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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王阳明:圣贤也没那么超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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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3 18: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个月前,还在给仆从讲冷笑话的王阳明,此刻已经有本地人主动为他买酒了。
龙场驿。

    从钱塘到贵州,除了沿途讲学之外,王阳明这几个月都在奔波。

    此刻终于来到龙场,他本以为能够安顿下来。谁知驿站已经被野草淹没,藤蔓四处攀爬破坏屋房,根本就没法住人!

    王阳明用木仗拨开荆棘草丛,艰难通过驿站院坝,伸手在门上猛然一推。

    反复几次,都推不开。

    “哐!”

    王阳明一脚踹过去,果然把门给踹开,可惜用力过猛,竟把腐朽的门轴当场踹断。

    大门倒下,被屋内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惊飞出。

    两个仆从站在院子里,把挑来的木箱放下,脸上满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个叫王长喜,一个叫王长乐,都是王家的家生子,从余姚一路追随王阳明至此。

    王长喜挠头道:“大爷,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没错。”王阳明指着草中木牌,隐约可见“龙场马驿”字样。

    “蛇!”

    王长乐突然大惊失色,抄起扁担使劲抽打草丛。

    一条灰麻纹质的大蛇,正在草间吐着信子。所谓打草惊蛇,它也被人类吓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窜而去。

    王阳明仔细观察一番,对两个仆从说:“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凑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寻访附近百姓,借来镰刀、锄头清理荆棘,修缮房顶之后就能搬进来。”

    “轰隆隆!”

    一阵雷鸣,乌云翻滚,贵州的雨季来临了。

    主仆三人见势不妙,立即离开驿站,想在附近找个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岭,根本看不到人烟。他们只能漫无目的随缘瞎找,中途又遇到两条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暂时没空理会他们三个。

    忽地狂风大作,王阳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终于下起雨来,把他们全部淋成落汤鸡。

    冒雨苦行良久,王长乐突然欣喜喊道:“大爷,这里有个山洞,可以进去避雨。”

    王大爷连忙带着仆从,冲进山洞里躲避。

    洞中光线昏暗,又无干柴生火。他们只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又从木箱里拿出衣服换上,将湿衣拧干水份放置岩石阴晒。

    天色渐黑,主仆三人拿出干粮,接来雨水囫囵吞咽。

    夜间气温更低。

    他们的棉被没有放进木箱,早已被雨淋湿。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后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阳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阳练习引导之术,收功之后说:“长喜,日头高升,该醒来做早膳了。”

    无人回应。

    王阳明又唤了几声,终于感觉不对劲,连忙回洞查看情况。

    两位家仆脸色胀红,额头滚烫如炭,嘴唇干燥发裂,显然已经病得不轻。

    “大爷,我头好痛。”王长喜呻吟道。

    王长乐挣扎着想爬起来,浑身一软复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摆子。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干柴生火!”

    王阳明安抚两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寻找水源,又沿路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结果枯枝淋雨带着水份,把整个溶洞搞得烟雾弥漫。

    “咳咳咳咳!”

    两个仆从咳嗽不止,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阳明连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干之后再抱回来。又从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状,才扶起二人给他们喂食。

    两日过去,仆从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依旧浑身酸软无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抱怨了,整天长吁短叹,说什么要死在贵州,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余姚,最后干脆躺在那里嚎啕大哭。

    王阳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开嗓子唱曲:“莺花伴侣,效卓氏弹琴,司马题桥。情深意远,争奈分浅缘薄。香笺寄恨红锦囊,声断传情碧玉箫。都为可憎他,梦断魂劳……”

    仆从不哭了,但更觉心烦。

    王长喜忍不住说:“大爷,我们又听不懂,你就先别唱了。”

    “那我换一首。”王阳明又打起节拍,用方言哼唱银绞丝调。

    这回有效果了,仆从们听着家乡小调,联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伤痛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阳明止住歌声,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挤出笑容说:“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说是有个人买肉,忽然内急,把肉挂在茅厕外。旁人来偷,没来得及走,那人就从茅厕出来。二人争执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边,说:‘你把肉挂在外面,怎么可能不丢?像我这样咬住,就肯定丢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这出自三国时代的《笑林》,源远流长。

    可二位仆从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点还很高,这笑话把他们听得快哭了。

    王阳明拍手道:“不好笑吗?那我再讲一个。”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学会了简单苗语,经常给龙岗山的生苗讲课。那些生苗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王阳明用带着越音的官话,夹着苗语宣讲大道理,也不知那些生苗是否能听懂,反正听他讲课的还不少。

    这几个汉子,乃是龙岗山附近的土匪,专门打劫过往客商,居然也懂得买酒去孝敬阳明先生。
其实,王阳明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潇洒从容。

    他非常焦躁!

    此时此刻,端坐于洞外,闭眼苦思良久,一口烦闷之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

    这两年来,他经历了牢狱、逃亡、刺杀、疾病,妻子因家庭变故而流产,大夫说今后很难再怀孕。王阳明认为自己能超脱一切,已经对功名利禄无所求,谁知在遭遇刺杀时生出大恐惧。

    那一刻,王阳明发现自己无法超脱生死,他仍然想活命,他依旧是凡人。

    可该如何超脱生死呢?

    王阳明想了几个月,一路旅程都在思索,至今毫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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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3 18:43 | 只看该作者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连忙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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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0:51 | 只看该作者
两人一番闲聊,便带着猫咪和护卫,牵马朝书院走去。

    嗯,那几间茅草屋,已经正式定名为“龙冈书院”。

    距离书院还有数十步,便听到一阵喧哗声,间杂传来“打得好”、“揍死他”之类的呼喊。

    “又有人打架!”

    宋灵儿欣喜若狂,连王渊都扔下不理,快步朝书院跑去。

    王渊对此早就习惯了,既习惯龙岗诸生打架,又习惯宋灵儿跳脱,带着微笑慢悠悠朝书院踱步。

    这次似乎已经打出火气,参与斗殴的两位生员,居然各自手持木棍。他们把木棍当枪使,来往厮杀皆带着军中招式,幸好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不至于攻击对方的咽喉等致命部位。

    “咳咳!”

    王阳明突然出现,咳嗽两声,斗殴立即终止。

    王大爷此时也很头疼啊,贵州士子太难管了,一天到晚精力充沛,一言不合就喜欢打架斗殴。他拿出一张连纸,招呼王渊说:“王二郎,这是为师制定的龙岗书院教条,你弄些米糊来贴到墙上。”

    王渊立即照办,顺便抽空看了看教条内容:立志、勤学、改过、责善。

    其中“责善”一条,就是为了防止诸生斗殴。

    王大爷说,你们都在龙岗山求学,既是同学又是朋友。朋友做错了,应该婉言规劝,不能往死里指摘,使对方无地自容。同时,大家都该反省自己的错误,不要总是苛责别人。能指出自己过失的人,就相当于自己的老师,此为谏师。你们若有谁能指出我的过失,那也是我王阳明的谏师,我一定认真改过,这叫做教学相长。

    王阳明站在茅屋前,训诫道:“我们先来说立志。不立志,天下无可成之事。立志之后,才有奋进方向,不至于整日嬉戏玩乐荒废光阴。子苍,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叶梧仔细思索,回答道,“修身治国平天下。”

    王阳明摇头苦笑:“你倒是会讨巧。”

    那个被揍塌了鼻梁卫所生员陈懿,主动举手说:“先生,我的志向是考中进士,上马抚军,下马安民。以文治武功,封妻荫子,报效君王,此大丈夫之为也!”

    王阳明说:“那你该勤于读书,多练练安民的本事,不要整天想着跟人打架。”

    “哈哈哈哈!”诸生大笑。

    陈懿摸摸鼻梁,厚着脸皮说:“打架也是练本事,今后我率军去打蒙古人。”

    王阳明突然问王渊:“王二郎,你打架最厉害,你的志向是什么?”

    王渊笑道:“我没什么志向。”

    “你肯定有!”王阳明不信他的鬼话。

    “我真没有。”王渊说。

    王阳明道:“此间诸生,就数你与伯元、子苍、宗鲁最为勤奋好学。他们三人皆有向道之心,而你则诸事不言道,你似乎对圣人道理不屑一顾。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

    王渊说道:“先生之学问,朱子之学问,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我并没有对圣人之道不屑一顾。”

    “但你平时问得最多,说得最少,行事莫测,”王阳明指着王渊,“那日你言,我心即天心,我性即天性,我命即天命。你似乎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也早就有自己的志向,你的天命是什么?”

    诸生皆看向王渊,因为这几句说得太拉风了。

    王渊低头不言。

    王阳明对自己这些学生,早就悄悄进行考察,只有王渊让他心里没底儿。

    王渊都在干什么?

    他一边研究朱熹的道理,又一边研究王阳明的道理,然后琢磨他们的根本用意。

    就拿“亲民”来说,朱熹批注为“新民”,其实是提前把人分了等级。天子、长者、学者为“大人”,有权利也有责任教化万民,体现出一种尊卑有序、长幼有序的思想。

    王阳明把禅宗思想引入理学,认为人人皆可成圣,他首先是把所有人都视为平等的。先领会道理的,应该仁爱他人、教化他人,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改正自己的错误过失,让自己更接近于大道。

    从道理上讲,朱熹并没有错,甚至能提高国家政权和社会的稳定性。

    可稳定往往带来惰性,现在大明已经千疮百孔,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王阳明也是在追求一种改变。

    早在弘治朝,首辅刘健就掀起复古运动,虽然没有直接批驳朱熹,但已经带有那么点意思。借着复古运动,刘健搞了很多改革,比如田政、盐政、军政等等,可惜朱厚照上位,刘健被迫辞官,换上一个和稀泥的李东阳。

    王阳明同样在“复古”,今后王渊也会“复古”。

    王渊妄图揣摩朱熹和王阳明,把这两位都当成工具人。即便他隐藏得很好,但有时候说话做事,还是让王阳明感觉有问题。

    一个现代人扔到古代,无论如何隐藏,犹如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明显。

    宋灵儿,就是被王渊这种独特气质吸引的。

    王阳明,同样因王渊的独特气质,对他进行格外关注。

    半下午的时候,王阳明还没把书院教条讲完,山上就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把房子都给我拆了!”

    为首那人,一身胥吏装扮,不二不说就要拆房子。
“思州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

    根据这段记载,思州太守派人侮辱王阳明,被听课的生苗们打了一顿。

    这里所言“思州守”,其实就是贵州巡抚王质,而非真正的思州知府,后世很多乱编成功学卖钱的都搞错了。

    思州知府如果还活着,肯定要叫冤:“老子的治所距离龙场驿好几百里,一路上到处是山,骑马都要跑大半个月,我吃饱了撑的派人去侮辱王阳明啊!”

    历史上,王阳明来到龙场驿,苦思半年才终于悟道。然后写信给同乡毛科,请他帮忙做招生宣传,被王质找麻烦的时候还没几个正经学生。

    可由于王渊的无意点醒,王阳明悟道的时间,以及招生的时间,都直接提前了半年。

    这导致,眼前闹事之人,面对的可非生苗,而是正经的司学生员!

    生员当中,有土司子弟,有卫所子弟,有望族子弟……

    “住手!”

    “我看谁敢拆!”

    “找死是不是?”

    “老子正好手痒!”

    “阿忠,取本少爷的刀来!”

    “……”

    诸生纷纷走出茅屋,跟那些闹事者对峙,喜欢骂人的已经开始口吐芬芳。

    王阳明似乎特别青睐王渊,说道:“王二郎,你去跟他们讲道理。”

    王渊最喜欢讲道理了,他走到诸生之前,问道:“你们是何人?几品几阶,现居何职?”

    领头的胥吏说:“抚台大人接到举发,有人在龙岗山妖言惑众,篡改经义,污蔑圣贤,令我等前来严加惩治!”

    “抚台?”王渊故作茫然姿态,“可是魏制台?”

    “是王抚台!”胥吏强调道。

    王渊恍然大悟:“哦,我只知道魏制台,原来还有个王抚台啊。”

    “哈哈哈哈!”

    诸生大笑不止,胥吏脸色发青。

    总督和巡抚并称为督抚,但前者似乎更大一些。

    总督至少管两个省,有时候可管好几个省。为了平叛,魏英这个贵州总督,甚至有权协调湖广那边的卫所。

    至于巡抚,一个省就可能有几个巡抚。

    魏英是来贵州总督打仗的,王质鬼知道是来巡抚啥的。

    胥吏被王渊讽刺之后,顿时怒火中烧:“我看谁敢违抗王抚台之令,但有异动,格杀勿论!”

    “噌噌噌!”

    胥吏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拔刀相向。

    王渊顿时不发一言,默默退回草屋内,拿出自己的钢刀和弓箭。诸生纷纷效仿,很快就全副武装,没有兵器的也手执木棍而出。

    王阳明微笑不语,他很想看看,王渊到底会如何解决此事。

    王渊突然问诸生:“各位同窗,有谁读过《大明律》?”

    今天刚来的新同学詹惠,立即站出来说:“吾略通律法。”

    王渊笑问:“请问詹兄,这些人明火执仗,意图烧人房屋,抢夺驿丞钱财。所犯何罪?”

    詹惠答道:“犯强盗罪。凡强盗已行而不得财者,皆仗一百,流三千里。但得财者,不分首从,皆斩!”

    王渊又问:“我等义民,身为生员,能够制止此等强盗行径吗?”

    “义之所向也,”詹惠举起木棍,指着那些胥吏说,“便是尽数杀死,到了官府也有功无罪。”

    “那还等什么?”王渊立即举起弓箭,踏前一步说,“诸生听令!弓箭手原地结阵,刀棍手包抄两翼,须知除恶务尽,不可放走一人。”

    闹事者只有十多个,生员及其随从们,加起来却又三十多个。

    而且,卫所生员占了一半。这些军户子弟,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习得家传兵法,奔走间隐隐有军队的意思。

    胥吏顿时惊慌,色厉内荏道:“你等须知,杀害官差可是大罪!”

    王渊再问:“詹兄,冒充官差又是何罪?”

    詹惠冷笑:“冒官者皆斩!诈称官司差遣而捕人者,仗一百,徒三年。”

    王渊搭箭上弦,指着那个胥吏:“听到了没?”

    胥吏慌得一逼,已经没了脾气,解释道:“我等真是差人,奉王抚台之命而来。”

    “既是官差办事,可有差遣文书?”王渊质问道。

    胥吏顿时语塞。

    他们有个屁的文书啊!

    在正德年间,巡抚手下无兵可用,因为朝廷不给加兵部衔。甚至连佐官都没有,只有几个令吏、典吏协助日常工作。而且,此时的巡抚若开幕府,朝廷虽然不追究,但也不会真正允许——巡抚拥有标兵指挥权,拥有开幕大权,那是嘉靖朝倭寇作乱之后的事儿了。

    一言以蔽之,王质虽然身为巡抚,全贵州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但官员们给不给面子,那得看巡抚的脸大不大,即便违抗正式命令,王质也只能报奏督察院去告状。

    在王质的身边,只有几个吏员是正式工,其他全是自己招募的临时工。

    别的省也还罢了,刚到贵州他能招到啥样人?

    王质在贵州聘请了一个本地师爷,这个师爷又拉来一帮亲朋好友。眼前胥吏就是师爷的亲戚,专门给王巡抚跑腿儿,这次办事带来的全是街头混混。

    王渊见对方不说话,顿时冷笑道:“此间贼人,全部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胥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是好。留下来搞事儿怕死,直接走人又怕巡抚责骂。

    当然,还是生命可贵。

    就在这些人打算投降的时候,李应不屑道:“跟他们废话作甚,全都砍死了事。我就不信那位王抚台,还敢来都指挥司找我李家的麻烦!”

    都指挥司?

    李家?

    胥吏和混混顿时傻眼。

    巡抚几年就换一个,甚至有可能几个月就走,可李家已经在贵州风光上百年。

    李应又指着汤冔:“他姓汤,是汤家人。”

    接着李应又朝人群中指去:“他是詹家人,他是越家人,他是陈家人……”

    “嗙嗙嗙嗙!”

    一连串的兵器落地声,胥吏和混混们全都吓傻了。

    胥吏甚至直接跪在地上:“小人不识诸位老爷面目,该死,该死!”

    李应笑着说:“都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吃一顿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十多个混混立即趴下,甚至有人主动脱裤子。

    “大胆!”

    宋灵儿气得不行,一箭射出,扎在脱裤子的混混腿上,差那么一丁点就命中要害。

    诸生骇然,只觉胯下发凉,不自觉的夹紧双腿。

    王渊彻底无语,心想:还是你们这些官二代牛逼,老子搞半天纯属白费口舌。

    眼见真要打人,王渊转身对王阳明作揖:“请先生妥善处置。”

    王阳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找麻烦的是巡抚。而他那些学生,虽然都是官二代,但还真没几个有话语权的,各自家族不可能站出来帮忙。

    “都回去吧。”王阳明挥挥手。

    胥吏和混混们如闻仙音,纷纷给王阳明磕头。

    王渊突然喝道:“把兵器留下!”

    胥吏和混混哪敢不从?

    皆扔下兵器,夺命飞奔下山。

    此事就算解决了,这些混混不敢再来。

    历史上,王质想找王阳明的麻烦,然后拿到刘瑾那里去邀功。结果苗人把混混们殴打一顿,王质愤怒异常,想亲自带人杀向龙岗山。

    提学副使毛科胆子小,一边安抚王质,一边又给王阳明写信,让王阳明亲自到贵州城给巡抚道歉。

    王阳明回信拒绝,措辞婉转,话锋却刚,这封信叫做《答毛副宪》。

    面对诸生,王阳明说:“今日此事,王渊做得很好。凡事讲求师出有名,如果能从律法与情理上,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便能从内心将之击败。李应,你行事太过恣意,有仗势欺人之嫌。若出了贵州,你李家之势不在,还能如此轻松吗?”

    李应答道:“我又不傻。能借势就借势,借不了另想办法。”

    王阳明摇头道:“但你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今后可就不好改正了,事到临头容易慌了手脚。”

    “先生教训得是。”李应拱手道。

    王阳明又说:“借势是个好办法,能让人办事更轻松。但不论何时,就要把自己摆正,持身以正才有理。刚才那些人,没有差遣文书,所行乃扰民害民之举,理便站在我们这边。但光有理还不行,若今日只我一人,怕是茅屋已经被烧了。因此,行事还需要变通。以理晓之,以势迫之,则可回旋自如。”

    诸生行礼领受。

    王阳明又对王渊说:“你跟我来!”

    王渊把弓刀交给宋灵儿,跟着王阳明进入屋内。

    师徒二人,默然相对。

    良久,王阳明突然笑道:“你跟我年轻时很像。”

    “啊?”王渊不解。

    王阳明回忆道:“我十五岁的时候,已经读了很多兵书,想效仿历代兵家,亲自查验关外地理。于是我带着一把剑、一张弓,孤身骑马出居庸关,这是违法的行为。在关外,我很快见到两个蒙古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冲上去射了一箭。那两个蒙古人,被我纵马狂追几里地,实在追不上了,我才放声大笑,自觉已为大明功臣。”

    王渊笑着说:“想不到,先生少年时也很顽皮。”

    王阳明接着说:“其实,蒙古的普通牧民,跟大明百姓没什么两样。我跟蒙古人生活了一个月,还参加他们的部族比赛,射箭拿了第一名。他们非常好客,也很质朴。但若蒙古贵族发兵扣关,他们就会化身为虎狼,个个手上沾满血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王渊想了想说:“先生感化的那四个土匪,种地时也有说有笑,他们劫掠商旅又何尝不双手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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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0:52 | 只看该作者
“你认为呢?他们为何要那样做?”王阳明问。

    王渊早就看出来了,王阳明是有话跟他说。当即也懒得细想,做好捧哏本职,让老师安心讲课便是,随口胡扯道:“我听说,草原的冬天很冷,经常有暴风雪,牧民们难以过冬,所以就为了生存出来劫掠。蜈蚣岭那四个土匪,也是受到军官迫害,为了生存才选择落草。”

    “不然,”王阳明摇头解释,“牧民备受其贵族盘剥,无论是部落将互相攻伐,还是汇集起来入寇大明边地。抢到的操场,掠来的财帛,都被蒙古贵族瓜分一空,牧民只能得到一丁点,那点收获还不如在大明当土匪。”

    王渊心想:站在底层牧民的角度看问题,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鲜。

    王阳明又说:“蜈蚣岭那四个土匪,虽受卫所军官逼迫而逃亡,无奈之下落草为寇。但在抢夺几次财物之后,便有钱购置农具与种子,大可躲进深山开荒种地。为何继续做匪?”

    “好逸恶劳呗,”王渊笑道,“当土匪可比种地轻松多了。”

    “不止是好逸恶劳,”王阳明叹息说,“此人之欲也!贪婪之欲,懒惰之欲,残暴之欲……蒙古贵族有此欲,所以连年攻伐;蒙古牧民有此欲,所以为虎作伥;贵州土匪有此欲,所以自甘堕落。”

    嗯,王阳明也是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不过他的说法是“致良知”。

    王渊问道:“先生跟我说这些,是让我灭人欲吗?”

    “不是。”王阳明摇头。

    王渊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感化那些土匪的?”

    王阳明也不隐瞒,笑着说:“我佯作惊慌之状,将银子交给他们,趁机夺其兵刃,把刀架在土匪头领的脖子上,然后跟他们慢慢讲道理。”

    “果真以理服人也。”王渊拜服。

    王阳明解释说:“如果一开始就讲道理,他们肯定不会听。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再谈当土匪的坏处,那就有效果得多了。”

    王渊又问:“先生为何跟我说起这些?”

    “人非圣贤,皆有所欲,”王阳明突然问,“你的欲求是什么?我观察良久,你对钱财并不看重,也不贪图美食美酒,似乎也不觊觎权势。”

    王渊反问:“先生怎知我不觊觎权势?”

    王阳明说:“你自封督学官,对诸生发号施令,我也以为你是贪恋权势之辈。但很快我就发现,你只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发号施令,从不因为私欲而支使他人。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

    王渊笑道:“我才刚满十三岁,先生问这些似乎太早了吧。”

    “你是早慧之人,跟我一样,你肯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王阳明道,“诸生在我门下求学,皆有所欲。伯元、宗鲁他们想做官,想要光耀门楣;李三郎、陈二郎也想做官,却是打算在沙场建功。”

    王渊挠挠头:“我还真没想好自己要什么,也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真让我说,或许是想早点离开贵州,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王阳明突然大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做圣贤呢。”

    “为何如此说?”王渊问。

    王阳明莞尔道:“因为我从小就想做圣贤,对其他事情都没有贪欲,所以觉得你跟我很像。”

    王渊乐道:“让先生失望了,我真没想做圣贤。”

    “并不失望,”王阳明摇头道,“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人之天性总会被蒙蔽,你的天性就没有被蒙蔽。这很好,又怎会令人失望?”

    王渊有赤子之心?

    鬼扯,王大爷看走眼了。他这徒弟只是眼光太高,贵州的一切都看不上而已,所以才表现得无欲无求。

    换成两年前,王渊那时穷得叮当响,连一沓草纸都要偷偷顺走。

    “坐下说话。”王阳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

    王渊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床边。

    这是王大爷的卧室。

    王阳明为啥青睐王渊,从这些小地方就能看出。别的学生,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便是坐着说话都非常小心,生怕给老师留下不良印象,只有王渊才表现得自然随意。

    “听说,你是什么穿青人?”王阳明问道。

    王渊点头道:“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

    “难怪你能跟苗人沟通自如,”王阳明好奇发问,“那你把自己当汉人还是苗人?我没有看不起苗人的意思,只是想探究一下而已。”

    王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我没觉得汉人和苗人有什么分别,但我更认同汉人的语言文化。不过在贵州这个地方,土司鄙视苗人(泛指少数民族),汉官把土司当成苗人一起鄙视。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若我哪天扫灭蒙古,我也会尽力同化蒙古人,而不是从心底鄙视他们。生在大明,皆为国人,不管是哪个部族,都应视之为平等之民。”

    王阳明说:“这很困难。”

    “当然困难,”王渊笑道,“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者,肯定要用雷霆手段。但总的来讲,所谓蛮夷也是人,若朝廷能让他吃饱穿暖,谁又会无故生出反叛之心呢?就贵州来讲,蛮夷反叛分为两种。一种是底层蛮部,不堪土司与汉官盘剥,为了求生而揭竿造反;一种是土司长官,难以忍受汉官欺压,又兼自己实力强大,从而生出不臣之心。”

    土司确实狼子野心,但真不会无故造反,因为他们心里有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自己无视朝廷,朝廷也无视他们,能各过各的最好。

    土司们选择造反,要么因为汉官欺压太甚,要么自己犯了死罪舍命一击。

    王阳明再问:“你认为应该如何解决贵州的问题?”

    “改土归流,这个法子从太祖朝就开始了,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王渊说道,“现在情况正在变坏,卫所制度废弛,民生教化不利。强行改土归流,也只能浮于表面。例如把贵竹司改成贵竹县,你派几个流官过来有什么用?佐官胥吏全是本地人,而且多半是以前的土司,换汤不换药而已。若全部任用汉人,怕是连赋役都难以征收。”

    王阳明颔首道:“确实如此,官不下县。”

    王渊笑言:“说这些都没用,我又不是朝廷阁老。对了,我倒是觉得先生的教学应该改一改,不要直接跟朱子过不去,这样只会吓跑更多的学生。”

    “是我操之过急了。”王阳明居然亲口承认。

    或许是身在蛮夷之地,又突然悟通大道理,让王阳明没有那么多忌讳,迫不及待的想要传播自身学说。

    历史上,王阳明回到北京之后,两个学生因为学术问题而争执。一个信奉陆九渊的心学,一个信奉朱熹的理学,吵得快打起来,让王阳明来评理。

    结果王阳明谨慎到什么程度?

    他说肯定朱熹是正确的,这个早有定论了。就算把陆九渊的心学辩出花来,难道就能推行天下吗?

    这句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王阳明不赞成陆九渊心学。

    第二,王阳明不敢非议朱熹。

    第三,王阳明不是真的赞同朱熹。

    同样是心学,王阳明的心学,跟陆九渊的心学,虽然相似度极高,却是两套不同的学问,只不过被后世合称为“陆王心学”。

    陆九渊的心学,源自程颢。

    王阳明的心学,是从理学中悟出来的,源自程颐。

    而程颢和程颐是兄弟俩,皆为陈抟老祖的隔代传人。

    你没有听错,就是那个睡仙陈抟。

    这挺滑稽,儒家心学和理学创始人的祖师爷,其实是一个道家传人,陈抟尊奉的是黄老之学。

    王阳明在贵州讲学,应该说是最野的,虽然渐渐主动收敛,但也没有太多顾忌,因此黔中学派(心学)同样很野。

    黔中学派野到什么程度?

    历史上,心学在嘉靖登基之后,一度被朝廷视为伪学,全国范围内明令禁止传播。

    其他地方的心学派系都蛰伏下来,唯独黔中学派,公开高喊阳明心学是正学。汤冔、叶梧、陈文学等心学弟子,毅然辞官回乡,专门在贵州传播心学思想,并且无视朝廷法令,公然建起全国第一座阳明书院。

    就问你野不野,直接跟皇帝和首辅对着干!

    可惜,心学初期资料遗散,贵州又山高路远。黄宗羲在编写《明儒学案》时,把心学其他流派都编进去,唯独遗漏了黔中学派。而几代之后的心学弟子,也跟黔中学派尿不到一壶,因为贵州心学是王阳明的初期思想。

    只能说初期思想,因为学术界公认的王阳明早期思想,是在他离开贵州之后所传播的。

    年龄越大,王阳明就越尊重朱熹。到他晚年,甚至把朱熹晚年的来往书信,断章取义整理出来,说这才是朱熹的真正思想,跟自己的心学思想是一致的。

    王阳明自我反省道:“贵州诸生,讲太深奥的东西,他们根本听不明白,今后还是该以浅显易懂为主。你说得很对,在贵州的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沐浴教化,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知晓基本的道理,为改土归流奠定基础。我过于急切了,这样反而坏事。那数百个被我吓跑的读书人,本该都是传播教化的种子。”

    王渊拱手道:“先生是明白人。”

    “你呀,肯定早就看出我的疏漏,偏偏憋在肚子里不讲出来,”王阳明摇头直笑,“对待某些人,应该如此圆滑。但我能接受异见,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我的学说?如果有疑惑,可以直言相告,师生之间教学相长而已。”

    好嘛,扯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才是王阳明今天真正想说的。

    王渊说:“我认为先生是对的,但肯定哪里又不对。但以我的学问和见识,暂时还不能找出不对的地方。所以,我把你的学问,以及朱子的学问,都牢记于心一起揣摩,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想清楚。”

    “这是可行的办法。”王阳明并没有生气,他后来的许多弟子,信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信朱熹,有的信陆九渊,甚至还有的信佛道学说。

    王渊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王阳明不能容纳异见思想。

    王阳明说道:“我给你取个表字如何?”

    王渊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

    “你行事刚直有余,喜欢以力破局,虽有小智慧,缺乏大智慧,”王阳明说道,“渊,深潭回水也,表字‘若水’是最恰当的。但我最好的朋友就叫湛若水,咱们避一下,取字‘若虚’如何?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若虚”比“若水”更大,那是老子用来形容大道的!

    由此可见,王阳明对王渊的期望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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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48 | 只看该作者
科试没啥好说的,在贵州这破地方,有志于明年乡试的生员,基本上都能通过提学官组织的科试。

    自成化十年以来,贵州的举人名额一直为十九人。

    全省应考人数顶多三四百,再加上路途遥远且危险,能健健康康走进考场的,每届大概三百人左右。如果再遇到山洪爆发什么的,来往官道被堵塞,可能应考者还不足两百人。

    两三百当中取十九人,贵州的中举率相当之高,起码是全国平均数的一倍以上!

    如果王渊明年就参加乡试,那他运气更好,因为举人名额又要增加。

    托刘公公的福,明年的中榜和南榜地区,举人名额都将大幅度提升。因为刘瑾自己是北方人,投效他的官员也多属中、北榜进士,排除异己时又刻意打击南榜进士,并有意拉拢不反对他的中、北榜进士。

    多方面因素结合,刘公公做出一个疯狂决定——

    正德五年乡试,陕西(刘瑾家乡)举人名额增加三十五人,从六十五直接提升到一百!山西名额增加二十五,河南和四川名额分别增加十五人、十人……贵州也跟着沾光,举人名额增加二人。

    刘公公很有手腕啊,他想把太监与文官之争,转化成南、北、中榜进士之争,直接在文官集团内部搞利益分化。

    于是就出现一个扯淡现象,李东阳明年干翻刘瑾的时候,正好跟全国乡试时间重合。等朝廷宣告新版名额作废,大部分地区已经公布成绩,你还能剥夺那么多新科举人的功名?

    更有趣的是,正德八年再次乡试时,其他省份新增名额作废,唯独云南和贵州保留下来,依旧沿用刘瑾规定的数额——很可能是云贵叛乱太多,朝廷想要加强地区统治,而推行教化又属于第一要务。

    ……

    文明书院。

    这个书院始建自元代,明初便已废弃,永乐年间重建,到成化朝再度废弃。

    席书和毛科来到贵州之后,召来本地士绅搞众筹,包括宋氏和安氏都有出钱,现在终于把文明书院重新建好。

    可惜师资力量不足,在王阳明下山之前,只能请些老秀才当教谕。

    王渊交了学费,便跟宋灵儿、刘耀祖一起进书院读书,龙岗山诸生也全都住进书院。

    饭堂。

    王渊打了一碗饭回来坐下,问道:“宗鲁兄,你们怎么都不参加科试?”

    陈文学笑道:“自从求学于先生门下,我等自知学问浅薄。若明年就去云南应乡试,来往路途要耽搁两三个月,何不用这些时间追随先生左右?”

    好嘛,陈文学、汤冔、叶梧等人,为了留在王阳明身边求学,连明年的乡试都不参加了,所以今年的科试也懒得去考。

    王渊说:“前几天科试,我发现好多陌生面孔,去年考试怎么没见过他们?”

    越榛解释道:“这些生员,大部分属于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在外省做官,全家都搬出去了。虽为贵州籍学子,其实从小就在异地进学。只有参加科试,他们才会回贵州,拿到应试资格之后便去云南应考。”

    “原来如此。”王渊恍然大悟。

    叶梧无奈摇头:“每次乡试,贵州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官宦子弟占去大半。毕竟他们读书的地方,比贵州要文风兴盛得多,土生土长的本地生员怎么考得过?”

    越榛和詹惠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两家,历代就出了不少大官。

    这次返乡参加科试的异地生员,越、詹两家就有五六个,全都是他们的亲族兄弟。不出意外,明年中举的贵州生员,至少有两三个是这两家的子弟。

    对于本地士子而言,确实不太公平,但人家是严格遵守朝廷法度啊。

    就拿王阳明来说,从小在北京求学,跟父亲王华住在一起。如今的阁老们,大半属于王华的翰林院同事,当年王阳明会试落第,李东阳还亲自安慰过他呢。享受如此优渥的教育资源,王阳明同样要回乡参加科试和乡试。

    吃过早饭,王渊老老实实去读书,他现在每天背诵十首古诗。而且不求甚解,只需懂得诗歌基本含义,又能熟练背诵即可,王阳明是在培养他的辞感。

    等王渊背完一千首诗,王阳明就给他讲《文心雕龙》,接着还有进阶课程《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收录了从汉代到宋代的六十九篇古文,其中韩愈的文章独占三十一篇,另有诸葛亮、范仲淹、辛弃疾、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名篇。到时候,王阳明会把每一篇都拆开来讲,着重分析这些文章的修辞技法。

    “王二哥,你不去听先生讲学吗?”刘耀祖问。

    王渊说:“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哦。”

    刘耀祖已经从宋家搬出来,宋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

    至于宋公子,不但放弃了科举志向,也放弃了继承权(贵竹土司),选择去宋氏族学当老师。按他的说法,宋家已经堕落腐化,不但不敢面对叛军,还整日内斗不休。宋公子决定从小娃娃着手,悉心教导宋家的下一代,让宋家子弟知荣辱、懂礼节、有道德。

    宋灵儿拿着一本《孙子兵法》,坐在王渊旁边认真默读。等她能够整本背诵,王阳明才会给她讲解其中大义。

    刘耀祖则背着书包,来到书院的大讲堂。

    沈复璁也在,给席书做幕僚的同时,沈师爷还当了文明书院的教谕。

    这几天,沈师爷与王阳明聊过几次,但话题跟学问没啥关系。二人是同乡,都在聊一些家乡往事,甚至沈师爷还是王阳明父亲的县学同学——名义上的同学,并无实际交往,王华考中秀才之后,就被浙江左布政使请去当族学老师。

    沈师爷对王阳明的心学不感兴趣,但他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今天也跑来听课。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王阳明的肺病已无大碍,站在讲台上宣扬“致良知”理念。

    刚开始,大家不觉得有何新奇,但当他讲到“知行合一”,顿时就引来无数学子的兴趣。同时,决定明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听到一半就全都跑掉了。

    王阳明根据贵州学子的实际情况,尽量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数日之后,他干脆全部用俗语来讲学,授课方式已经偏向于聊天谈心。

    程朱理学在贵州影响不大,甚至许多士子只知科举,根本不知道理学是啥玩意儿。

    对心学的接受程度,贵州士子远高于其他省份的读书人。再加上有提学副使席书的倡导,所有生员都来听课,中途退出的有之,但半道加入的更多。半个月不到,王阳明的课堂听众已经超过二百人。

    又过了一个月,王阳明只能在书院门口讲课,因为教室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人。

    不仅是读书人,就连贩夫走卒,也没事儿跑来听课打发时间。他们或许不识字,但能听懂王阳明的道理,这就是王阳明用俗语讲学的根本目的。

    两个月之后,听课人数达到六百人以上,书院门口的街面都站满了。甚至有小贩做起生意,挑着担子跑来卖吃的,人们往往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王大爷讲课。

    这种讲学方式,后来被泰州学派的祖师王艮所继承。

    王艮讲学的巅峰,一场听众可达数千,而且大部分属于普通老百姓。

    不论如何,王阳明都成了贵州城的现象级人物,有点类似平民心中的学术明星。甚至发生邻里纠纷,双方都去找王阳明评理,王大爷经常化身为居委会王大妈。

    王阳明的忠实核心弟子,很快扩张到三十多人,形成一股年轻的学术力量。

    王渊没去听课,依旧学习四书五经,每天练字背诗做八股,连刀法、箭法和骑术都不怎么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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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5 17:01 | 只看该作者

进京赶考,并非一定要坐商船,还可以坐水驿提供的免费公船。

    马驿有公车,水驿有公船,但必须沿途转车换船。

    一般情况下,一个驿站的交通工具,只能载你到下一个驿站。而搭乘者稍多,那就得轮着来,你必须留在驿站等待。

    因此,家里稍微有点钱,且路途遥远的士子,基本都不会选择坐这种免费公车。

    邹守益家里就有钱,他爹是进士老爷。如果不受蝴蝶效应影响,他自己也将考中进士,而且会试成绩第一!

    但这家伙很有意思,一路都坐公车公船。交通繁忙的时候,他就在驿站住下等待,而且还边等边看书。坐公车的时候看书,坐公船的时候还看书,不是那种临时抱佛脚,而是在钻研程朱理学。

    历史上,邹守益被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结果只在翰林院一年,便辞职回乡研究学问,中途转向阳明心学,并且担任《王阳明年谱》的总编——王阳明是他的会试房师。

    你以为邹守益是老学究?

    人家今年才二十岁!

    也即是说,他二十一岁就从翰林院辞职,跑回老家钻研劳什子的理学。你说他脑子读傻了吧,人家又属于天才儿童。

    甚至有学者认为,邹守益是唯一得到王阳明真传的弟子。只有以他的博学,才能跟王阳明的脑电波对上号,许多深奥问题是其他弟子无法理解的。

    此时此刻,邹守益已经从才学上,彻底脱离科举桎梏。他是百分之百考中进士的,只看能考前三,还是前五,或者干脆是第一名。

    因此他早已不看四书,偶尔复习五经,还在公船上研究宋代理学起源。

    这是超级学霸的世界,凡人无法理解。

    突然,隔壁客舱传来少女的惊讶声:“先生,那便是南京城吗?城墙好高啊!”

    船舱的隔音效果很差,隐约能听到平和的男声:“南京乃大明龙兴之地,城墙自是极高的。”

    “真想进城看看啊。”少女充满了好奇心。

    男子笑道:“南京水驿的公船虽多,但搭船的人更多,下船之后便不容易再上船了。”

    邹守益与隔壁的男子、少女,都是在太平府(马鞍山市)上船的。由于搭载着好几个赴考举子,驿丞特别照顾,答应不在南京返航,而是直接送他们去镇江。

    早在江西的驿站,邹守益便遇到这二人,互相之间还说过几句话。

    邹守益只知男子叫王守仁,在邻县庐陵当主官,这次是奉命进京履职。他也懒得再问详细,更不会刻意结交,一心都扑在研究学问上。

    倒是跟在王守仁身边的少女,更能引起邹守益的注意。

    这少女似是王守仁的女儿,又似是王守仁的侍女。反正不怎么懂礼数,经常大呼小叫,把邹守益吵得不胜其烦。

    公船停在南京码头,下去两个官差,不等有人登船,便立即起航前往镇江。

    邻舱。

    宋灵儿望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问正在看书的王阳明:“先生,你说王二今年会不会去京城考试?”

    “有可能。”王阳明道。

    “那就是有机会见到他了?”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阳明摇头叹息:“痴儿。”

    北京城虽然很大,但只要王渊考上进士,就必定会遇到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是这次会试的同考官,还会在阅卷时担任房官,甚至有可能批改到王渊的卷子。

    王阳明可不仅仅是回京当考官那么简单,他今年将连续三次升迁,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署员外郎、文选司主事,明年更是调去担任吏部考功司郎中!

    明代最肥的四个中央部门,有两个便是文选司和考功司。

    文选司可以不经过吏部尚书,直接任命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包括知府、知州在内。王阳明今年会当文选司的三把手。

    而考功司负责对各级官员进行考评,同时给出需要升迁、处分的官员名单。等到明年,王阳明就会担任考功司的一把手,全国官员的升迁和贬谪都捏在他手里。席书也是在这年升任贵州左参政,多半有王阳明暗中帮忙的缘故。

    历史上,王阳明在考功司只做了半年多,就再次升迁为南京太仆寺卿——这个官职对年迈的郭绅而言是养老,对壮年的王阳明而言代表着前途无量。

    从知县到太仆寺卿,两年之内五次升迁,正七品跳到从三品,这升官速度跟坐火箭差不多。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谁让内阁大佬们,都是王阳明父亲的朋友,都是一起抗阉的患难同道。

    历史上,王阳明遭受政治打压,是卷进了杨廷和、王琼二人的朝争。

    王琼时任兵部尚书,根本没见过王阳明,却非常赏识其才能,提拔王阳明担任江西巡抚。

    杨廷和立即把王阳明视为王琼的心腹,在镇压宁王叛乱之后,阴险至极的逼迫王阳明主动辞官——其实是升官加爵,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爵“新建伯”。但只要王阳明接受官爵,就等于背叛自己的伯乐王琼,且是在王琼最危难的时候捅刀子。

    王阳明自然选择恩义,以丁忧为借口回乡,正二品的官职说辞就辞。

    在家闲居六年,直至两广发生叛乱,总督姚镆无法平息乱局。王阳明这才被起复,直接担任两广总督兼巡抚。

    前任总督无法搞定的叛乱,王阳明刚刚出兵,都还没开打呢,叛军居然投降了……只因被他的威名所慑。

    “先生,灵儿姐,吃饭了。”王祥端着饭菜进来。

    王阳明点点头,微笑道:“祥儿也坐。”

    王长喜、王长乐两位仆从,已经返回余姚老家。

    而王祥病愈之后,也从贵州赶往江西,现在又跟随王阳明进京履职——在《王阳明年谱》当中,王祥离开贵州就没提了,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后,身份是王阳明的老管家。

    王祥进门时,听到二人对话。他坐下拿起筷子,笑道:“灵儿姐,以王二哥的才学,去年乡试肯定能中举,今春多半就进京会试了。你到了京城之后,可以先去贵州会馆寻人,寻不到再去各处客店找找。”

    “京城没有贵州会馆。”王阳明突然冒出一句。

    “呃……”王祥顿时语塞。

    由于社会经济的繁荣,明代中期已经出现商业会馆。特别是在京城,各地商人都集资建有会馆,同乡举人赴考时可以投奔,不但免费提供吃住,而且各种条件都非常便利。

    但是,云贵地区的商人,肯定在北京没有会馆,王渊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宋灵儿当初离开贵州,信誓旦旦让王渊找个汉家女子结婚。但分别日久,就愈发想念,这次进京有机会碰到,她顿时就生出无限期待,只盼着能够早日抵达京城。

    “唉,不知道土木三杰怎样了。”宋灵儿不仅想念王渊,还想念那三只豹猫。

    殊不知,那三只猫儿已经成为公害,由于穿青寨养鸡无数,它们也不想着抓耗子和野物,整天围着各家的鸡舍打转。

    防火防盗防豹猫!

    宋灵儿吃过午饭,便趴在舷窗远眺江面。江风吹拂着她的秀发,思绪已经飞回贵州,想起当初跟王渊一起打猎,一起嬉戏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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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11:06 | 只看该作者

    春节期间,正该四处拜访上官、同僚、座师和房师。但王渊以身体不便为由,只写了十多封信,让周冲带去拜访,而且一份礼物都不送。

    这是跟王阳明学的,王阳明做官,被形容为“不以一钱与人”。

    其他人可以不拜,王阳明那里必须去。

    这天,王渊来到王阳明的私宅,发现已经举了好几个人,而且全是心学门徒。

    其中佼佼者,便是一个月前辞官,但还未离开京城的方献夫。

    王阳明在做文选司主事的时候,方献夫就已经是文选司员外郎。你可以这么理解,王阳明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发展成了自己的学生,而且属于正式拜师那种。

    另外,还有后军都督府都事黄绾,也成了王阳明的学生。

    真的非常神奇,方献夫和黄绾在接触心学之后,都不约而同生病了,都选择辞官回家休养,都在自己的老家潜心治学十年。

    直至王阳明愤而辞官,他们才又冒出来做官,一个官至吏部尚书(阁臣),一个官至翰林学士兼南京礼部尚书,并且积极为王阳明复出而奔走!

    在座的还有一个叫湛若水,是王阳明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也属于心学门徒,但并非阳明心学,而是白沙心学,后来自创甘泉学派,嘉靖年间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

    王渊跑来看望老师,顺便就见到历史上的三位尚书。

    王阳明因为不合群,而且还在关键职位,此时已经跟杨廷和有些别扭。

    去年秋天,杨廷和就打算把王阳明扔去南京,幸亏黄绾和方献夫出面,跑去找杨一清说情。再加上李东阳的支持,这才留在北京且顺便升官——杨廷和想调动王阳明去南京,就必须给他升官,即便最后留在北京,还是得捏着鼻子给他升官。

    再结合杨一清年底连续两次辞职,可以想象得到,杨廷和与杨一清之间有巨大矛盾。

    杨一清开始不听话了,并以辞官来威胁杨廷和。

    “若虚来啦,”王阳明笑着介绍,“这位是湛甘泉,这位是方叔贤,这位是黄宗贤,皆为吾之好友,也皆在研究心学。”

    王渊立即抱拳:“拜见各位叔伯,请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行全礼。”

    虽然方献夫和黄绾是王阳明的弟子,但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王渊不能直接喊师兄。

    “王二郎切莫客气,”湛若水笑道,“你的老师,经常说起你,你我早就已经相识了。”

    方献夫和黄绾,可纷纷跟王渊拉家常,这种同门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

    可惜,方献夫、黄绾二人都已辞官,打算回家潜心钻研心学。历史上,若非王阳明被迫辞官,估计他们都懒得出山,只因老师被人欺负了,这两位才跑出来,顺便各自当了尚书。

    在这一个时空,如果王阳明仕途顺利,方献夫和黄绾很可能一辈子都不复出,做官哪有钻研心学快乐?

    至于湛若水,马上就要出使安南(册封国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历史上,刚刚回京没两年,就母丧回家丁忧,干脆也去研究心学不当官了,直至王阳明辞官他才跑回来,顺便也做到了尚书。

    三人都是王渊的天然政治盟友,但暂时都没法用,过度痴迷心学,导致为官欲望大减。

    不过无所谓,王阳明收弟子很厉害的。即便李东阳辞职后,王阳明被扔去南京,也是收了一堆学生,把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什么的都弄来当弟子。

    此时此刻,四位大佬坐而论道,王渊只能老实旁听。有些内容他听得一脸懵逼,因为所谈之书根本没读过,咱今科状元郎只是个水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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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11:09 | 只看该作者
几位大佬聊着聊着,湛若水突然问王渊:“若虚,你觉得心外有物,还是心外无物?”

    此言一出,王阳明、方献夫和黄绾,都笑眯眯的看着王渊。

    王渊感觉自己躺枪了,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是“白沙心学”和“阳明心学”的分歧所在。

    湛若水是当代(第二代)白沙心学掌门人,他们的学说也从“心”出发,认为人的内心可以包罗万象、体察万物、融合天理。而王阳明的心学,却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所谓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本体便是知。

    两人虽为至交好友,也都顶着理学的压力,艰难传播着心学,但互相之间是不认可的。

    王阳明甚至讥讽湛若水走了朱熹的老路。

    王渊认真思索一番,说道:“任事之时,吾心即理;求知之时,理映吾心。”

    “哈哈哈哈!”

    湛若水笑得直拍大腿,指着王阳明说:“伯安兄,你这位得意弟子,其心学理解居然更倾向于我白沙派!”

    王阳明也不生气,只提醒说:“甘泉兄,你真的没有听出来吗?此子说得模糊不清,你听起来偏向自己,我听起来也偏向自己,他是谁都不愿得罪。”

    黄绾评价道:“摇摆不定,滑头至极,可谓孽徒也!”

    方献夫笑道:“对,就是孽徒。”

    这些当然都是玩笑话,不管哪派的心学,如今都属于小众学派。彼此之间互相提携,也在分歧当中互相改进,并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如此描述:“王湛两家,各立宗旨……当时学于湛者,或卒业于王;学于王者,或卒业于湛。”

    也就是说,王阳明和湛若水的弟子,是可以随意改换门庭的。你的学生跑来我这儿毕业,我的学生跑去你那儿毕业,全看学生自己的心意,在学问之外大家依旧是朋友。

    王阳明笑着对几个好友说:“你们知道我刚到贵州,第一次遇到这孽徒时的情形吗?”

    湛若水好奇道:“讲来听听。”

    王阳明叙述道:“当时我穴居于山洞,这孽徒听说龙岗山来了位先生,便带着酒骑马来山上寻我。我们谈起孟子的‘心性’,他说认同朱子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我便问他:‘存何心,养何心?’当时这孽徒只有十二三岁,你们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十二三岁,连性格都没固定,哪有资格谈心性?但王阳明如此问,想来必有惊人之语,这让在场之人都更加好奇。

    黄绾捧哏道:“他怎么说?”

    王阳明学着王渊当时的动作,说道:“他戟指向天,大言不惭,斩钉截铁:‘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哈!”

    众人开怀大笑,都向王渊投去嘉许的眼神。

    这段话是没有错的,心性越坚定的人,越能理解此言之真义。而且出自孩童之口,更加难能可贵,谓之神童丝毫无为过。

    真正的困难,在于如何寻找自己的心性和天命,这正是理学、心学毕生研究和修炼的方向。

    湛若水颇觉有趣地问道:“状元郎,你找到自己的天命了吗?”

    王渊大义凛然道:“我德行不好,无法为天地立心;我才学不高,无法为往圣继绝学。但我可以为生民立命,可以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的天命,也是我正在践行的事情。”

    联想到王渊两度平乱,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眼前几人不由肃然起敬。

    黄绾抱拳说:“有志不在年高,若虚是真学士,心性已经比我更坚定。”

    王阳明捋着胡子,赞许道:“我问这孽徒,是不是要做孤臣?他说自己欲做社稷之臣。”

    孽徒左孽徒右的,看似在批评,语气却越来越亲切,而且还带着几分自豪,王阳明显然因收了这个学生而感到得意。

    方献夫感慨道:“社稷之臣不好做啊。”

    堂堂的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二把手),却硬是要选择辞职,绝对不止是沉迷于心学。他这个位子太敏感,夹在几位重臣之间,当得是非常难受,很多事情都不能凭自己的心意而为。

    就连吏部尚书杨一清都闹着要辞职,更何况区区文选司员外郎,明显是有人伸手太长,把吏部当成自己的私家后花园!

    湛若水突然说:“不管是传播心学,还是匡扶社稷,都不能单打独斗,独木难成林嘛。如今心学不盛,理学独大,我等也无法身居高位,无法施展一腔抱负。须当积蓄力量,为将来而打算。”

    “此言甚是。”王阳明点头道。

    阳明心学和白沙心学,都不是拱手谈心性的学问,都是主张积极做事情的!

    湛若水又说:“既然叔贤兄和宗贤兄已经辞官,那就各自回乡传播心学,待到功成之时再复出为官。等我出使安南回来,也找个机会辞官,回乡传播白沙心学。咱们定个十年之期如何?“

    “如此甚好!”方献夫和黄绾大笑。

    王阳明、湛若水、方献夫和黄绾,按理说属于仕途得意者。但他们的位置非常尴尬,类似于司长、副司长级别,前程远大却又受制于人,很难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

    这四位大佬选择不争眼前,而是放眼于未来,王阳明留在官场传播心学,其他三人回老家提携年轻人。

    比如湛若水的四大弟子,就全是嘉靖朝的进士,皆为辞官回乡之后培养的。

    黄绾说道:“以若虚此时的职位,可以向陛下请求主持应天府乡试,趁机挑选贤才传播心学理念。”

    方献夫说:“十年之后,时机或已成熟,当全力扶持若虚入阁。”

    湛若水道:“届时若虚也才二十七岁,担任阁臣似乎还是太年轻了。我看十五年之期更合适。”

    王渊都听傻了,这几人刚刚还在谈学问,转眼就筹划着未来。明摆着要大肆传播心学,然后带着无数弟子杀回朝堂,还把王渊定为今后的“心学集团”政治核心。

    杨廷和刻意打压他们,还真不冤枉,小动作太多,确实该压住!

    王阳明对王渊说:“翰林院检讨穆孔晖,是我主持山东乡试时,亲手选中的举人。他前些日子,也正式拜师研究心学了,你可以跟他多走动走动。”

    “明白。”王渊立即点头,翰林院又多了个师弟。

    可惜啊,王阳明的“传教”活动,全都被杨廷和看在眼里。随着李东阳辞职,不但王阳明被扔去南京,其弟子穆孔晖也要被扔去南京。

    杨廷和还是低估了心学的传播力,居然让穆孔晖担任南京国子监教务处长,这不是让全体南京国子监生都来研究心学吗?随便两届会试之后,心学门徒就要涌现出一堆进士!

    王阳明又说:“锦衣卫经历顾应祥,也是我的弟子。”

    王渊已经麻木了,再次点头:“明白,先生还是一口气说完吧。”

    王阳明说:“跟你同科的进士万潮、王道、梁谷,前些日子也已经拜师。至于其他人,就不必多说了,我写了一份名单给你吧。”

    王阳明此时的弟子,还有个叫郑一初,因触怒刘瑾而辞官。

    王阳明回京之后,便推荐启用郑一初,皇帝派官员去郑家调查,发现郑家只有两间小破屋,其老母还在门边织麻,而郑一初则在紫陌山上讲学。

    如今郑一初已经奉诏回京,很快就要给官做,因其以前的履历以及清廉,多半会被任命为御史。

    还有个弟子叫陈鼎,之前担任礼科给事中,属于杨一清的心腹。鬼知道怎么成了王阳明的学生,可惜前段时间被罢官了,而且罢得莫名其妙,中间或许掺杂了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

    其余京城弟子,大概还有二十个,都是些进士出身的六七品小官。他们履历虽浅,但根正苗红,假以时日必定成为一股力量。

    王阳明回京只有一年,却在不知不觉间,聚集起了不可小觑的未来团体。

    王阳明是此刻的团体核心,王渊则是被他们倾力培养的第二代核心。

    王阳明是君子吗?

    是的。

    但君子也能奸猾无比,君子也能老谋深算。在正德后期,人们对王阳明的评价,可是“狡诈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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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11:09 | 只看该作者
王渊拿到一份心学门徒的名单,却没有主动联系其中任何一人。

    时机不到,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今后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自己的团体,也必须有一大票摇旗呐喊者。但“心学团体”实在太松散了,除了未来制造舆论之外,真正做起事来难堪大用……嗯,王大爷的核心圈子还是有用的。

    至于其他弟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立场其实各不相同,只是都喜欢研究心学而已。

    王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种情况,因此只说出几个名字。

    其中,万潮、王道、梁谷三人,皆与王渊同榜进士。同年再加上同门,铁打的盟友关系,就算彼此属于政敌,都不敢轻易下死手,更何况他们不可能与王渊成为政敌。

    另外,穆孔晖跟王渊是翰林院同事,又是王阳明主持乡试选出的举人,这些关系也捆绑得严严实实。

    王阳明说出这四位的名字,意指王渊可以放心结交,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存在谁利用谁。

    王大爷还点名一个人,那就是顾应祥。

    此君在考中进士之前,就曾追随王阳明游学,不过当时没有正式拜师,否则妥妥的王门大师兄。而且,顾应祥跟王渊性格类似,爱好也非常类似,很可能成为真正的至交好友。

    首先,顾应祥是个数学家,王渊不也在研究数学吗?

    其次,顾永祥不怕死,也是以平乱而获得擢升。他当饶州府推官的时候,乐平县令被农民起义抓住了,其他官员都束手无策。顾应祥挺身而出,只带一老卒,骑一匹瘦马,慢悠悠来到义军营寨。一阵忽悠,县令获救,义军解散。

    正因为这个功绩,顾应祥被朱厚照看中,直接召回京城,以其进士出身,担任锦衣卫经历。

    锦衣卫经历,即在锦衣卫掌管文书出入。电影《绣春刀》里的沈炼,历史上真有其人,他刚入京师的时候,官职同样是锦衣卫经历。

    你看看,王渊和顾应祥,是多么相似啊!

    都是心学门徒,都是进士出身,都获天子宠信,都不怕死,都会武艺,都研究数学。如果认识之后,不能成为朋友,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历史上,顾应祥因为母亲去世,没有及时回家奔丧,遭言官给弹劾而罢官。中间耽误了好多年光阴,因为云南叛乱摆不平,朝廷才招他回来巡抚云南,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又受排挤调为南京刑部尚书,干两年感觉没意思就辞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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