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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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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13 21: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债  




  槐爷病了。

  槐爷兄弟四个。祖辈家境殷实,老大饱读诗书是个教书匠,娶了个小脚媳妇,三从四德,绝对的贤妻良母,只可惜这辈子不养,老大仁义,不离不弃,温文敦厚,在这四村五乡有口皆碑。老二在离小村不远的矿上做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个离县不远的煤矿,在全国也是很有些名气,能够在这里谋个一官半职,应该说是不太容易,且不说矿上按时发放的那些劳保福利,就是领到手的钞票也有这么厚厚一沓,着实让人眼红。用四里八乡的人说,矿上的人是抱窝的母鸡——肥着呢。这二爷的家的小日子也就过得滋润。老四弃笔从戎、在部队熬了大半辈子,一纸转业通知书打发到小城做了一名普通的干部,不过好在也跳离了农门,不用再向土坷拉要饭了,也算是出去了;只有老三槐爷,依然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春种秋收伺弄庄稼收点粮食,种个猪养个鸡赚个土银行,没有大进项就不敢有大花销,整日里觉着手紧心里就窝憋的难受,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
  最近,听说槐爷病了,病得很蹊跷。说是久末回家探亲的大哥回家说了句什么话,槐爷听了半天没言语,第二天早晨就起不了床了。
  大哥也真是。

  但大哥说的话没错,是实话。这是槐爷说的。

  什么话?我不知道。

  大哥不再说,槐爷也不肯再说。

2 、

  其实槐爷也不是一辈子就守着这二亩八分地的庄稼汉,槐爷也见过世面。

  说起来,槐爷一脸的向往。

  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日子吧?

  起初他和老四一样,念完高小,初中刚刚读了一年(这在当时当地已经是不低的文化了,如果没有丰厚的家底子,是绝对供不起孩子读到初中的。解放前槐爷家里有良田数十亩,还养着家丁护院十几个,大爷、二爷都读过私塾,五几年时槐爷和四叔都读完了高小,如果没有变故,恒运爷爷(槐爷的父亲)肯定要供他们念完中学的,槐爷祖辈上就是书香世家,再往上数哪辈的爷爷当过太师,门前还竖过旗杆呢。到了快解放的时候,槐爷的爷爷看看形势不太好,就恰到好处的把家给败了,一些个浮财该送的送,该分的分,遣散了家丁,又把田产白送给贫雇农,博得了许多农户的好感。再加上恒运爷爷娶的是老贫农的女儿,老贫农穷是穷了点,可在这一带却是个大家族,按辈份说也是这一带辈份中较高的,家族人丁颇旺,人缘极好,可以用德高旺重来形容。无形中恒运爷爷就跟着沾光了不少光,恒运爷爷一家又都奉行低调做人,不笑不说话,即使是在家道没有败落之前也从未因收租什么的与穷苦人发生过争执,相反的到是在青黄不接时常拿出些个粮食接济一下乡村四邻,因此口碑极好,是这一带有名的开明乡绅。土改时乡亲们宅心秉厚,念着恒运爷爷一家的好,只给定了个小中农的成份,比起沿街挨斗的那些人,恒运爷爷家简直是幸运极了),乡里来招兵,见槐爷认得了许多字读得了不少书,肚里墨水水着实不少,虽说是成份有些高,但看上去到也老实,且当时槐爷皮肤白皙,长得更是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带兵的军官恰巧也是有文化的,非常喜欢他,就主动动员他当兵吃皇粮,并且答应他帮助做家里的工作,许诺他可以在部队继续学习。其实这正对了槐爷的胃口,一则是对解放军的崇拜,二则可以逃避农村繁忙的体力劳动,三则可以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如果将来能够混出个一官半职,也可以光宗耀祖。那时的槐爷雄心勃勃,全不把已经初当“先生”的大哥和当了工人的二哥放在眼里了,槐爷满心满眼都放着光,那一身的军官服在诱惑着他,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军官,正在荣归故里,接受着人们的欢呼。

  他迫不及待地约军官到家里去。

  军官如约照访,面对军官的探询,恒运爷爷有些勉强,一是有些个舍不得,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没有吃过当兵的苦头,况且象槐爷这个年龄在农村已经能当半个大人使了;二是祖辈都是习文不习武,并且有祖训好男不当兵,这不是有违祖训了吗?但是看到槐爷殷切渴盼的目光,加上一直以来槐爷的身子骨弱,力膀头也不行,性格绵软善感,是个小心术人儿,到也有心让他出去闯荡闯荡,锻炼锻炼,还真说不准能干出个什么呢!而且就目前的形势看,家里能出息个当解放军的儿子,对撑起家里的门面也不无好处,况且这又是多少农村青年钻天求地要干成的事,机会来了,怎么能放弃呢?瞅瞅槐爷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儿,恒运爷爷从心底叹了口气,也就有了成全了他的心愿的想法。恒运爷爷顺着军官的意思半推半就的答应了,自然也少不了对槐爷的一番的叮嘱对和军官的感激,掺着些恒运奶奶在一旁用袖子擦着的一汪一汪的眼泪。
槐爷当的是那种很洋气的海军,虽然不是整日里在大轮船大海洋上,但是跟着领导大轮船也是经常上去的,常常慨叹世界之大,槐爷真的开了眼界。槐爷在部队干得不错,那军官也没有食言,简单的军训之后,安排槐爷在部队上当个小文书,传达传达指示,念些个文章,干的活计清省悠闲,还有空读书看报学习,一来二去接近领导的机会更多了,又有点眼神儿,伺候的领导高兴,也就奖励不断,年底喜报就寄回了家,恒运爷爷长了脸,平时说话的语气都不大一样了,大爷二爷的好就好象少了些;第二年又寄了张,而且是直接寄到乡武装部,年底就有许多乡里领导来看望恒运爷爷,问生活困难不,说当兵卫国光荣,槐爷不只是给他争了脸长了光彩,也是咱们乡的荣耀,还送来些大米白面什么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是领导亲自送来的,恒运爷爷高兴、光荣,这就更让恒运爷爷相信自己当时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恣的喝着小酒还要笑话恒运奶的眼泪多,看咱孩子给咱争的这脸,乡长亲自给咱送东西,跟咱握手,还哭!女人吗,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日子在庄稼人的手里,就像不经眼看的麦苗儿一样,不知觉地就拨节、抽穗、灌浆,一道工序一环不少的呈现在你的面前,时候到了,槐爷回来探亲了。

  当大家聚拢在恒运爷爷的堂屋里,吃着槐爷从部队上带回来的饼干、糖果,抽着从农村人很少看见的纸烟,看着分别二年以后,穿着军装愈发英俊帅气的槐爷,听着槐爷有点跩的普通话,出息了出息了,“啧啧”赞叹声飘满了整间屋子。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更加坚定了要走当兵这条路。此时,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人和一屋子的喧哗,恒运爷爷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恒运爷爷请人把槐爷的照片放大成一尺二的,镶上木框,端端正正的挂在堂屋的东墙上,来人便要介绍一番。出门在外,更是逢人便说,逢酒必提,槐爷是他的脸啊。一时间,槐爷的风头极健,成了四村五乡的名人加红人,村子里哪家来了显贵的客人,少不得都要有槐爷作陪。有槐爷,这家人的脸上就极有光彩,因为槐爷可以天南海北的说上一通,因为槐爷会说跩点的话,恒运爷爷很少再露面,更不用说大爷和二爷了。

  人们似乎喜欢喜上加喜,或者用点文化来说喜欢“锦上添花”,就在槐爷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日子里,说媒的几乎要踏破槐爷家的门槛。远近十里八乡的俏姑娘、巧姑娘,旮旮旯旯的地方都想和恒运爷爷家结这门亲,一律的不提彩礼见面礼,相反的到是姑娘做的鞋垫子、大布鞋攒了一笸箩筐,大爷、二爷也结结实实跟着沾了一回光。恒运爷爷更是整日里喜得合不拢嘴,和恒运奶商量着在槐爷归队之前就把这喜事给办了。槐爷自然也是愿意的,正是青春年少、春意萌发的年龄,又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等他挑选,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槐爷见了七八个姑娘后,终于被桃红那弯桃花眼给勾住了。恒运奶虽然不太喜欢桃红媚媚的小眼睛,不过既然是有出息的儿子相中的,他做娘的也不好反对;而且桃红的家境也不错,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户,就外观上看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往深里说比起家势来槐爷还有些高攀呢。恒运爷爷见恒运奶没有什么意见,也就点头认可了。

  事实证明,槐爷是极有眼光的。桃红美啊!桃红的眉弯弯得象十五的月亮,桃红的眼媚媚的象三月的鲜桃花,桃红的嘴小嘴红嘴甜的像五月晒了太阳的蜜桃儿,桃红啊最迷人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嵌在两腮上那对深深的酒窝,人们戏称那是“桃花潭”,槐爷掉进这潭里可就再也爬不出来了。有好事的人传着月亮圆圆的时候,村庄子边上那棵老柳树下肯定有他俩的影儿,抱着亲呢!这让大家一半儿高兴一半儿眼热,其实眼热应该占大大半吧?不过人们到也不以为怪,自古就有“才子配佳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更何况槐爷桃红这么出众的一对呢?

  恒运爷爷不经说儿,怕出了丑,紧赶着备了上好的红礼儿,托了乡长村长保媒,挑选了良辰吉日,热热闹闹的送到了桃红的家里。桃红家自然也是不甘逊色,陪送了清一色的四口大红木箱,饭橱、小八仙,水绿绸儿黄缎子新套的棉被,一色的里外三新,就连褥子都是新线哔叽的。新娘子更是打扮的水灵灵的,大红棉被衬着粉嫩的脸蛋,让人不由得垂涎三尺,恨不得咬上一口,许多小青年都看直了眼,但再看看英姿勃发一身笔挺军装的槐爷,看看自己皱皱吧窝窝囊囊分不清是灰是黑的衣服,也就都不言语了。人比人要气死人的。槐爷的婚礼的热闹场面自然不要说,不仅在周围的村庄流传开了,就是再t 县,也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槐爷,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要味了!

  只不过从进了洞房的第二天起,在新媳妇敬过茶以后,这村前村后人前酒桌可就再也找不到槐爷的影子了。人家都说槐爷被桃红的绣花鞋给绊住了,人家还说槐爷天天晚上要喝两碗炖的大补汤,人家还说人家还说……总之,人家还说了很多很多,有难听的有好听的,恒运爷爷有点心急,明里暗里想提醒槐爷几句,看淘空了身子!可是槐爷除了吃饭和媳妇一起冒个面儿,吃过饭又和桃红一块儿回自个的屋,他也还真张不了这个嘴;恒运奶奶也想说,可回回走到窗户口间,听到桃红“吃吃”的轻笑,看到两个人挤挤挨挨的影子,她也长不开嘴。恒运爷爷就说恒运奶,恒运奶瘪瘪嘴,找了个托词,说小夫妻,热络些好,再说槐爷过几天就要回部队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到时候想热络也没那空,再说这一过年,农村冬天里又没有个什么活计,就由着他们去吧,说不定到年底还能抱个大胖孙子呢。恒运爷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了。

  这几天过得就像一眨眼的空儿。槐爷要归队了。槐爷和桃红恨极了,槐爷舍不得走,桃红两眼哭得像个大蜜桃,桃红一哭,槐爷更拔不动腿了,搂着桃红哭得哇哇的,当然这是别人说的,还说他求恒运爷爷拍电报续假,假续了又续,但是槐爷最后还是要走的,他是军人,部队的纪律说一不二,严的很呐。

  槐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家。离开了够骚情的桃红。

  日子总是不经意的就过去  ,过了八九个月,离恒运奶掐指算的时间要少将近一个月,恒运爷爷抱上的槐爷的儿子——大哥,恒运爷爷乐得嘴就没合上过,他还有什么好求的呢?儿子争脸,又抱上了胖孙子,死而无憾啊!!恒运奶自然不用说,一天到晚的泡在儿媳妇房里,侍弄着孙子,给儿媳妇解闷儿,还一连声的催着恒运爷爷给槐爷去信、拍电报。

  也就是有个把两个月的光景,槐爷摸黑回来了,而且永远不走了。他说离不开娇俏的槐娘,更想念白胖胖的儿子,他想家。看来,这几个月槐爷的日子不好过,一日三秋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假,槐爷瘦了,憔悴的有些显示老,那身军装已经脏了,穿在身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韵。这时候的桃红已经根据习俗改称槐娘了,她看着日思夜想的人,泪水纷涌而出,她才不问什么逃兵不逃兵呢,她只知道她又可以和槐爷在一起了,可以和亲爱的人日日夜夜守在一起了。

  槐爷当了部队的逃兵,顿时失去 以往的荣耀。村子里的人见了他都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  ,就装着看看天,或者挠挠头系系鞋带什么的,转过身去人们就用唾沫吐他,说他没出息,离不开老娘们的热被窝,说他的腿让老娘们的裤腰带给系住了……其实这还都是些好听的,还有那些荤话,让人臊得能摔个跟头,槐娘更不能出门,她的脊梁骨都快让人们用手指头给戳断了,红红的脸蛋也让人家的唾沫洗得没有丁点血色,回家一趟老爹骂了老娘嚷,几个嫂子更撇着薄薄的嘴唇不待见,打鸡骂狗也要捎上两句骚货,槐娘就纳闷,心想我这是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了?一没通奸二没养汉,自己的男人恋自己又有什么错,一不求人吃二不求人喝,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还能怎么了自个不成。从那以后槐娘连娘家都很少回,娘家的人更是觉着没脸见亲家,再不肯上门,一来二去,槐娘居然边个娘家都走不成了。

  恒运爷爷家里像翻了天一样,恒运爷爷更是恼羞成怒,他失去了可以让他在村子里高高抬起头的资本,用通俗点的说法,他的老脸都有给丢尽了,在他眼里槐爷是完了,槐爷的大好前程丢在了一个女人的裤裆里,家门不兴呐!连续二月有余,他不敢迈出家门半步,他的头发花白,绝望的眼睛不敢让人与他对视,他的心承受不了半句有份量的话。

  恒运爷爷垮了。他极度讨厌那个曾给他带来荣耀的儿子,并且迁怒于槐娘和大哥,他不听恒运奶奶的劝阻,早早刻薄的分了家,分的极不公平,他要让槐爷后悔,他要让槐爷知道他的愤怒,他规定除了拜祖先,没事槐爷不许踏进祖屋一步,(这还是经过恒运奶奶多次哭着央求)他至死不愿再见槐爷一面,原先挂在墙上的照片自然也从墙上摘了下来,除了一间旧厢房和槐娘的陪嫁,那点粮食仅够槐爷一家勒着肚子吃半月的。

  槐爷才不管那么多呢,晚上他逗着大哥,旁边依偎着温暖的槐娘,说着贴心的话儿,心里甭提多美了。当槐娘趴在怀里说着她的担忧时,槐爷露出坚实的臂膀,用无声的拥抱回应着她,他相信凭他强壮的身体和勤劳的双手,一定可以给槐娘和大哥撑一方蓝天,有土地怎么能饿死勤劳的庄稼汉呢?槐爷高高的昂起头,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把宽大的胸怀给了槐娘和大哥,满盛着槐娘的眼泪温柔和大哥的欢笑,他的心里眼里盛的都是快乐,他实在爱极了这个简陋的小家;他把宽厚的脊背给了村里人,让他们发泄时的当成鼓敲,所有的都冲我来吧,只要不伤害的妻儿。

3 、

  也就是村里老汉们烟头明灭的空儿,槐娘在艰苦而又幸福的日子里生下了大姐、二哥和小妹。没计划的生育和生活的劳累,让以往的桃红不再存在了,有的只是瘦弱的槐娘。短短的十几年,槐娘老了,原先的风貌已经让人想不起来了,那对迷人的“桃花潭”已经被岁月拉成了两条长长的皱纹,皮肤再无以前的滑腻,腰肢也没有以往那么柔软,更不用说那些鲜活勾人的眼神了;槐爷也老了,嗷嗷待哺的孩子象一群只会张嘴要饭的小燕,逼的他不得不拼命的干活,地里的庄稼收成只够口粮,开门的七件事还都要通过其他各种途径去抓挠,土坷垃里不能给槐爷更多的财富,别人在家里猫冬的时候,槐爷还要上城里打些小工,挣些零花钱;以往的最爱槐娘也逐渐失去  吸引力,小鸟依人的槐娘没了,有的只是抓着老三提着老四、嘴里嘟囔着、尚未梳洗的农村老娘们儿。咳,花好靠人养,人好要有财,贫贱夫妻百事哀,面对一家妻儿老小,槐爷从精神到身体都疲惫不堪。

  槐爷一家过得很难。

  好在大哥他们都在逐渐的长大。

  大哥实在是个好帮手。年幼的大哥不仅可以照看弟弟妹妹,还可以帮着槐爷干点简单的农活,村里割牛草的活儿总是他完成的又多又好,交待过的事儿不需要说第二遍。大哥少年老成。
其实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知道过日子。大哥早晨先打一筐草再去学,课间别人的孩子玩,他又打一筐,放学的时候,看到一座小山一样的草垛在缓慢的移动,那“山”的下面准是大哥。原先白白胖胖的大哥现在又黑又瘦。

  但这些努力仍然不能改变他们的环境。

  大哥有些眼馋二爷家的孩子。由于二爷在矿上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有些不多的小权利,他家的孩子多多少少就比别家的孩子显得优越些,且不说平时吃喝穿着,就从他们的学习态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好象学与不学都不用担心,今后的工作,二爷已经早早的就给他们安排好了,只等着他们使劲长大就行了。果然不错,二爷家的大哥刚长大,成绩并不出重却顺顺当当的在矿上谋了一份轻巧的工作,率先跳出了农门。二爷家拿着轻巧钱的大哥,人显得轻佻极了。

  大哥试图改变目前的环境,槐爷的劳累和早衰的面容让他早早担起改变今后命运的挑子,首先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哥变了,对槐爷也没有以往的恭顺了。他甚至低下了瘦弱的头,帮二爷干一些活计,试图博得二爷的好感,在一个他认为是时候的时候,他求二爷,二爷不语,即未答应也没拒绝。这给大哥了希望,他甚至以为二爷这是答应他了。他干活更卖力了。但是大哥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忽略了二爷只是矿上一个不大的小官,他的权力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更何况二爷自己就有五个孩子,不算那个小的,家里等着安排的就有两个,整天吵吵着要他想办法,他还整日里头脑着疼昵,怎么能先答应大哥呢?要知道“一扎没有四指近”呐。可他又实在不忍心一口回绝,那毕竟是他的亲侄子,这么多年,槐爷一家是怎么过来的,大哥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不是不知道,除了偷偷的塞上几盒别人给的烟和吃不了的面,再就是孩子们穿旧了的小衣服,五个孩子的他日子也并没有让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要啥有啥,他不是不帮槐爷,那毕竟是他一奶同胞的兄弟,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在一次次问询,却又久久得不到答复的大哥在二爷面前绝望了。他把目光转向了大爷。大爷一直身体不好,又没子祠,教着附近几个村的娃娃,大哥觉着凭着他扎实的初中文化,接大爷的班,教教农村里的那些孩子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为了这,大哥情愿把自己过继给大爷,给他养老送终,摔“老盆”。

  偏偏那么巧,命运总跟大哥做对,二爷家比大哥小两岁的大姐也瞄准了大爷。大爷平时最疼大姐了,几乎可以说大姐是跟着大爷长大的。但说起来按我们这片儿的规矩,自古以来“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除非你到插门,否则家里的家产、象征家产的工作什么的没有传给女儿的。再说二爷家境好,已经有几个工人了,并且不排除往后仍然会出现工人的可能,何况槐爷家这些年的境遇,只要不是瞎子,谁能看不见呢?

  大爷有点左右为难。

  槐爷来了。平时他和大爷二爷很少有来往,就为过去的事儿,不仅和恒运爷爷父子反目,就连他们老哥四个也疏远了许多。槐爷带来了一瓶老酒,老哥俩象打开了话匣子,你一句我一句唠了半宿,大爷的天平总算往大哥这边歪了点点。

  二姐慌了,她哭闹着要二爷去找大爷,二爷似乎张不开嘴,二娘几句亮嗓以后,二爷就没有办法了,还是那句“一扎没四指近”的理儿。二爷把大爷请到了家里,二娘早早的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二爷嗫嚅着,女孩子家,找个好工作,跳出农门能找个好婆家,现在矿上不比以前,安排工作不方便了,更何况二姐是个女孩子。二姐趴在大爷的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发誓要孝敬大爷一辈子,二娘还许诺把二哥过嗣给他养老送终,还把小脚大娘的几亩庄稼地包揽下来,只种不收。

  大爷的天平摇摇晃晃,反复倾斜,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大哥更对不起槐爷,但在利益的面前,他的腿有些软。大爷买了一捆酒,托人送到槐爷的屋里。
大哥再没说话。

  槐爷喝得烂醉,掀翻了二爷的桌子,把酒瓶一只一只摔在大爷的门口。大爷没有出声,他心里也难受。

  槐爷更沉默了,他觉得对不起大哥。大哥也觉得槐爷对不起他,他不能原谅槐爷,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槐爷的无能。

  大哥走了,参军,离家乡千儿八百里。

  槐爷整整瘦了一圈,再没多言语,只顾低头干活,拼命挣钱。
从此,大家都过得很安静。
               
4 、

  日子平淡的让人没有点感觉。

  人们仿佛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简单的生理过程,张家嫁姑娘时可能正是李家出老丧或者王家孩子办满月,往复循环,简简单单却又络绎不绝的繁衍着人类自己。

  小村依然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该生的生,该死的死,这期间又有许多张家长李家短等众说纷纭的说道,人们逐渐把槐爷给忘了,把大哥也给忘了。

  大哥在部队很能干,他凭着在农村里练出的好身板和能吃苦的精神,文化底子又不错,很快在领导心里就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其实部队上的这些苦还都不如大哥的心苦。大哥心里憋着股劲儿,无论是艰苦的拉练还是整日里的集训,只要一有闲下来的空,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槐爷那张憔悴的脸,浮现出那张脸上那双混浊的眼。他恨,但是恨谁呢?槐爷吗?大爷?二爷?还是谁?大哥苦笑着,其实那只是咧了咧嘴而已,朝着自己的大腿狠狠的捶了一拳,他有什么资格去恨,一个是生身的父亲,日子过得并不比自己好,比自己舒心,心里也未必有自己好过;还有两个他没有权利去恨得长辈,也不值得他去恨的长辈。那么只有恨自己了,恨命运吧!大哥又咧了咧嘴。被牙齿咬住的嘴唇有些火辣辣的痛,那么就让苦难从我这里开始,在我这里结束吧。

  大哥的卧薪尝胆终于得到了回报。五年后,大哥提了干。

  提了干那年的冬天,大哥终于回家了。

  当大哥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小村口的时候,大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嗓子眼燥燥的,眼睛却是干涩的,没有眼泪。大哥告别眼泪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愿以为这次回家他会找回哭的感觉,可是没有,大哥对自己也有些琢磨不透。

  还是以前那个破旧的厢房,还是那棵歪脖子老枣树,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零乱的小院子。我的家,我回来了。

  槐爷愣了。

  槐爷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大哥,嗓子象是被卡住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哥眼里的槐爷,白发苍苍,一件已经洗白了的蓝外套,旷旷拉拉的罩在槐爷干瘦的身上,应该说槐爷身材并不矮小,但是却驼着个背,身形猥琐,嘴唇哆哆着,不知道说什么,大哥感到一阵的心酸,两人呆呆得站着,望着,幸好,从槐爷的身后挤出了小妹,打了一个愣,便伶伶俐俐紧赶着叫着大哥,扯着手进了屋。

  屋里比外头要暖和多了。更暖和的是槐娘的眼泪。一声“我的儿”,槐娘的眼泪“哗哗”的差点把大哥给淹没了,大哥沉浸在槐娘温暖的泪水里,大哥的心热烘烘的。

  大哥大了,有主意了。他规规矩矩的去给大爷二爷请了安,到弄得大爷二爷着实的慌张了一回。

  大哥想盖房子,他撂给槐爷一句话,就出去了。一个星期后,在槐爷还没凑足盖房的钱时,大哥押着几拖拉机的砖整整齐齐的码在了院子里,槐爷嗫嚅着张了张嘴,大哥却抢着说不用他操心儿。槐爷只好不做声,让槐娘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大哥,当然,这离盖房子还差很远很远。

  大哥有他众多的战友帮忙。在部队里,他和战友们一块摸过打过爬过,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一块儿想家,那种新近的感觉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感觉到,尤其大哥这样早熟的孩子,在经过一次两次挫折后,一旦有人对他好,他会把心都扒给人家。军营里多的是铁血男儿,青一色的粗线条,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既然大哥对他们真好,他们也回报给大哥全部热情。这里面不乏许多小镇、矿上有钱有权人家的孩子,大哥盖房子,他们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帮他。

  很快,大哥操持着,把三间敞亮的大平房给盖了起来,并且托他战友弄了些便宜的铝合金,全部装上了明亮的大窗户。这样住着心里敞快,大哥说。

  大哥大了,该成家了。村子里的人看见崭新的房子,对槐爷说。

  槐爷托媒人给大哥做一门好亲。

  媒人果然给大哥做了一门好亲,大哥见了面很满意。听大哥的条件,姑娘家满口答应,可是一提槐爷,了解了情况的人家又急着摇头,槐爷家的底子太薄了,人家怕姑娘跟着受穷。

  磨薄了媒人的鞋底儿,姑娘家勉强答应了,但是提出一个条件,结婚后就分家。

  槐爷哭了,他一心想要一个完完整整、热闹热闹的家呀!

  他一口答应了女方的条件。
              
     5 、

  大哥结婚了。

  婚礼很气派。

  这里面当然有大哥战友的功劳,他们忙前忙后招呼着来自各方面的客人,举止洒脱,出手阔绰,相比之下,村里的老少爷们就相形见拙了,他们不自觉的就退到了不显眼的角落里。槐爷和槐娘也站在角落里,看着意气风发的大哥,仿佛想起了什么,槐爷似乎还打了个趔趄,槐娘偷偷地在后面扶了他一把。

  槐爷把新平房给了大哥住,自己仍然和槐娘带着大姐、二哥、小妹挤在厢房里,不过好在大姐也说妥了人家,很快也嫁出去了。

  大嫂挑了一道墙,把小院子分成了两半。

  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大都骂着大哥,槐娘也哭了。大嫂不以为然,说个人的日子个人过,只是一道土墙,又不是什么跨不过去的河,见不着的面,这有什么好哭的。槐爷低头抽着烟,两眼巡梭着并排挂在墙上他和大哥的军官照,一声也不吭。              

  大哥的假期到了,大哥走了。

  他新婚的妻子留在了家里,但大多的时间都耗在了娘家。

  该种麦了,该浇灌了,该施肥了。

  槐爷默默的收拾着大嫂的地,默默的偿还着大哥结婚时欠下的债。

  槐爷的腰弯了,槐爷的腰更弯了;

  槐爷的背驼了,槐爷的背更驼了。

  槐爷老了,槐爷干不动地里的活了。大嫂白白胖胖的,白白胖胖的大嫂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大嫂愈发的娇贵了起来。槐娘搬过来伺候月子,槐爷也跟随着搬了过来,槐爷头回住堂屋,心里想着,还是大哥说的对,这住堂屋就是心里亮堂。

  大嫂不太爱说话,但是不等于不说话。也许是有些文化,总是看不惯这看不惯那,总是想跟大哥倾述,笔下信里就夹带着些槐爷槐娘的不是,通过薄薄的纸笺无意地传递给大哥。槐爷累了想喝口酒,槐娘给炒了个鸡子儿,大嫂记在了心里;槐爷乏了想抽口烟,二哥去了一趟小卖部要了盒稍微好一点的,槐爷咳嗽的利害呀!大嫂呀大嫂,槐爷刚刚把收获得麦子装满你的粮袋,那只是贵了八分钱的一盒“白莲 ”烟。

  大哥不再给槐爷寄钱了,他把钱寄给他亲爱的妻子,让她在槐娘缺钱交给槐娘。只是槐娘从不缺钱。

  和槐爷一样当兵的四叔转业回到了小镇,领一份固定的工资,日子多多少少好过些。回家上坟看见他日渐衰老的哥哥,心里非常不是个滋味,毕竟是一奶同胞,邀槐爷到城里小住几日,喝起酒来,槐爷总是闷头不语,有一日喝过了头,槐爷哇哇大哭,哭爹哭娘哭自己哭大哥,惹得四叔也跟着老实的掉了场眼泪。从那后,四叔经常从城捎些钱物给予槐爷,说东西是他买的,钱是大哥给寄的,大哥说农村收兑不方便,所以就托他转交。

  槐爷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槐爷宁肯相信。

  多儿多女多怨家,这是古语。槐爷深信不疑。还清大哥欠下的债,接着又是大姐,接着又是二哥,还有一个小妹,槐爷手上的老茧都一层又一层的磨褪了几茬,槐爷的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

  大哥又回来探亲了。爱抚过妻子亲过儿子以后,来到了槐爷的屋里,因为槐娘病了。

  大哥就知道了许多的事。

  大哥出了门,和抓药回来的槐爷打了照面。

  大哥说了一句话。

  槐爷愣了,然后就病了。
               
             6 、

  大哥说得什么话?

  我仍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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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2-13 21:17 | 只看该作者
你去投票,我来读小说:)
美女写小说,却不是莺莺燕燕的,喜欢:)
3#
发表于 2004-2-15 09:45 | 只看该作者
乡风徐徐,钦佩筱桦驾驭语言的功夫,将乡里人情写的那么有味道!!
4#
发表于 2004-2-15 09:5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幽幽飞 发表
下面有请龙大侠给贴个图,他的图将对这篇小说给以公平公正的评价,哈哈……是我说的么?郁闷加疑问中……:)
5#
发表于 2004-2-15 10:43 | 只看该作者

晕死~~~~~~

好一个龙大侠!
6#
 楼主| 发表于 2004-2-15 12:58 | 只看该作者
飞姐姐、细兢姐姐,不瞒你说,有的人总以为俺是男孩子哩!说俺写的东东没有女人味。

玫瑰姐姐、山里娃以及龙大侠:向你们推荐卢江良兄的东西,是真的好东西。俺正向他学习哩。
7#
发表于 2004-2-15 20:34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筱桦 发表
飞姐姐、细兢姐姐,不瞒你说,有的人总以为俺是男孩子哩!说俺写的东东没有女人味。

玫瑰姐姐、山里娃以及龙大侠:向你们推荐卢江良兄的东西,是真的好东西。俺正向他学习哩。


好,有你说好,一定不错,俺多注意学习!!
8#
发表于 2004-2-15 23:35 | 只看该作者
感动中。读后,心绪难平。
曾经军人,有关军人字样的出现,总是那样地牵动人心。
9#
发表于 2004-2-16 11:36 | 只看该作者
我说这么多新朋友我不认识那,原来都是你们的朋友啊,改天我做东大家凑凑!!
10#
 楼主| 发表于 2004-2-16 19:15 | 只看该作者
你好行者兄.父亲是军人,若不事出有因,筱桦一准也是军人.最敬重军人.向你敬礼,军人大哥!

谭班,打算什么时候作东啊,筱桦替你招呼一下朋友!
11#
发表于 2004-2-16 19:39 | 只看该作者
小村依然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该生的生,该死的死,这期间又有许多张家长李家短等众说纷纭的说道,人们逐渐把槐爷给忘了,把大哥也给忘了。

——语言太妙了。乡村的事儿,历历在目啊!!
12#
发表于 2004-2-16 20:47 | 只看该作者
浓浓的乡土民风。筱桦妹的文笔够宽的,学习!
13#
 楼主| 发表于 2004-2-18 21:25 | 只看该作者
太阳神啊!你让我仰视!我记得我写过一首诗《我的太阳》。活活,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的诗就是马丽华的组诗《我的太阳》。应该很多年了吧!

我可不是大虾,充其量也就是个小虾米,不过吃了一样补钙。

听别人说起过兄,深愧不及!向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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