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森林

刘满园

                                                           刘满园


        七月里，小麦下场的时候，农业社里就剩一些手工活了，比如拔大豆地里的草，晒晒粮食，收些荞麦小豌豆啥的，女人娃娃都能干，福才就叫老婆带着老大老二去按时上工，自己则思谋着进山跑林，明着挖些药材，暗中偷着打打猎，搞点收入。

        福才四十岁才算懂事，才晓得居家过日子，但是，已经有些顾头顾不了尾了。娃娃儿子一大堆，光溜溜的要穿，红口白牙要吃，身上没有挂的，肚子里没有装的，急死人哩。老二老三还在念书，花钱得很，福才不急也是假话，急也不顶用。农业生产倒是忙，但忙一年四季，忙得不分日月天地，肚子都填不饱，还得出门讨生活。只要偷着进趟红铜山，多少都会有点收获。

        每年，福才都会进山干这个营生。最近这些年红铜山设了自然保护站，啥事也弄不成了，打猎不行，伐木也不允许，只能拔点篙苯、细辛、柴胡什么的。能碰上猪苓、天麻这些贵重药材当然更好，但这样的福气，福才从来不指望。他活了这么些年，也算活明白了，命里带着啥，就是啥，忙死忙活都改变不了。人穷命薄，不停财，得了好处也是麻烦。

        为此，前年去年福才带着老大或者老二，专门挖柴胡，凭吃苦耐劳，也不想投机取巧。挖那样三百斤柴胡，卖上三百元，就能解决大问题，娃娃上学也有零花钱了。多想，也是白搭，要求不高，心里舒坦。可是今年，亲家尹进宝和邻村的王猴子非要撺掇自己，带着狗和枪，说要碰碰运气，说是麝香又涨价了，一克顶得上两克黄金，冒这个险值得，划算。

        可福才还是心存疑虑，他不相信自己了，也不敢想发这样的财了。前一阵子，也就是三四月里的时候，村里来人收山药，价格还不错，一块钱一斤。那天他一个人翻山越岭，挖回来九斤半，买了9.5元钱，可就在当天，老二也去挖山药，从山崖上摔下来，头上缝了七针，大夫后来一算，不多不少，刚好9.5元。这不，命该如此，有点钱也停不住。这次进山，老三非要跟着自己，福才也就答应下来，他想，这年轻娃娃福气大，说不定能撞上好运。

        选来选去，几个人选定七月六日这天出行。天不亮，大家已经偷偷越过保护站了。上大梁的时候，太阳刚从山顶落下来，红通通地。福才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看来这日子选得不错，进了山，要是阴雨连绵，就啥都弄不成。红铜山的大梁上，有座山王庙，里面供着山神，凡是进山的人，都要朝拜一下，上香，烧点纸钱，也有逮只鸡，现场杀了敬神的。这次，尹进宝最虔诚，逮了鸡。敬过山神，大家心里畅快，就满怀信心进山了。

        这天，福才一行四人，还有两条猎狗，整整走了一天，才来到一个叫二道河的地方。按说，这一带，已经有香獐子出没了。反正一路上，两个猎狗一直蠢蠢欲动，想主动出击，可是福才牵着一条，王猴子牵着一条，都没有轻易放行。畜牲必定是畜生，就害怕一放开，汪汪汪到处乱来，收不拢了。他们打算，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才要正式进行。晚上，几个人把以往猎人们住过的草棚房收拾了一下，就砍了些树，在门前生起一堆大火来，然后再烧水，做饭。这些必须的东西，大家都预备着。这一顿，几个人有好吃的，尹进宝那只鸡，得尽快烫了煮着吃，否则就要坏掉。

        夜里虽然很累了，但还是睡不着。福才的老三头一回住在原始森林里，十分好奇，他缠着尹进宝讲些打猎的的故事，尹进宝拗不过，就讲了一些。有一年他们进山，可顺当了，还没有住下来，猎狗就把一只獐子撵上树了，香牙长长地，一看就是好货。打下来，果然，那颗麝香足足有一两重。哎，老叔啊，那一颗卖了多少钱。当时按说要卖三四百元的，如今至少值个一两千元呢。正说着，王猴子叹了一声气。尹进宝赶紧就打住了。他果然忘了，那次王猴子进山打猎，自己的老婆上树收核桃，掉下来，落了个终身残疾啊。突然，大家就不说话了。

        想想，他们几个打猎的伙伴，回回没有空手而归过，回回都有收获，可是家里一个比一个困难，日子一个比一个难捱。这样冒着风险，吃苦受累，偷偷摸摸挣来的钱，却没有改变他们点什么，家里总是不太平，不是这样不顺，就是那样不吉利。尹进宝的大儿子，也是在一次他出门打猎时，出了事情，患脑膜炎死了。那次，倒是挣了不少钱，三个人一人得了一千多元，可儿子的病，却没有及时得到救治。

        这些事情，福才当然知道，每次，他都没有再要自己的那份钱。好在自己家里五个孩子，穷是穷得多，但毕竟没有出过这样伤心地事情。他曾经多次劝过二位，再不整这个事了。可他们就是不听，总是放不下。为这事，这几年也没有少挨保护站的处罚，前年全乡开大会，干部也点过他们三人的名，说是再叫抓住，就从重处罚，或者拘留或者判刑。可尹进宝说，二儿子今年娶媳妇，手里没有一分钱啊。就这样，王猴子和他，才决定最后干一回。

        果然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天夜里，大家慢慢睡去的时候，突然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狂风吹落了他们木棚房上的茅草，暴雨浇灭了门前的篝火，多亏木棚房紧靠一个山洞，他们把一些生活用品全部放进去，才没有弄坏。特别是火柴，千万不能弄湿了。当然了，他们都是钻山跑林的老手，绝不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大雨一下就是八天，天昏地暗，河大水涨，四个人出不了门，啥都干不成，每天白吃白喝干着急，带来的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就算老天晴朗开来，也不中用了，还得回家。除了唉声叹气，诅咒该死的腐朽的老天爷，大人们有时也说说闲话，说起半辈子讨生活的事。这几天，他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了。连平时寡言少语的尹进宝，也说了好多的话，怨天尤人。这回，福才的老三，对爹也有了更多更新的认识。

        不相信命运，不行啊，尹进宝昼夜感叹。还说，怪不得这趟进山不顺当，他晚晚都在做梦，尽是稀奇古怪的恶梦。王猴子也随声附和，好在福才能稳住，吵也是闲的，人算不如天算。

        第九天早上，天放晴了。可是，河水依然很大，铺天盖地的，轰轰作响着，还有，森林里到处是露水，一时也弄不成事情。福才跟几个人商量，往回撤吧，没有粮草，还能做啥呀。唉，回吧。为了减少过河，就沿北面的土地沟河谷直接上山，翻过一座大山梁，再下山，就可以走出森林，顺着公路回家。不过这条路比较危险，走十多里路，尽头就回到了红铜山保护站。这条公路上，经常有车辆出入，容易碰见公家人。眼下，从二道河到土地沟，就有一段很慢长的路，人烟罕至，行走艰难。走着条路回家，最少也得两天功夫。

        不说人受了多大的憋屈，就连狗也坚持不住了，一上路，就一个劲儿地要逃跑，怎么也牵不住。特别是王猴子牵着的那条黑狗，更显得有些急躁，几次对王猴子的管制露出不满的神情。中午歇息的时候，黑狗趁王猴子打个马虎，一溜烟跑了。下半天，福才牵着的黄狗，也很不听话，吐着舌头，丝丝叫着，不停地东张西望，最终还是逃脱了。

        跑脱了猎狗，福才还是有些担心，这一带，野猴子成群结队，容易引起猎狗的注意，它们一准会不停地斗猴，目标很大，万一遇上保护站来人，就完蛋了。没有了猎狗的陪伴，几个人无精打采的行走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还是多少有些寂寞，加上都不说话，就显得更为死寂。福才背的东西多些，走着走着，就有些落后。在这样没有人迹的森林里，忌讳彼此走散。不过这地方福才熟悉，他一点也不害怕。干脆，歇下来抽袋烟再说。福才手里还拿着一把镢头，准备随时挖些药材啥的。这时他往地上一放，居然打起了几只野蜂来，一只野蜂就蛰着了福才的面部。他赶紧叫了一声三娃，老三折回来，福才的脸上已经肿起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这算个啥呀。福才被野蜂这一蛰，也没了抽烟的兴致，赶紧跟着老三赶路。可走不多远，突然记起，手里的镢头丢在了蜂儿蛰了自己的地方。老三没说话，赶紧返回去取。老三拿了厥头，就在父亲坐过的地方随意一挖，竟然挖出一个黑色的圆形东西来，他一想，莫非就是猪苓？喊来父亲，一看，果然就是。福才放下背上的东西，前后左右一挖，都有，到处都是。

        这意外的收获，令大家非常振奋，尹进宝和王猴子也赶来，加入到挖猪苓的行动中，大家一时间兴高采烈起来，把周围的土都翻过来了，一点死角也不留，足足挖了两麻袋。猪苓这种药材，市场上也很值钱，就挖出来这些，也能值几百元。挖完了，延伸到周边一圈，也再找不到了，大家才收工。回味刚才的过程，尹进宝和王猴子都称赞老三果然有福气。看来好运气都是年轻人的，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遇过这样的事。有了这点收获，这趟进山，也还是没有贴本，功夫钱够了。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福才他们总算赶到了土地沟经常住宿的山洞里。

        等了半夜，两只猎狗都没有回来，大家还是有些担心，福才想到了许多危险，猎狗经常会出事情，遇上老熊被攻击，遇上野猴子给斗住，还有就是一些用下三滥手段捕猎的人，放的铁夹子，碰上就是麻烦。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把獐子撵上树，没有猎人，一直守着。那年福才的一条最好的猎狗，就这样守着，生生儿饿死在树下了。这天夜里，尹进宝一直在做恶梦，他甚至梦见，他的大黄和小黑都被老熊给撕开了，鲜血淋漓。

        第二天，福才和尹进宝他们，一边赶路，一边到处倾听猎狗的动静，但是直到走出土地沟，翻过大山梁，还是杳无音信。当然了，大多数情况下，猎狗还是会回到家里，狗的嗅觉和灵性，是不用怀疑的。

        可是，就在他们下了山，刚刚上了公路，一两吉普车已经停在他们面前，大黄和小黑，已经牵在公家人的手中。原来，就在昨天下午，大黄跟小黑，把一只香獐子一直撵到了保护站的门口了。到了门口，那只獐子，竟然不跑了，才被小黑咬了一口，后胯给咬破了。住在保护站周围的村民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只獐子，沿着公路，一直朝着自然保护站跑来，一跳一跳的，跑的很快。想来，这獐子也奇了怪了，都成了精了，怎么就知道往保护站跑啊，简直是神话呀。

        看到自己心爱的宝贝，尹进宝眼里流出了泪水，那两个条猎狗，也汪汪叫着，不断扑向几个走出森林的人，眼里也有湿湿的液体流动。

        这事，一时传为美谈，人们议论了好久好久。后来，红铜山保护站平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偷着打猎了。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0-12-29 15:22 编辑 ]

若雨

沙发，呵呵。好长哦，先记个号再来欣赏。

曾经沧海

先记上，晚上再详细看。

刘满园

原帖由 若雨 于 2010-8-12 12:51 发表
沙发，呵呵。好长哦，先记个号再来欣赏。

谢谢关注。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8-12 14:01 发表
先记上，晚上再详细看。

谢谢关注。

薄暮

刘版这篇小说真精彩，构思精巧，叙述生动，把上山打猎的过程描写得形象而自然，人物内心也刻画到位，有内涵的小说。欣赏！问好！

若雨

再来欣赏，打猎的部分写得固然是精彩，可是个人却觉得重点是在后面，走出森林，不仅仅是对保护动物，更是对人类的一种提醒吧。要与自然界和谐相处。 不知道这样的理解是否符合刘老师写这篇访日的初衷。

天下为公

初看，一篇现实的作品展现出来。
再看，再读。

邱天

山林有宝，该得的，得；不该得的，还是手下留情。给猎物留下命，走出森林，也算积德了。

小说值得一读。精华了！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12 15:26 发表
山林有宝，该得的，得；不该得的，还是手下留情。给猎物留下命，走出森林，也算积德了。

小说值得一读。精华了！

支持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薄暮 于 2010-8-12 15:05 发表
刘版这篇小说真精彩，构思精巧，叙述生动，把上山打猎的过程描写得形象而自然，人物内心也刻画到位，有内涵的小说。欣赏！问好！

谢谢薄暮来读，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若雨 于 2010-8-12 15:12 发表
再来欣赏，打猎的部分写得固然是精彩，可是个人却觉得重点是在后面，走出森林，不仅仅是对保护动物，更是对人类的一种提醒吧。要与自然界和谐相处。 不知道这样的理解是否符合刘老师写这篇访日的初衷。

谢谢你的阅读，你的诠释。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12 15:26 发表
山林有宝，该得的，得；不该得的，还是手下留情。给猎物留下命，走出森林，也算积德了。

小说值得一读。精华了！

是啊，正该如此，谢谢邱版。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8-12 15:15 发表
初看，一篇现实的作品展现出来。
再看，再读。

谢谢天版，谢谢阅读。

黄会兵

走出森林，也就是走出内心的龌龊和欲念。一题双意。
被生活重担压迫的人们，最终做到与森林和谐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