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GDP
文/亦村
躺在病床上的有志,听着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会想起曾经的那些美好。光脚丫捉住鱼儿的一声惊叫,游走在金黄而又热烈的油菜花中间,午自习飘忽而过几朵白云。
那都是闭上眼最先闪入脑海的。睁开眼,他就看到肌瘦的妻子,端着煎好的中药,探进门来。她老得可真快,一点都不像四十出头的人。有志常想。喝完药,他照例要躺一会。这时,他就接连听见四个孩子的声音,叽叽咕咕的,像是商量着大事。这之后就安静了,他们都上学了。
醒来时,已是午后。阳光斜落在树梢头,风一吹,立刻有几片树叶慢悠悠的掉下来。其时已是秋天了,哪有不掉的道理。
有志拿起旧报纸,稀里哗啦的翻着。他弄出的响动,好像和谁在说话一样。这样好啊,有志给妻子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也不急人了。这是何时积成的,他努力地回想起来。
十七岁那年,他就辍学了。因为穷,他只能中断自己的大学梦。虽然老师们一个劲的挽留,同学们一个个的惋惜,终还是回家务地了。父亲说,要挣多少工分呢。这么一大家子,都张着嘴要吃,没法子啊。父亲说的唉声叹气,完了,挤出一些笑容。后来,他结婚,分家单过。再后来,为了要一个后人(此地男孩的说法),四个孩子也就陆陆续续来到人间。六张嘴,他很快就感受到肩上的担子。他不停地给人家打小工,人家看他实诚,脚底也勤,就介绍他在水泥厂扛水泥。刚开始他有些吃不消,不到一小时,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但看到工资还不错,还听说要涨,最主要的是能叼时间务农,他于是留了下来。那阵子,一回到家,他就想好好歇歇。可屋里琐碎的事,孩子的事,让他难以消停。他就骂自己,命太贱。骂完,他就想通了。他不再怨父亲,他知道,好多事也是没法子的。
好像就是扛水泥那时开始爱翻报纸的。扛水泥是体力活,所以歇歇脚就显得弥足珍贵了。那些货车一辆接一辆,长蛇似的,伏在地上。一经水泥码满,车便叫嚣着离开了。装一车,已是大汗淋漓,想休息。可另一辆司机已经在催喊,快点,快点,一刻也等不及似的。终于逮住了一会,便都散架般堆在地上。躺在地上,他们也不想闲着,有些就开始骂娘了。
“日他爷的,累死了。”
“不干这他大的ⅹ了。”
有志知道,他们也就是嘴上的功夫。过后,还不是和自己一样。他歇下来的时候,就抬头看那些在写字桌跟前的人。他们在大楼里,靠窗办公,不时地把头探出来,张望一下。看得久了,有志便被光线晃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有时,那些夹着公文包匆匆而过的男子,他也要盯上一阵,直到他们的背影变小,小得再也看不见。
哎……他收回目光,终究是气短了。
这一天,回到家,他就一股脑的捣腾出那些读书时的书籍,报纸,翻着,找着,像寻找金子一样。他找出一些报纸,一些已经泛黄,一些却是谁谁谁看完就丢到他手上了。报纸写着日期,还是几月前的呢,上边是来自国家的,政府的好消息,他最爱关注这些,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但免不了叹一阵气,要是自己不辍学,或许会是航天员,或者教师,甚至成为为民伸冤的父母官。
那些气壮山河的梦想啊。被那些巨大的轰鸣声吵醒,他就难受的要命。这时,已是深夜,这个小城镇却还在加班加点。有志就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几粒寒星,看着天一点点的淡白,直至完全放亮。
后来,他就用报纸来对付这多余的光阴了。
小王闲坐着,看着门前那些树都耷拉着叶子,街上也静悄悄的。倘若鬼子进村,也是发现不了的。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他也打起了盹。他是被吵醒的。声音听出来是个女的。他拉开宿舍门,站在门口,看见楼道里一个瘦小的女人拉着黄大夫的手,低三下四的絮叨着什么,这个小王背地里叫老同志的人,厌嫌地甩着手。女人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小王还是听出了大概。他的丈夫病了,以前就有肺病,现在是肝病,其它病也有,因为他的丈夫时不时的喊疼,一会在这,一会又在那。但没钱去看,只好拖着。这次看来不行了,他开始咳出血了。是很大的一块,女人还这么强调。大医院太贵,就只能在乡上看。兴许你们能看好。看到好几个人看她,女人最后哭着说。行行好,你们。家里只有我一个种地,还要照顾孩子。他父母去世的早。小王觉得好笑,干嘛整出一副可怜相。后来,小王才知道,那女人是有志的女人。她家里真得很穷,这倒让小王唏嘘不已。
小王第一次见有志时,他正出神地望着那面灰旧的墙壁,阳光从外面扑进了来,贴在他黑黄的脸上。他的旁边,有一叠报纸,皱皱巴巴的,已不成样子。小王喊他用药,他突然身子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被惊吓了。他转过身子,对着小王,懒洋洋的。
换过药后,小王就出去了。
怎么像一个小老头?在路上,小王想起那坑坑洼洼的脸,一直嘀咕。
跟有志熟识后,小王总爱打听他的事。而那个老同志,总对他说,一个农民,有什么好听的。可小王一进去,就缠上他了。而他总会讲上几句。
“那时,我学习很好,老师相当器重。”他说相当时,故意把声音提起来。细看他时,他的嘴角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时劲真是多,白天多,晚上也多。”小王想不到他还会幽默,也跟着他笑。
向你致敬啊,说完,小王想站起来敬个礼,被他伸手打掉。
“那时间感觉不到冷,扛水泥,大冬天一件单衣就成。”他停了一会又说。
“现在就冷吗?”小王问。
“冷啊,现在老是感到冷。怎么就怕冻了呢?”
“或许是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
这样说笑着,总被有志的咳嗽声打断,先是一两声,后来就持续不断了。不说的时候,屋子便突然静了下来。
有志咳嗽时,小王便望着外面。大街上,行人,车辆一多了起来,尘土便到处飞扬。快到中午,那一张张疲乏的脸,都想吃到那一口香喷喷的饭菜。谁会去操心这些呢。菜市场是些吵吵闹闹的人群,卖菜的,买菜的,都在为一角毛票子挣得面红耳赤,地上撒满了脏兮兮的、废旧不用的塑料袋。在菜市场旁边,是那些即将竣工的大楼,一些民工拿着扳手,锤子,打砸在钢筋上,就传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还有些刚刚扎好地基,周围是平房推倒后,还未处理干净的废渣和垃圾。在远处,是一些急待征用的农地,那个水泥厂就处在那些农地和一片居民区中间。那几根粗大的烟囱,还在吐着巨大的烟朵。那些浓烟,刚来到世上,就疯了似的地翻滚着,夹带着的黑色的灰尘,迅速地攀升,扩散开来,好像要吞掉那些白云。小王曾记得有志说过,他的家就在那附近。小王想,要是有志好着,也应该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该用药了。小王揉揉发疼的双眼。
药用完,小王走出去,猫着腰。不想带门时,那扇门发出不小的响动。
一转眼,就是深秋了。
有志近来总把头埋在报纸里,话也少多了。小王曾开玩笑说,考大学啊。他也不曾把目光移过来,只是一双眼在报纸上很毒的爬行。小王也时常把自己订的报纸拿过来,他就更显得匆忙了。为此,老同事慢慢腾腾地说,他啊,还是农民的相。听到这话,小王想跟老同事理论几句,但还是忍住了。谁让自己年轻呢?
偶尔,有志也说,大学生,全球经济怎么就跌了呢?那是小王带过去的报纸,那上边头版是“中国不败于世界,中国经济持续增长”。那些字很醒目,小王怎会不知道呢?
“人穷了呗。”
“怎么中国就不跌?”
“ 中国呀,那是牛的缘故。”
“大学生就是会说。”呵呵,他倒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段时间,有志总有些奇怪的问题,弄得小王也不好回答。比如经济是个啥,经济比粮食更重要么?经济是个怪物吧?时间一长,小王就气愤地说,是个球。过后,小王看到他不停地搓手,好像手上很冷似的。
“ 连药都忘了吃,看的那有用吗?”有志的妻子进来,看到刚才还热气腾腾的药已经失去温度,总会埋怨几句。
“你懂个屁。”
有志的妻子便不言语,等着他吃完,就拾掇起乱糟糟的房间,捋捋已皱巴的被子,整放东斜西歪的报纸,擦洗满是烟灰的桌角……屋子里的浑浊气便消失了,阳光涌进来,暖洋洋的,让小王一下子有些恍惚了。
小王闭上眼,听见有志独自言语,还是咱们国家好,咱们政府好。小王心想,就让他自个说吧,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
“你不觉得行人很少吗?”他便努力地想着外面,好像要看清究竟。行人是有些少,说完,他竟然做一下鬼脸。小王还以为他开玩笑,就把头望向外面。果然,说得没假,街上的行人有点稀稀落落的,往日的喧哗声少了,那些工地上也冷清多了。只有那些树叶呼啦啦的响着,好像要下雨了。不一会而,雨终于下了起来。小王觉得怪难受的,就打开窗子,让那些冰冷的雨点落进来。
有志憋了半会,猛然就喊了一声,哦,哦,经济叫GDP,我想了好久。是这样的,你们这些专家。许是激动,他竟然叫小王专家。
“别这么咋咋乎乎,我以为你跌倒在金窖了。”
“廉颇还没老吧。”他开始起卖弄他的知识来。
“没老,没老。”
看他光辉的脸,小王就没办法说他了。他们都笑起来,很轻很轻的,生怕把什么赶走。
时光总是这样过去了。
小王忙完一阵,总想和有志说说别的。在有志病情加重的日子里,聊些饮食,旅游,八卦,随便都行。甚至自己指指点点的出生,备受欺凌的童年,糟糕透顶的家庭。他记得上小学时,他就发下狠话,一定要出人头地。
小王看到有志呜呜的低吟着,他的口中咬着被子的一角,显然是不想惊动谁,头上豆大的汗珠冒着,一颗紧跟一颗。而眼神又好像哀求了。
小王慌张的叫来老同志,给他注液。他的妻子立在一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打完针,他便安静了,像孩子一样。
回想起来,已是很长一段时日了。就是那天,老同志说,不中用了,只剩下推日子了。那之后,小王就故意不到有志的房间去。去了,也小心翼翼地。每回问起报纸上的长长短短,小王也胡乱的应付着。他的妻子倒是忙上忙下的,一刻也坐不住。看到这些,有志好像知晓似的,我的病不好了吧。你们都在瞒我。他叫起来。
有志拒绝吃药,打针,我们却没有想到。他冲我们嚷,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还不如一条狗。他这样说,孩子在时便也跟上他哭开了。这时候,谁都拿他没办法,我们只有安慰他,会好的。会好起来的。
“看外面多好。”她的妻子忙乱的说了一句。有志没坐起来,他坐起来已经需要几个人去扶。小王看到外面,那些楼,奶黄色的楼,建好了。
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必定是孩子,带来了好消息。他们一个个都考高分了。那个呛人的病房便传出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
这时节,天气是短了,到底短下来了。不待黄昏展开,便漆黑一片,好像要掩埋什么。而最漫长的夜里,有志总要听到那些喝酒的人,那些再晚也会回家的人,禁不住要泪如泉涌。
再拿报纸时,小王才记起好久没给有志带报纸了。
他已经用不着了。他走的时候,天正冷着呢,没有一个人守在他身边。或许是深夜,或许天快要亮了。可谁会去计较这些呢?
一个搬运工,一个农民。
他死时,还睁着眼睛,据说是因为太痛苦。他的妻子给他合眼,怎么合也合不上。他再也不动弹了,任凭妻子,孩子们的,大哭小叫。小王知道自己也帮不上忙,就拉上门出来。跑到宿舍里,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呜呜呜的哭起来。他曾默默许诺过自己,要让有志明了那东西GDP。
让我们先停下来,说说我吧。
我就是小王。三年前我就毕业了,我参加了分配考试。人们都说那是第二次“高考”。我考上了。我回忆起那段时日,父亲提着价值不菲的礼当,东门进,西门入。那时父亲笑容生得真快,真多。他一直对着那些要害部门的要害领导,局促地,不安地笑着。我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任何表情。
就这样,我到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不景气的乡卫生所,干着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当。它还推销器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而我经常站在那个锈迹斑斑的窗前,一次次想起自己的志向,爱好和未来……
我亲眼目睹了有志的昏迷,挣扎,呻吟,窒息,好像发生在我身上。好在这儿即将拆迁,我也将离开这该死的地方,搬到已经建起的那幢大楼中。它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重要的是,它已经挂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济康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我用整整一个下午,打扫那间病房。我捂着鼻子,大力的挥动着拖把,像急于赶走什么似的。那股酸臭味,还有食物腐烂的味道,却不停地想钻进我的鼻子。
我的眼泪下来时,我骂自己真没出息。为这样一个人。
我是不小心碰到那堆报纸的,它们散乱地落在墙角,已变得暗黄不清。我蹲下身,才能看清那一行“中国骄傲”的大字。这些曾熠熠生辉的笔迹,一如这屋子,落满了灰尘。
[ 本帖最后由 亦村 于 2010-8-22 16:3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