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不下来

暴雨迎风

　　　　
　　　　　　　　　　　　　　　　　　　文/暴雨迎风
　　
　　天塌不下来！每当二爷爷说出这话时，二奶奶就会怒眼圆睁粗着嗓门呵斥一声，放屁！原因是二爷爷常拿这句话作为躲避二奶奶要他做事的挡箭牌。所以在家里，只要二爷爷那句话一出来，紧跟后面的一定是一声响亮的“放屁”。
　　
　　“天塌不下来”是二爷爷的口头禅，说实话，要不是你亲耳听闻，你根本不信二爷爷这个土包子农民，会说出这样既雷人又哲理的话来。
　　
　　二爷爷解放前只上过几天私塾，除了勉强能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将自己的名字斗拢之外，别的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倒是从古戏里听来的一些故事人物有时看见他在听别人神侃时也从嘴里甩出几嗓子瞎起哄，张飞他就是比岳飞凶！
　　
　　不过，二爷爷在村子里曾经也算是个人物，抗美援朝当过志愿军跟美国佬真刀真枪干过，立过一等功，受到过金日成的亲自接见并颁发奖章。本来他回国是被安排在省城一个食品厂当工人的，可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狐狸精似的资产阶级小姐把他诱上了床，他听说要挨批斗被开除抓坐牢，他背了背包连夜逃回了老家，从此当了农民。这段历史老家里的人谁也不知，是几年前我想把他的英雄故事写出来，他才悄悄讲给我听的。当时他满脸愧色，但讲着讲着就满脸泛光，可惜那双半瞎的眼睛看不出半点生动了。
　　
　　他砸吧着嘴，风娃子，别跟别人唱哈！那个女人那才真是个好看，白嫩鲜亮，一见了就像酒鬼看到了酒，直想提着瓶子吹；也像久渴的人面前送上了凉水，不由你不低头牛饮；更像馋猫看到活蹦乱跳的鱼，非要扑上去抓住吞进肚里不可。
　　
　　哈哈！我听了大笑，说二爷爷原来也风流呀，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书里，公布于众。
　　
　　他用那根发亮的烟管指着我，嘴唇直抖，你你你半天才吐出“不老实”三个字，要是再回转去几年我没有读大学也没有当记者，肯定烟斗在我头上揝起了个青包了。不过只一会儿，他就嘿嘿笑了，笑里有几分得意几分甜蜜，他在偷偷回味那段初恋的美好呢！因为这时二奶奶早已不在了，也许他再也没顾忌了吧！
　　
　　可惜标标致致的一个英俊小伙儿，昔日的战斗英雄平安回家了才落了个残疾，不然他决不会娶二奶奶那个只会刨食不会下蛋的二手寡妇。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当满天霞光开始像集会的人群散场了变得浅淡时，一群年轻人正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在后山里开挖水渠，不知咋的了？十几个人都听到山炮响的是九响，二爷爷硬说响了十下，他像朝鲜战场上打仗一样，在轰隆隆的炮响后浓烟弥漫之际，他兴奋地大喊一声，冲啊！如一只脱兔一下冲进了浓烟里，十几个人一齐高喊“回来”也没能将他拽住，“轰”地一声，二爷爷与石块一起飞上了天。
　　
　　三月后，二爷爷从医院出来时，身上脸上都补整齐了，可那双明亮发光的眼睛像戏台上的幕布突然拉上，眼前一片漆黑，那血红的天幕在记忆里成了永恒，后到省城二次三次手术，但眼睛里永远是灰暗的，他成了真正的老鼠眼。
　　
　　二爷爷的母亲摸着她的脸，痛哭流涕，他父亲蹲在门槛上将烟管吸得吧嗒吧嗒直响。二爷爷却嘿嘿一笑，妈，天塌不下来。这时，他那副怪样发出的声音，外人看来再也没有过去那份潇洒，而是有点阴森恐怖的味道了。
　　
　　我深入考究了好久，终于才将二爷爷口头禅的出处弄透彻。原来他入朝打仗时，他们连长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连长是经历过解放战争的老兵，他特崇拜，全连都打完了，他将受了重伤的连长历经三天三夜背回了部队，连长牺牲了，他将连长的精神永远留下了。
　　
　　听父亲说，二爷爷最后说那句哲言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时候。那是个灰暗的日子，那天霜雾浓重，整日不开，二爷爷坐在院坝用篾刀轻快地划篾编背篼系，他划篾不用眼，只用手用心，快速准确，划的篾条又匀又光滑，后来我在学卖油翁“唯手熟尔”几个字时，脑子里就全是二爷爷划篾时的镜头。
　　
　　二奶奶从外面回来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二爷，完了，完了！
　　
　　二爷爷手上动着一颤，死老婆子，惊叫唤个啥？天塌不下来。
　　
　　他二爷，毛主席没了！二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哐”地一声，篾刀坠地，二爷爷浑身颤抖，眼泪哗地如下雨。
　　
　　哎哟！可怜啊，听说毛主席死了盖的是挡席（党旗）。二奶奶边哭边数像死了亲娘老子。
　　
　　啊？毛主席死了才盖挡席，我们死了那不更造孽呀？二爷爷悲从中来，放声恸哭。
　　
　　从此，二爷爷沉默了，整日喝酒，喝了酒就讲他的那段英雄历史，讲着讲着就神吹胡侃，说他们被美国佬追得亡命地逃，没路了就跳悬崖，死的人啊一窖一窖的。大家听了他祥林嫂似的啰嗦就烦，有的人就公开顶撞，于是他就哭，放声地哭，不管人家是喜事还是丧事。
　　
　　大家对他避而远之，有酒也不喊他喝了。他自己买酒喝，常在家里独醉，醉了就打二奶奶，比他小十来岁的二奶奶不到五十就死了。
　　
　　二爷爷终于疯癫了一般，不知何故，对我们一家人突然恨之入骨，天天逢人便说我大哥要谋夺他家产，于是在我家门前挖一个大坑喂黄鳝，害得一家人只得改个侧门进出（原来我们都是与二爷爷一个大门进出，几十年如此）。
　　
　　更为可怕的是他天天在坡上呼口号，打倒刘仁超！打倒王其分！两口子超生三个孩子该抓去坐大牢！我爸妈大哥大嫂只得弃了房子带上一家人搬到镇上租房子住，多年一直颠沛流离。
　　
　　一日，县乡武装部来了几个人调查二爷爷的下落，说是朝鲜付了一大笔钱专门解决援朝老兵的生活补贴，大哥带人到了二爷爷家，不管好说歹说，他直说大哥要骗他家产，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认，当来人将一枚闪光的军功章拿出来让他摸，问他有没有时，他的手竟剧烈颤抖起来，一会儿他在箱子底拿出了同样一枚勋章，依然闪着金光。
　　
　　终于，二爷爷走不动了，每月的生活补助都是大哥领了送回去，顺带买了生活日用品。二爷爷拿了钱总是颤着手数了又数，连问怎么少了？害得大哥从此为他买生活用品都得自己掏腰包。
　　
　　去年，二爷爷八十大寿，我回家看他，我给他讲2012世界末日，我以为他听了会说天塌不下来，可他像没听见一样，脸上毫无表情，我哀叹他确实老朽了。
　　
　　今年三月，二爷爷死了，是大哥为他送的终，大哥说二爷爷死时突然脑子清醒了，他看到大哥在擦眼睛，说，哭个啥？天塌不下来！风娃子呢？话没完头一歪走了，走得很安静。
　　
　　顺便补一句，其实二爷爷就是我爷爷，我爸是他打小领养的孤儿。
　　
　　我回家时大哥将一切都打理完结，他交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包钱，说所有的钱和家产都留给风娃子，落款时间是十年前。风娃子是我的小名。
　　
　　我看那纸条上的字歪瓜扭枣的，不知是谁的笔迹，从没为二爷爷流过泪的我，眼泪突然如豆子滚落。
　　
　　（字数：2528）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8-26 11:27 编辑 ]

暴雨迎风

欢迎大家指正

雪里红

抗美援朝的一位战斗英雄，在岁月的洗涤下竟日渐变得平庸，甚至有点委琐和心理扭曲。有这样的真事，信服。

薄暮

细节描写生动，语言流畅，突出了二爷爷这个人物形象和个性，以及坎坷的命运。

山野农夫

人物立得正，个性也突出。
故事叙述流畅。
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曾经沧海

二爷爷这个人物塑造很成功，小说语言有艺术表现力。欣赏了。

zfx875206

语言凝练，人物鲜活，衔接自然，大哥新作不断，学习了，问好。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8-26 15:24 发表
人物立得正，个性也突出。
故事叙述流畅。
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谢谢版主鼓励@！

邱天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8-26 15:24 发表
人物立得正，个性也突出。
故事叙述流畅。
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支持精华！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8-26 15:24 发表
人物立得正，个性也突出。
故事叙述流畅。
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刻画、裁剪得当。
支持精华。

暴雨迎风

原帖由 zfx875206 于 2010-8-26 22:43 发表
语言凝练，人物鲜活，衔接自然，大哥新作不断，学习了，问好。

谢谢匣子捧场！

泗水河畔

人物形象丰满，学习了！

刘满园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8-26 15:24 发表
人物立得正，个性也突出。
故事叙述流畅。
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支持精华！

混混

确实不错。欣赏学习。

田一丁

原帖由 薄暮 于 2010-8-26 15:17 发表
细节描写生动，语言流畅，突出了二爷爷这个人物形象和个性，以及坎坷的命运。

的确如此，二爷爷这个人物塑造得很丰满，鲜活，一丁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