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表妹的翠玉坠儿

尕朵

　　表妹珍藏着一枚翠玉坠儿，由一根红丝线系着，很诱人地卧在首饰盒里。
　　坠儿由一块有白色瑕疵的老坑玉精雕而成，玉石的种质极佳，水头充盈，是纯正的玻璃种。雕制者巧妙地运用玉石上的白色瑕疵，将其雕成一匹奔腾的小白马，翠绿部分则雕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如意，于是，这枚翠玉坠儿便有了独特的蕴意：奔腾之路，万事如意。

　　当年，姨妈给表妹翠玉坠儿的情景，刀刻斧削地存于我的记忆之中……

　　那是表妹走上大学讲台的前夕。为了让表妹端庄素净，姨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毛料长大衣，英国进口料子，黑亮亮的质地，衣摆缀着些紫红色的小葡萄。善于缝纫的姨妈忙碌了三日，做成了两件漂亮的衣服：一件短至臀位的毛呢外衣，一件别致的小褂，紫红色的葡萄嵌满了领口。试衣服时，姨妈将这块价值不菲的翠玉链坠挂在表妹的脖子上，笑吟吟地说：“小囡，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姨妈最爱玉石，爱得很真很切。在她眼中，玉是石的精华，是至善至美的象征。我们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她叨叨：要像玉人儿一样安静，要有玉洁冰清的品德。在她心里，玉能天长地久，玉能让亘古不变的心愿实现。她经常把她珍藏的许多玉器给我们看，给我们讲玉器上“蝙蝠、寿桃、如意、灵芝”等图形的美好蕴意。我知道姨妈把价格不菲的翠玉坠儿给了表妹，就是想让它代替自己守护着表妹，就是想多给表妹一份保佑，保佑表妹从此清心旺本，无病无灾。——姨妈很清楚自己的女儿是一个被文明化的礼仪风范熏陶出来的秩序中人，是一个只会把生活当成艺术来铺陈的性情中人，她总不放心让女儿独自穷尽毕生精力搏击于生活之海。

　　有目共睹，表妹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中，消受着父母给予的幸福。家庭的宠爱把她娇惯成了一个不想破坏和摧毁什么，也不想建设和开拓什么的人，她不愿意担着风险在世界上闯荡奔波，她是一个只想在平和安详中生活的闺秀型人儿。于是，表妹戴着“心想事成”的翠玉坠儿，顺利地工作，顺利地结婚，顺利地生子，顺利地生活。沉浸在父母与丈夫之爱中的她，守着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秩序，于不轻闲的教书生涯中保留着她的轻悠，在绵软清香的家庭生活中葆有着她的妙曼，她既不愿与外部世界争一时之高下，更不愿意伤神动肺在社会舞台上飒爽英姿一回。在翠玉坠儿的护佑下，表妹始终沉醉在她喜欢的“小桥流水”的诗意生活里。

　　爱屋及乌，我和表妹也爱上了玉石，见到好玉就买，表妹尤是一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样子。她曾喜孜孜地对我说：“姐，这玉呐，真能养人润人，我妈妈说，玉物愈有光泽，佩戴之人的修为愈大。瞧瞧，我戴着晶润的玉坠儿，什么都顺利，什么都称心如意……”凡到姨妈家的日子，总能看到表妹蕴籍逸人地坐着，用绒布擦拭她心爱的玉坠儿。听妹夫调侃，说表妹连洗澡时都不肯摘下……看来，翠玉坠儿真成表妹的护身符了。然而，“心想事成”这等好事，从来都不会长久的。32岁以后，表妹的人生就有些疲于应付了，似乎一切皆在“事与愿违”。

　　最与愿相违的大事是表妹与妹夫越来越明显的分歧。“男子汉当雄飞，焉能雌伏”是妹夫的人生信条，欲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在狷介狂放地奋斗；表妹却将之视为颠覆秩序的狂想，她自觉地远离奋斗，自觉地远离社会，于清高矜持中享受着自在的生活，于是，隔膜越来越明朗地呈横在他俩之间了。纵虽他们凭着教养相处得比一般夫妻都好，客客气气地避免着不满的爆发，温温柔柔地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不满，于是，妹夫过得难受辛苦，表妹过得窝囊憋气……后来，妹夫终于有了出国留学的机会，可以陪读的表妹却不愿与之远行，一是他们的宝宝还小，二是姨妈的身体很是不好，三是不愿离开柔和安恬的昆明，负气的妹夫独自去了美国。这样，他俩不仅有了无法跨越的思想鸿沟，还有了天涯海角的生活距离。三年后，当我告诫表妹：“女人不应消耗自己于无谓”时，离婚的命运不可回避地来了……

　　痛定思痛，我陪着表妹反思自检，在艰难地审视自己的过程中，表妹终于沮丧地承认：没有热忱与没有追求的人生是多么的苍白，这样的生活也将她变成一个苍白女人。——“唉，我为什么不跟随丈夫在荜路褴褛中一起打江山？我为什么只愿做秩序生活的维护者？这跟父母从小宠爱有加的熏陶教育有关，更与自己没有勇气接受炙烤和煎熬有直接联系，姐，你说对了，我不是一个没有能力的女人，我在无谓和妥协之中消耗了自己……”表妹将脸俯在松软的枕头里，呜咽不止。

　　张爱玲说：平常人的命再好，也不过是一把“桃花扇”，满扇都是血溅的桃花。——此言极是！在“无谓”与“妥协”中，我的表妹丢失了自己，被生活残酷地撞破了头，她素白生活的扇面上染上了鲜血点点……然而，表妹没抱怨，也没颓唐，更没消沉，她像理智的张爱玲一样，就着这些随意洒泼的红点，理性地构画出一支支殷红的桃花。——她辞去了英语教师的工作，受聘于一家外企，走南闯北，成了一名崇尚生活独立的New Singles，血溅的桃花终成了她生命的刻痕，经历苦痛的表妹终于破茧而出了。表妹对我说：“我应感谢丈夫，是他用离婚拯救了我。把一个多愁善感在心理上无条件依靠男人的小女人，造就成今天对任何事情都拿得起丢得开的我……”的确，表妹很爱惜自己经历婚姻后的再度自由，她不想再婚，不再依赖，不再慵懒酣沉，不再寄希望于“心想事成”，她深信她一定会拥有充满乐趣和诗情的生命，她说有异想，才能天开。

　　姨妈去世后，表妹取下翠玉坠儿，将它珍藏在首饰盒里。她说：“姐，就是灵通宝玉也无法替我掌握人生，翠玉坠儿于我，纪念意义已胜过一切，它只浸透着我和母亲永远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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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尕朵 于 2010-8-10 21:45 编辑 ]

青夏

人生之中的风浪未必不是涅槃。

连云港陈武

原帖由 青夏 于 2010-8-10 22:08 发表
人生之中的风浪未必不是涅槃。

同感啊。也对楼主的文章表示感佩。

敬一兵

作者的文笔给我留下了印象，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