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胸臆直抒《思痛录》

东皋子

　　自从“文革”风暴尘埃落定之后，许多经历过此前一次次政治运动的人痛定思痛，纷纷拿起笔来写下回忆文字：有写自己遭冤痛史的，也有写可笑的荒唐史的，还有以严肃的姿态思考历史的。这些文字，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五六十年代出生，从小就认为革命运动正像那“大型革命舞蹈史诗”《东方红》的舞台背景幕布一样雄伟壮阔、瑰丽无比，并因而内心深处一直对之充满向往的人来说，是一次强烈的冲击，使我们惊诧地看到了那幕布后的某些真实的东西。从那时到现在，虽然一直有无形的大手总想把那幕布掩紧，但是有关的文章还是不断地出现，一次次掀起那沉重的幕布，想压也压不住。这些文章，大多数是反映49年以后政治运动的，而初版于1998年5月的《思痛录》一书，则把笔触延伸到了49年以前，在反思的深度和广度上都有很大的突破。

　　《思痛录》的作者韦君宜可以说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爱国青年的代表。她十八岁时就怀着爱国热情参加了反对日本侵略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又怀着抗日救国的决心奔赴延安，投身于中国共产党的事业。49年后，她相继担任过宣传、文化、出版部门的领导职务。借用党报上常说的话，她的一生堪称是“革命的一生”。而正因此，她在晚年写的这部反思性的回忆录《思痛录》，就给人们带来强烈的震撼和深沉的思索。

　　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记述了自己参加革命后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抗战中的延安整风运动，49年后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三反五反运动，肃反运动，批判《武训传》、《清宫秘史》和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运动，打击“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反“丁、陈反党集团”运动，反右运动，反右倾运动，批判“反党小说”运动，“四清”运动，以及那“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所以，这部书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上个世纪后半叶中国革命过程中的“运动”史。

　　对上述大多数“运动”，我们从许多文章里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了，而唯有最早的延安整风运动却知之甚少。《思痛录》的第一章“抢救失足者”，就是有关这次运动的第一手材料。它记述了“整风运动”从针对根据地党组织，发展到针对来西北根据地参加革命的知识青年和左倾文化人以及某些从“国统区”来的中共地下党员；从最初的“审查干部”，发展到“人人过关，个个坦白”的“抓叛徒、特务”的高潮。书中记述的“运动”的方式方法，让我们看到了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影子，而当时某位抗大分校副校长说的话实际上概括了“运动”的原则：“别人说反对逼、供、信，我们就来个信、供、逼。我们先‘信’，‘供’给你听，你不承认，我们就‘逼’！”延安整风运动“逼”出了大批的“叛徒”和“特务”，其中还有几个人因受不了精神打击而自杀了，但最后所做的结论是这些人中只有两个是真的（其中一个不久就平了反，另一个49年后还担任了领导职务）。这么一场天翻地覆的“整风运动”以毛泽东在公开的大会上行礼道歉而告结束。党的结论说这次运动是“在黎明前黑暗的战斗里误伤了同志”，而且有“教育了干部，纯洁了队伍，团结了全党”的成绩。一般研究党史的专家都认为这次运动后毛泽东在全党确立了领导地位。然而当时谁又能想到，延安整风运动会是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预演呢？

　　从这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韦君宜和她的丈夫杨述也曾在一些运动中被整过，比如“整风运动”中杨述被迫承认自己是“路线特务”，反右运动时韦君宜差点儿被划成“右派”（是胡乔木和彭真“保”了她），“文革”前期她们夫妇俩都被当作“走资派”而挨过批斗。但如果仅仅是记述这些，那么这部书和其它许多痛说自己受难史的书就没什么区别了。《思痛录》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作者坦承了自己在一些运动中所处的领导地位和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整人的行动。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她“既是受害者，也成了害人者”。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这部书是一本“忏悔录”。

　　作者在书中披露了自己在运动中的心态和行为。有的时候，她完全相信“上面”的说法，积极投入到“运动”中去；有的时候，她心里也对某些做法有自己的看法，但由于“明哲保身”，就随波逐流了；有时，她也干了些违背良心的事。比如在反右运动中，她和黄秋耘同时受到批判，但在自己被解脱后，她竟然马上执笔写了批判黄的文章。她的行为，虽然有迫于当时环境压力的因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缺陷。韦君宜用毫不掩饰的文字解剖自己，表达了“追悔莫及”的心情，显示出她是有良心的，是真正在反思的，并敢于把这种良心和反思诉之于笔端。与某些一味诉说自己如何挨整而闭口不谈自己怎样整人的回忆文章相比，《思痛录》更显得弥足珍贵。

　　《思痛录》的价值还在于为后人留下了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人和事的惨痛记录。这一次次政治运动，不但妨碍了中国的经济发展，更极大地摧残了中华民族的大批英才。像韦君宜一样，许多参加革命的人都出身于富有的家庭，他们甘愿抛弃优裕安适的生活，冒着危险钻山沟，过苦日子，无非是由于怀着振兴祖国的崇高理想，正因此，他们许多人此后在政治运动中的遭遇才令人痛彻肺腑。比如国民党要人陈布雷之女陈琏，勇敢地背叛了家庭，独自在北平贝满中学教书，参加共产党干革命，被捕后也坚持不改变立场，闹得国民党报纸一时竞相报道（在电影《大决战·平津战役》中，曾借毛泽东之口提到过她）。但在反右中，她却遭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被迫与丈夫离婚，“文革”中又受到残酷的批斗，终至含冤自杀。像陈琏这样的事例并不是个别现象，这种自毁根基的做法，实在令人深思。

　　《思痛录》还揭示了政治运动对人们心灵的戕害。在运动中，正直之士受打击，出卖人格能“过关”，整人害人往上爬，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正气下降，邪气上升，其恶劣影响直至现在也难于消除。

　　正如书名所表达的，韦君宜写此书的目的并不只是诉说政治运动之“痛”，更主要是希望对之有所“思”。她“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是让后来者思索“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思索历次政治运动给人带来的痛苦和“痛苦的根源”，以使他们“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因此，《思痛录》是值得我们反复阅读，反复思考的。

　　我刚刚读完的这本《思痛录》是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的修订本，附有韦君宜以延安整风运动为背景写的自传体小说《露沙的路》。小说《露沙的路》以真实而毫无矫饰的文字反映了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再现了延安边区的生活与种种现象，可以看作《思痛录》的姐妹篇，也是对它的诠释。两者互为补充，颇为耐读。

　　我这是第三次读《思痛录》了，而我读后的心情仍然如第一次读过之后写的一首诗所表达的那样：

　　犹感当年热血焚，
　　献身何愿献良心？
　　胸臆直抒《思痛录》，
　　一言一叹显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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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猫阿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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