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向沟渠系列十二: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是秋天的尾声,也是我此刻要说的关于这个秋天最后一抹涂抹在我心灵上的苍凉。关于苍凉的感觉,此刻的我只有两种感应它的渠道:一种是某年某月流落他乡里听过水末年华的那一句“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让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另一个渠道就是我站在法国梧桐底下的秋天里,风起叶落,大半个中国的草木都黄着枯萎的心与我的心绪对峙。
一草一木一春秋,人生几度?走上西安路,是我和这个秋天里的一场巧合,而我的笔墨要在西安路上为它隆重出场更是我思绪中的巧合,这一切多像冥冥之中的宿命。我曾固执的以为绝对一对一的痛只在人与人之间,而今走上西安路,一路看见一字排开的法国梧桐,我才明了我的固执是存着多么可怕的偏见在里面。走上西安路,是一个偶然,而走近西安路上的一字排开的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却是我视觉里的必然。它的必然让我此刻深信,草木眼里的深情绝对不压于这些年我来过的年华。
西安路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是一条很不起眼的土的掉渣的路。说起它的名字,我的感觉就像对着人们说自己老家乡下张大妈李大嫂的名字一样,很多时候对它的不屑甚至远远超越对它本身的不屑。西安路南连这座城市污染最重的工厂淮钢和石化,北接偏僻沟渠我的老家淮阴区。老家的淮阴区是这座城市的八个县区管辖范围类离城市中心最近的一个区域。我的老家在淮阴区范围类的最偏僻的一个地方,自古素有“刘皮古寨,天边海外”的说法,正是我出生地的流传之一 :刘皮。我是刘皮人。这个定位被我用了二十五年,它在我身上打下了二十五年的烙印之后最终却成了我的一个过去式。二十五年后,我出嫁,有了新的家,离开了土生土长的籍贯,迁徙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此我有了一个新的家,我将我的身份重新定了位,再后来的我,在今天却无法给自己定位,因为今天的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家不能归的漂泊人。世事的变数,叫我难以启齿,也叫我无从说起,每每走上西安路,心戚戚然。
西安路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往年的我走的少而有少。大多的时间,我把我的精力都用在了走大治路和北京路上。前几年也时常走承德路,走淮海路,走八二路,可到底没有近些年走上的大治路和北京路让我感觉踏实和从容。2004年我来淮安这座城市谋生,也是我真正认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路的开始。初进城的时候,每每从老家乘车都要经过淮阴区的师范学院门口通着的长江路才算进城郊的,尔后的几年,城市不断搞规划,路不断被整修,扩充,一些建筑物和单位也改头换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西安路,简单的说,西安路是个新生儿,它是城市规划,道路整修中出现的一条新路,也因它的出现,没多久我在回家探亲和城里谋生之间就少走了一截路程,省下了很多浪费的时间。它的出现,让我疏离了长江路,疏离了长江路究竟是一种幸事还是一种可惜,我其实心里也说不清楚,只是它的出现叫我很少再有时间去感怀长江路与我邂逅过的那些日子。
提到长江路,我认识它其实是很早的,早在我未来这个城市谋生的时候我对它已经是谙熟于心。长江路与我结缘的媒人当然是师范学院这座豪华的知识殿堂。我称师范学院为豪华的知识殿堂一点也不为过,在我有限的视野范围。2001年我高中毕业到乡村的一所小学代课,只有十九岁。这对我来说是沮丧而又沮丧的一年,我的心情像飞鸟折断羽翼再也没有了希望。日日呆在四角天空的校园里和一群泥巴裹着裤腿的孩子打交道,我成了孩子王,忙碌是有的,可薪水是少二又少的,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共事的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女,他们在枯燥单调的乡村生活里除了给孩子上课就是讲些家常里短,外带一些黄段子。处在这样的人群中,我的话语变得很少,很沉默,内心很郁闷,直到认识淮阴师范学院英语系的一个女孩子阿梅,我有种获得重生见到救世主的感觉。阿梅和我一样,早年都爱写诗歌,那时我们一起投稿市区的广播电台,一次听广播的时候我在广播里听到了她的联系地址,于是我记下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交友信,后来很快她回信邀请我去她学校找她。我找她的当天她就用自己办的图书证为我借了厚厚的几本朱自清散文和冰心的散文,再后来和她熟悉了,我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从乡下乘车到师范学院找她借书。在阿梅的帮助下,我把民国的才子才女们的书挨个找来读。早年的我,能把她借给我的席慕容的诗歌挨个背上来。阿梅和我认识的时候,她已经读大二,两年后她毕业离开师范学院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却因阿梅读书的那段日子跟着她也长了不少见识,开了眼界,要知道出身沟渠的女孩子,别说买书,那些年月穷的连买一件像样的衣服的钱都没有,那几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是每个月都要铁打不动的交给家里供两个妹妹读书和家庭开支的。要不是阿梅,我不知道我几时才能有机会读那么多好书,而我读过的那些书,对我来说是受益终身的。只是那年月读那些书,我也苦的很,每每读它被父亲瞧见,总骂我神经病,都毕业走上社会了,出了校园门不念书的人还读书,就是善良老实的母亲也会时常喋喋不休的在我耳边说,天生苦瓜命的人,想好也好不了,读了又不能考大学,你读它干什么?那些话语,多像冷雨浇花端,浇的我这些年凉凉的。阿梅离开后,我也没了进师范学院大门的渠道,她的离开,让我后来每经过长江路就感叹,再后来经过的少了,感叹自然也就淡了。如今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不是巧合我是基本不走长江路的,西安路已经代替它把我的沟渠里有过的那些像是躺在阴沟里一样阴森的心思全部阻断。 这个秋天西安路最萧飒的风景线就是一字排开的法国梧桐。因为身体出了故障,今年下半年的初秋,我大多数时光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日日蜗居在自己的小窝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自己的身体是几乎不抱任何一丝希望的,甚至感觉我和这个秋天飘零的落叶一样,已经是个定数。风每起一阵,肃杀一片,偷偷的站到窗口向外张望,这样的情景多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意味,惶恐和沮丧,还有寂寥充斥着秋天的每一个角落袭击着我的心。早年看过张艺谋的电影,名字正是《满城尽带黄金甲》,影片的场景细节演绎的很浪漫。我最忘不了的是故事的主角王后,那个试图谋反的王后竟然在起兵的那天为每一个叛变的将领都带上一条她亲自绣上菊花图案的丝巾。而她起事之前,早已经预料到必然会失败,只是她不甘,在重阳节那天,她要用她的血浇一浇秋天的菊花,她要让满城士兵的血来浇满菊花。菊花的意味就在于无论命运带给我们什么,只要有美丽的渴望就会有希望。喜欢这部电影,很大程度上我是喜欢上了王后这个女人用浪漫来面对命运生死的态度,用浪漫来戏弄男人眼里严酷的政治,让死亡也可以原来这样美丽起来。而我的美丽就在于这个萧飒的秋天,我还可以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萧飒里走出窗外,踏上西安路。
人在绝望中除了等待奇迹外别无选择。我就是在我的病魔折磨等待中又奇迹的好了起来的。做了一个小手术,躺了两个月,这是我不曾料想到的,许是我太低估了它的能耐。当我意识到它的严重性时,我已经几乎被它整垮,连床都下不了了。当我看到医生对我束手无策时,它加剧了我心里的恐惧。这种恐惧让我第一个意识就是想到了两个字:死亡。死亡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带来的后果。昂儿在我生病的日子里天天都耷拉着小脑袋,他才三岁,当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我,言语也荒诞之极,叫你哭笑不得。一次我试着问他,妈妈要是死了你难过吗?他回答,你死了我不能叫爸爸再找一个妈妈给我呀。你现在不死也不起来弄饭给我吃,你不弄饭给我吃我就生气了,你去死,死了我就带爸爸去找新妈妈了。我说妈妈死了你哭吗?他说,不哭,我就把你拖撂老家沟里去。老家奶奶说你也不听话,不听话就把你拖撂沟里去。昂儿每次说话的时候一激动还会涨红着脸用手使劲的比划着,以此来抗议我病中日子里对他的冷落和疏忽。最明显的抗议就是我躺在床上,每次吃药的时候叫他从饮水机里倒水给我喝,他会先用手指着我说,你先说,下次打不打昂了,再打我就不喜欢你了,不倒给你喝。我为哄他这个小东西为我做点事,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只好硬着头皮放低姿态对他妥协道,下次不打昂了,妈妈不打昂了,这种情景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我曾经以为我若提到死亡,昂儿会比谁都难过,而恰反,昂儿比谁都幸灾乐祸,他开口闭口会说,叫你不听话,天天跟昂儿顶嘴,还打昂儿屁股,再打就叫爸爸喊医生来给你打针。每次要去医院打点滴之前,昂儿总是用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我问,快说,下次听话不听话,跟不跟我犟嘴了,再犟嘴明天我和爸爸还带你去打针,打叫你哭。
昂儿在我生活中的种种表现教我一下子明白原来像我这样的人其实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情了 。我常常对昂儿循循教导,要他这样做那样做 ,凡事喜欢给他定个规矩,很像《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的那个大王,甚至和王一样觉得一个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直到这个秋天落进尾声之后,我才知道我脱下意识的盔甲,一切和王一样,只是一个空洞的壳,没有什么不可打破的。
是的 ,病愈后不到一个星期,迫于生计我不得不去再次找我的同事,因为之前的工作因我的身体变故而丢了,请她给我重新物色一个职场巢穴。于是在她的介绍下,一个月前我走上了这西安路,进了又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都像新生,只有法国的梧桐每每走在路上与我的心境对峙,才会让我想起,秋天还在凋零,我周边的万物遭到的肃杀还未休止。我住在西安路的南头拐个弯就到大治路了,大治路的菜场旁边有个深巷就是我租住的地方,而在西安路的北头,搭上农工交车,就可以一直载我到母亲的家和婆婆的家,然而我很多时候也只是望望那个方向而已,婆婆早在昂儿未满周岁的时候已经把我赶出了家门,那个家于我除了涉及一些人事纠纷外已无任何意义,而母亲的家因我出阁的身份也只是当串门走走,本质上我成了个没有家的人。我的一无所有教我这些年和这条路上的梧桐叶是一样的,只是天涯流落,任其飘零而已。都说女人是雪花命,我在这个冬天即将来临的日子里,看到秋天的背后除了肃杀之外,还有每个人都在不由自主的为自己的世界准备御寒金甲,不由去想这个冬天的雪花此时此刻一定也在路上整装待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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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10-11-28 12:0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