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名非正常死亡者的内参报道
·独立寒秋
我是凭着与一位警长朋友关系私下去采访这次死亡案件的。警方对这种事总是讳莫如深,严加封锁的。
其实没有可采访的对象。死者已经不在了。不知是否验过尸,“死亡原因正在调查中”。警方一点信息不露。警长朋友对我说,警方见着这种事多了,一点不大惊小怪。
死者包裹是在大桥上面发现的。尸体却是在江的下游打捞上来的。死状有些难看。肚皮鼓胀胀的,如吹足气的气球光溜溜的。只有些擦痕如气球上画的花纹。
我的唯一收获是,朋友将死者包裹里一个厚厚的本子悄悄给了我看。它是用几个小学生作业本钉在一起的。很厚。朋友说也许我对它有兴趣,但要我发誓不得当作新闻报道登出。
本子上面记着一些杂事。那字儿乱得难以辨认,而且七零八落,时间混乱,忽而语句不通,忽而也显出些文化,让我无法真正弄清他的文化程度。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把它整理成一篇勉强能看懂的东西。
我心里有些震颤。
我不会写小说,也不会看小说。却就写点看点周边的真事。总觉那些事比唱本儿戏词儿里的还要热烈些,还要冷峻些,还要让我悸动些。但是许多事因了种种原因无法公开报道,便就把它埋在记忆里,憋不住时就把真事当作小说弄出来。因为小说是虚构的(?),是假的(?)。这就少些麻烦, 皆大欢喜。
愿意看的朋友把它当作真实记录或者是当作小说来读,也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尽量收集起本子里那些文字碎片,修正一些错别字,并将它们连接拢来。如果不整理,朋友们多半是无法整明白的。
—— 一次没有采访对象的内参报道说明
* * * * * * * * * * *
死者的记事摘录:
好多往年的破事都过去了,有的俺还忘不了,有时就记一点本本上。
俺眼下要去奔生计,不知能不能给媳妇儿多寄点钱回去。。。 好困,明天要去五里屯工地挖土方,拼命也要多挖两方,欠两月工钱了,工头嫌俺不出效率,明压着俺呢。听说这里建成以后叫月梦岛庄园小区,有花园湖塘和亭台楼阁什么的,仙境一般。俺见过彩色图,梦里俺还进去过。这名儿也只有城里人整的出来。俺却巴不得这里建得慢些就好,花园小区建起来后俺又得离开去寻活路。
哦,记住,明天还得补办暂居证,不然又被人逮了……哟,明天办不成,忘了,城里人要过节的。不记了。
———志国记于xx年4月30日夜里11点25分
(下面是死者断断续续记的事,很乱。笔者将它们连拢在一起,分成段落,方便阅读。小标题是笔者加的)
一、俺被人踩着了
俺清醒过来后,才知俺是被人踩着了。俺是睡在船的甲板上的。
刚才俺干什么了?好像是在地里割麦的。面前是一大片金灿灿的麦地。麦穗儿鼓胀胀的,就像吃饱喝足的棉籽虫。
不对呀,俺这是在哪里?那不是麦地,那些鼓胀胀的不是麦穗儿,是些米兰花夜来香满天星好多的花苞苞,俺是在城里自己的屋子外给俺种的花剪枝呢。。。。。。
咋忽地就落雨了,赶紧回屋里去.哎呀呀,俺的屋子怎么被拆了,定是狗~日的二疤瘌队长带人干的,这是俺在城里打工买的屋子呀,他怎么拆到城里来了?老子和他拚了!
。。。。。。。
身上凉嗖嗖的,好冷哟。
猛然地,俺的手臂被啥怪物就生生咬了一口。俺一定是惊叫过了。俺真的没出息透了。
俺猛地醒过来,才知俺又在做梦。真糟践人咧,这没完没了的梦。
船上刚才乱哄哄的,现在安静了许多。喇叭里还放着有气无力的一个女人唱的流行歌:没有你的夜里是多么地寂寞。。。。。。。
村里金锁懂唱歌,说是眼下唱歌是用气唱的,不是用的嗓子。看来天色还不到深夜。
俺眯缝开眼睛,船甲板上昏昏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俺想扬起胳膊揉醒这不争气的眼睛,那手臂却就不听使唤。俺心里就慌乱起来。咋弄?俺这手咋回事?这可是右臂呀,俺可是靠着它干活的,俺割麦割稻在村里可是屎壳螂拉屎数得着的。
可如今没麦子了,也没稻谷了,地上长的不值钱了,村里把地都押给开发商了,俺们却还要交钱村里。俺要赶去南边找活干,不知能不能赶上这茬晚稻熟了帮上工,不行的话,俺可要呆在城里找二狗子帮衬一把,什么苦力俺都能干的,活计没了,一家口子可还活着,张着嘴可是要吃粮的呢。
可这手怎么啦?怎么得了。。。。。
江风吹过来,好冷。俺就知在梦里为啥冷了。江面黑黢黢的,天上没有月亮,一颗星星也没见。就越发地冷习习的。
媳妇儿出门叮嘱,怎么地也买张五等舱歇歇脚。俺也知媳妇儿疼俺,怕俺有个啥闪失。俺在排队买船票时也一直定了心性这辈子俺也买个五等舱好好享受一次。不知怎么临了脑子里晃荡起媳妇儿苦艾艾模样,就还是买了散席。在船上被船工一直赶着没地儿铺席子,临夜了才多亏人家腾出一巴掌地方让俺落下脚。媳妇儿知道了又该骂俺没出息了。
俺的确是被人踩着了。手臂开始钻心地疼。
仰望天花板,面前立着个女人呢。她干嘛直着眼瞧俺呢?这个女人怪着咧。
和俺一块睡在甲板上的男人女人们也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俺注定是没出息的,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瞅。这女人干嘛一直不动地盯着俺呢,俺是躺在地板上的,眼睛挪不开她呢。
灯光好昏暗,只能瞅到女人的身子骨是细小的,显得30来岁模样,也许40,难说,城里人显得少嫩。穿一件城里人觉着很洋气的松垮布褂,上面绘着好看又看不懂的图案。她长着一副圆脸盘,眼睛很好看的,被两弯细细的眉衬着,美得就像俺家里墙上贴着的观音画儿。
女人竟弯下腰冲俺使劲看。她是干嘛的?便衣警~察么,要查村里开的证明?俺浑身一颤,躲开那只伸过来的手。
“不要管他,谁让他睡在路上的?”一个男人的声音甩了过来。一口南边的那种北方话。声音很好听的。就是话有些刺耳朵。俺早已习惯这种吆喝了。真好,躲过这一关也倒好了。
女人仰起头看了身边立着的男人一眼:“我看他有点像。。。哦,看他伤着没有。”
俺发现女人手里好像攥着一张照片。
俺明白了,俺被这女人踩着了。
俺不敢去看女人的脚和鞋,一定是高跟鞋,弄不好还上了鞋钉,难怪踩得这么疼。俺就往俺自个臂膀上瞧去,这时俺才知俺的右手臂在流血,伤口处竟就有肉翻开来。俺咋就这么金贵呢,怎么就禁不起一脚呢?
女人惊叫一声:“天哪,怎么会这样呢?”
女人召唤着赌气远去的男人过来扶俺到船上医务室。男人转过身很不情愿地走过来。
男人一把拽起俺,嘴里嘀咕着:“见鬼了!”
他长得很俊,皮肤白净净的,个头比我高,头发好像是村里麻二婶家绵羊身上的毛那么卷卷的。凭良心说,俺心里一直有些妒忌城里男人,他们怎么就长得这么精致俊俏呢?
有句话说无巧不成书。俺也不想细细记了。万没想到俺参加了一场“三岔口”的戏。他们竟“认识”俺。不知这样说是不是抬高俺了。
医务室大夫格外认真地问了记了俺的县城和村落地址。看得出那女人是很有身份的。不然大夫不会那么认真。
女人忽然就喊了起来:“你真的是嘉阳县大溪口村人?”女人薄薄的嘴唇翘动着,眼睛里闪着让我糊里糊涂的光:“你真的就是。。。吴志国?”女人抬起头盯了男人一眼,男人也露出惊讶和迷惑目光。
男人说:“你的父亲叫。。。。。。。”
俺迷糊着眼神说:“俺没有爹。”
“那你的母亲叫。。。。?”
“俺娘叫吴素贞。”
“天!真的是他!”女人又这么喊了一声。女人一惊一诈的,俺不喜欢。
“刚才广播里找你,你没听见?”男人问我,脸上挂着一团黑雾。
“找俺?”俺越发糊涂,“你们找俺?。。。。啥事?”俺斜睨一眼,总觉两城里人不地道。
“有幅画。。。是的,一幅画。。。。。。”男人和女人一起喊着。
后来俺还和他们去了二等舱,那气派,呵,俺真是开了一次洋荤,那真正叫享受。他们对俺那热乎劲儿,甭提了。这回媳妇儿再不会说俺没出息了。
他们怎么从俺村找到这船上,拐了多少弯儿拿着照片找俺(其实是找俺娘),找俺干啥,很复杂的。不记了。记得好累。 又要做恶梦了。
二、俺娘那时一定是中邪了
那时好像还没俺。这多半是听上辈儿和俺娘说的。那时俺们住的地方不叫大溪口村,而是大砑子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模范村。那光彩不比现在的什么豪华庄园差。
村口树上喇叭里从早到晚欢快地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村里大白墙上刷着很大的红艳艳的字儿: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万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这样的标语。
过不一会儿喇叭就报一次喜:向大家再报特大喜讯:俺们村又放卫星了,我们已经亩产1万零5百斤粮了,喜讯已经报到省城了。。。。。
据说那时的天气特别好,每天万里无云,晴晴朗朗,暖暖洋洋。人们真的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比现在的人们蹦达多了。俺娘说起那时的光景来眼里放着光,就让俺馋死了那年月。
只是有桩事儿一直埋在俺心里,像一块沉甸甸的乌云压着俺难受。俺就一直不懂俺娘为啥说起那段她遭罪厉害的日子时,眼里总是闪着亮亮的光。
俺打小记得,社员们私下里老是在议论俺娘作风腐败,就是破鞋的意思。俺第一次是从狗剩儿那儿听到的。俺那时还不大,和狗剩儿打了一场死架,险些掐断他的小鸡~鸡儿。后来俺是被俺娘往死里捶了一顿。
都是一个叫田老师的男人害的。
村里人说他原来是个画画的,后来变成了坏人,是叛徒特务什么的。据说在城里还是不得了的人物,叫著名画家。因为叛变了就被发配到了离俺村七八里地的山坡上放羊。
也不知俺娘怎么就认识了他。认识他俺娘就遭罪了。
据说俺娘年轻时柳眉大眼,一根粗辫儿拖到腰肢,长得像观音一样美,惹得村里男人一个个疯颠颠的。她那时已经是有婆家的人了。其实是童养媳。她男人的那玩意儿还没长成熟。没想到那时候还有童养媳。
村里民兵整天就专门盯住俺娘。俺知那些民兵的德行,都是些饿狼,一肚子歪七扭八的。他们都是男人不是?
他们在姓田的窝棚里抓到赤条条的俺娘和姓田家伙几次现场,将他们戴着用纸壳壳做的很高很尖的吊颈鬼那样的帽子游行过好几个村。每次俺娘头发上脸上被吐满唾沫,钉满泥砣,还布满血浆浆。俺娘却就没有一粒泪儿。
村里马三老爹说,俺娘被民兵用绳子牵着光着脚行在石子儿路上,昂着头一脸的冰冷,就像胡兰子一般。为那话马三老爹被好好批斗了一通。
俺就死不信俺娘遭那种罪未必还能活那么长久,日后还能有了俺。
传说田老师比俺娘大十来岁,长相不咋的,黑瘦,眯缝眼,一脸的旧社会模样。放着羊就在山坡坡上唱苏武牧羊什么的勾引俺娘。他还画画,是彩色的,专画山呀水的,画的十分的美,这愈发让俺娘着迷。俺娘就喜庆个花呀朵儿的。还成天想往着城里,喜欢有艺术的人。这就害了她。而且是一辈子。
后来就出了大事儿。不只是和特务偷情儿的事儿。是姓田的出事儿了。
姓田的家伙不好好改造,却阴险地造谣说这村子马上会有天灾人祸的。说得阴风惨惨的。还画画攻击人民公社和三面红旗。是画的什么画俺也不清楚。
姓田的被抓了批斗,俺娘也陪斗了。上面逼俺娘交出田老师画的一幅什么画,俺娘傻乎乎地硬挺着说不知道。俺娘那根招人嫉恨的粗长辫儿被绞了,脑壳上成了阴阳头,是民兵让狗剩儿娘和腊梅几个婆娘按在地上剪的。那群婆娘边剪还边咬牙骂俺娘骚狐狸。后来竟还脱光了俺娘的裤褂,让人看稀奇。俺就不懂,都是女人为啥那么恨俺娘呢?那种光景也就没人制止,人们都咋的了?
俺娘被全村老小唾沫淹了,她却仍然不惧。俺真不懂俺娘咋想的。
没想到姓田的家伙像个巫师,说的话真的应验了。那场天灾人祸像是从天而降.马三老爹说,头几天夜里还在麦场放了《春满人间》电影,喇叭里正时兴刘三姐唱:多谢了,多谢四邻众乡亲。。。没想一场大灾难却就来了。更糟的是那场大灾难来临时,俺娘竟怀上了姓田的孩子!
那时村里挨家挨户查收粮食,为的是凑足亩产万斤粮的数字。原来那些报到省里甚至中央的数字是不对的,是假的,是一个大谎言。全村一粒粮也没了。弄得家家户户大大小小全勒了裤带,连屁股蛋儿都瘦没了。还糟的是在这之前,家家都把锅瓢碗盏捐了公社,吃的大食堂。大食堂突然不开饭了,人们霎时变成了一穷二白肚里浪打浪的饿鬼疯了一般满处觅食。
灾难临头,村民和干部毫无准备,据说村里的槐树花花山上的野果果凡是能进嘴的东西全被吃光了。村民为了疯抢那些野果野菜都打死人了。还有不少是中毒死的。中毒死的人俺也见过。眼睛翻开着,冒着不服气的死光,脸上身上五彩六色的。特别是嘴唇像野篙芭汁儿那般深紫色。怪瘆人。
后来传出来的数字是乡里不完全统计死了一百来号人。饿死的打死的毒死的杀了自己的。有人说百十号人的数字大大不准确。晚辈也闹不清楚。没谁愿意闹清楚。闹清楚还带来麻烦。
更多的人往外逃,公社派民兵拿枪守着路口,还打死了人。后来就发了瘟病,再也制止不住社员逃命。村子慢慢就成了一块坟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大砑子模范村就没了。
俺不清楚俺娘遭了些啥罪,就是不明白她怎么就能活过来。
让俺不明白的太多了。姓田的被流放到30多里地外伐木,俺娘竟还怀着孩子省了粗粮翻山越岭赶星星赶月亮往姓田的那儿跑。几次就饿昏在路上,却舍不得吃一口混和面做的窝窝头,就都省给了那个害俺娘一辈子的男人。俺娘那时一定是中邪了。
生那个肚子里的孩子是躲在山洞里的。俺娘的命梆硬梆硬。她自己就硬是咬断脐带让一个女娃从肚里奔了出来。两个女人还都活了。俺真的就不敢想俺娘为啥那么糟践自个儿。
传说女娃是被姓田的转移到啥地方去了的。如果她命大应该算俺姐。
俺是不应该来到这世上的。这也是俺娘作的孽。
这也和那个田老师有关系。可俺不是画画的那家伙的种。那时他已经和新来的一些牛鬼蛇神一起被关到牛棚里了。那时村里喇叭整天唱的是很气派的合唱: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俺娘没法见到姓田的了。听说姓田的病得快死了。如果他死了,俺娘就不会又遭一茬孽,国家也就减少了一个人口了,也就没有一个连媳妇儿都养不活的吴志国了。那时有一好处,生孩子不罚款的,生多了还可以做英雄的。
那是在可以看到《地道战》和《地雷战》电影的日子里。这之前只有《沙家浜》、《红灯记》和用脚尖尖儿跳着舞的《红色娘子军》。.
俺一定就是在麦场放着夜电影时被俺娘怀上的。那时俺娘是躺在公社办公室的长靠凳上被一个男人扒光了衣服。所以俺生来就会唱:地道战,嗨,地道战。。。。。。
俺是公社主任种下的孽种。
那时上面来了政策,姓田的可以回城治病。可是公社就是不放人。俺娘为了要公社将姓田的送到省城去治病,就把自己身子卖给了那个眼珠珠成天在俺娘身上滴溜溜转的一脸疙瘩肉的公社主任。而且不止一次.主任同样也是男人,不同的是他想干谁就干谁。比现今当官作老板的更甚更自在。那时女知青想返城,主任看中你就先干了你再谈。干过后能放人,算福气。
俺没喊过那个主任爸。后来他吃什么东西死毬了。听说那玩意儿都乌了。有人一直怀疑是俺娘干的。俺娘一脸的冰冷,仍是不惧。
三、俺娘临死也没忘了姓田的
俺娘死的时候,屋外没有乌鸦叫唤。村头喇叭里放着:“啊,亲爱的朋友们,20年后再相会。。。。。”
俺记得俺是没有哭的。俺哭不出来。俺肯定一直是恨俺娘的。她的作孽害得俺在唾沫嘲弄骂声中长成一个变了形的男人。俺是一个没人认的孽种。俺在所有男人女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春桂能够跟上俺,俺一辈子谢她,可俺连养活她的本事也没有。
俺娘临死也没忘了那个千刀万剐的田老师。他后来去了城里,恢复了原来的风光,据说比原来更有名。却一直没有音讯。俺娘也从没说过去找他。
临终俺娘将俺叫到床头嘤嘤说,有个罐儿埋在床下土里。里面有幅画,用塑料布包着的。上面画的什么俺娘就没打开看过。她却用她的命保着它。俺一辈子也没法弄懂俺娘这一辈子了。她临走最后的话竟是让俺设法找到田老师将画还给他。
俺娘对这事肯定不放心的,她不信俺能为她办成这事儿。
她死时眼睛真的是睁着的。有一粒泪儿挂在左边眼角下。像摔碎的水晶玻璃不小心掉了一粒在脸上,亮晶晶的。这是俺唯一看到俺娘的一粒泪,只怕是全村人都没见到过的。
俺娘的骨灰埋在了西山那片坟地。就是原来的大砑子村。不管怎样,那里也是俺娘曾经度过的她认为最美好日子的地方。那里有许多阳光。也许她可以在那里会见她一生不忘的会画画的情人。
俺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想起来了,俺几年没去俺娘坟上了。成天在外四处打工,就忘了这事儿。应该写封信让媳妇去俺娘坟头烧烧纸了。求俺娘保佑俺能多挣点钱寄回家。媳妇要生老三了,得准备些钱交村里罚款的。
四、俺娘,对不起,俺需要钱呀
XX年12月20日:
眼看着年关要到了。
俺一定要等到田艳芳。那次她在船上找到俺时,怎么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个姓田的和俺娘生的娃。按说俺应喊她姐。却喊不出。为了钱也喊不出。如今她发达了。
媳妇儿在乡下病了。都怪俺不珍贵她。不该要她生老三的。二狗子带信来说她病得不轻。是乳房癌。不动手术就会晚期。俺该咋办?
二狗子偏在这时找俺还他的500元钱。他变了。和几个一块出来打工的把几个辛苦钱都扔到发廊了。也不管媳妇了.俺也被他诳去过几回。俺也顶不住发廊幽幽的狼眼睛一样的紫蓝色灯光。还有那种迷药似的气味。俺身子下面有虫子咬一般难受。
发廊妹和俺们一样可怜。俺跟她们做那种事时心里就爬满蚂蚁。俺就觉得俺像一只饿狼,跟村里民兵和那个弄俺到这世上来的公社主任一样。做完事,身子虚脱脱的,没着没落.心里恨不得宰了自个儿。
一次俺见到身子下面的女孩眼角挂了一滴泪.俺想俺要遭报应的,俺晃眼看到俺娘和俺媳妇眼角的泪了。
俺就是为了熬不住身子下的虫咬,就欠了二狗子的钱。可俺帮了他的忙呀。那次他玩了一个16岁的第一回做事的闺女,说好500元,只给人家100元。结果跟发廊女老板打起来,不是俺帮忙,他要被人揍扁。弄不好,还要被关起来。老板的兄弟就是管这一带发廊的。
俺一天干两份活,白天在工地上,晚上还去收泔水,三年多了,给春桂寄的钱一个也没攒下,还欠着二狗子和队里3500元。俺还编着话对媳妇说,最多2年俺就把她接到城里开家铺面,铺面的模样都画给春桂看了。当时还准备把俺娘那幅画挂出来,俺娘用命保着它,一定金贵的,可以给铺面增增光彩。顶多再熬3年也在城里给媳妇买间二手房,让她也瞅瞅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说不定户口还能弄到城里。
她犯傻,说是不稀罕城里的房子,就把债还了,能把村里老屋翻翻新不再漏雨就是跟俺一场的福分。女人家目光就是浅。她离不开村子。俺逗她说那就把城里房子搬到村里来或者把村子搬到城里去。她苦笑,那种事可能吗?嘴角有些凉凉的。
XX年12月22日:
今天白天俺呆在街上麦当劳的门口等了田艳芳三个多小时。这家店子莫名其妙一直播着忘情水的歌。只怕吵了俺十几遍了。在城里打工几年,可能听得最多的歌就是这一首了。
看来这次又白跑了。姓田的从老的到小的都不守信用。快一年了,田艳芳已经失约了好多次。俺不愿叫她姐,她也不会认这个不相干的野种弟弟的。上次她在船上找到俺俺还真以为见到一个亲人了。俺像头傻驴。
她让俺把画交给她,说是国家要为她爹办个画展。那幅放在俺娘那里的画很重要,是她爹在40多年前特殊时期的少有的作品。她爹死之前跟她讲起过许多次。他们也去找过俺娘和俺。因为大砑子村没有了,就没找到俺们。
难道他们就是为了一幅画去找俺们?她爹,那个害了俺娘一生的家伙未必临死也没留句话俺娘?从田艳芳嘴里是无法知道了。她是不愿任何人知道谁是她亲娘的。据说她现在喊娘的是个富婆,比她大不了几岁。
当时在船上她塞给俺500元钱,还答应在城里为俺安排一个月能挣上千元的工作。后来俺才明白那只是想骗俺的画.500元就是买那幅画的价钱。
俺就想在城里有份好差事有棵大树,多挣些钱寄回家。看来这只能是做梦了,那种光景是不会有的,就像大砑子村放卫星那光景。只是自己哄自己。就像俺去挖土的那些工地,建起来的房子也好,庄园也好,和俺永远不相干。
XX年12月23日:
今天一大早又去等田艳芳,还是没等到。
俺出来几年,多少也见些世面了。也长心眼了,也会滑头了,也能防着受骗上当了。谁也不可信。包括田艳芳这种人。 俺姐,嘿嘿,姐弟情,哈哈。。。全是假的。
这一次是第几次约定与田艳芳谈价,已经记不清了。俺乡下人再不值钱,一条命也多少算点钱吧。田艳芳开始只愿意给一千,后来谈到三千。可是这还不够交村里的罚款。眼下媳妇儿病重,俺去打听了,光是预交住院款就是五千。俺铁了心这次拚了命也得要田艳芳一万。 否则俺才不会把画给她。这年月,俺也懂怎样对付这种人了。
对不起了,娘,俺没法子,俺想成全您的心愿,把画还给姓田的,可他已经不在了,你们那种有情有义的光景已经随你们去了,俺现在不得不用这幅画换钱了,现在的光景不同了,俺不能失去俺媳妇儿,为这幅画再丢掉一条命,俺要救俺媳妇儿呀,娘,您能明白吗?您能听到忘情水这首歌吗?俺在千里之外跟您磕头了.
明天还要去等姓田的。不然怎么办?她就是给三千,俺也认了吧。难道为了钱她也不管他爹的心愿和画展了?
她一直不告诉俺她的地址,手机一直打不通,一定换号了。如今人的心眼多的很。什么信用情义全见他娘的鬼吧。只要有胆,俺干脆就劫了姓田的,让她那个卷毛男人拿钱来赎她。
她在哪里呢? 俺一定要疯了。疯就疯了吧。
如果明天找不到不到姓田的怎么办?不敢往下想。。。。。。
后记:
死者的记事本揉得皱巴巴的,还有些字儿无法辨认,另外记满了许多几毛几元的帐。我也只能整理出这个样子了。后来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本子上没记.向警长朋友打听,他说这种事习以为常了,经常有人从桥上。。。。
他让我自己去想,还让我别想多了,要我把心脏练坚硬些,不要多愁善感的。谁也拯救不了谁。
从整理出来的文字看,他没等到那个姐姐。我可以断定死者包裹里有那幅准备用来换钱的画。
我要那位警长朋友帮忙,果然见到了那幅画。
那是画在一块农家织的粗布上的油画。没有画框.展开来看,颜色已经有些发黄,而且有许多斑点。那些颜料不全是油画颜料,可能是那位田老师用砖土之类的东西自制的。油画的确让人惊悚。功底和构思都了得。
画面布局色调风格有些像梵高的《麦田上的群鸦》和费尔曼的《耶路撒冷风景》。
那是一片金光灿烂天上人间的丰收景象。全画面以金色为主,稻谷被变形成了比花生还大的形状,稻杆儿密密麻麻直挺挺的一点不弯曲。最夸张的是稻穗儿上坐着一个二三岁的顽童咧着嘴笑,笑得竟飞出两滴泪花.稻穗稍稍弯曲。这明显暗示一种讽喻。是不可能有的村庄景象.这也只能出现在象征主义与后印象派美术作品里.在大跃进年代的报端却时常有这种景象的报道。当时一点不夸张。但经画家画出来,就变了性质了.
让人惊悚的还有蔚蓝色天空中漂浮着一两朵浅色乌云和若隐若现的几只乌鸦,这肯定是受了梵高的影响。这种蓝色具有深沉、晶莹和深不可测的诡懼之处。画上的乌鸦仅是—些用黑线构成的飞动线条,低低地压向大面积的橙黄色麦田。暗喻着一场灾难的降临。也如梵高笔触都是粗粗的直线堆砌。
它还充满着以蓝色“压”向蜜黄色的梦幻情调。蓝色象征云天,不像是半壁天空,简直是被滤色镜变了色的猛烈火焰,在向大地 蔓延。整个画面给人一种颤动感。
而在那个年代,这浅色乌云和似有似无的乌鸦,真实透视出画家“含沙射影”的忧郁阴暗和畏惧心态。 如果当时画被查到,那位田老师八成会死在牢里。
最让我震颤的是画面上那个自然界不可能看见的硕大的太阳。它不应是画家构图里的。也不是油画颜料涂抹的。那是一团血污,画家将它绘成了太阳。那画布很可能就是死者母亲在头上或其他部位受伤时包扎过的,只有她用那种粗布。可以想象出,那是一个为了情义不惜牺牲一切的女人的血痕!
我在画上仔细找着这幅画的名字和画家签名。我终于在密密麻麻的稻穗里找到了。显然画家要将名字隐藏起来。那是用接近稻穗颜色的细细笔触写的:梦幻映象:村庄
看到这个当年可以定性为反动标语的标题,我心里不由一震,这在当时是何等讽刺和大胆.那的确是十分美好的村庄映象,是每个人心中的梦,就像当年的人民公社,村庄喇叭里那些呐喊和歌曲,还有那个扎着长辫子的乡姑以血换取的爱情,以及死者心目中的美妙憧憬,可惜不幸都被这个画家充满诡谲象征的画面所言中,人们为此都付出了沉重代价.它们都只不过是梦幻映像.他们的村庄在哪里呢?.
在另一处我惊奇地找到比画名更细小的签名:田振甫吴淑贞合作。
我浑身一抖:那个不为人知的女人终于有人记得。虽然她已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觉得有股咸稠物模糊了我的眼睑。弄湿了我的唇角。
虽然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过一个那么光彩实际虚无的村庄,但是在那里发生的一切和一个女人的事,却是真实的.至少我知道了它们,并刻在了脑子里.
我想,这幅画如果一直埋在地下反倒好了。在眼下实在寻不到悬挂它的合适地方。
这世界太闹太噪.
我最想做的是让这幅画伴随那个女人埋到她的坟墓。让她的眼睛闭上,让她的灵魂安宁。
不知我的愿望能不能办到。朋友能不能帮上忙.
或许我是想觅到一座村庄盛放我的心灵。
否则我不会安宁。真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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