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残缺不全的电报

袁光熙

　　                               一封残缺不全的电报
　　
　　                                        ——长篇故事《机器人》序幕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
　　
　　茫茫的印度洋上，暴风雨已经整整三天了。这股从赤道海面刮来的强大台风，在辽阔的洋面上放纵驰骋，所向无敌，搅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海卷起冲天的巨柱，狂风发出惊人的怒吼。无数的渔船被高高地举起，又狠狠地砸回海面，无数的渔民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葬身海底。
　　
　　这时，印度洋沿岸的各个港口，孟买、马德拉斯、达累斯萨拉姆、亚丁，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大轮船，它们是三天以前接到气象预报而赶到这里来的，现在他们在宽大的海堤的保护之下，已经无忧无虑，安如泰山了。船长们都在船长室里悠闲的抽着雪茄，平静的谈天说笑。水手们也都在打牌、喝酒、跳舞，寻求各种各样的欢乐，总之台风对他们来说已经完全不算一回事了。
　　
　　但是这个时候，在风暴的最中心，台风最猛烈的地方，还有一艘船只在与风浪搏斗着，在苦苦地撑持着。这是一艘英国的万吨级客货轮——海蛇号。在船上运载着一千多名旅客和八千多吨货物。现在船只已经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了，轮船早已偏离了航线，船的倾斜度常常在30度以上，如果不是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亲自掌舵，船早翻了。在狂风巨浪的猛烈冲击下，船舷的钢板发出吱吱的响声，好象很快就要破裂一样。
　　
　　船上所有的青壮年旅客都自动组织起来，成立了一支抢险突击队，在船长、大副和水手长的统一指挥下，进行各种抢险工作。但是大多数的旅客，特别是那些妇女、老人和孩子，都静静的躺在船舱里，倾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和海浪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啼哭。母亲都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去一样，孩子们也都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不发出一点声音，死一般的寂静，更使气氛显得格外的恐怖。
　　
　　自从三天以前，人们听到风浪即将来临的消息时，人们就不再平静了，以后，随着风浪的增强，随着船只的起伏，人们就更紧张了。但他们想到这是一艘万吨级的客货轮，又有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亲自掌舵，料无问题。谁知风浪的强度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料，船只眼看支撑不住了，危险近在眼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脱险的办法，一是等待风浪平息，二是由别的大海轮或飞机相救，然而风浪根本没有平息的象征，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别的大海轮或飞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谈得上相救呢？看来一切都完了，葬身海底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所有人都陷入焦急绝望之中。
　　
　　在所有人中最为焦急的有三个人。第一个自然就是老船长亚力克了，这是是一位60多岁的老人，他饱经风霜的脸盘，早被海风吹得黑里透红，他那高大结实的身躯还处处显示出青春的活力。他已经在这茫茫的大海上度过了将近40年的航海生涯了。在多年的航海生活中他走遍了世界各地，他到过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纽约，到过当时人口最多的城市东京，到过世界上最大的港口鹿特丹和南半球最大的城市布宜诺斯爱利斯。他多次越过马六甲海峡、直布罗陀海峡和博斯普鲁思海峡，他多次穿过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和基尔运河。无论是广阔无边的太平洋，还是烟波浩渺的大西洋，无论是辽阔的地中海还是波涛翻滚的北海，处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无论是美丽如画的莱茵河，还是汹涌澎湃的多瑙河，不论是世界上最长的亚马逊河还是世界上最宽的拉巴拉它河，不论是号称俄罗斯之父的伏尔加河还是号称美国之母的密西西比河，处处留下了他的脚印。
　　
　　在多年的航海生活中，他经历了无数的风险。他曾经被南极的冰山撞沉过，他曾在大洋中飘流了几个星期，他曾在荒岛上困守了数月之久。但这一切，并没有使他退缩，并没有使他消沉，相反磨练了他的意志，增长了他的才干，增强了他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
　　
　　在多年的航海生活中，他也享受了无尽的幸福。当船只在浩瀚的大西洋航行的时候，当他们沿着美丽的非洲西海岸行进的时候，大自然是那样慷慨的把全部光彩无私的展现在人们眼前。雄伟壮丽的大海，海岸参天耸立的热带森林，那翡翠般的珊瑚岛，白玉似的沙滩，一湾秋水似的泻湖，不仅对初次远航的旅客，就是对久经沙场的水手也具有强大的魅力。但是天公虽巧，毕竟敌不过人们的劳动和智慧，山河虽秀，毕竟胜不过勤劳的双手，当老船长看到人类建设的一片片葱绿的园林，一座座崭新的城市和港口的时候，他便感到人类的伟大和自豪，他决心在茫茫的大海上度过自己的一生。他热爱船只，象热爱自己的眼睛，他热爱大海象热爱自己的生命。
　　
　　这一次海蛇号是从英国港口伦敦开出来的，它将满载旅客和货物绕过好望角，经香港赴美国。临行之前，轮船公司的董事长通知老船长，此次航班已被一位美国的亿万富翁包了，他将成为海蛇号的临时船主，在航行中要听从临时船主的指挥。老船长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被迫答应了。船只离开伦敦，一路顺风，安抵开普敦，遵令停留三天。这时港口方面通知老船长，根据气象预报，前方航线将遇到强台风的袭击，必须在港口停泊避风。老船长向临时船主转达了港口的通知，要求在开普敦停船避风。谁知那位临时船主不知作何考虑，命令船只，不顾一切，立即起航，限期赶到香港，否则将由轮船公司付出巨额赔偿。老船长十分气愤，又无可奈何，但又认为凭着自己丰富的航海经验，和设备精良的万吨级巨轮海蛇号，对付一般的台风还是有把握的。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前进了。想不到这个错误的决定却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他知道这次风暴不是一般的11级的台风，而是强大的12级的飓风，他的船只是抵挡不住这样的风浪的，危险近在眼前。他知道全船的人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他是他们的罪人。但另一方面，人们又用希望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他是他们的希望。在这种情况下绝望、悲观、埋怨都是毫无用处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脱险。他站在驾驶台上已经三天了，他的脸色发白，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一面驾驶着船只与风浪搏斗，一面苦苦思索着脱险的办法。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想出任何一种脱险的办法来。
　　
　　第二个最为焦急的人是这艘船的临时船主，美国的亿万富翁汤姆逊。汤姆逊出生色美国得克萨斯大草原上，以开发石油致富，积累了万贯家财。在激烈的竞争中，他心狠手辣，敢于冒险，一一击败对手，多次取得胜利。事业的成功，给汤姆逊带来了金钱和荣耀，也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他感到有些筋疲力尽了，于是，他把在美国的事业交给自己的妻子和经纪人，前往欧洲度假。同时他带去了大量的资本，以便看准机会在欧洲投资。在欧洲，汤姆逊显赫的名声的巨额的财富使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受到热烈而盛大的欢迎。大家都希望他能在本地投资，以振兴当地的产业。因此每当汤姆逊出现在宴会厅的时候，人们纷纷向他祝酒、致敬，恭维声、赞扬声不绝于耳。每当汤姆逊出现在舞厅的时候，风情万种的欧洲女子，就象群星捧月一样围绕在他的周围。音乐会、电影院为汤姆逊准备了最好的包箱，宾馆、游船为他安排最高档的房间。欧洲本来就是文明繁华之地，巴黎更是世界上最奢侈、最豪华、最适于享乐的城市，于是在在灯红酒绿中，在纸醉金迷中，汤姆逊陶醉了，他根本不再考虑什么投资赚钱的事，只是毫无顾忌地纵情享乐。
　　
　　当他对眼前的豪华生活感到厌烦，闲极无聊，乐极生悲的时候，他就和当地的一些名人学者，到欧洲各地去旅游，他们登上美丽的阿尔卑斯山、黑林上、喀尔巴阡山，来到秀丽的日内瓦湖、苏黎士湖、康士坦丁湖，在那里吟诗作对，轻歌曼舞，尽享人间乐趣。汤姆逊虽然只是初通文理，作不出什么好诗来，但他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哼几句，表现出一副高雅的姿态。
　　
　　时光象水一样流逝，转眼之间，汤姆逊到欧洲已经六个年头了，长期的享乐生活，使他由一位锐意进取的企业家，变成了一个庸碌无为的闲散富翁，他既被眼前的豪华生活所陶醉，又常常为事业上的无所作为而担忧，他既热爱这给他带来无限欢乐的异国它乡，又常常怀念起自己辽阔可爱的得克萨斯故乡。这时他在美国的妻子等得不耐烦了。他的妻子虽然也称得上企业界的女强人，但毕竟不如汤姆逊刚强果断，心狠手辣。近年出现的几起纠纷，更是搞得她焦头烂额，因此她连连来电，催汤姆逊，要他立即回国。汤姆逊一看情况不妙，只得振作精神，打点行装，准备乘飞机回国，这时，他最亲密的朋友，在香港的著名经济学家发来密电，告诉他，据可靠消息，香港的黄金价格将急剧上涨，如能设法搞些黄金，到香港来可以大赚一笔。对一个资本家来说，没有比赚钱更令他心动的了。汤姆逊立即改变主意，决定乘船绕道南非，购买黄金，然后到香港进行黄金投机，再返回美国。为了万无一失，他包了英国巨轮海蛇号，获得了船只航行的指挥决定权。船到盛产黄金的南非开普敦以后，汤姆逊将他手中的全部资金，购买了三桶黄金，搬运上船。当老船长向他报告台风即将来临，要求暂缓前进的时候，汤姆逊则刚刚收到香港密友发来的加急电报，由于黄金价格可能变动，要他尽快赶往香港，否则不但赚不到钱，还可能贴本。因此他蛮横地拒绝了老船长的正确意见，要求立即出发，限期赶到香港。想不到这个愚蠢的决定，带来了严重的后果。现在他不但发不了财，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他是最怕死的一个，这几天心急如焚，几乎发疯了。他是最想活的一个，不停地派人上去打听风浪的消息，可每次带来的都是不妙的消息。虽然从表面他还保持着自己的镇定威严，但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常常抱着三桶黄金，暗自落泪。
　　
　　第三个最为焦急的人是法国的贝古当教授，他是在摩洛哥港口卡桑布兰卡上船的。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执行一种什么样的任务，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了。上船以后，他包了一个足够两个人住的舱间，住了下来。这个舱间除了他本人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进去过，包括他在船上结识的最好的朋友，库尔特教授也没有进去过。
　　
　　库尔特教授是一位德国地质学家，是一位热情爽朗的人，他和贝古当教授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是一见如故，很快就结成了亲密无间的友情。
　　
　　当太阳落山，西方升起绮丽的晚霞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到甲板上散步，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在一起畅谈知心话，共抒朋友情。他们从最小的分子、原子、夸克，谈到太阳系、银河系、总星系，以至整个神秘莫测的宇宙。他们从生命的起源、人类的诞生谈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憧憬无限美好的未来。他们从政治到经济，从文学到艺术，从军事到体育。他们无所不谈及，他们越谈越投机，都只恨相识太晚。
　　
　　当晚霞消散夜幕降临的时候，空中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照耀在无边的海洋上，月光如水。这时很多活泼可爱的欧洲姑娘就站在船头，放开她们清脆的喉咙，唱出银铃般的歌声，她们的歌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唤醒了沉睡的大海，敲响了水手的心房，就象夜莺歌唱在清脆的林园。
　　
　　夜澜人静，皓月千里，大海发出微微的鼾声，人们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在这静静的月夜里，还有两颗火热的心在跳荡。老科学家贝古当教授和库尔特教授还靠在船舷上，畅谈不息。共同的理想把他们连接在一起，友谊的明珠闪烁着灿烂的光芒。他们忘记了人间的苦难，他们进入了奇妙的天堂，他们象在幽静的月宫里散步，又象在银河里荡起了双浆。这是怎样宁静而幸福的夜啊，这是多么迷人的夜晚。
　　
　　海风吹动着他们的脸盘，海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啊，他们的血液流动得多么欢畅。
　　
　　送走了银色的月亮，又迎来了金色的太阳，船上他们度过了多少个快乐的日日夜夜，度过了多少个迷人的白天和夜晚。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只能成为美好的记忆而遗留在人们的脑海之中。现在他们再也看不到皎洁的明月，再也听不到美妙的歌声，他们听到的只是呼呼的风声和海浪声，他们感受到的只是死神的威胁。死神已经向人们走过来了，他一步一步地向人们逼进，他已经抓住了人们的肩膀，要把人们带到另一个世界上去。
　　
　　在苦难中回忆起幸福的时刻是最痛苦的事，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老科学家贝古当教授就感到百爪抓心，痛不可当。从贝古当教授独特的眼神、紧蹙的眉头中，人们似乎感到他所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昨天，他把自己关在舱房里，整整一天没有出来，不知做了些什么，今天早晨走出舱门的时候，紧蹙的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一些。从外表看贝古当教授从容镇定，不慌不忙，但我们从他倒背着的双手不停扭动的情况，可以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为焦急的人。
　　
　　船只在前进，在缓慢而艰难的前进，船只在挣扎，它象一个垂死的人一样在拼命而绝望地挣扎，船只在呻吟，它象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在痛苦而无力地呻吟。忽而一个浪头打过来，使船只偏向一边，它又拼命地正过身来，忽而一个浪头飞过来，把船头压入水中，它又倔强地抬起头来。它就这样与风浪搏斗着，苦苦地撑持着。忽然船只发出了一声不寻常的声响，接着行速减缓，驾驶困难。水手长冲进船长室，焦急地向船长报告“底舱进水了！”老船长立即严令组织抢救，水手长迅速带领部分水手和身强力壮的旅客冲下底舱，使用各种方法和设备，拼命堵塞。可是洞口太大，根本无法堵住。海水不断涌入，船只缓缓下沉。老船长一看，情况不妙，立即叫来大副，命令把船上的压舱石的笨重货物抛入水中，大副犹疑了一下说“那到港口怎么向货主交代？”，老船长果断地说“现在救船要紧，船一沉，什么都完了，而且这样做完全符合海洋紧急避险法。立即执行”。立刻在大副的指挥下，船上的起重设备开动了，抽水机响了，包括旅客在内的数百人行动起来了，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大量的压舱石、笨重货物被抛入海中，部分海水被抽出，船的重量有所减轻，船开始上浮，海水压力减小，水手长终于带人堵住了洞口，并迅速铆上钢板加固。危险消除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感到一种初战获胜的喜悦，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也看到了一丝希望。
　　
　　老船长站在驾驶台上，一面驾驶着船只的前进，一面透过呼呼的风声和海浪声，倾听着船只行进的声音。老船长在海蛇号上工作了17年了，他热爱海蛇号，他熟悉海蛇号，他熟悉船上的每一个部件，每一块钢板，每一颗铆钉，就象母亲熟悉自己的孩子。当他听到船只在平稳正常地前进的时候，他似乎听到婴儿在愉快地欢笑，当他听到船只有某些不正常的响动的时候，他就似乎听到婴儿在痛苦地啼哭，今天凭着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耳朵，他听到了，听到婴儿在轻轻地痛苦地哭泣。他立刻找来机械师，命令下舱检查。30多分钟后，机械师上来报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老船长坚信自己的耳朵和几十的经验，他把舵交给大副，亲自下舱检查。果然，汽轮机没有故障，其他部分也运转正常。问题在哪里呢？最后，老船长走进锅炉房，那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以产生强大的动力，推动整个船只的前进。老船长朝里面一看，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危险出现在眼前。原来锅炉房的底部也有钢板破裂，海水从下方涌入，淹没大半个了锅炉房，锅炉房的底部的钢板短时内根本无法修复，动用抽水机抽水，则由于海水的压力，边抽边进，毫无效果。更要命的是锅炉的炉壁由于使用年久，本身已有一道道裂纹，现在在内有高温，外有海水的腐蚀之下，裂纹正扩大为道道裂缝，海水沿裂缝进入上千度高温的炉膛，立即化为水蒸汽，水蒸汽的体积是水的数百倍，在狭窄的炉膛产生了强大的压力，随着海水的逐渐进入，压力将越来越大，足以将整个船只炸得粉身碎骨。如果息火排水，船只将失去动力，任凭风浪摆布，无疑等于自杀。如果人工焊接裂缝，任何人即使穿上最好的石棉隔热衣，在上千度高温的炉膛中，会很快昏倒死去，根本无法工作。这是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罕见的严重危险，而且是几乎无法排除的危险。
　　
　　老船长心情沉重地回到驾驶室，默默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风浪略小了一些，贝古当和一些旅客，怀着侥幸的心，前来打听风浪的消息，但他们却遇到了老船长的一张冷脸。在贝古当教授一再焦急的询问下，老船长向这位具有学者风度的老人，略微透露了当前的险情。贝古当教授的脸一下白了，他急切地问“难道没有任何解救的办法？”老船长回答说“没有。关键是要设法焊接炉膛的裂缝。但这，除非有一个钢筋铁骨的人。”贝古当教授默默地重复了一句“钢筋铁骨的人。”慢慢转身走了。
　　
　　过了10多分钟，贝古当教授再次出现在老船长身边，他说“我有一个侄子，叫卡米尔，是一名优秀的焊接工，而且受过特殊训练，能在高温下工作，让他试一试吧。”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明知不可为也得为之。老船长默默地点了点头，命令水手取来焊接工具和石棉隔热衣。贝古当教授从自己的船舱中领出一位头戴面罩，身披抖蓬的青年来。这时，风浪更小了一些，人们纷纷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打听消息，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忧郁而沉默的船长身上。卡米尔解开身上的斗篷，取下脸上的面罩，开始穿戴石棉隔热衣。当卡米尔抬起头来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全都惊呆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英俊绝美的青年。他身材颀长、健美，他的眼睛象一轮明媚的月亮，他的肤色白里透红，每一个部位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轮廓是那样的和谐完美，好象只有世界上最好的画家达芬奇在世才可以描绘出来。有人说他的容貌能够惊动天上的飞鸟，能使水中的鱼怡然不动，甚至盛开的鲜花也会含羞而谢。这样的说法未免太夸张了一些，但卡米尔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绝美青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甲板上水泄不通。前面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后面的人掂起了脚尖，伸长着脖子，人们的眼光精神都集中在卡米尔身上，他们忘记了一切，连时光也似乎停止了流动，风浪的危险也似乎突然消失了。
　　
　　当卡米尔检查完焊接工具，开始穿戴石棉隔热衣的时候，人们才猛然清醒过来，大家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死亡线上挣扎。而这位绝美的青年即将为解除这迫在眉睫的危险，而走向烈火熊熊的炉膛。现在他还那样的英俊动人，几分钟之后，当他再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也许是一具令人惨不忍睹的焦尸了。人们多么希望眼前的现实只是一种梦幻，人们多么希望卡米尔永远生活在他们中间。这时，随着风浪的减弱，微风发出轻轻的叹息，似乎也在劝说：别去吧！别去吧！大海翻起不安的浪花，似乎在谴责自己的罪过。人们既不愿看到卡米尔这样美好的青年葬身火海，又希望卡米尔能为自己消除危险，重获新生。焦虑、希望、惋惜，悲伤各种感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使人们心跳加速，激动得发呆。
　　
　　但是卡米尔怎样呢？他是那样地镇定、安祥、从容不迫，他那副神情就象早晨迎着朝阳，准备走进熟识的工厂，开始更衣上班。又象一位老练的演员在上妆，准备登台演出，更象周末的晚上，沐浴更衣，准备到公园会见自己的女朋友。他熟练地穿好石棉隔热衣，检查好焊接工具，静静地看着贝古当教授，老教授轻轻他的肩膀说“开始吧。”卡米尔向周围的人略一点头，毫不迟疑地打开底舱舱门，快步向下走去。所有目光一齐投向他的背影。
　　
　　5分钟过去了，卡米尔没有出来。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昏倒了。10分钟过去了，卡米尔没有出来。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死去了。15分钟过去了，卡米尔没有出来。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变为一具焦尸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的心情越来越焦急，越来越绝望了。到了19分钟半，底舱的门开了，卡米尔走了出来。他身上的石棉隔热衣已被烧得残破不堪，他的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汗水，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住他那绝美的面容，人们一齐向卡米尔涌过来。可是贝古当教授的动作比任何人都快，他迅速把卡米尔推进舱房，反身关上舱门，然后安静地对大家说：“他需要休息。”
　　
　　立刻船上人人兴奋，舆论鼎沸。人们都在议论神奇的卡米尔。议论他超乎凡人的奇异功能，议论他惊人的神仙般的容貌，议论他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大家已经不在乎风浪的危险了，好象有了神奇的卡米尔，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任何危险都可以排除，他们已经平安无事了。他们似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投入了亲人的怀抱。这次旅行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危险，反而是值得夸耀的奇遇。有的人已经沉浸在向亲友们讲述这次海外奇闻的幸福之中了。
　　
　　库尔特教授听到这个消息，猛地一怔，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敲响了贝古当教授的舱门，准备与他长谈一次，却被意外地拒之门外。汤姆逊听到这个消息，神情马上恢复了正常，他思索了一会，立即把手下召集到一起，不知密谋了些什么。
　　
　　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可怕的消息传到了船上，给这些狂欢的人们当头一棒。原来岸上的港口发来电报，据最新气象观察，台风中心正向船只所在的地方移动，两小时以后，将到达船只所在地区。在台风的边缘附近，风暴已经如此猛烈，台风的中心自然风浪更大。刚才钢板破裂，船舱进水的情况大家还记忆犹新，如果在强大风浪的打击下钢板连续破裂，或者船只翻倾，那么神奇的卡米尔再有能耐也无回天之力。看来死神又一步向人们逼进了。巨大的灾难将无可挽回地降临到这些可怜的人们身上。绝望的气氛再度笼罩了全船。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绝望的时候，老船长却想出了脱险的妙计。老船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人，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人，他清楚地知道，在台风中心的附近，风浪自然比边缘猛烈得多，但在台风的最中心，人们称之为“风眼”的地方，却恰恰相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带。他想，只要能够闯过台风中心附近，进入风眼地区，船只就可以随着风眼移动，在台风消失的时候，安然脱险。这是一个大胆的方案，也是一个巧妙的方法，但又是一个极为冒险的行动。人们对台风唯恐避之不及，哪敢向中心硬闯。如果船只经受不住中心附近的风浪，船将沉得更快。在狂风恶浪中，要找到风眼，更是难上加难。如果船只找不准风眼，在中心附近徘徊，危险只会更大。这些老船长都想过了，这样做的危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是冒险的时候了。当年他在太平洋航行的时候，不是因为敢于迎风直冲，才绕过了暗礁险滩吗？当他在大西洋远航的时候，不是因敢于加速，才避开了冰山的夹击吗？当他流落在荒岛上时，不是因为敢于食用一种外形可怕的不知名动物才保全了性命吗？今天，在如此险恶的情况下，不冒一点风险是不行的，如果再犹豫下去，几小时以后，船上的几千吨货物和一千多名旅客将全部沉入海底。在下定这种决心之后，老船长立即下令大副测准船只所在位置，加强与岸上港口的联系。命令水手长和机械师率水手检查船舱、机械，及时维修、加固，命令观察员随时测定风速、风向，及时报告，命令年轻旅客休息进食，整顿待命。为了安定人心，老船长走进广播室，向全体旅客广播：“诸位旅客，各位小姐、太太、先生们：大家都很明白，船只遇到了危险，这是我的过失。”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人们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来，整个船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得到，大家以为老船长将说出令人绝望的结果来。突然，老船长提高了声调说：“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脱险的办法。那就是在在台风中心到来的时候，我们设法闯过去，进入风眼地区，风眼地区是没有风浪的。船随风眼移动，几天以后，台风消失或减弱，我们就可以脱险了！”老船长的话说得轻松、自信，好象这是一件简单容易，毫无危险的事。他不愿把危险告诉大家，以免作无畏的担心。老船长话音刚落，船上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美国人喊“OK，船长”，俄国人喊“船长，乌拉！”大家对老船长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感激，他们早以忘记了老船长对危险所应承担的责任，而把他看成了自己的救星。汤姆逊听到这个消息，高兴的几乎发狂，他多日压抑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一下跳得很高很高，头重重地撞到舱顶上，起了好大一个包。库尔特教授听到这个消息，显得格外冷静，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及其危险的办法，至今没有任何人敢于试用，成功的希望甚微，但也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贝古当教授听完船长的话，略一思索，立刻锁紧舱门，埋头工作起来。
　　
　　风浪越来越猛烈，预示着台风中心的到来。老船长根据大副提供的船只所在的精确位置和观察员报告的风速、风向，凭着自己丰富的航海经验，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船只，向着风浪最猛烈的地方前进。半个多小时以后，眼前仍是一片狂风迷雾，要透过它们查找风眼极为困难。这时贝古当教授走进了驾驶室，他轻轻地对老船长说：“船长，请把船的航向向东偏转1度15分。”老船长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接受一个外行人的建议的，但是今天，也许由于卡米尔出现的缘故吧，老船长默默地接受了贝古当教授的建议，修改了航向。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风浪更加猛烈，船只的情况极为不妙，忽而爬上浪尖，忽而沉入波谷，忽而向两边倾斜，船舱多次进水，机械故障频出。但老船长早有准备，船上全体人员众志成城，镇定自若，在船长、大副的统一指挥下，险情被一一排除。面对眼前的险情，老船长清楚地知道，现在方向找对了，如果不按贝古当教授的建议调整航向，船只将从风眼边缘檫过，永远到不了风眼，并将迅速沉没。而现在透过狂风迷雾，老船长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块风平浪静的风眼海面。看到了获得重生的希望。这时几天来的辛劳一齐涌上身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把舵交给了大副，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走进了了广播室，尽力说道：“女士们、先生们：风眼就在我们前面，我们就要脱险了。”说完，他昏倒在地，两名水手把他扶进了船长室。船上又响起了极其猛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有的人甚至不顾危险，走出船舱，到甲板上眺望那片他们梦寐以求的风眼地带。贝古当教授和库尔特教授也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汤姆逊听完船长的话，高兴的一跃而起，头重重地撞在舱顶上。
　　
　　大副掌着舵，驾驶船只，沿着老船长开辟的航道前进。他心中充满了对老船长的崇敬。多少年，他亲眼看到老船长多次把船只从危难中挽救出来。今天在风浪如此凶险，令人绝望的情况下，老船长又凭着自己惊人的勇气和非凡的智慧，使船只转危为安，挽救了船上的一千多人的生命。他决心想老船长一样，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航海事业，在茫茫的大海上度过自己的一生。船只在大副熟练的驾驶下，劈风斩浪，奋勇前进。风眼地区遥遥在望。大副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他恨不得一步跨入那块被狂风恶浪包围的平静海面，那里是另一个世界，那是重生之地。他加大船速，全力前进。突然，船只猛然停止了前进，摇摆了几下，就缓缓下沉了。原来船只触到了暗礁！船上哭声、喊声、祈祷声响成一片，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在克服了重重困难之后，在即将获得新生的时刻，却遭受了灭顶之灾。
　　
　　船只一阵猛烈的颠簸，使老船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与船共存亡的时刻来到了。他镇定地挣扎起来，向岸上的港口发去了最后的电报：“我船于东经64度13分，南纬29度27分，触礁沉没。船上一千多名旅客随船遇难。”发完他坐到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时贝古当教授向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急切地拿起发报机就要发报，可是，紧接着冲进来的汤姆逊把他狠狠推在一边，抢先发报，汤姆逊告诉在美国的妻子，船上有三桶黄金，要妻子一定设法打捞。说完转身向外冲去，加入了抢夺救生艇的行列。
　　
　　贝古当教授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满身的疼痛，急速地向巴黎法国国家科学院发报：“巴黎，巴黎，我是贝古当，机器人卡米尔在……”立刻他所发出的电波穿过狂风迷雾向世界各地散发。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太阳上发生了黑子爆炸，无数的宇宙射线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地球，打乱了地球上空80公里高处的电离层，地球上一切短波无线电波中断。贝古当教授最后最重要的话没有发送出去，它消失在茫茫的太空之中了。但是，这封电报，这封残缺不全的电报却引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船只继续缓缓下沉，海水大量涌入船舱，把人们逼到了甲板上，一些抢到救生艇的人，刚刚离开大船就被风浪掀翻，更快地葬身海底。甲板上的人们有的绝望地奔走呼叫，有的默默流泪，闭目等死，有的把珍藏的名鸟从笼中放出，让它逃生。渐渐地，海水淹没了甲板，淹没了甲板以上的各层舱间。人们纷纷落入海中，有的还在拼命挣扎，有的则只能任凭大海的摆布了。十多分钟后，海水吞没了整个船只，只有最高处的几个人还在苟延残喘。这几个人中有库尔特教授，他身边站着卡米尔。库尔特教授是在船触礁以后，冲进贝古当教授的房间，把卡米尔抢救出来的。卡米尔曾经以他高超神奇的本领暂时挽救了船只，现在在威力巨大的大自然前，他也无能为力了，他将和船上所有的人一样，遭到同样的命运。
　　
　　这时，随着台风的移动，风眼降临到了船只所在的地方，顷刻之间，狂风消失了，巨浪平息了，空中出现一轮几日不曾见过的红日，照耀在蔚蓝的大海上，碧波万倾。这是何等迷人的景色啊！可是这一切对这些垂死的人来说，都只是最后的一瞥了。大自然是那样的美丽，人生是那样的美好，可对这些处于生命最后时刻的人来说，也只能是无限的感伤了。然而由于太阳的出现，使残存的人们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希望，引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三天以后，一张蓝色的海图被打开了，三个手指同时指向船只遇难的地方……
　　
　　

百味人生

大手笔。大气。

邱天

欢迎新朋友，小说很不错，欣赏了。

只是我想知道，您这个应该是一部长篇的第一章吧？有后续吗？如果有，那么您这个应该按照中财论坛的规定发到“连载频道”去。

如果是单篇，请说明一下。谢谢！

袁光熙

这是我当知青时给同伴讲的一个故事。按原来的构思，是要写成长篇的，但笔力有限，之后又改学理科，便就此搁笔了，因此这只能是个单篇。感谢版主的厚爱。同时感谢金牌会员百味人生的鼓励。

袅袅

文笔娴熟，故事情节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