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经沧海
舅舅一声不吭,勾着头颅坐在中堂门口的蒲墩上,看地上几只蚂蚁拼着蛮力在艰难地搬运一颗饭粒,那突起的喉结就快活地滑动了一下,潜意识地想与蚂蚁争夺那一粒饭吃,但他最终没有伸手。
舅舅来我家,无非是能吃到一口饭。
舅舅注定要挨父亲一阵抢白训斥,不过舅舅早有心理准备,起着一副踢打不烂的泄气皮球样子,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讲不起志气和尊严了。
人常说一代英雄九代衰,听父亲说,舅舅祖上可是名门望族,当年外祖父划大船起巫水下沅江抵洞庭搞水上运输,把小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一次有商人租船从沅江至洞庭湖,船在途中商人腹泻半夜蹲在船帮上解大便,不慎跌到河里淹死了。此后外曾祖父不再划船经商,回到村里买山置地,一跃成为唐家村的大地主。
有人说外曾祖父发了混财,终归有一日要遭报应。
一句谶言,竟格外应验。某日有军队调拨,乘船沿着巫水河溯流而上,向上游的城步县城进发,河中有闪闪白白的鱼儿,扎着头在急水滩中觅食。军人持枪朝鱼儿砰砰几响,只听到枪响却不见鱼儿翻出水面,军人气恼,一扬手又砰砰几响,依旧没有鱼儿浮出水面,气得军人癫着性子骂朝天娘。其时外曾祖父在岸边的吊脚楼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军人猴急猴蹦,兀自哈哈大笑。突然,一粒流弹飞来,外曾祖父訇然倒下,殷红的血呼呼直喷。原来子弹打在水中的铜岩上反射回来,竟击中了外曾祖父的脑额。外曾祖父不治而亡,临死时对家人说,人生在世亏心的事做不得,否则会遭报应。原来当年商人租船装了好多银元意欲运抵家乡,外曾祖父见财生邪,竟将解大便的商人一脚踢入湍急的河中。
报应一直在延续,至舅舅一代,唐家的元气彻底丧尽。舅舅一生下来就是个“风车脚”,一步一摇晃,像长年喝多了酒一样,事实上在舅舅的一生中,好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饭,哪里还奢想有酒喝?
我四岁时母亲就走了,父亲只有两兄妹,姑姑很早就去世,只听说有一位比我大二十多岁的表哥,但在我的印象中从来不来往,因此除了父亲和舅舅,我再没有其他亲人。
我只知道舅舅住在唐家,但我从来没有去过舅舅家。舅舅没妻没室,无嗣无后,连个遮风避雨的家都没有,生产队念他可怜,就安排他在巫水河上摆渡,他的整个家当都囤在渡船上。如果来人来客,舅舅家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舅舅隔三差五往我家跑,因为舅舅食量大,常常是饿得呕吐清口水。没法,只得常跑他生命中的唯一亲家——妹夫家。
舅舅来我家早已没有那种亲情走访的意义,说白了只是本能地能找到一点果腹的食物。在那种混乱年代,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难养家糊口,何况我父亲长年有病,我的家境就可想而知了。因此父亲见到舅舅就闹心,一股无名业火霍霍地往上窜,骂舅舅不知死活来刮我家油水。
舅舅麻着头皮半天不吭气,人到了这步田地,心早已死去,只是本能地想吃东西。
父亲一阵炮火后,就唉唉地叹气,像忏悔也像自责:这日子难熬呀,我们吃的也是清汤寡水!自留地上的红薯刨光了,山上的蕨根也挖尽了,别怪我不顾亲疏嗓粗气大骂你。
吃饭时父亲不时劝舅舅多吃点,要吃饱。舅舅死闷着,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持筷子的手迟迟疑疑,伸得慢,缩得快。默默地吃,默默地咽,没有一点声息,喉结随着嘴的嚼动一耸一耸地滑动,既贪婪又饥馑。
舅舅每次来,不会空手进家门,他会带来几颗那种极普通的“子子糖”“把把糖”,也就三两颗,用半张皱巴巴的草纸包裹着,揣在贴胸的那个兜里,进门后就掏出来,慢慢地展开包糖的纸,往往还散发着微微的体温。我吃起来感到特别的香甜,舅舅猴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我吃糖,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舅舅如何能挣到买糖的那角儿分儿钱,我无法知道。
翌天清早,舅舅是必定要走的,我家供不起他,他自己也感到有趁火打劫之嫌,拉不下脸再多住一个晚上。没有相互揖别的浪漫,舅舅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父亲是个一根肠子直到底的人,喜怒哀乐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样子虽然凶狠,但也有平常人的慈软心肠。舅舅要走,父亲不会让他两手空空地回去,总会想方设法凑够升儿半碗米送给舅舅。舅舅就抖抖地伸出两只青筋裸露的手,极小心地把米用个布袋锁住揣在怀里,走路时一只手僵硬地摆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怀中的米,生怕一松手那点救命的米就会飞走。
舅舅来我家,也不是每次都满载而归,实在没米了,除了让舅舅敞开肚子吃一顿,父亲也会找点诸如瓜菜,红薯之类的东西送给舅舅。舅舅走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也透着一丝感激,嘴唇一阵翕动,却始终发不出声来。
日子越来越艰难,已有三天揭不开锅了,父亲看着我饿得像干蛤蟆的身子,叹了一宵气,翌天鸡鸣头遍就出门了。
暮色苍茫的时候,父亲僵着脸回家了,他背上搭着半袋子米,人已疲惫得不想言语,亦不想动弹。就在这时候,舅舅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父亲好像找到了出气筒,变得异常的激动,朝舅舅劈脸一阵大骂,骂毕叫要我给舅舅两升米,马上让舅舅离开我家。
幼小的我觉得舅舅无助可怜,但许多大人的事我又不懂,我从小胆小怕事,父亲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不听。
舅舅僵在那儿进退两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舅舅在我家填饱肚子抑或过夜是不可能了,腿脚不便走路颠晃的他,在这苍幽的向晚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但父命难违,我赶紧去拿米。我把父亲弄来的米袋口扯开,一看最多也就七八升米,我迟疑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冒着被父亲掴耳光的危险,给舅舅装了四升米。
舅舅踏着暮色,一拐一跛地走去,佝偻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吞噬。突然,舅舅一个趔趄摔倒了,我赶紧跑上去,舅舅艰难地爬了起来,右手始终紧紧地抓住怀中的那点米。他做了个不让我搀扶的手势,继续往前走去……
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定格了。
舅舅此后再没上我家来,有几次他经过我家门前,我想把他留进家里,舅舅只是摇头喟叹,不肯进屋。他要去哪里?脚下的路又在哪里?只有他自己清楚,或者他来到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路可走,因此他的一生总是摔跤的时候多。
父亲说:你舅舅是跟我斗气了!我是夏天的雷,响过之后就没事了,想不到你舅舅记仇记恨……
五年以后,父亲一病不起,父亲在生命垂危时说: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去看一次舅舅,舅舅错怪我了!人常说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上只有舅舅大,可是我这当舅舅的脸皮也不值钱呀!原来那次父亲实在没地方找到粮食,竟想到了那位表哥。也是人穷亲疏,自从姑姑去世后,彼此竟有几十年不互相来往了。父亲打听到表哥那儿的景况比我们这儿稍好些,就颠倒过来拉下脸皮屈尊舅舅去看望外甥。表哥表嫂满腹狐疑,很难相信这瘦弱的老头竟是自己的舅舅,总以为是个逃荒要饭的,直到父亲说出了表哥背上的黑色胎记表哥才相信了。父亲回家时表哥送给父亲八升米,说大家的日子都难,舅舅莫怪外甥对舅舅缺少孝敬,等时局好了,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再互相走动吧,言下之意表哥已下了逐客令,暗示父亲以后不要再增添表哥的麻烦。
父亲走了,带着对舅舅的歉意走了。
安葬了父亲,我即去唐家村找舅舅,但村民告诉我,那摆渡的唐老头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我买了香烛纸钱,准备给舅舅上坟,村民又说,唐老头那晚是死在渡船上,其时涨大水,渡船被洪水冲走了,舅舅也跟着走了。
没有人记起他,只有被泱泱大水隔在岸边的人才念叨:唐老头在世还是好呀,他摆渡船划得稳当。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舅舅清清朗朗地说过一句话,自然舅舅也就没有什么临终嘱咐,舅舅他想对这个世界说什么呢,他一生下来就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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