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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清官近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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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8 09: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名鼎鼎的小郑王朱载堉,便是何瑭长子何光祖的孙女婿,何瑭与朱载堉的父亲亦师亦友——包括《中国音乐词典》在内的很多资料都搞错了,朱载堉并非何瑭的外甥兼学生,而是何瑭的曾孙女婿兼隔代传人。

    后世之人,将何瑭誉为“中州圣儒”,其最有名的故事,便是临死前留给两个儿子的遗言。

    何瑭问儿子:“人生在世,应以何立身?”

    长子回答:“为民者勤,为富者仁,为官者廉,以一技而利天下。”

    何瑭又问儿子:“我一生为官,没给你们置田产。只有分家得来的五千两银子,你们该如何用?”

    次子回答:“银子我们不要,我们兄弟可自食其力。三千两捐给景贤书院,救济贫寒士子;另外二千两府前开市,周济天下穷人。”

    何瑭非常高兴,提笔写道:“子孙胜似我,要钱做什么?子孙不胜我,要钱做什么?”

    何瑭死后,两子将其遗言刻碑于坟前。年久日深,石碑残缺,只剩两个“要钱”,人们称之为“要钱碑”。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坟墓主人临死前,有多少外债没要回来呢。
2#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34 | 只看该作者
  徽商黄崇德再次前来,还带着儿子和拜师六礼。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地三叩头,双手奉上茶盏:“先生,请喝茶!”

    王渊端起喝了一口,送给少年一架天平秤,算是对弟子的回礼。

    黄崇德恭敬道:“吾子黄煦,尚未及冠,恳求王学士赐字。”

    王渊略微思索,笑道:“景光。”

    黄崇德非常高兴,对儿子说:“煦儿,还不快感谢先生赐字!”

    “谢先生!”黄煦连忙再次磕头。

    黄崇德问儿子:“煦儿可知,先生赐你‘景光’二字有何奥妙?”

    黄煦冥思苦想一番,摇头道:“孩儿不知。”

    黄崇德感慨道:“愿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先生是将你的字,与为父的名连在一起,有父慈子孝的寄许。同时告诫你,一定要爱惜光阴,今后刻苦读书!景光,乃光阴之意也!”

    王渊挠挠头,哭笑不得:“黄员外,我真没想过那么多。”

    “啊?”黄崇德惊讶道,“那先生是何意?”

    王渊对旁边的黄峨说:“小妹,你来讲吧。”

    黄峨和王渊最近都在研究《墨子》,寻找里面的物理知识。王渊一发问,她立即就明白了,笑道:“墨子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这是说,光沿着直线传播,揭示小孔成像的道理。先生让你今后好生研习物理!”

    黄崇德瞬间尴尬无比,拍马屁道:“王学士学究天人,一言多意,难以捉摸也。”

    “也罢,你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你今后一定要爱惜光阴,”王渊告诫弟子几句,又问,“听说徽商子弟都信奉陆门心学,你学过陆门心学吗?起来说话。”

    黄煦起身作揖,恭敬回答:“学生略知一二。”

    王渊问道:“为何商贾子弟,要信奉陆门心学?”

    黄煦答道:“陆门心学,习孟子而得,推崇以民为本。民之根本,则为财赋,理财是重中之重!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陆子言:‘商贾若能行公利,言利也当为君子;士人若只求小义,言义也只是小人。’”

    王渊本来对陆九渊的学问没啥研究,但听了这话却能够理解了。

    陆九渊奉行的是孟子那套大义,而且认为区分小人和君子,也不该以其身份而论。整日逐利的商贾,只要有仁义之心,能为天下带来公利,也可称之为君子。

    商贾自然喜欢这套学说!

    “吾已知,今后好生向学,你也可以继续研习陆门心学。”王渊点头道。

    黄煦再次行礼,然后站到一边。

    何光祖和何显宗立即捧茶上前,准备行拜师礼。王渊将他们拦住,端着一杯茶说:“二位不必拜师,今后我等亦师亦友,平辈论交可也!”

    何瑭跑去开州当同知,却把两个儿子扔来,说是要拜在王渊门下求学。

    何光祖比王渊年龄还大,何显宗跟王渊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们有个学问深厚的老爹,王渊还真没脸收这兄弟俩当学生。

    见王渊死活不肯接受,何光祖说:“既如此,当以兄长之礼相待。若虚兄,今后请不吝赐教!”

    “好说。”王渊笑道。

    宝朝珍过年回来,也带了一个堂弟,名叫宝朝相,今日一并拜在王渊门下。

    另外还有六个孩童,是王渊的家仆、佃户之子女。王渊说了,每年收六个,今天也跟着正式拜师。

    这些家仆、佃户的子女,王渊并不亲自传授知识,都扔给宝朝珍、杜瑾等人代为授课。只有等几年之后,其中出现天资聪慧之辈,王渊才会收来做亲传弟子。

    不过嘛,他们既然学习了基本的数学和物理知识,就算资质平平,今后也肯定被任命为各种管事。可以管理家宅,也可以管理工厂,甚至可以被派去做海上贸易。

    至此,王渊所收的正式弟子,已经超过二十人。亦师亦友者,同道追随者,加起来超过六十人!

    其中还有一个勋贵子弟,是英国公张懋的嫡孙,没有爵位继承权那种,名叫张成。这小子因为爱读《倩女幽魂》,每期必买《物理学报》,结果对数学和物理产生兴趣。只要获得英国公张懋首肯,张成随时都可以来拜师。

    诸弟子拜师完毕,黄崇德又跟王渊聊了一番生意,说山东很多田地改种棉花,今年山东棉花肯定能够大丰收。

    随后几日,王渊发现黄煦确实聪明。

    这个商贾之子,虽然刚满十四岁,但学过四书五经,也习过传统算学。他的思维非常跳脱,不喜欢埋头苦读,也不爱做师兄宝朝珍布置的作业,成天就围着物理实验小组转悠。即便如此,在新招收的几个弟子当中,黄煦的理论知识也是进步最快的。

    何瑭的两个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难怪在历史上,他们一辈子都考不中举人。纯属那种每天用心学习,表现得比谁都刻苦,考试却总是不及格的差生。

    但胜在忠厚老实,而且品德高尚,以仁义为自己的做人标准。只论品行,堪称君子!
3#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35 | 只看该作者
   转眼到了五月。

    中央财政终于有所好转,最直接的表现,便是端午节终于赐宴群臣,不再以节省开支为名免去赐宴。

    吏部尚书杨一清再次辞职,说自己身体不好,身边无人照顾。皇帝不允,还把杨一清的儿子,从南京调来北京做官,让其可以就近照料老父亲。

    紧接着,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一起辞职,皇帝表示同意。

    跟杨廷和不是一伙的科道官员,立即请求皇帝收回成命。杨一清也说,我病成这幅鬼样子,都还赖着不走,孙交和傅珪怎么能走?他们一旦走了,朝中重臣还不有样学样,纷纷跟着辞职啊?

    “若虚怎么看?”严嵩问道。

    王渊笑着说:“陛下对孙交和傅珪彻底失望了!”

    严嵩对朝堂不太了解,问道:“王琼和刘春是谁的人?”

    王渊解释道:“新任户部尚书王琼,一直是陛下的人;新任礼部尚书刘春,则是李阁老(李东阳)留下的人。”

    “原来如此!”严嵩瞬间搞明白情况。

    孙交和傅珪选择辞职,都是因为自己被杨廷和派系架空。皇帝以前不准他们辞职,是想让两人继续撑着,现在看来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就干脆让王琼和刘春顶替上来!

    刘春已经老了,估计也没啥作为。

    王琼却当壮年,背后又有皇帝支持,今年数年的大明朝堂,必定是王琼、杨廷和二人斗法的格局。

    王琼这人很特别,才干超常,对户部门儿清。边疆请求调拨粮草,文官和武官配合吃回扣,他直接回复说:某仓、某场有多少粮草,各地每年运输多少,边卒每年屯粮多少,我给你拨多少就足够了,再伸手就是想贪污!

    遇到修建水利工程,王琼直接拿出算盘,给要银子的官员算账,算出来的经费让人哑口无言。

    王琼用人的全凭本事,历史上他当了兵部尚书。虽然从没见过王阳明,王阳明也没给他送过一分钱,王琼却远隔千里启用王阳明去剿匪,这才有了王阳明的战场神话!

    王琼自己不贪污,宁王给他送钱也不要,但他真的刚正无私吗?

    非也!

    王琼曾经干过一件事,勋贵侵占百姓田产,他帮着勋贵翻案,对受害者落井下石!满朝官员弹劾江彬,他却抱江彬的大腿,被文官们视为江彬的走狗。

    这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干才,做事有些不择手段!

    反正,大明朝堂格局再次剧变,一下次换了两个尚书,而且都是皇帝那边的人。内阁还有一个缺额,皇帝死活不愿补录,一直让内阁名额在那儿空缺着。

    一切都充分显示,皇帝对这届内阁非常不满。

    杨廷和终于消停下来,不敢随意安插亲信,但在许多地方依旧肆无忌惮。
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39 | 只看该作者
杨廷和今天自然没来,真正的大佬很少参加小辈婚礼,除非双方是世交。杨慎于情于理却该来,因为新郎是他的同年,新娘的父亲跟他父亲是同事。

    杨慎探过身子,挨着王渊低声问:“若虚,豹房那位娘娘,可是擅长剑舞之人?”

    王渊笑道:“你猜。”

    “那就是了,”杨慎感慨道,“若虚好手段!”

    王渊矢口否认:“此事与我无关。”

    杨慎说:“又没人责怪你,何必撇清关系?”

    王渊还是不承认:“确实与我无关,我还能左右陛下的喜好不成?”

    杨慎没再接话,心想:除了江彬,就属你最会讨好陛下!

    庄妃的原有身份已渐渐传开,因为她那两个兄弟回京了,而且还获赐锦衣卫千户之职。好事者随便一查,就能查到其来历,怎么遮掩都藏不住。

    跟翰林院同事闲聊一阵,外边就传来喧哗声,却是新郎把新娘接回来了。

    新人自去拜堂,客人也开始吃喝。

    一番热闹之后,王渊被新郎的岳父请去。

    密室之中,无人打扰,靳贵说道:“陛下有意让你做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我资历不够吧?”王渊惊讶道。

    靳贵笑道:“陛下将此事一说,立即招来阁臣反对,如今双方正闹脾气呢。”

    王渊的资历确实不够,哪有今科状元主考顺天府乡试的?

    王渊问道:“内阁有何推荐?”

    靳贵说道:“伦文叙担任主考官,贾咏担任副主考。”

    伦文叙乃弘治十二年状元,他来主考乡试非常合理,可他跟阁臣梁储是亲家!

    贾咏算是内阁留给皇帝的面子,这位先生并非杨党,而是朱厚照看重之人。他因为触怒刘瑾而贬值,却又在刘瑾跋扈期间,被朱厚照亲自调任升职。刘瑾死后,贾咏不但恢复翰林院官职,还立即被授予詹事府职务。

    别看朱厚照平时不管事儿,他夹袋里的官员还真不少!

    王渊笑问:“陛下是什么意思?”

    靳贵说道:“陛下想让你当主考,贾咏担任副主考!”

    得,朱厚照不给内阁面子,连一个主考官的位置都不给杨廷和剩下。

    靳贵又说:“陛下让你提前做准备,这个主考官必须你来当。还有,看管住自己的家人,不要闹出泄题卖题的事情,别像我去年一样被搞得狼狈不堪。”

    “明白。”王渊点头道。

    随后数日,皇帝与内阁爆发激烈矛盾,朱厚照开始了大反击!

    为何现在才反击?

    因为边镇已经抵京,户部也由王琼接管,皇帝不需要再看内阁的脸色。

    朱厚照首先揪住梁储的小辫子,梁家公子那三百条人命说不清楚啊。直击要害之下,负责审理此案的张子麟,仅当了半年刑部尚书,就只能主动引咎辞职——继户部和礼部之后,刑部尚书也换人了。

    这是皇帝的第一击!

    紧接着,朱厚照突然给兵部左侍郎石阶升俸一级,做出想要换掉兵部尚书的样子。

    六个尚书,已经换掉三个,再换哪还得了?

    杨廷和、梁储等人立即服软,请求让伦文叙、贾咏去南京当主考官,北京这边的主考官人选就按皇帝的意思办。

    皇帝一旦发威,权臣只能退让,顶多也就阳奉阴违而已。

    就此,王渊当上了正德八年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而他除了翰林院和詹事府职务,还有一个今科状元的身份。

    让今科状元主持京城的乡试,这不仅是在明朝破例,也是中国确立科举制度以来的头一遭。

    朝野为之轰动!

    本来已经放过王渊的科道官员,此刻也按捺不住了,再度疯狂上奏章弹劾咱们王学士。

    王渊感觉特别委屈,又不是我想当主考,而是皇帝非逼着我当主考,你们牛逼就去弹劾皇帝啊!

    朱厚照阴险得一逼,惯会玩引蛇出洞的把戏。

    他让王渊担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让杨廷和推荐,杨廷和便推荐了吴一鹏。

    朱厚照一看,好啊,原来翰林院的吴一鹏也是杨党!余怒未消之下,心里琢磨着等乡试完毕,就把吴一鹏扔去南京管理国子监,名义自然是主持乡试有功进行升迁。

    反正朱厚照的一系列操作,把王渊看得叹为观止。

    这皇帝非但眼睛明亮,而且政治手段高明。刚刚把边镇调进北京,就利用大臣辞职为突破口,把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换成自己人。掌握户部之后,彻底逃脱对杨党的依赖,于是又以乡试主考官为焦点,趁机把刑部尚书给逼得辞职。

    之前还掌控六部的杨廷和,一下子就失去三部,还有一部的杨一清不咋听话。

    杨廷和现在只能控制兵部和工部,而且兵部左侍郎还是皇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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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42 | 只看该作者
提前两天,王渊就进入贡院。

    等所有考官到齐之后,贡院大门被锁上,任何人员都不许随意出入。

    王渊虽然被任命为主考官,但只负责内帘事务,即出题、阅卷、评判等等内容。

    另有提调官,由顺天府官员担任,总摄帘外事务。主要负责前期准备工作、后期收尾工作等等,这场考试就是提调官来组织进行的。

    还有监临官,由监察御史担任,内外事务一把抓,包括:试卷收发、誊抄、搜身、监考、伙食供应等等。

    如果考场有人作弊,或者中途调换答卷——出现这类舞弊事件,王渊是不用负责的,那都是监临官的责任!

    王渊的责任有哪些呢?

    泄题漏题、朱卷和墨卷内容不同、考官有违规操作……出现这些情况,王渊就会被问责。

    “王学士,我要锁门了。”张士隆说道。

    王渊抱拳道:“有劳!”

    之前锁的是贡院大门,现在锁的是內帘之门。主考官和同考官全被锁在院子里,除了每日来送饭的监考人员,他们不能跟其他任何人接触。

    张士隆说完就退出去,掏出钥匙把院门锁上。

    之前不是说,光禄寺卿李良,把女儿许配给刘健的孙子,在刘健失势以后又退婚吗?揭发弹劾者,正是张士隆!

    张士隆并非杨廷和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御史,被杨廷和暗中利用了而已。历史上,观其一生言行作为,纯属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干员,把勋贵、幸臣、太监、杨党都得罪完了,最终在陕西督建水利时病死。

    朱厚照这次绕开都察院,让杨一清推荐监临官,杨一清便把张士隆推荐出来。

    王渊在院门紧锁之后,立即回去跟考官们商量出题。

    除了吴一鹏这个副主考,另外还有十二个同考官。朱元璋那会儿,规定乡试同考官只选四人,但随着考生越来越多,至明中期已经增加到十多个。

    这些同考官来源复杂,有顺天府各州县的知州、知县,也有各地学校的教授和教谕。

    王渊回屋坐下,笑道:“诸位,有什么建议,都畅所欲言吧。”

    “全凭王学士做主。”众同考官齐声说道。

    主考官的权责之一便是出题,脑子正常的官员,都不会跑来抢主考的风头。

    王渊又问吴一鹏:“吴学士呢?”

    吴一鹏此刻非常尴尬,两年前王渊参加会试,他还是同考官之一,现在居然成了王渊的副手。吴一鹏挤出笑容道:“王学士何必谦让,试题就该你来出。”

    王渊懒得费脑筋,直接说:“四书五经,诸位请各出一道大题、一道小题。最后选用谁的题目,暂且不提,考试之前我再来决定!我只有一个规矩,张榜之前,谁都不许喝酒。谁若是喝酒,被我逮到了,立即取消同考官资格!”

    众人惊愕,随即肃然,集体起身抱拳:“绝不喝酒!”

    乡试考官们宴饮属于常态,毕竟要在贡院里关半个月。别说离开贡院,就连别人的考房都不许去,只能留在自己的考房批改试卷,唯一的消遣也就去院子里散心。

    若不喝酒聚餐,如何打发时间?

    于是风气越来越坏,天天喝酒取乐,甚至考题都是喝醉之后临时所出,批改试卷也半醉半醒胡乱打发。

    当天傍晚,考官们第一次聚餐,全部只能以茶代酒。

    在宴席散去之后,有人满肚子怨气,认为王渊装腔作势;也有人敬佩有加,认为王渊办事负责。

    无论如何,没人敢喝酒,也没有那个条件喝酒。

    因为王渊直接递纸条给张士隆,让其提供伙食的时候,不得带一滴酒进来。

    “喝酒误事,此良法也!”张士隆对王渊这个幸臣,本来是印象欠佳的,但拿到纸条之后,立即有所改观。甚至他还决定,等乡试考完,就立即上疏朝廷,建议全国乡试都取消酒饮供应。

    张士隆的父亲,就是喝酒喝死的,而且喝得家道中落,窘迫到卖祖宅求生的地步。他被迫在国子监辍学,回家照顾老母和弟弟妹妹,中间耽误好几年时间,一切都因老爹嗜酒如命!

    王渊禁止考官喝酒,立即让这位监察御史好感大生。

    转眼两天过去,乡试考生都摸黑聚集在贡院之外了,王渊才召集众考官决定考试内容。

    “请诸位把各自所出考题拿过来!”王渊说道。

    众考官陆续上前,将自己出的考题递给王渊。

    王渊快速浏览一番,用毛笔画圈标注,挑选摘抄到另一张纸上,同时他自己也出了一道题:格物致知!

    不夹带私货,还当什么主考官?

    王渊把最终考题内容拿出来,笑道:“诸君且看。”

    众考官围拢过来,纷纷赞叹,马屁如云。

    王渊的这套考题,把当下所有题型都囊括其中,分为:单句题、一节题、数节题、全章题、连章题、扇题、截上题、截下题、截上下题、截搭题、上全下偏题、下全上偏题、枯窘题。

    想必,考生们在看到题目的时候,表情会非常精彩吧。

    王渊又拿出蜡印机,迅速将题目刻版,然后让考官们帮着印刷。几千份试卷,刻版就得刻几十张,好在内容不是很多,否则要把王渊给刻疯掉。

    那些州县长官和教谕,对蜡印机赞誉有加,觉得这玩意儿太方便了。

    换成其他地方的乡试,经常就是把题目写字题板上,由监考人员举着板子全场转悠,等考生全部抄下来才算完事儿。

    有些考生是近视眼,又加上半夜抄题,反复折腾非常麻烦。

    五更天,几千考生已经悉数入场,各自钉好油布之后,却迟迟等不来题目,居然在考场闹腾起来。

    “不要吵闹!”

    张士隆亲自带着军士,在考场里大喝不止。

    及至天光微亮,监考人员才带着试题,沿着考棚挨个分发下去,一边发题一边说:“不要用手触碰油墨,当心把答题卷弄脏了!”

    王晹对这玩意儿非常熟悉,直接从壶里取出清水,将蜡印试题贴在考桌的一角。虽然油墨有过改进,但也难免粘在手上,最好还是全程都不要去碰。

    快速浏览试题,看到“格物致知”,王晹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虽然没有公布主考官是谁,但朝堂冲突那么严重,王渊当主考官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恰好,王晹是物理社成员,有段时间天天泡在格物堂。这家伙籍贯河南,却借籍顺天读书考试,去年秋天便已经拜王渊为师。

    王晹也不管其他,首先逮着“格物致知”写文章,内容大部分源自朱熹,少部分则是王渊的那套理论。

    直至傍晚时分,王晹只剩一道题,抓耳挠腮实在答不出来。

    或者说,眼下的数千考生当中,有九成以上都面对此题不知所措。

    这是比截搭题更恐怖的枯窘题,题目内容就一个字:螬。

    螬,即金龟子的幼虫。

    天色将黑,诸生枯坐,望着那道题傻眼,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笔。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要干啥?
6#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45 | 只看该作者
日落西山,发烛两支,蜡烛烧尽就轰人离场。

    大概有两千多个顺天府考生,是被军士给叉出去的,贡院内外一时间哭天抢地,仿佛无数人集体死了爹妈。

    “克弘兄,你一向才学渊博,可知那道枯窘题的来历?”一个考生问道。

    涿州考生史道笑言:“出自《孟子》。”

    此言一出,周遭考生纷纷围过来,对着史道拱手求教。

    史道解释说:“这‘螬’字本就生僻,只要熟读《孟子》,又怎么可能忘掉?原文为《孟子·滕文公》:螬食实者过半矣!”

    诸生恍然大悟,纷纷回忆起来,随即捶手顿足,只恨自己怎么会忘了。

    原文是孟子和匡章的一段对话,说陈仲子是廉洁之士。其出身于齐国世家,兄长的俸禄足有万钟。他却认为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自己搬到外地去居住。曾经三天不吃不喝,看到被金龟子幼虫吃了一半的李子,便爬过去将李子吞掉。

    这涉及到战国历史,齐国到处欺负弱小诸侯,因此陈仲子才认为兄长的俸禄为不义之财。

    整段话有两层意思:一为讨论廉洁,二为讨论人伦。

    朱熹的批注由人伦着手,认为陈仲子无君无父。孟子也有这层意思,核心是为了攻击墨家。考生只要用人伦来开题,就可算标准答案,得分多少全看自己发挥如何。

    而王渊作为主考官,则希望考生讨论廉洁。

    已经有考生在破口大骂了,因为不管是截搭题,还是所谓枯窘题,全都属于“小题”范畴。这是不正规的题目,一般只在道试、岁试出现,乡试和会试根本不可能使用。

    但骂又有什么用?

    朝廷也没有严格规定啊!

    而且拖到交卷的时候,也有六成考生答出来了,剩下四成考生纯属读书不精。

    就像史道说的那样,“螬”是一个生僻字,只要熟读《孟子》肯定印象深刻,记不起来的多半没真正掌握《孟子》。人家朱熹在作批注的时候,专门给出了“螬”字的注音和解释,你们连朱子批注都不认真看一下?

    真不是抠字眼,也不是死读书,纯粹在考验《孟子》掌握程度。这个故事挺有趣的,就算把《孟子》当故事书看,也能非常清晰的记下来。

    那两千多无法下笔的考生,估计平时只看参考资料,对四书原文则一扫而过!

    ……

    “王学士,这是今日各房荐来的答卷。”吴一鹏捧着一摞试卷过来。

    你可以把乡试视为作文大赛,同考官那儿属于初选,吴一鹏那儿则是复选,最终由王渊来评判名次。

    大概有三十多份答卷,王渊更注重言之有物。那些辞藻华丽,却没有自己思想的文章,直接被王渊扔到最后边,谁让他是主考官呢!

    可惜,即便是老成持重、朴实无华的文章,也大多只是把朱熹的论调写出来,很难看到有什么新颖的发挥。就算创新很难,至少也该发散出去吧,不能仅限于题目所在章节啊,老子需要你来搞“中译中”做翻译?

    王渊不愧是王阳明的学生,他给出的阅卷评语,跟自己的老师如出一辙——

    “此文不甚出彩,胜在平实详尽,中。”

    “此文老成朴实,于仁义理解透彻,中。”

    “此文平平无奇,难得阐述清晰,中。”

    王渊还发现了自己的学生,从“格物致知”那道题,便知道出自物理学派!

    “就这些?”王渊失望道。

    吴一鹏说:“还有一些卷子,尚在批阅当中。”

    又过了大半日,王渊拿到史道的卷子,批阅至那道枯窘题时,顿时拍案笑道:“此当为今次乡试第一!”

    史道虽然也以“无君无父”开题,却着重论述了“清廉”之道。

    而且借孟子之口,论述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再拿伯夷和陈仲子做清廉对比。从而得出结论,伯夷的清高虽然狭隘,却能激励懦夫立志;陈仲子比伯夷更加狭隘,一点用处都没有!只有像伊尹那样担负责任,像孔子那样与时俱进,才是清与廉的正确打开方式。

    陈仲子既然觉得兄长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就应该担负起责任,用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现状,让齐国变成一个仁义之国。即便无法做到,也该努力去做,而不是离家出走把自己给饿死。

    史道最后收题时说,君子立于世间,自当追求清廉。但不要为了清廉,而忘记自己的责任,变成只剩下清廉却一无是处的人。这样的清廉,于国无用,是为不忠;于亲无报,是为不孝(此段是圆回去扣“无君无父”之题意,否则就脱离了朱熹批注的范畴)。

    王渊想选什么样的人才?

    当然是会做事,且愿意做事的人!

    现在终于发现一个,必须得弄成解元才行。

    可惜,阅卷至今,也就这么一个。

    等王渊把所有试卷都批完,还是感觉不怎么满意,于是亲自跑去各房查找落选试卷。

    这道程序叫“搜卷”,目的是防止有人才流失,实际上是为了制约副主考和同考官的权力。否则的话,副主考和同考官乱改卷子,主考官只能看到他们送上来的。

    发展到明代中期,有些副主考和同考官,也破坏规矩跑去“搜卷”,还美名其曰帮助朝廷发现遗才——其实就是想给考生作弊,寻找约定好关键词的卷子将其录取。

    王渊整整翻阅了一千多份落选试卷,大部分都一扫而过,只有碰到合意的才仔细阅读。

    看着看着,王渊表情有些古怪,他发现了一份奇特的卷子。

    这份卷子的主人,肯定是王渊的学生,因为很多内容都是王渊的理论。而且,此人不像另一个弟子王晹那样委婉,直接了当就阐述王渊的学说,还把这种歪理邪说写得文采斐然。

    录了!

    王渊搜卷一共搜到四份卷子,并非全都是自己的学生,其中三人正正经经答题,只可惜不被同考官所喜而已。

    王渊还不知道,他搜卷搜到的那个学生,乃历史上嘉靖朝的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赵锦。

    这位老兄靠做喷子起家,帮着嘉靖喷走不少重臣,真实能力和品性尚且存疑。但被王渊的蝴蝶翅膀一扇,赵锦现在成了王渊的学生,对物理那一套深信不疑,有可能从喷子变成实干家。

    王渊这次录取的喷子不少,其中一个叫郑自璧,文章写得慷慨激昂。这货历史上跟着杨慎混,大礼议当中被打屁股,后来历次升迁逮谁喷谁。喷到人神共愤的地步,自己身为兵科都给事中(言官里的大佬之一),却被科道言官集体弹劾,给扔去江阴做县丞。

    王渊录取郑自璧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此人的文章一腔热血而已。

    妖魔鬼怪挺多的,慢慢调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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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49 | 只看该作者
要说大喷子,在王渊录取的考生之中,被他点为第一名的史道,当属喷王之王。

    史道喷过江彬、张忠、谷大用、王宪、张佐,全是正德皇帝的亲信之人。朱厚照虽然没有完全采纳意见,但也没有因此生气,反而“改颜受之”,并且自觉理亏,让史道一直留在兵科当言官。

    正德皇帝死后,嘉靖皇帝继位。

    史道率先跳出来喷杨廷和,弹劾杨廷和三十多项罪名。杨廷和被逼得不再上朝,请求辞职,嘉靖勒令其复出。随即,杨廷和上奏章反驳,弹劾史道欺君罔上罪名二十多项,奏章足有四千多字,足见他被史道气得多厉害。

    接着,又有两位言官站出来,不但弹劾杨廷和,还弹劾内阁大臣以及各部尚书。

    这可不是在拍嘉靖的马屁,因为当时嘉靖刚刚上位,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嘉靖被朝堂局势给吓到了,把史道、曹嘉、阎闳三位言官下狱,全都扔去做县丞和判官。

    皇帝这个举动,立即引起数十位言官反弹,逼得皇帝取消命令,将史道等人官复原职——这一切,都是在杨廷和权势最顶峰时进行的!

    而史道却装了逼就跑,皇帝要给我官复原职?

    抱歉,若不罢免杨廷和,老子就不伺候了,老子请求外放!

    这又是个未来的兵部尚书,加上搜卷得来的赵锦,王渊录取了两个嘉靖朝兵部尚书。

    ……

    半个月时间转眼而逝,史道跟同窗一起去看榜。

    直至乡试榜单揭完,贡院大门外哀鸿一片,同时又有人惊喜狂呼,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抱怨者,都骂王渊不该在乡试的时候出小题,那道枯窘题太他娘折腾人了。

    但无人质疑考试的公平性,因为第一名史道乃涿州人。史道的爷爷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其父的官职也不上不下,跟主考官王渊没有丝毫瓜葛。

    第二名郑自璧,也跟王渊没啥关系,乃是通过正常渠道,由易经房同考官推荐上来的。

    只有第三名赵锦,才是王渊的学生,且在落选之后,被王渊搜卷得来。

    至于王渊的另一个弟子王晹,名次一百三十二,差一点点就落榜了。也是由同考官推荐而来,王渊没有暗中帮忙,谁也不能说他徇私舞弊。

    “克弘兄,恭喜!”同窗纷纷道贺。

    赵锦身边也围着不少人:“文卿兄,你总算熬出头了!”

    赵锦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随即嚎啕大哭,直接跪着朝南方磕头。

    赵锦家住良乡县北郊太平庄,当时即将过年,全家回乡团聚。齐彦名的骑兵洗劫太平庄,被王渊带兵给赶走。但赵家作为太平庄大户,却被反贼一把火烧了,赵锦的祖父、婶婶、堂兄、胞弟、胞妹皆遇害,只剩下他和祖母、父母、大伯、堂妹侥幸逃脱,而且父亲还被反贼砍断了手臂。

    自此之后,赵锦就随做官的大伯,定居于京城求学。

    赵锦纯粹感念王渊带兵救人的恩德,才主动拜在王渊门下学习物理。别看他在嘉靖朝是大喷子,跟着王渊求学的时候,却一向沉默寡言,王渊对这个弟子甚至没啥印象。

    王晹将赵锦搀扶起来,感慨道:“文卿兄乡试高中第三,令祖父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几个物理学派成员,相约前往酒楼庆祝。虽然都是王渊的学生,但只有赵锦和王晹中举,其他人全部名落孙山。

    倒是考了第二名的郑自璧,没人前来向他道贺。这家伙跟金罍一个脾气,皆为恃才傲物类型,平时把同窗都得罪完了。

    ……

    数日之后,鹿鸣宴。

    王渊作为主考官,端坐主位,将近一百五十位举人,排着队给他磕头谢恩(有些是副榜举人)。

    王渊不禁感慨,这顺天府的举人名额,比云南、贵州加起来还多得多!

    其他人都已停下,唯独赵锦还在磕头,这位学生要给王渊行大礼。

    众人纷纷投去鄙视的目光,认为赵锦拍马屁太恶心。

    王晹立即给旁人解释,说道:“若非王学士带兵相救,关键时刻赶走反贼,赵家恐怕满门皆亡。赵兄非但在拜座师,也是在拜救命恩人!”

    事情真相很快传开,考官和诸生交口称赞。

    吴一鹏颔首道:“此必为一段佳话,当写进今科乡试录之中!”

    在诸生拜完房师之后,各自落座宴饮。

    赵锦对旁边的史道、郑自璧二人说:“两位贤兄可知物理之学?”

    郑自璧摇头:“不知,可是格物致知?”

    史道回答道:“有所耳闻。涿州也有《物理学报》,吾一同窗每期必购,听说此乃研究万物之理的学问。”

    赵锦已经成为王渊的狂信徒,见谁都安利物理学,他趁机说:“物理学派之宗旨,乃秉承朱子学说,以格物致知而探究天理。以心求理,以理证心,正所谓,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

    郑自璧虽然恃才傲物,但也求知欲旺盛,问道:“如何求理,如何证心?”

    赵锦解释说:“天生万物,皆有理可循。”他拿着筷子,“比如这副筷子,便是应用杠杆原理。”

    史道不解问:“何谓杠杆原理?”

    赵锦将碗倒置,指着碗说:“这是一块大石头,人举巨石,颇为费力。但若寻一支点,像这样……”他把手指放在旁边,用筷子作为杠杆去撬动,“如此,动力臂越长,阻力臂越短,则越能轻松做功。”

    赵锦看向主座的王渊,抱拳说:“吾师王公曾言:予我一支点,再予我足够长之杠杆,我必能轻松撬起泰山!泰山之重,不值一提也。”

    “王学士此乃妄言。”郑自璧不肯相信。

    赵锦于是手指蘸酒,在桌上写出杠杆原理的公式,把史道、郑自璧二人唬得一愣一愣。

    紧接着,赵锦又讲光学,说老师王渊制作的万里镜,能够清晰看到月亮表面,就连皇帝都对此赞誉有加。

    东拉西扯一番,史道和郑自璧半信半疑,约好了改天继续聊物理。

    数日之后,史道和郑自璧两人,被赵锦带去格物堂参观,稀里糊涂就拜入王渊门下当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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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09:56 | 只看该作者
九月九,重阳节。

    大家已经习惯了皇帝路数,只有在各种特殊节日,才会亲自来上朝一遭,散朝后顺便赐宴给群臣。

    王渊照常在外边打完哈欠,来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觉。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报:“刑部主事陈良翰之妻程氏,杀奴婢分其尸藏于木柜。隔日,又欲杀一婢女,未遂。陈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锦衣卫狱,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议,认为程氏穷凶极恶,按律当斩。刑部主事陈良翰纵妻行凶,应夺其官身,发配戍边!”

    包括王渊在内,睡意立即消失无踪,群臣都对这个事情感到惊讶。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权益。

    虽然杖杀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时有发生,而且大多数都不惊动官府。但这个程氏也太凶残了,居然杀了奴婢还分尸,而且杀上了瘾欲杀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气,说道:“京城重地,天子脚下,居然有杀人分尸之事。准都察院奏,问斩程氏,流放陈良翰!还有,这个刑部主事陈良翰,究竟是谁举荐的,一并追责到底!”

    杨慎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这个陈良翰,乃是丽泽会成员,而且是杨慎的四川老乡。平时挺正直一个人,怎会治家不严,放任妻子搞出杀人分尸的事情?

    王渊也总算想起来,今年正月十六,他还在画舫上跟陈良翰一起喝酒赏灯呢。

    立即有官员出来背锅,识人不明,罚俸三月。

    礼部尚书刘春随即出列:“陛下,顺天府乡试已毕,主考王渊、副主考吴一鹏有功,请褒奖之。”

    王渊面无表情,不喜不悲。

    吴一鹏却面露喜色,他已经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还被刘瑾扔去南京吃闲饭,如今总该给一个詹事府职务了吧。

    杨廷和、梁储等人则大皱眉头,因为礼部尚书刘春的发言,完全绕过了内阁,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说:“是该褒奖。翰林院侍读学士王渊,升授朝议大夫;翰林院侍讲学士吴一鹏,升调南京国子监祭酒。”

    吴一鹏猛然探头,傻傻望着皇帝,一脸的黑人问号。

    这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辈子留在南京吃闲饭了。谁让他被杨廷和推荐出来当副考官呢?

    “唉!”

    杨廷和暗自叹息一声,手持笏板有苦难言,皇帝打击报复起来没完没了啊。

    今天刚上朝没多久,杨党就被罚俸一个,被流放一个,被扔南京一个。

    杨一清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突然,又有人绕开内阁做事,而且还不是帝党。礼科右给事中许瀚出列:“陛下,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王渊!”

    王渊歪着脑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弹劾自己做什么。

    朱厚照问:“你特意加个顺天府乡试主考,是要弹劾王学士舞弊?”

    “非也,”许瀚拱手道,“臣弹劾王学士主考乡试,出题时,大题、小题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题、枯窘题出现!乡试、会试,为国取士,皆出大题。小题非理学正统,割裂经义,离经叛道,岂可任其为之?”

    朱厚照满脸微笑,问王渊:“王学士,你有什么要自辩的?”

    王渊辩解道:“陛下,科举小题,正统朝便已有之,朝廷并未禁绝。既未禁绝,便可为之,臣不知哪里有错。”

    许瀚怒道:“王学士,你那道枯窘题,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渊笑道:“若连《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并且,这次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此人虽然忘记了题目出处,但他知道‘螬’字是什么意思。洋洋两百言,其文章颇为不俗,我搜卷的时候也将其补录了。”

    群臣哗然,感觉王渊就是在乱搞。

    哪有忘记题目出处,就因为文章写得好,便考试过关做举人的?

    王渊又说:“那些截搭题,我也没有出无情搭,全都是有请搭,并无任何难度可言。我出小题,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死记硬背历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举范文而录取的,而且为数还不少,王渊说得也有道理。

    许瀚懒得跟王渊扯淡,直接跪下说:“臣请求陛下,从今往后,明令禁止乡试、会试出小题!”

    “臣附议!”又有几个言官冒出来。

    这些言官有个特点,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进士。他们的处境非常尴尬,背后靠山早就滚蛋了,刘瑾乱政期间又无法正常升迁,现在想投靠谁也得排队才行,只能到处弹劾官员邀名求赏。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他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跟言官们闹得不愉快,当即说道:“准奏。今后乡试、会试,不得再出小题。”

    言官们非常高兴,特别是许瀚,他的建议被皇帝接受,等于又添了一笔政绩。

    朱厚照又问王渊:“王学士还有什么好说的?”

    王渊本来没啥好说的,既然皇帝问起,那就多说几句呗。当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恳求陛下,允许贵州自开乡试!”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全都看向王渊。

    捅马蜂窝了!

    首先表示反对的就是杨廷和:“贵州边僻之地,学校甚少,士子不足。擅开乡试,则靡费无度,徒耗钱粮而已。”

    都御史乔瑛也说:“陛下,贵州自开乡试,还需谨慎议之。不可因王学士考中状元,又出自贵州,就让贵州自行开设乡试。”

    给事中安磐言道:“贵州自有实情。其余省份,皆有两位布政使,唯独贵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蛮夷。贵州科举亦如此,学校几何?士子几何?每届乡试也就两千贵州生员应考,有时只有千余人。为这千余人单设乡试,置上万士子应考的省份于何地?”

    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反对,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区的官员!

    南北榜官员反而默不作声,笑看中榜狗咬狗内斗。

    为何如此?

    因为大明会试,是按比例录取的,中榜地区只占10%。

    一旦贵州单独开科,必定相应增加举人名额。但贵州举人名额增加了,中榜进士比例却不会变,等于将有更多贵州举人,跟中榜其他省份争抢进士名额。

    而王渊这边,一个支持者都没有。

    只因贵州十多年没出进士了,最近的一个贵州进士,还是王渊同学的哥哥詹恩,已经病死了七八年。满朝文武,只有王渊是贵州人!

    王渊手执笏板,微笑不语。

    等反对者全都表态之后,他才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为中榜官员,为何闹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学士,我等在讨论国家大事,请不要分什么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渊觑了此人一眼,朗声道:“我请问安给事中,你说贵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蛮夷、士子稀缺,所以才不适合单开乡试。是这个意思吗?”

    “难道不是实情?”安磐反问。

    王渊又说:“那我请问安给事中,我等为何要做官?”

    安磐义正辞严道:“上报君王,下护黎民,为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渊笑道:“那么请问,贵州可是大明江山?贵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说不是。

    王渊喝道:“贵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贵州一直为土司把持吗?贵州百姓既是大明士子,又为何称之为蛮夷?即便他们不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难道不应该推行教化吗?贵州士子为何稀少?正因为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应该在贵州开乡试,让更多贵州百姓沐浴圣德。等到有一天,贵州蛮夷也能遍布朝堂,那才能彰显圣天子之恩!难道,你不愿大明朝廷教化贵州蛮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强词夺理!”安磐被怼得不知如何辩驳。

    王渊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此人曾陷陛下于不义,请诛之!”

    安磐气愤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时陷陛下于不义了?”

    王渊质问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怂恿陛下追夺恩师诰命?”

    全场死寂,无人说话。

    不止安磐脸色剧变,另有几个言官也浑身一哆嗦,就连朱厚照都有些脸色不自然。

    刘瑾弄权期间,不但逼走刘健、谢迁等大臣,还要夺去他们的诰命和赏赐。平江伯陈熊被流放海南,属于追夺诰敕的漏网之鱼,刘瑾便责令科道官员严查。

    而安磐等人趁机上疏,说刘健、谢迁这些家伙十恶不赦,不仅要夺去其本人诰命,还应该将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赠一起夺去!

    如今,刘健、谢迁的封赏虽然已经恢复,但那些言官的无耻上疏,却是他们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朱厚照颇为尴尬,说道:“王学士,不要提陈年旧事,今日只谈贵州乡试之事!”

    王渊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问道:“诸位同僚可知,本人参加乡试的时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当时山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后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贵州生员于死地!”

    朱厚照点头道:“我听李三郎说起过。”

    王渊继续说:“幸好我还有几分武艺,策马奔行于山壁,一刀斩其匪首,复又冒着箭雨,纵马杀溃山上的数十匪徒。这才有惊无险的前往云南参加乡试!贵州士子的艰辛,你们有谁能体会?”

    群臣愕然,无言以对。

    王渊又说:“我是贵州宣慰司人,前往云南乡试尚且要走二千余里。更远的,还有思南、永宁等府卫,他们要走三四千里!可不是中原和江南的几千里路,沿途根本没有水道可行舟,也没有平坦官道可纵马。盛夏之时,山岭险峻,瘴毒侵淫,匪贼横行。有多少云南士子,病死、累死、被贼人杀死在赴考途中,你等晓得厉害吗?杨阁老说贵州士子不足,当然不足!每次乡试,都有近半贵州士子,根本无法顺利走到云南考场!”

    王渊扫视众臣,冷笑道:“我若没有以一敌百的武力,今天就没机会在这里说话,早就成了贵州山道里的一具枯骨!你们觉得,所有贵州士子都能以一敌百吗?那也别考文举了,让贵州士子都去考武举更好,保证能杀得蒙古小王子不敢南向!”

    “哈哈,此言妙哉!”最后两句话,把朱厚照逗得笑出声来。

    王渊用拿刀姿势拿着笏板,喝问道:“还有谁反对?且与我辩论一番!”

    无人说话。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准许贵州自开乡试。”

    礼部尚书刘春提醒:“陛下,贵州若开乡试,当专设一提学使,不能再由云南提学使兼任。另外,单独开科,贵州举人名额也该增加。”

    朱厚照道:“理应如此。”

    这个政策传到贵州,全省士子欢欣鼓舞,皆视王渊为贵州学界的英雄。第一任贵州提学使,来到贵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立碑,把王渊的开科事迹刻上去,否则这位提学使别想获得当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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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10:09 | 只看该作者
散朝途中,跟王渊关系较好的官员,纷纷朝他拱手致意。

    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在道贺。

    仅凭促使贵州单独开科这件事,王渊就足以青史留名,毕竟传播教化乃奉行圣人之道。今后贵州所有的举人和进士,都要感激王渊之恩德,投入王渊门墙属于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王渊身边清净下来,严嵩才笑着说:“若虚好手段!”

    “随口一提而已,不想陛下真的答应了。”王渊说道。

    “若虚何必谦虚,今天这个机会选得实在让人拍案叫绝。”严嵩明显进步神速,对朝堂政治有了更深的理解。

    别看王渊提出贵州开科之事,似乎属于心血来潮,其实是有精确判断的!

    贵州单独开科,对南榜和北榜没有任何影响。各自按比例录取进士,该考上的都能考上,不会因为多了几个贵州考生而发生变化。

    只会给中榜带来变数,假设总共录取三百五十人,中榜进士便有三十五人。

    贵州开科之后,举人名额增加两个,等于多出两个贵州士子,竞争三十五个中榜进士名额。如果这一届没考上,下一届累加起来继续考,便是多出四个贵州举人,竞争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一届一届累加,连续五届都不出贵州进士的话,第六届就多出十个贵州士子,竞争那三十五个中榜名额!

    金罍这种新鲜出炉的中榜进士,才不管今后如何竞争呢,跟他没有屁的关系。

    但对杨廷和这种中榜士林领袖,对安磐这种中榜科道官员来说,却有着非常重大的影响。中榜士子会骂他们:“身居关键职位,却不能阻止贵州开科,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因此,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廷和,以及杨廷和麾下的杨党。

    如果换成别的时候,王渊一旦提出建议,内阁必然集体反对,他们会帮着杨廷和说话。

    今天却不一样,杨党被罚俸一人、流放一人、外放一人,皇帝明摆着是在打击报复。王渊巴不得内阁全员反对,让皇帝看看杨党的影响力,皇帝愤怒之下指不定能干出啥事来。

    可惜,杨党怂了。

    竟然没有一个阁臣,没有一个尚书,直接出面支持杨廷和。就连祖籍云南的杨一清,都不敢帮着说话,生怕引来皇帝的忌惮。

    所以严嵩才说王渊机会选得好,借皇帝打击杨党的“势”,逼得杨党不敢冒头,一下子就将贵州开科给搞定。

    严嵩感慨道:“若虚还是太弄险了,不该重提追夺旧臣封赏之事。”

    王渊笑道:“你真以为追夺封赏,出自陛下的旨意?”

    “难道不是吗?”严嵩疑惑道。

    王渊解释说:“或许追夺刘阁老、谢阁老的封赏,是刘瑾蛊惑陛下所致。但之后清查所谓‘漏网之鱼’,还要追夺祖宗三代的封赏,那绝对是刘瑾私下授意的,陛下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严嵩恍然大悟,朝王渊深深一揖。

    什么意思?

    朱厚照并非一直“英明神武”,刚刚继位那几年,同样幼稚得很,朝堂是真被刘瑾操控了。

    随着刘瑾倒台,各种烂事被翻出来,朱厚照也被吓得不轻,从此政治手段快速长进。他现在知道分化文官集团、分化太监集团、分化武将集团,不允许任何一方权势独大。

    王渊旧事重提,纯属居心叵测。明面上在向给事中安磐开火,暗地里矛头直指杨廷和,是在把杨廷和跟刘瑾进行比较,暗示杨廷和很可能是下一个刘瑾!

    内阁大佬瞬间就听明白了,科道言官也听明白了,所以无人再敢说话。

    谁若说话,便是杨党,意图如刘瑾那般蛊惑皇帝、蒙蔽圣听!

    严嵩居然没搞明白玄机,可见还得继续努力,这政治敏感度不行啊。

    顺天府乡试监临官张士隆,突然走过来,对王渊拱手说:“多谢王学士!”

    “举手之劳而已,”王渊笑道,“你们两位可以多聊聊。”

    王渊自己离开皇城,张士隆和严嵩则结伴而去。

    却是王琼担任户部尚书之后,发觉历年盐课有重大问题,于是上疏请求皇帝严查。

    朱厚照就随口问王渊:“二郎,该派谁去查盐税啊?”

    王渊回答说:“臣身为翰林院官员,对科道官员不甚了解。不过监察御史张士隆,这次监督顺天府乡试非常称职,帘内帘外监督得井井有条。”

    于是,朱厚照就让张士隆以监察御史的身份,担任河东巡盐御史。

    这是一个棘手差事,不好好查得罪皇帝,严格追查将得罪无数大佬。同时又是难得的升官机会,张士隆准备大干一场,非要打几只大老虎才行。

    而严嵩身为山东清吏司官员,正好兼管天下盐课,完全可以跟张士隆打配合,立功之后一起升官嘛。

    朱厚照可能是缺银子练兵吧,居然想起来整顿盐课。这次疯狂打击杨党,也可能是觉得杨党拖后腿,不给皇帝安心练兵的机会,于是才率先把户部尚书的职位拿走。

    如果杨廷和全力支持皇帝练兵,皇帝多半会放任他当权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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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8 10:11 | 只看该作者
出得西长安门,守在那里的袁达激动道:“二哥,王阿伯他们来了!”

    王渊惊讶道:“不是只让大哥来吗?我阿爸怎么也来了?”

    不但父亲王全来了,母亲和大哥也一起来了,说什么儿子结婚却父母不在,是对女方家庭的不尊重。

    回到家中,王渊很快看到家里的一大堆人,欣喜喊道:“阿爸,阿妈,大哥!”

    或许是生活变得更好,家人都白净了许多,而且都比以前胖了一些。

    还没来得及嘘寒问暖,王渊便看到贵州总督魏英,惊道:“魏巡抚也回京了?”

    魏英拱手道:“多谢王学士仗义执言!”

    历史上,魏英本该在杨廷和、杨一清斗法时,被杨廷和逼得辞职回家养老。现在嘛,王渊为了稳定贵州局势,生生将魏英给保下来。

    不但如此,魏英还因为镇压反贼、改土归流之功,由右副都御使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王渊感慨道:“魏巡抚真是……令吾汗颜!”

    魏英笑道:“为国效力,不分彼此。”

    魏英这次回京述职,不但带着王渊的父母过来,还穿着官服直接拜访王渊,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属于王渊的坚定政治盟友!

    实在是杨廷和做得太过分,把魏英搞得一肚子怨气。

    一年前,魏英以右副都御使的身份,巡抚贵州,兼制湖广、四川,实质上属于弱化版的三省总督。而且他还连战连捷,攻破贼寨六百,俘斩反贼数千,招降反贼将近两万人。

    如此位高权重、立功无数的地方大员,居然因为巡按御史捕风捉影的弹劾,就被杨廷和逼得必须辞官来自证清白。

    而那个巡按御史,还是杨廷和破坏规矩提拔的,还刚刚跟着魏英打顺风仗立功升官,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欺人太甚!

    魏英在了解事情真相之后,已经把杨廷和恨到骨子里,也对杨一清颇有微词,铁了心今后要跟着王渊混。

    更何况,魏英和王渊本就渊源颇深。

    王阳明被贬到贵州当驿丞,正是因为魏英的强烈推荐,才能在刘瑾倒台之前,就升官去江西当县丞。

    魏英对王阳明有恩,王渊对魏英有恩,都是一家人,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

    王渊笑道:“赧翁,我改日带你去见陛下。在见到陛下之后,不要谈那些繁琐政事,只说官军如何杀贼,如何逼得当地土司乖乖听话。还有,灵儿征战沙场的事迹,也要讲得活灵活现,陛下就喜欢听这些。”

    “理应如此。”魏英抱拳笑道。

    以魏英现在的年龄,如果顺风顺水心情好,不像历史上那样抑郁而终。那有王渊的帮助,以魏英自己的资历和才干,说不定几年之后就能执掌都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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