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2 编辑 <br /><br /> (一)
“柞树湾、柞树湾,柞树湾有一个张阿娘,崽女养了八九个,一个一个不简单,铁算盘打进不打出,八十岁的老娘没人管”。
一个五六岁的细妹子,剪着妹妹头,脚穿一双展新的棉鞋,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她叫满妹,是家里的老满,她的哥哥姐姐比她大十多岁,没人陪她玩,她只能自己跟自己玩,跟屁虫似的跟着她阿妈。
农闲,天冷,还下着雪,生产队里不要出工,也打不了柴、扯不了猪草,所有的大人子都在家里猫冬了。满妹阿妈闲不住,也没功夫闲,一家子的棉鞋,全靠这段时间赶。今年比往年更紧张,满妹的姐姐大妹,定了出嫁的日子了,腊月十八,送男方那边的鞋子,也要阿妈做。大妹不会做鞋子。这不,吃过早饭,洗了碗筷,她就拿出一双没纳完的鞋底来纳。
满妹见阿妈坐在饭屋里纳鞋底,就拿了一支白粉笔在地上画格子。满妹画的线不直,那本应该大小一样的方格,有的大有的小。满妹不管,从口袋里掏出一串算盘珠子,就一个人玩起跳房子的游戏。跳着跳着,嘴里就念起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顺口溜。
满妹的娘很单瘦,一杆只能称八十斤的称,称她怕还有多。早几天才进的四十岁,看上去倒像五十好几了。手上拿着的鞋底却很厚实,钻子钻了几次,就要在头发上刮两下。右手掌上,尽是红红的钻子把印子。本是低着头的她,听到满妹念什么“柞树湾”,就停下手,说了一句:满妹,你以后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像张阿娘的崽女一样,不养我,不管我呢。
满妹听娘这么问她,赶紧不跳房子了,打着飞脚走到娘的身边,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胸部,说:阿妈,我有本心呢,我的本心在这里,不在背上。平日,满妹的娘逗满妹,说对爹娘没本心的崽女,本心长在背上。
娘装着很认真的样子问满妹。“满妹,你的本心有好长?有阿妈手上的这条苎麻线长吗?”
满妹就尽量地打开她的两只手,比划着。“阿妈,我的本心有这么长这么长呢”。
娘就一幅很吃惊的样子。满妹啊,你的本心就这么长啊,还没有阿妈挑水的扁担长哟。
满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转身跑出饭屋,从灶屋拿来了娘挑水的扁担,使劲地伸长了两只手去量,够不着,急得小脸都红了。
娘不说话了,眼睛从满妹的身上移开,移到对面的墙上。墙上有一个大镜框,框子里装了很多相片,正中间的是一张全家福:六个人,三个男的,三个女的。
满妹的眼睛也跟着转到了那张全家福上,看一眼全家福,看一眼娘,又转回来看看自己的手,然后就自以为很聪明似地说:阿妈,等我长到阿姐两个阿哥那么大的时候,我的本心就有扁担长啦。
娘就一幅很满足的样子。“是哩是哩,我满妹长大以后的本心就有扁担那么长哩”。接着在心里叹气:要是大妹有满妹这么灵利,我就不要操这么多心了。
大妹是一个不爱讲话、做事慢,老实得别人挟了她碗里的肉也不敢去挟别人碗里的豆腐的人。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爹娘给大妹选人家时,总是先打听男方的爹娘厉害不厉害,兄弟姐妹多不多,如果男方的爹娘厉害,家庭条件再好,也是不做考虑的。左选右选,最后选中了现在的这个女婿:爹娘早过世了,又没有兄弟姐妹,人一个,嘴一张。大妹嫁过去就当家,没公爹家娘恶、没小叔小姑讨嫌。
大妹不满意,嫌男的太穷。“满妹,你不晓得,他家里什么都冒得,就几间又小又矮又旧的房子,碗都冒两个。阿爸阿妈不疼我,给我选一户这样的人家”。
娘开导大妹。大妹啊,你太老实了。公爹家娘厉害的,兄弟姐妹多的,你肯定吃不消,会受气、会受欺。这个家兴子是个忠厚的人,会心疼你的。家里困难只是眼前的,你俩个都好手好脚,以后会好起来的。
大妹还是不怎么积极,新嫁娘自己要准备的东西,她一概不管,全推给娘,情愿去担水、烧火、喂猪。
娘也不说大妹,只尽着家里有的,给大妹置办了一份很像样的嫁妆。脸盆、桶子、脚盆、碗筷、被子、箱子、柜子,凡居家过日子要用的东西,基本上都置齐了。
大妹不说多谢娘的话。出嫁的那天,娘舍不得,拉着大妹的手哭了又哭。大妹既没有显出对娘的依依不舍,也没有一般新娘子的假哭真笑,听由满妹和几个远房的长辈亲戚送亲,把她送到男的家里。
娘说对了一半。大妹的男人是很心疼大妹,心疼的结果,是没有出一个对年,大妹就生下了第一个崽,正好一个对年,又生下了第二个崽,第三个崽,稍为隔得远一点,第五个年头。五年生了三个,谁带,大妹想不了那么多,也不会去想。生第一个的时候,是娘提着早蒸好了的甜酒,满满一蓝子鸡蛋,四五只鸡,来照看大妹做月子。生第二个,娘把第一个接到家里去带了。
满妹只比大外甥大八岁,大八岁也是姨,满姨。满妹去读书,得背着外甥一块去,上课,外甥哭,老师要满妹到教室外面去。同学讲满妹:你蠢得死,谁见过满姨背着外甥读书的,只有姐姐才背着弟弟妹妹读书。满妹回到家就跟娘发气,不肯再背着外甥去学校了。
娘只好自己背,做饭背着、挑水背着、淋菜背着,生产队里出工,也背着。屋场里的人说娘:老弟嫂,我当初打你的破,你不信,只想着怕大妹受气受欺。现在好了,大妹不受气不受欺,你自己受累。娘不吱声,抬起右手的衣袖擦额头上的汗,左手反过去轻拍背上的外孙。
爹有时也背,背着剁猪草、背着挖树蔸、背着出工。屋场里的人也笑:阿叔,冒看到你背着满妹做过事,现在倒背着外孙做事了。爹荷荷地笑:大妹的男人是我选的、是我定的,他们现在有困难,我当然得帮……
(二)
全家福上不是有六个人么,满妹不是还有两个哥哥么,怎么大妹出嫁那么大个事,都没有看到他们呢。
他们啊,是国家干部呢,吃国家的粮,帮国家做事,拿国家的工资。单位离家里好远好远,要坐八九个小时的客车。一年就只过年的时候回来。还匆忙得不得了,年下二十七八进屋,正月初六初七就要回单位。
爹和娘盼他们回来,满妹盼他们回来,连村子里沾一点亲的都盼他们回来。爹和娘盼崽回家,是过年了,一家子团团圆圆的意思;满妹盼两个哥哥回家,是因为哥哥们会给她买好看的衣服、轻的跟纱一样的围巾,和公社的供销社也冒得卖的高级纸包糖,她可以穿着新衣服、系着漂亮的围巾、蔸里装着大白兔奶糖,向小伙伴们显摆;村子里的人有的是爱热闹、有的是爱听城里的事情。
爹和娘的盼,是用行动表示出来的。老早老早,他们就把满妹喂的几头鹅十几只鸭子杀了,用盐淹了,挂在灶堂上面的楼板上,等到两个崽回单位的时候,就可以取下来,给他们带走。城里的人爱吃乡里冷烟子熏的腊味,每年,爹和娘都要准备一些,给两个崽带去送同事送朋友。逢集必赶,买山香菇、笋干、冬笋,也是给两个崽带回单位送人情的。娘要准备的事就更多,搞卫生啊,洗铺盖啊,把家里打扫得收拾得跟旅社一样干净整齐。至于磨豆腐、蒸酒、做糍粑、炸撒子花根、炒瓜子花生,都要比别人家多做好多。糍粑,也是山里土特产,两个崽也是要带一些走的。撒子花根、瓜子花生,是正月间用来装盘子碟子的。村子里来串门子的多,两个崽的同学来拜年的多,东西不够,盘子碟子空了,让人家光坐,就不好了。满妹的盼,是用嘴巴念。“阿妈,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呀”。“阿妈,二哥要哪天才回来啊”。
爹和娘的心情,满妹的心情,乡亲们的心情,都是可以理解的。俩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当国家干部的人,是他们的骄傲,为他们脸上添光了呢。村子里的人说爹和娘,“你们有福气啊,两个崽吃国家粮,在外面工作”。沾点亲的,则把他们俩个当教育自己崽女的榜样。“看满妹两个哥哥多好,天晴不要晒日头,落雨不要被雨淋”。满妹把两个哥哥当自己的保护神,平日里跟小伙伴斗嘴打架输了,总要扔下一句:哼!等过年我两个哥哥回来,我不准你来我家,不给你我哥哥买的东西吃。
俩个在城里工作的人,终于回来了,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爹和娘满脸欢喜地接过两个崽手上的东西。满妹则急脚鬼似地把那些包一一打开。娘假装生气地说满妹:急什么啊,还会少了你那份!
娘是怕满妹不小心弄坏哪样东西,她要等两个崽坐定了,看着他们吃喝好之后,才会去清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有哪些东西,有多少,娘把它们一样样放好,然后在心里盘算,谁家里送几样、送多少。一个屋场里,有亲有疏,一个村子里,有远有近,礼物当然就有厚有薄、有多有少了,这厚薄这多少,可得掌握好,不然,礼送了,反落得有意见,大过年的,就不好了。娘用盘子装好,一家家送去,送到最后,每样东西就只剩下一点了,有的一点不剩。娘轻 轻地叹气。满妹更不高兴,跟娘发气。“你把我最喜欢吃的北京果脯都送人了”。
满妹的大哥二哥是不会管这些人情南北的,他们翘着二郎腿做客呢。水缸空了,他们不会拿起扁担去井里挑担水;地上到处是葵瓜子壳花生壳,他们不会拿起扫把扫一扫;娘炒菜,他们不会蹲在灶门口烧一把火。他们端起碗喝酒,一天三餐,娘用锡酒壶热酒,一餐要热三四壶;扶起筷子挟菜,餐餐都有好多菜,跟做喜事吃酒席一样。给屋场里的人、村子里的人、他们的同学,讲他们自己在城里的事、单位上的事、城里人的事。
娘做个不停气。一大早就起来挑水,要挑四五担才能把水缸装满。人一多,当然水就用得多。不说淘米、洗菜,单开水,一天就要多烧几锅。煮饭、炒菜、摆桌子、收桌子、洗碗筷,全是娘一个人做。爹也不会搭把手。满妹还搭不上手,她最多就是坐在灶门口添添柴。娘还要装盘子、碟子,撒子花根、葵瓜子花生等吃的东西都在楼上,楼上楼下,一天不晓得要走多少回。客人一走,拿起扫把扫地的,也是娘。个个都洗了澡,换下一堆的衣服,堆满一脚盆,要洗、要清、要晒、要收,也都是娘的事。人前,娘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似的,只到了晚上,睡在床上,就哼,“哎哟”“哎哟”。
满妹有时睡了。没睡的时候,就会很乖巧地给娘锤背。“阿妈,你这么累,明年过年,不要大哥二哥回来算了”。娘说满妹说蠢话。“过年过年,就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一家人不团圆,叫过什么年呢”。满妹撒娇,“阿妈,我都帮你烧火,大哥二哥是大人子,他们怎么不帮你做事呢”。娘捏满妹的鼻子,说她小人儿小心眼儿。“你大哥二哥一年才回家几天,要他们做什么事啊。他们在外面工作,也不晓得难不难,就是有难处,阿妈也帮不上忙”。满妹生气了,不给娘锤背了。“阿妈,你偏心眼,我还这么小,放学回来、星期天,你都要我去打猪草”。娘就哄满妹,“我知道我的满妹有本心哩,心疼娘哩。明年过年,就不要你大哥二哥回来了”。
明年,又明年,娘都没有不要两个崽回家过年。还一年比一年盼得早、盼得急。
盼什么?盼媳妇呢。两个崽都老大不小了,屋场里、村子里和他们年龄相当的,早讨了老婆当了爹了。有和娘生了意见的婶婶说娘,“你什么好福气!两个崽二三十岁了,老婆还冒踪影。我还比你小几岁,都做阿婆了”。娘就觉得自己矮了几节,听由那个婶婶在她面前逞强。
满妹不喜欢那个婶婶,也不喜欢那个嫂子。她牙尖嘴利地顶撞那个婶婶,“你那个媳妇丑死了,麻子婆,矮冬瓜。那样的嫂子,送给我哥哥,我哥哥都不会要”。
娘心里还是不舒服,就像是心尖上吊了一块石头似的,走路、做事、吃饭、睡觉,都硌得难受。她要才读三年级的满妹给两个崽写信,崔他们快找对象、快结婚。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