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雨水或者爱情

闫文盛

雨水或者爱情

   
　　雨水其实带着季节的特征。在庄禾的T城生涯中，这样的观察像一个梦境的全部，因为他还是慌张和怀旧。雨水一来，他就觉得自己心里那条带着旧时特征的记忆的绳索开始在动。它柔软的动使他的视野出现短暂的空白。是下雨了吗？身边的人在说话了。她揉着眼角，一只手示意他看看窗外，另一只手就势攀上了他的脖子。下雨多好啊。她说。我们可以这样睡着，不起来。饭也可以不吃。哦，你饿了吗？
   
　　不，是觉得怪，真的是在下了。昨天不是刚下过吗？昨天我还觉得你不会来呢。真的是很奇怪。我在下雨天脑子里会变得很乱。如果我在这样的天气里说什么话你都不要怪我。小时候我一知道下雨就害怕极了。我知道这样的时候我与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关系。爸爸出门去了。他到腊月才会回来。家里有妈妈和我，哦，还有弟弟。妹妹那时出生了吗？真是想不起来了。你瞧，我是不是语无伦次了。希望不要影响你的情绪。你每一次来了都要听我喋喋不休，是不是厌倦了？主要是我平时同别人的交流太少了。通常我都把话留下来，同我喜欢的人说。譬如你吧。跟别人我还真没有任何兴趣。兴趣这玩意儿也怪。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性格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在你看来，我不算一个特别寡言的人吧。可在别人面前还真是话少。不是一般的话少。我几乎不参加他们的讨论和争吵。我的朋友们觉得跟我在一块儿没一点意思。哎，没意思就没意思吧，反正有意思没意思也得对付活着，对付房租甚至并且对付你。这样说你不高兴了吗？没有必要这样。我只是实话实说。难道你只喜欢听甜言蜜语？其实我想你知道那只能是一半真一半假。即使这样你仍然喜欢听？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现在刚睡醒的样子不太好看。哦，不过，你的眼睫毛漂亮极了。还有你的这一头长发，你瞧，它们占据了这么大的地盘。我帮你把它理一理。它们飘动起来才好看呢！千万不要扎起来，那还不如不留。你没有想到这个？哦，那是我替你发现了你的美。你怎么感谢我呢？

　　她的眼睛慢慢地醒过来了。她的手也醒过来。庄禾发现，刚一醒过来她灵活的身体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但这样的天气里他的心情被雨水搅扰得一塌糊涂。她用手刮着他的鼻子，一下，两下。再刮就没意思了吧。

　　你才没意思呢？说话像傻瓜一样。
   
　　呵呵。庄禾发现自己还真像傻瓜一样笑起来。   
   
　　你小时候害怕下雨吗？现在呢？
   
　　我什么也不怕。有什么好怕的。你真是个傻冒儿，不但傻，而且一点情趣也没有。你除了罗哩罗嗦什么也不会。
   
　　你生气了吗？
   
　　是。
   
　　噢，不，没有。我听见雨水又下了。你说人们会冒这么大的雨去上班吗？雨水把衣服都会弄脏了。我对洗衣服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他觉得亲切和怀旧。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怀旧。可能他的一部分心已经老了。她的笑慢慢地大了。你呀你呀，大傻冒。咱们说说别的吧。或者不说话做点事也好。你老雨呀雨呀有个什么劲的，我在这儿你老是想些别的。你再这样我不来了行不行？

　　她还是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行不行嘛？
　　
　　我下雨天不来。反正你总是走神儿。

　　你不来我这干什么去？雨下这么大。不想听人说说话？一个人像傻瓜一样看着家里的天花板？你会变得比我还傻的！
　
　　你信不信？

　　不信，我只相信我在这时候正睡得美呢！下雨天睡觉真好。你喜欢这样子吗？哎，对了，你爱我吗？

　　你好像没有说过你爱我？

　　什么好像，是压根没说过。我口上没说过。我在心里说不行吗？

　　都招了吧。看来，你不但傻，而且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我稀罕我爱你吗？啊。不，是我稀罕你爱我吗？

　　那我不爱你不就行了。

　　真讨厌。

　　那你准备去爱谁呢？

　　不知道。就爱你吧。我不知道我还会去爱谁。我发现我一喜欢一个人就连自己也不爱了。我嫌自己这不对那不对。譬如，我想我为什么不能让你更高兴一些呢？我还想我为什么不能很坦然地对别人也说出我是爱你呢？我知道别人不操这个心。我只是想想嘛！

　　你其实知道爱一个人也是挺费神的一件事儿。

　　你觉得累了吗？

　　有一点。也不全是累。是我想得太多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够聪明。我承认我傻。你说我是不是真傻？

　　是傻。你为什么想这些？

　　不知道。

　　你傻得像根木头似的，你想过这个吗？

　　那木头的傻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过这个吗？

　　你干什么，这么讨厌。你这么讨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那咱们就做点别的吧？
　　
　　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瞧你刚才把我得罪了。我在想该怎么对付你呢？你的鼻子怎么长这么难看啊。啊，不过嘴巴长得挺乖巧。让人心疼。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说还不行吗？你的眼睛里也开始下雨了。
                     
　　她的眼睛中的光开始变得柔和起来。庄禾知道，她开始沉浸在一些过去的剧情中去了。在这样的时候怀旧也变得不真实起来。因为记忆是最靠不住的。屋子里的墙壁上集中了一些灰白的空茫的光。在这样的早晨，如果自己一个人，他大约是昏睡的。而她的到来，把一切都改变了。她现在一只手支棱着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帮他把耷拉在鬓角的几根头发撸上去。她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这个时候再继续吻她，她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庄禾想，她看他的样子让他的心受到了触痛，这样的目光既真实又虚幻。他想自己刚才跟她说什么了？是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摆脱了常情。他对她做的一切也是平静的。在这些被幸福充填得严严实实的时分，庄禾发现，其实，生活变得再也简单不过。所有的孤单和郁闷都是过去时的、浅淡和微弱的。反倒是她，开始悄悄地走神起来。他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胸部，他仿佛听到她的心跳在沿着他的手臂传递过来。这样的时辰其实是沉寂的，细水长流的，庄禾看着她面庞上突兀地浮上来的羞涩，像一些过去的时辰她突然回过头来看他，她没有等他走近就折转身离开了。那许多日子，他们连话也不说。

　　你听见昨天夜里的猫叫了吗？那么凄惨。那声音太恐怖了。
那是猫在叫春呢。我以前在一个朋友那儿也听到这种声音。深夜里突然就听见了，像小孩子的哭声。不过哭得不好听。那一次让我半夜里就睡不着了。大约失眠到黎明。后来起床时发现天早都亮了。可不早都亮了吗？我那次准备到外地去的，误了火车。

　　你总是这样。情绪容易受影响。我觉得我不会这样。听了一会儿我就睡着了。不过，你昨晚睡得可香呢？嘴角还挂着笑，我猜你准是梦见了什么好事情。你老实说，是不是梦见别的女人了。

　　不是。在这种事情上我可不会撒谎。我的眼睛骗不了你。你瞧我像撒谎的样子吗？

　　主要是你这儿我睡得比平时踏实些。

　　平时怎么样？还老是失眠吗？

　　也不一定。只是半夜里就醒来了。醒来就得折腾一阵子又睡不着。我常常半夜里走到阳台上去，想我为什么就来到这儿了，有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在外面的人都这样？

　　可能是吧。我有强烈的异乡人的感觉。你没有吗？

　　有一点。不过好像没有你这么强烈。你说半夜起来去阳台上？你这个人真怪。

　　你还是觉得我怪。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身上不穿一件衣服。
你知道，在夜里，人的思维特别纯净，像婴儿一样。

　　婴儿怎么会半夜里去阳台上呢？你小时候家里有阳台吗？
没有。我家里有屋檐。下雨的时候就听见特别响亮的滴水声。那种感觉很古老。人也很古老。

　　小时候就想这些？看来你那时候蛮聪明的。是后来变成这样了吗？傻傻的。
　　
　　是被你说得傻了。以后不许这样说了。记住，你一说我觉得我就再也聪明不起来了。你会不会跟一个傻瓜在一起。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这个人也有时候不理解自己。你觉得特别了解你自己吗？

　　不了解。我发现自己最陌生了。尤其是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上半个小时左右，睡意几乎没有了。天空中有星星盯着我看。我就想，这个人是谁呢？干嘛跑人家阳台上来了？
　
　　是夸张吧。哪里会这样？你不想想，这个人怎么连衣服也不穿就跑人家阳台上去了？

　　好像不太会想起这个。你有没有这样做过？

　　没有。我怎么能像你。你这么坏！

　　其实主要我对阳台感觉是陌生的。我家里只有屋檐嘛！

　　你又准备说你家里的屋檐。下雨的时候就听见特别响亮的滴水声。蛮有意境的嘛！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怀念这些？

　　记不起来了。大约是不想的。小时候的日子可能是灰暗的、无指望的，其实当时特别厌烦乡村生活。只想着什么时候就可以到外面去了。哪里就想到我跑到别人的地方想起自己的乡村来了？
唉。

　　你叹什么气呢？

　　我想我其实对你不了解。包括你去南方的日子。你在南方的时候这种思念是不是更强烈些？

　　也不一定。当时比现在忙碌多了。怀旧的时间不多。

　　说真的，我真没想过我会被你骗这儿来了。你瞧你都什么样啊？有别的女孩子会喜欢你这样的吗？
　
　　我怎么样？我这样不挺好的吗？你说我这样不好？

　　不好。一点不好。你老实说，有没有对别的女孩子动过心？你骗过人家没有？
　　
　　哎，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像个骗子吗？你说我像个骗子，也太伤我的心了。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你就是滑头。你这样做太糟糕了。

　　那我说什么呢？我要不要跟你说我做过这样的事。哎，其实哪能说是骗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还觉得我是骗你吗？冤枉我了。

　　你就是有些自以为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到底做什么了？

　　没有做。你不用怀疑这个。我告诉过你我的眼睛不会骗人。要骗你的话就不会拖到现在了，咱们认识有一年多了吧？你想想我受到了多少打击和波折。现在你还觉得我不合格吗？

　　不合格。一点也不合格。你那么长时间不理我。你肯定去做别的了。你不说这个。觉得我也是傻子是吧？

　　我其实是犹豫过。害怕你会拒绝我。我犹豫着，好好思考了些日子。我需要找个结论，是继续还是撤退的结论。

　　现在你找到了？

　　找到了。我觉得我没有法子。你应该相信我了。你不相信我就是不相信你自己。你眼睛一闪一闪的怎么回事呢？

　　我是在看你嘛。看你怎么说谎？
　　
　　噢。我不会说谎。你发现了没有？我说谎就脸红。而且眼睛也会像你这样一闪一闪的，一直停不下来。

　　讨厌。你这么讨厌。你看看我眼里是不是进来什么东西了，痒痒的。
　　
　　我帮你吹吹。

　　你的眼睛还近视吗？我觉得你看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不闪了就这样子愣愣的，让人害怕。

　　不理你了。外面雨停了吗？我不想跟你说话了。雨停了我就走了。

　　没有。看起来今天雨不会停。你安心睡吧。

　　你说你会爱我一辈子的。你会吗？

　　会吧。

　　为什么这样说。不够肯定是吧？

　　你不要这样理解。你这样理解就不合适了。我觉得我说得再真实不过。我真正能够掌握的是现在的我。如果哪一天我发现我爱你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或者你决心离开我了，那我的想法就会变。其实你比我聪明得多。我可以为你做的事情是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我怕我做不到这样。

　　你好像已经为自己找好了退路。这话我听得一点也不安心。你以前同女孩子也是这样说话吗？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暂时还不知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想我该告诉你。你不用费心想以后怎么怎么了。你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我一会儿就走了。

　　雨已经变小了。
　
　　……你今天的话让我伤心。
　
　　你真生气了？我不该说这些。我真愚蠢。我愚蠢得管不住自己的嘴。

　　你不蠢。挺聪明的。你真挺聪明的。

　　改变看法了？

　　是的。

　　不早说呢？又说了些蠢话。你真的生我气了。你真生气了吗？
真的。你让我走吧。

　　不太合适。你这样走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走了你再同别的女孩子试试，兴许别人会接受你的观点。你的机会还很多嘛！

　　但窗外的雨一直停不下来。她背转了身子。她眼神中柔和的光不见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另外，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庄禾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伤害到她。这种伤害一旦形成就仿佛一种裂痕，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这裂痕中变得沉重起来。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想，如果放她走，兴许以后再也看不到她这个人了。他总是在这样的局面中感受到自己的局促和被动。屋子里的空气也开始变得凝滞。庄禾看到她眼光中的潮湿。他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有了破碎感。他觉得这种破碎感由来已久。他连想也不用想就把她抱紧了。她挣扎了一下。

　　你欺负我。她说。你老是欺负我。你还故意气我。你其实一点也不爱我。你只是太寂寞了才想起让我来你这儿。你这个人太坏。你以为我没有看透你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办法反驳了是吧？
庄禾听到她的声音重新变得软弱和柔和起来。他觉得时机到了。他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她的身子也开始变得轻盈。庄禾的手从她的身子底下穿过去。他觉得再也无法把自己的手从她的身体中收回来。她的手上也开始加力。这时她的脸色已经缓和得多了。她的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的眼皮底下微微地合上了，非常柔美的眼睫毛，像一幅画。他已经没有力量反驳她。他觉得她用自己静止的女孩子的力阻止了他的荒唐的思考。她想让他说出是爱她的。一辈子。是这样吗？庄禾听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服从了这种安排。他想自己应该说自己是爱她的。是一辈子。而不是一年。不是五年和十年。

　　这个女孩子，庄禾是爱她的。他发现已经无法阻止自己说出这个。当然也无须阻止。问题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她觉得他说得有些迟了。
　　
　　他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呢？

　　这一天的雨下得足够长。庄禾慢慢可以放心她不会急着要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外面持续地传进来。时间仿佛长得漫无边际。她的身子蜷缩起来。庄禾好久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仔细地看她的眼睛和面庞，想她大约是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一道轻微的泪痕。她什么时候流下泪来了？她的呼吸均匀而稳定。他用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去。她觉察到了，用她的手抓住了他的。

　　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她说。

　　我以前总害怕你突然就不见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想你肯定是不要我了。肯定是。你总是那么着急地做了决定。我想我一定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这样想。夜里我一个人也是睡不着觉。你在失眠的那些日子我也在失眠呢。只不过咱俩睡不着的原因不太相同。你说是不是这样？
你这个人别的都好。惟一的缺点就是太狠心。我说这个你生气了吗？你不要生气好吗？我知道你有别的事情不方便跟我说。你不说也不打紧的。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管不住自己了。其实我想过再也不见你了。如果我不见你了你会很难过吗？如果你难过我也会不好受的。我真的会不好受的。
她的声音耳语一般在他的耳畔响起来。他的脸庞贴紧了她的。他有一点紧张。大约是她说得急促。太快了。他想原来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原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难以激动起来了。因为有太多的往事使他的心负重。他连自己的样子都搞不清楚了。是他在迷茫的岁月里把迷茫传递给她的吗？他为什么不把这些说出来。是他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猜疑和焦虑？在时间慢下来的时候也无法停止这些？但她已经说出来了。她说，不要离开我。她说，你会离开我吗？你的心太狠了！

　　她说，你怎么那么狠心呢？

　　事情好像明朗化了。她的急躁的语调开始变得舒缓。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的泪水在擦干后又流出来。他吻着她的眼睛，他的口中有一种由来已久的酸涩感。从这样的时候，庄禾觉得他似曾相识的一些感觉开始聚拢和回归。她的头发长长的，像个魔女。她哭泣的时候像只受伤的小兽。他抚摩她的发丝和脖颈。她仍然像只小兽似的向他的怀里拱动。庄禾觉得她像个孩子似的。这时的她真的像个孩子。她慢慢地不说话了，只是一再地痴迷于这样的游戏。他吻着她，想看到她的样子。

　　她说，讨厌。她的脸色通红，是真的有些害羞了。
　
　　你真是讨厌。人家想睡一会儿。你别动了，人家想睡一会儿。
让人家睡一会儿嘛！

　　这样的天气里人总是有些寂寞的。总也不停的雨使庄禾的心变得潮润起来。他的眼睛看着她睡熟的样子。昨夜她失眠了吗？她眼角的疲惫准确地说出这一点。相较之下，庄禾倒是容易快乐和满足的。他昨天夜里睡得深入而酣畅。大约是，他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醒来时他的情绪很好。他差不多忽视了她的精神波动。而今她安睡的样子使她的面容变得寂静而清晰起来。她的五官像这个早晨的寂寞，她的胸部在轻微地起伏，她的鼻孔里近乎无声地呼吸。庄禾不知自己该如何说出他喜欢她这种样子。她的睡姿仿佛好久没有这样深睡过了。他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上她的额头，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与她的距离缩短为零。他不去惊醒她。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他觉得自己心底泛滥的浓烈的爱意越发泛滥起来。他连她的声音都感觉模糊了，因为幻觉像过去一样变得不可遏止。他甚至觉得天气会永远不变，她会像现在一样永远保持这种靠近他的姿态。他的心里早已装不下任何其他人和事情。现在，他的心纯净得像刚刚降生。他的秘密通过他的手指传递出去。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抓着他的。她肯定在梦中感受到他的秘密了吧？

　　在这屋子的外面，忙碌的人们开始制造出动静来。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小孩子的，大人们的。庄禾在屋子里，仿佛置身其中。又仿佛身在事外。他曾经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从这儿送她离开。当她离开，他们的空间就隔了一道无形的墙，他不知道如何使她的心收拢，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平静而客套。他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她，但他无法准确地说出他的情感。她听他在电话里与她说起别的。他急切，陌生，似乎寻找一个词而始终没有找到。她也无法让自己准确地捕捉他话语中的语义。

　　再没有别的了？再没有了？那好，把电话挂了吧。

　　实际上在电话里时他差不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差不多也是。他们总是无法使事情清晰地表现出来，像双方理想中的那样。他想，一切都错位了，看似平和、平淡，实际上，在平静的话语的底部，是汹涌的冲不出来的热浪。他们使它封闭得太久了。

　　庄禾差不多开始厌恶自己。与此同时他的生活中有另外的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看似零碎的、不值一提的事情几乎成为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他看到它们在他的胸膛内起伏、反复，有不良的念头在他的头脑中游走。他希望找到一种法子，使自己变得冷静而随意。但情况相反，他的身体开始令自己变得陌生，他的声音透露出心中的所想。那些琐碎的话语使他的心向上浮升或者沉陷，他的手指和头脑、他的眼睛和耳朵仿佛不是自己的。那种身不由己的慌乱仿佛一个无底的洞窟，他看着自己渐渐变成另外一个。理智有时候使他感到事情的盲目和可笑。但他已经无法使它们停顿下来或者就此远离他。那日复一日的挣扎使他的身体变得消瘦。饥饿感和恐惧症交替上演，有另一个庄禾在他的面前晃动。他分不清他是不是自己。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意识到不是常态，这些敏感和麻木、困倦和急躁淹没他的心情。那未完成的爱情也不重要了，它早已被一些陌生感所覆盖。她的面影偶尔会突兀地涌上他的脑海。他想，她去了哪里？我能找到她吗？

　　事实上在这时，他无路可逃。只有在想起她时才有一丝亮光从他的心里升起。然而他找不到。她的声音也消失了。她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他的秘密被她带走，随手扔掉或者埋藏在心里。我又要说起她了。她的样子仍然没有变，事情正像你所预料到的。她后来回来了。她站在楼梯口，开始时与他对视一眼，但并不答话。她的身体也有消瘦的迹象，但不明显。在他与她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幽长的通道。在这通道的中途，他抓紧了她，不让她离去。她望向他的目光中表明她与他经历了两种时间。他的脸色中开始闪烁回忆的光。她的眼睛中有他的影子在动。他说，去我那里吧。你一走许多天，我的心都快变老了。

　　去我那里吧。我等得太久了。去我那里吧。我都快忘记我是谁了。
　　你帮我把我找回来吧。

　　雨总算变得小了。但外面的天空仍然呈现出继续落雨的色泽。她醒来后好久不说话。她看着他。他知道她醒来了，因为她的手上开始加力。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开始疼了。一个女孩子的力。她注意到他的疼了吗？

　　你在想什么呢？我看你好久了？

　　我刚才做梦了。奇怪，我在你这儿做梦，但感觉像在我自己的家里。

　　我看见你的样子，有点害怕。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有一点点陌生呢？我知道这样不好。你觉得我陌生吗？

　　不。是我自己。我好像有一些日子把自己给丢掉了。现在也还没有全找回来。不过好了，你在这儿，我发现我很快就复原了。你还是害怕吗？

　　有一点。不过不大要紧了。你抱紧我吧。

　　外面的雨好像变小了。下了很久了吗？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个多小时。你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很乖。很安静。

　　你一直看着我睡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了。本来想与你说说话。
　
　　你没有迷糊一会儿吗？

　　没有。我昨夜睡得沉。

　　过一阵雨估计会停下来。你还准备走吗？

　　你的意思呢？

　　我想，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再走了我到哪去找呢？

　　你希望我留下？

　　留下来吧。我不想找不见你。找不见你我就觉得连自己也丢掉了。
　　
　　你知道那样的日子太痛苦了。
　　
　　你不想我痛苦吧。

　　我曾经想我们应该相守到终老。我觉得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爱的真诚度是特别高的。以后也许还会爱。但终究会打折扣。我想那么多人都不知道他们明天的命运在何方。我也曾经不知道。现在我差不多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你留下来吧。我想我找到我的爱人了。

　　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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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森

娓娓道来的含蓄爱情。

很令人回味的文章。

逝者如斯

不错
题目就好
结尾处水到渠成
耐读！

闫文盛

谢谢楼上诸位

王一

写得很细腻,只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太多,建议避而远之.
孔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