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的记忆
胡麻花儿蓝花花,
俺们的秧歌是娃娃家。
不会玩来不会耍,
大家亲亲别笑话。
刚过正月初一,社里的娃娃秧歌就起来了。首先得自制“高灯”——一种带花边的可以拿上随意摇摆的灯笼。找一把老扫帚,抽出竹枝,放在煤油灯盏上烤软了,就扎成一个灯笼骨架。底下又套一个可以活动的木板,用以固定蜡烛或灯盏。有时是六面体,有时是四面体。糊上亮亮的纸,绘上兰草、牡丹、菊花,或者写上“五谷丰登”、“四季平安”之类,一个漂亮的“高灯”就做成了。
“高灯”队一般由12人或16人组成,在夜色里一齐点亮了,像一条舞动的长龙。玩“高灯”又叫“闯高灯”,一般是两人一小组,一前一后跑动,错落有致。高灯上的花穗子刷刷响,人的脚步极有韵致。灯笼随着人的身体,上下左右摇动,在夜空中斜插漫舞,令人眼花缭乱。闯“高灯”者一般为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一趟高灯“闯”下来,往往大汗淋漓,但小伙子们乐此不疲。一夜的“闯”,让他们的身心得到极大的放松。因此,在社里长大的孩子,每个人都有闯“高灯”的经历,也都会自制高灯。
娃娃秧歌耍上几天,正式的秧歌就起来了。头家是德高望重的老者,聚集庄里人议事。一锅老旱烟之后,一切就敲定了。谁是打鼓的,谁是打钹的,谁是闯高灯的,谁是“旦娃子”,谁是玩狮子的,谁是耍龙灯的,全村老少,几乎是人人都有了事干。傍晚,一听见鼓声响,全村人就聚在秧歌坛里(敬神的地方),等候命令。
正月初五左右,各社的秧歌都起来了,就开始轮流收秧歌。此事非同小可,先得下帖子,打发几个麻利的小伙将十里八乡的秧歌请定了,才开始准备。我们社里一般在正月初八收秧歌。先是准备夜餐,一般由头家打发几个人到各家各户收“年”,也不管是花卷儿、猪肉、粉条、包菜,反正每家拿出上一些“年”货,一顿秧歌饭就绰绰有余了。
开始收秧歌了,锣鼓声起,头家提着灯笼,拿着一张黄表,就带领着秧歌队远远地出迎。两家秧歌队的头家提着灯笼,碰头了,就点燃一张黄表,互相叩头、作揖,互致敬意。两队秧歌的高灯队就大声呐喊起来,并使劲地摇高灯。然后,主家的秧歌队往回跑,被迎的秧歌队紧紧跟上。
秧歌摊子就设在一块平坦的旱川地里。等十几家秧歌队收齐了,就开始表演。领秧歌的一定是个不凡的人,得有头脑。如果你站在高处观看,你不得不赞叹,这才是民间奇迹。
一种玩法叫“蛇蜕皮”。十几家秧歌队连成一条长龙,走在每家秧歌队最前面的头家,提着灯笼。依次就是各队的高灯队,锣鼓队,“旦娃子”,狮子队,龙灯队。在漆黑的夜幕下,一条“长蛇”先是盘成一个漩涡形,接着,就一层层“蜕皮”了,等到皮蜕完了,又变成一条长蛇。这时候,所有的队伍都气喘吁吁了。简直像诸葛亮布阵。
一种玩法叫“华门市”,得有四个“华门”,即先指定四个高灯手,守候在场地的四角,领秧歌的就将十几家秧歌领着,绕着“华门”转圈。几经周折,花灯就整整齐齐聚集在四个“华门”,令人叹为观止。
那时,六十岁的二爷就给身边看秧歌的我指出这些“道道”,不然,我还不知所以然哩。
集体表演完了,就开始吃夜汤,“夜汤”就是村里人准备的秧歌饭。走了很长路,玩了很久的秧歌队饿了。一碗又一晚热腾腾的烩菜汤,一个又一个花卷儿,就进了庄间人的大肚子。有时也做“捞米饭”,就是小米饭浇上肉菜,吃起来更加热乎。为了得到好的评说,秧歌饭必须做得油汤油水,香气四溢。不然,第二年收秧歌,人家就不愿意来了。
饭吃得饱饱的,才开始扎摊子唱戏。各队都拿出一出拿手好戏来吸引观众。什么《华亭相会》、《过江》、《庙郎认母》、《火焰驹》……都需要极好的唱功和表演,弦索也得整齐响亮才行。
最爱看的是《火焰驹》,戏中的报信的艾前提着马鞭,口中不断喷出“火焰”(其实是一口煤油从口喷中),就将边关的紧急表现得惟妙惟肖。其次是《华亭相会》,科场得意的高文举被招为相府快婿,却遇见小时定亲的未婚妻张梅英。其时梅英虽沦为相府丫鬟,却还认识高文举,而高文举早已忘记了梅英的长相。戏曲就在捉迷藏似的对白中开始,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往往引得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落泪。
《庙郎认母》是一出苦戏。庙郎中状元赴任,却在路途中遇母亲状告父亲,后来庙郎携母同行,碰见昧良心的父亲。庙郎两难之下,终于原谅了父亲,携母前行,圆了自己的孝行。记得这出戏自小就和姐姐在爷爷那里学会了,姐姐扮演庙郎母,我扮演庙郎,曾在本村上演,赢得许多人赞叹。
“旦娃子”一般都是本村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擦了胭脂,腰里系有一个裙摆,手里拿着蜡花盆儿。“载旦”,也不过是不断踏着十字歩,裙子在微微颤动。“载”得好的体态轻盈,花盆儿随着脚步一高一低,颇能吸引人。“载旦”的时候,集体的合唱就开始了。歌手将“旦娃子”围了一圈,就放声唱了起来。
天上的星星挤眼儿,
亲亲给我的花卷儿。
天上的月亮弯月牙,
亲亲让我们缓一下。
这山高来那山高,
那山背后摘樱桃。
樱桃好吃树难栽,
秧歌好唱腔难开。
……
唱得越有劲,“载”得越欢快。那些个歌手中,总有一个“老妖旦",一个“老艄公”,其实是护着“旦娃子”,免得人多出差错,所以几乎是寸步不离。旦娃子“载”到哪里,他们就扭着大屁股跟到哪里,唱到哪里。
大概到正月十六,元宵节过了,一架秧歌就“烧马”了。这天晚上,秧歌在本村上演,演完之后,就将所有灯笼付之一炬,名曰“烧马”。明年正月,又从头再来。只有狮子的“皮”,可以放到第二年继续用。
不知什么时候,山村里通了电。接着,有了收录机、电视、CD、光盘。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看电视,或埋头于麻将、牌九。秧歌,也和煤油灯盏一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只有那种激情,那种力量,那种浓浓的乡情,还留在山村人的记忆里。如果要将秧歌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忆出来了。这,又不能不令人遗憾!
[ 本帖最后由 赵国宝 于 2010-11-8 09:1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