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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小说《鬼魅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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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0 17: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
鬼魅迭传
开篇语: 我不确信造物世界是否真的有鬼魅,然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体系里,在道德层面的背后,在论“天命”与讲“报应”的山村,有一种隐性的力量来自每个生灵的灵魂深处,直击内心的不安,人性的真善……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鲍照《芜城赋》
夜,雾气如纱。滤去了月的银光,孱弱的清辉像陷入泥潭的人,死命伸向救命稻草的手触到地面,不幸再被地埂、树丛、房屋、墙垣……使坏掀个跟头,捉弄出各样奇形怪状来,漆黑可怖。一不经意,说不定黑影起身而立,幻化成被日光禁锢在泥土里的幽灵来。迎面突现的大有可能是没有影子的走路没响声的孤魂野鬼;凶残无比,以人血或人心维系生命,吹毛饮血的妖魔鬼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咬下你的头,连骨头带肉嚼得咯嘎响;人面桃花,妩媚的笑脸迷得你骨头酥了,正当投怀送抱、神魂颠倒之时吸血掏心,把你做成空皮囊;要么折胳膊断腿,在断口或窟窿处血肉模糊,淋沥的鲜血像雨天的屋檐水,追着要卸胳膊砍腿;要么无头无脸,像打呼噜,脖子冒着黑血,窟通通地响,两手乱摸,肚皮发着声音,我的头——我的头——我的头……要么伸直双臂,双腿并拢,直杠杠地跳到你面前用手插你的双眼;要么七窍流血,眼睛、鼻孔、嘴……上挂着蚯蚓样游动的鲜血,一张嘴粘稠的血在上下颚之间拉上了血丝的帘子,满嘴是恶毒的诅咒……他们也许因猝死没享受完的荣华富贵,怀着对美好生活的眷恋,希翼重返阳间;也许牵念阳世没得了结的幽幽情缘,能还阳来个了断;也许惦念冥冥中忿忿不平的苦大深仇,再做一回人来个清算……在没有阳光照射,鬼门大开的时候,摄一个魂魄去,借尸还阳,对至死不暝的事作个交代。悉悉索索的鼠窜、乍然而起的风声、凌空而来的猫头鹰……此类种种,使得夜行人的心提了再提,直挂到嗓子门上,毛发直立,全身起一层鸡皮疙瘩。眦目而视,竖耳静听,蹑手蹑脚,忐忑不安地快步疾走。
月色狰狞,跳跃如浪的山峰,被月光的如椽巨笔蘸饱了墨汁,放笔挥毫,横涂竖抹,用大斧皴法砍削得更加巍峨峥嵘。在突兀阴森的山旮旯里忽闪着,上得了坎下得了河入得了林的几点鬼火,自上沟口滚动而来。行人瑟缩成一团,倒趿其鞋,沿额头向后脑勺捋几把头发(人云此举可辟邪),屏息凝视,心在膛子里打秋千,数九寒天,身上的热气袅袅如烟。
一串有前音没后音的、不男不女的、阴阳怪气的笑。
嘿嘿嘿……
下河滩要整死人了,快去救救。
嘿嘿嘿……
反复几次,一会在空中,一会在树梢,一会在屋顶。行人竖耳静听,突妈呀——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看把你吓得!
嘿嘿嘿……

一声鸡鸣叫停了无休止的惴惴不安。

一棵大树,不是两棵三棵,更不是一簇树林,一棵参天闭日的大树,峨峨如山。十几人方能一围的粗壮的树干,比其他树干还粗的枝杈,皲裂出无数沟壑的树皮上长满了绿茵茵的苔藓,在无声地向注视的目光解说着它的寿数是多么的让人难以想象的长。它受多少天真地秀,汲多少日精月华,得多少雨露滋养亦无所考,也无法可考。看其形体实世间之奇观,生命之绝唱。树下挨挨挤挤有几户人家,像伏在母鸡羽翼下的小鸡,安逸而温馨。山村东南西三面是巍巍高峰,靠南山峰陡峭险峻,东西靠后段起伏舒缓,依其形制实像野兽下颚,北面是七拐八拐的细长的峡谷像消化道漫长而曲折。村庄就像撕咬下来的摊在舌头上的肉,只要舌头一卷,便会被吞到肚子里,让酸水腐蚀个一塌糊涂。
山村失眠了一夜。人们慵懒地展展胳膊伸伸腿,翻身下炕。颤巍巍的吱扭一声,金子般的阳光扑进来撒了一地。迟了,太阳晒着屁股了。
东家的婆串到西家,又和西家的婶钻到李大妈家。王家扛镢的伯和张家挑担的叔聊上了。何家的爷叫住了要上地的周家的奶……娃儿们也三五个一群,头抵着头神秘地说着什么。这些作鼠窜状的人们,就像静水里用棍搅起的沙子,转动奔走后,慢慢沉积在场边——闲话摊上。
在农村总有那么一两个地方,在某一时段人最集中。
这种场合孩子们往往是被驱逐的对象。因他们太吵,嘻嘻哈哈,追逐打闹,影响人捕捉主题。如安稳地作大人状,袖着手,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叉开腿,眼睛随着说话人的嘴皮转,支愣着耳朵听人说话;或者狗拉屎样蹲坐在地上,一手拿根木棍在地上画只有他才清楚的玩意;或者偷偷地在大人旁边,撒一摊尿,和成泥玩,大不了有人在头上轻轻一拍,看这娃,脏吗?后又专心去听,生怕刚一分神漏掉关键的一句半句,谁也不管你和什么泥……总之,不干扰就行。在特殊情况下,如说到少儿不宜旁听的话题,带荤味的男女夜里的炕上作为,怕被孩子听去了,作了传话筒,搬弄出是非,大人之间起纠纷会导致发生打仗拔毛的话题时。孩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不白地会遭到众人的驱逐,并且要驱赶到很远,估计不会听到话的内容为止。当然,也有急于进入话题,赶孩子的人鸡毛猴性子,赶得不彻底。好奇的孩子,顺着风捞到一言半语的,传扬出去,引发大人之间发生口角,更甚升级为提了斧头铁锹大打出手的事还是有的。
闲话摊上大体而言是男人的世界。娘们都喜欢三五成群冬天在炕上拿着针线活,夏天端一盆脏衣服在河边等,不光显的地方说男人懒惰不像话,咒婆婆七老八十不早死还要人侍奉,数落某人的婆娘眼睛色迷迷地尽会勾引别的男人等。说长道短,闲话摊却很少去,去了也呆不久。大老爷们对女人出现在闲话摊明显有抵触情绪。一有女人他们就说不正经的,裤腰带以下的。女人脸皮薄,经受不起,自然溜之大吉。也有脸皮比城墙厚的,耐着不走。男人们便不与其搭讪,冷落一旁,关键的,要紧的就是不说。女人没趣只有离去为妙。这也不能怪男人不给女人面子,女人天生就是添油加醋的料,俗话说:嘴上没毛,说话不牢。男人们怕说的话被她们听了,传到其他的人耳朵里变了味。尤其有长舌婆从中搅和,惹起是非。婆娘们好当面对质,到时一个老爷们家的在人前变脸变色,尴尬丢人不说,更重要的是谁还会瞧得起?这是男人排斥女人的最根本的原由。
虽是无事度日子闲谝,但还是有规矩的。在一起说话,也不一定都说掏心窝子的话,大实话,要照水下船。每说一句话都是瞻前顾后地思量过的,经过一定的准则过滤了的。那句话能说,说了不会伤人,即使伤了别人,是自己在理,说了有其他人帮衬,被说的人也心服口服。要么自己说的不在理,但经过权衡,被说的人势小力单,他也不能把咱咋的,说了就白说了。那句话不能说,说了会引起公愤,招来群起而攻之的情况。还有,自己说的句句是实,句句在理,但被说的人,是蛮不讲理的人,或者是有权有势的人,说了会被人家骂个狗血喷头,茅坑门上打狗,或迟或早遭到人家报复。特别对有权有势的就是被说的对像本人不在,也不能说他的一句不是,说了专有那些传话筒,打小报告的去讨好人家,你说一句,到了本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十句、百句。那可就麻烦大了,不知什么时候会不明不白地让人给一顿亏水喝。譬如,对尚家弟兄庄上人都一律说好,不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
闲话摊是农村信息的广播站,又是接受站。在这里,大到谁家的女嫁了谁家的儿;谁家几月几日阴阳看了日子要打庄盖房;谁家的马下了个骚骡子还是母骡子……小到一日三餐,针头线脑,公鸡打鸣,母猪配种,狗连屁股……无所不谈。他们七嘴八舌,互通有无,然后再捡精彩的重要的作为茶前饭后时一家的精神大餐。
更为重要的是,闲话摊在农村是把持道德水平,进行舆论评判的主阵地。谁家的婆媳不和,当媳妇的虐待了婆婆;哪个儿子不孝,打骂了老子;谁的婆娘出轨,和谁勾搭成奸;谁手脚不干净,顺手牵谁家的东西;谁有损公德,把众人走的路开成了耕地等等,大大小小,零搭碎总地都要议上一议。该批驳的都发狠声斥责几句。作得对的大家点头,恩一声算是肯定。德行好的自然受人尊敬,人气旺,有个三忙二紧需求人办事,人们会积极主动。德行不好的自然招人嫌,不光无人帮衬,有的还会阴地里使绊子,让你糊里糊涂栽跟斗。闲话摊无形中给人的个体行为画下了一条道,制约人向着真善美一路前行。
闲话摊在农村的地位你可小瞧不得。在没有电视电影,更没有时间精力跳舞唱歌的年代,闲话摊是人们放牧饥饿的精神的大牧场。大伙一日聚上一聚,家长里短、七拉八扯地说上一会,心里也舒坦。这可别说,有些人还有瘾,一天不去闲话摊,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搓脚挖手,不知干啥好。翻然醒悟,就是老婆提了切刀拿了擀面杖在屁股后追也赶不回头,一门心思地向闲话摊上跑。
经了昨夜的稀奇事,大伙能不聚一聚吗?
昨夜是谁在喊?
像瓜子,疯疯地喊,又不像。
吓得狗剩失了魂,请双财叫魂呢!
是人不会跑得那么快?一会儿在前庄,一会儿在后庄。
说得是,人不会飞,没那么快,听那声音像在空中。
是人,不是人还能有谁?你听过啥还会说话?
你说是谁呢?摇头。
下河滩谁打人?打谁?
有人向张着大口的大车门瞄一眼,目光被大车门那块火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大伙也明白了一二分,也就不再深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是人家尚家的钱财,你六斤两口子贪什么呀?你贪,贪得连命恐怕要丢了,你得化那钱吗?活该。
活该。不说了。
不说了。摆手,摇头,走人。
人都是些安分守己的人,像尚家那样富足殷实的生活是想也不敢想的,那是奢望,是妄想。认为自己命里没有,对命里没有的东西想得到,那是神经病。即使有人得了偏财,认为那是不吉利的,老天爷会用另一种法子,得病、死牲畜、出门做事不是摔断腿、就是摔折肋子……非出财不可。他们自己不期望一夜暴富,也不允许别人得非分之财。若有人违背了,他们会嗤之以鼻,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你是怎样把钱财吐出来的。

离大树十几丈是一座大庄院。一进两院,后面占地六七亩的大园子,各种果树林立。偌大的庄院相形于窄扁的干瘪的贫瘠的山沟,如一个肥硕的怪胎,弯弯曲曲的通往山外的路是脐带,不断地给它供给着营养。在庄院周围散落着一些茅草屋,面对气势高昂的青砖大瓦房,低眉垂眼地耷拉着脑袋。
大庄院门楼前两只石狮子嬉皮笑脸偏着头,拍着爪子,不知是在笑门里还是门外。高大的能走大马车的大门。青砖的门柱,门柱内厢侧壁是松梅竹兰彩绘,都是名家所画;四檐拱起,如翼翻飞,椽头描画层层祥云;门顶前正中设一匾额,上书遒劲有力的颜体楷书“尚宅”,落款为本地区最有名的书法家;四周饰以龙、虎、鹿、花、鸟等木雕。富丽堂皇,气势尽出。
尚家兄弟长挺在后院庭房炕上抽棒子(鸦片)。尚三长长地一口气吸尽了鸦片的魂,手揣摸着端来八宝盖碗茶,押上一口,把上泛的残余的香气压下去,挤压到脏腑里,才舒服地哈出一口长气,一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哥,昨夜喊的会是谁?”
尚二依然闭眼,轻吸气:“那是个谁呀?竟然敢搅咱的局。”
“她臭婊子不说,非把她在冰滩上光身子冻死不可。”
“咱弄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别人还以为是男人被抓了壮丁,想不通疯了扒光了衣服自寻了短见(死)。”
“是谁喊的?是谁呢?”
“嘿嘿,臭婆娘身子好白,屁股墩子好大,看得我的X都硬了。哎——”尚三懊丧地拍了一下大腿。
“……”

臭婆娘是谁?是张六斤老婆。尚二、尚三整她事出有因。
与尚家弟兄同族的尚尕狗,因八秆子戳不透的关系,尚尕狗和尚家弟兄们也弄不清楚他们是称兄道弟呢?还是叔侄相呼呢?或者爷孙相称呢?尚尕狗年长,比尚老大——尚局长都要大二十七八岁。毕竟人家是大户,是旺族,门头高,人家认这个本家还怕不情愿呢!所以尚尕狗叫尚家三兄弟爷,自己当了孙子。尕狗前几年魂赴黄泉,丢下一风能刮倒的老婆子和傻透心的瓜女子相依为命。无奈风烛残年,老婆子百病缠身,卧床整整一年有余,苦啊!多亏庄尾的紧邻六斤老婆改花心肠软,抽空照看,方使母女俩免得饿死冻死。尕狗婆娘行将就木,感戴改花的照顾之恩,又想到日后瓜女子有个照应,把不知是前辈遗留的、还是自家挖了谁家的黑货,得了的偏财——一酱坛银子给了改花,一应房产、地契,后闭眼两腿一蹬去了。改花两口也没昧良心,悉心安葬了尕狗老婆。
也是那怪声怪气的叫声,把六斤两口子得银子得房产的事给抖露了出来,不然谁还会知道那档子事。
嘿嘿嘿……
人家六斤两口子好人就有好报,尕狗老婆不光房子土地还把一酱坛银子给了他们。
嘿嘿嘿……
冷不丁那么一声,人也没留心,更没深究谁喊的。第二天在六斤跟前一证实,果有其事。一酱坛银子,张六斤这狗日的发啦!好事咋让他给遇上了?人都后悔没照看尕狗婆娘。
侍奉几日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婆,承诺养活一个老瓜子,白白得一份家业,天下那有此等好事?照尚二的话,尚家人没死绝么,一个尚字能掰破吗?六斤承认得了尕狗家业的竖日,瓜子就进了二道门。改日再见瓜子一身新,偶尔会看见她手拿了鸡腿和了鼻涕吃,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灿烂。还是尚二的话,再是瓜子,她不是今日或明日死,活一日就得吃一日的饭,穿一日的衣。
所以尚家兄弟就登上了张六斤的门,尚家要尕狗遗留的财产,六斤家不给。听说被改花瞅准一个理,一个尚家,那么有连心,尚尕狗老得要死,没人做活,你哪儿去了?尕狗老婆卧床一年,你给了一杯水?还是端了一碗饭?现在要财产,不明摆着是见钱眼开么?那么多人大眼瞪小眼瞅着,尚家弟兄说不出个比人家更掷地有声的道道,癞蛤蟆跳门槛——又蹲屁股又伤脸,大败而还。
这事能就这么结了?那能。我尚家就像一个硕大的母蜘蛛,你十几户是尕蜘蛛娃,全靠我这母蜘蛛养活。不让你做活,不租给你地,看你怎么活?非困死你不可。你六斤两口子能耐,竟然让我们丢脸,干脆来个狠的。尚家两弟兄商议。没几日,扫把星就找上了六斤,六斤被抓了壮丁。一村子的男人,没抓其他人为什么偏偏抓了六斤?既然抓壮丁,为什么不多抓几个,而只抓了六斤一个?以往不是有尚老大——尚局长在上头罩着,庄子里从来没抓过壮丁,这次他就没把抓丁的人拦挡拦挡?秃头上抓虱子——明摆的事,大家嘴上不说,却心知肚明。改花哭天呛地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留住掌柜的一根汗毛。她便声音大得震得崖娃娃响,把尚家的先人十八代翻了一个遍,接着便有了晚上那一出。尚家弟兄拽着扒光了衣服嘴里塞了裤头反捆了双手的改花的头发,摁在冰滩上拳打脚踢。要不是那喊声怕改花早一命呜呼,见阎王爷去了。
人人都在想,是谁晚上喊的?不管是谁,人都想,肯定这人头里缺一根筋。

冬日的太阳是实足的懒汉。天亮探一下头,拉过被子捂住了头,钻进冬天推云童子弄不齐整的,虚虚的,不瓷实的云里。一觉睡到从被子的另一头钻出来,已是中午天了。出来也没个精神,依然睡眼朦胧,瞪着死羊眼。蹲在墙角,感觉不到一丝热乎。闲话摊上感到冷得插不上嘴的当听客的人不时丢一句,这太阳就像死鸡娃的肚子。
尚二背搭着手,轻咳着,迈着他的外八字步,晃悠了出来,来到十字路口的闲话摊前。几个晒太阳侃大山的瑟瑟起立,抽出筒在袖里的手,像临入冬的蝉,颤巍巍地问。
二爸吃了吗?
他二爷这会子闲了?
二掌柜出来了?
他爸你今天有空?来和我们谝一阵子。
他爸是不是有事?有就言传一声。
尚二亦保持着一贯的随和。
大家吃了吗?长毛你老婆给你做了啥好吃的?嘴上还留了一圈油。
长毛忙用手把嘴抹了一圈,嘿嘿,没啥,昨天鹰逮了只兔子。长毛把手往破得掉棉絮的袖口深处扭着伸了伸,明显看见两个拳头在袖里蠕动。
大家也陪着尚二,嘎嘎嘎地笑。
昨夜是谁在喊?半夜三更的,吵得人睡不成觉。
我在家给老婆子拧麻绳,她给娃做鞋,没听清。二娃把插了一个洋芋的竹棍——简易的线锤子用拇指和食指一搓,旋转摇摆的竹棍把羊毛线抖动成了一个又尖又长的锥体,锥体顶上两手翘着兰花指忙碌着从羊毛笼里揪出一撮羊毛,撕匀,拧紧,撕匀,拧紧,旋得慢了的锤子抓起来,把拧紧的毛线缠在线杆上,接着重复上面所述的一连套的动作。
我和五十八商量过两天去上山找几个把杖,娃们闹腾,吵得没听见。刚蹲下的秀菊爹两手抱着小腿向后挪了挪。
正是的。五十八附和说。他左边的毡鞋尖被大拇指顶了一个洞,大拇指像小偷,贼眉鼠眼地一会出来了,一会不见了。
我家来了亲戚,和亲戚闲谝,连门都没出。也叽里呱啦说话,没听见有人喊。三蛋把吃剩的鸡蛋大小的黑面馒头带渣,掬着手打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腮帮被馍顶起一个块,像大根子疮。他含糊不清地把话说完,便仔细地捡掉在地上的馍馍渣,找到一个没虱子大的,他喜形于色地放到嘴里,然后又像母鸡觅食,东瞅瞅,西瞧瞧。
我家尕狗会吃饭了,缺碗,我昨夜掏碗呢!我以为是那家的娃在玩,没注意听。说完尕成噗——的一声把碗里的木屑吹得四散奔逃,然后又用的粗砺石头在木碗里揉搓起来。由于专注或者卖力他的嘴歪着撮在一起,像汤掉毛并偏到一侧的鸡屁眼。
……
七嘴八舌地都把昨夜自己干什么全说了,就差一点把自己睡老婆的事给说了。一脸的诚实,一脸的惶恐。不敢正眼瞧尚家老二,生怕人家从脸上的蛛丝马迹中有了想法。
尚二转身走了,一句:这是谁喊的呢?丢在屁股后边,久久阴魂不散。似乎往日说上七天扯八夜都谝不完的谈资,追着舔尚二的肥屁股,一股脑跟着走了。人多余一个屁也不放,都散了。

国道、国仁、国义,尚家兄弟三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大家子弟。庄上那些土生土长的庄农汉,生了孩子,年老得子,大喜过望就给孩子取个什么蛋的名字;如果婆娘的肚子土地太肥,种了就长,收刹不住,孩子多得揪心,生了孩子就叫什么剩;爷爷五十八岁得孙子,孩子就叫五十八;生了孩子有六斤,孩子就叫六斤;腊月出生的女孩就叫腊月;婆娘一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娃,指望下一个生一个带把的,便取名招弟,转娃……这些名字俗,土气,那比得人家尚家弟兄让城里的大文人起的名字。这名字就像好马配好鞍,名字大了,叫得响了,你福浅命薄是押不住的。那样好的名字只有人家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尚家兄弟才能消受得起。不是吗?你看人家尚老大,当了警察局局长,多威风,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尚家其他两个兄弟,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活得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
尚家弟兄三个中,老大高大威武,满脸福相,生就便是个当官的料。为人吗?八面玲珑,灵光,所以当土匪当得人模狗样,官场上也混得左右逢源,直步青云。老二长相不及老大,但为人却有过之无不及。绵绵善善,问人说话软软的,和善得很,但人都惧他。他平日里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也不多。为人讳莫如深,遇事三缄其口,城府比牛沟子深。不像尚三,有空还来闲话摊上轮一圈,没高没低地、海空天阔地大谝特谝。不顾及自己是三爷,也不怕有损自家的颜面,一听下三烂的就两眼发光。也乐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奇闻怪事掏根剜嗓地说给大伙听,说得两嘴角堆起两堆沫都不知道擦。尚二他不,即使来,也就一言半语,多话不说,说完就走,绝不扎堆说闲话。来了也界线划得很清楚,离人堆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众人的迎对面几步远的地方一站。这样尚二就给人一种陌生感,高高在上的感觉。再者,尚老大在城里做官,顾不上料理家务,尚二是尚家真正的掌柜,租地雇工都是他说了算,也就是说这些穷干板的人要养家糊口过日子,都在人家尚二手里攥着呢!大伙能不敬他吗?别看尚三在人前面咋咋呼呼,凶得很,在尚二面前,就像老鼠见着猫了,乖慡得很,大气不敢出一个。尚三在弟兄三个里面是活得龌龊一些,但他比两个哥会享受,有一分化二分,吃喝嫖赌抽他五毒犯全。尚二在这方面却不干涉尚三,还有点纵容的意思。如果尚三惹出个乱子来,尚二也乐意摆平。其实这正是尚二精明之处,一来尚三胡作非为,尚老大知道了,认为尚三是个败家子,当然家绝不能让尚三插手去管,这样他尚二就成了责无旁贷的一家之主。二来他时不时填平尚三捅出的窟窿,尚三会感恩戴德,对他尚二是服服帖帖。
尚二是人精呢!

双财啊,你声音亮豁,把山上转运生灰(把草皮堆在一起烧成的地肥)的喊一下,问那块地肥满了么?
能让尚三看起,借咱的嗓子用用,那可是好事。双财二杆子劲犯上了,扯开嗓子美美地喊:喂——娃——三——爷——问——地——里——的——肥——满——了——么?一连几遍,喊得林子里的野兔窜出来,奔到地里,突觉前途危机四伏折身返回到林子里。几只野鸡扑通通飞起,直着脖子呱——呱——地呼儿唤女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双财的脸齐脖子红了。

双财你嗓门真亮,吵得一庄子不安宁呀。尚三脸一黑,上前照双财脸上就是两巴掌。双财本来使劲憋红的脸变得更红,红得发青了。他一脸茫然,一脸的不知所措,他给打愣怔了。

你学着公鸭子叫,就以为人不知道了?

咋了啥,咋了啥,好好的他三爷你打啥人呢?双财满脸的委屈,虽说他是半吊子,在其他人面前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恶三分,但在尚三面前是不敢造次的,他头里这根筋还是有的。

打你,这是轻的。夜里没事干不会操老母猪去,你不给我乖乖地在家呆着,瞎嚷嚷,我让你连气都没有呢。哼——一声把跟前跑后赔不是,想问个原由的双财定在那儿,成了木桩。恨与怕交织成无奈,双财抬头死死地看漫天黑着脸的云。

双财是阴阳,半吊子阴阳。也就是请山神抓个擀面杖,占个搭鸡窝盖座猪圈的日子,一年收个土,安个灶,连飞沙也收不住,死了人埋坟人都不请的阴阳。他迷信,家里人有个头痛脑热的,猪不吃食,骡马起卧不宁的,必然会想到是老婆来例假把灶爷给冲了;是孩子们手多,这而挖挖,哪儿掏掏,动了土地爷头上的土了;是猫把屋脊扒塌了,鸟把房檐上的瓦踩掉了,撞起了飞沙了;是死了的先人们牵念儿孙,来家里转了一圈,把孙子摸了一下了;是睡梦里,还是嘴皮底下不经意给方神、山神许了鸡愿、羊愿、香愿等愿心,没有及时还到,众神不喜了;是老婆粗心没先给家神献饭,惹怒神灵了;是自己初一十五、节头节令烧香磕头不及时,诚意不足,神鬼怪罪了……这没明奇妙地挨了一顿耳光子,他自然要细细地排查一番,看是否对神有不敬的地方。思前想后,只想到按惯例昨天是十五没给山神烧香,莫非是山神有意见?
想出了个由头,双财撒腿就跑,像马一样狂奔而去。在家里不吭气找香、找油、找黄签、找火,齐备了,撒腿就走。婆娘追着屁股骂:家里就那么点油,饭里两个月没滴一滴油了,夜夜摸黑……老婆还没唠叨够双财已经跑得看不见屁股了。
双财喘着粗气,一头扑进庙门,双膝跪地,抖着手添上油点上灯,烧上香,引着黄表,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说。
我忙乎,忘了昨日是十五给您烧香磕头,您老人家大神大量,大神不记小人过,别怪罪于我。如还有对不住您老人家的地方,还望您老人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容的就容一容,能让的就让一让。保佑我家老老小小,里里外外平平安安,一年四季普降吉祥,不生疮、不得病,有吃有穿,羊肥马壮,槽头兴旺……

庄上人听说尚三打了双财,当然,双财成了闲话摊的主题。
双财让三掌柜抽了一顿。
为啥打他?
可能夜里喊的是他,三掌柜教训他。
就是他,肯定是他,不是那头里不清楚的还会是谁?他三爸早就该扇他两巴掌了。
三掌柜人直爽。谁让他多嘴!遇上他胡来,我也会抽他。
……
双财向闲话摊走来,离人还有好远的一大截,人已经四零五散地走了。没人理他,连他们靠过的墙也狗眼看人低,没理他。双财在心里发狠,他妈的X。只好折身按原路返回。
进了冬季正是庄农人家安土祭灶的时候。往年的双财在这时候是庄上的香饽饽,一日日的日程排得满当当的。如果预定得迟了,只有自己敲破犁头在东南西北中各个方位插一炷香,点几张黄表,磕三个响头。告饶土神老人家在一年里脾气小一点,安分守己,别闹腾。在院子里娃们这儿挖一锹,那儿抡一镢,风吹落一叶瓦等等别计较。草草了事,那比得人家双财签了牌位请了众神,念着咒领了一群人拉了犁,摔着鞭子,打着连枷,洒着清水,一人抱了一只白鸡公拍得呱呱叫,在四方取土,在当院中心放上五色粮食,羊毛菜籽,四大沙,蜈蚣,蝎子,海马,石燕等用物镇住安得稳妥呢!
入冬以来,没热乎几天的双财,就像刚出锅的酿皮被凉在了一边。自打挨打后家家都用尚家从外地请来的阴阳。双财虽然安慰老婆,没人叫还好,把人冷冻寒天地折腾个半晚上,划不来,这多清闲。自己却恹恹的,连自家的土也没性致安。人都不记情呢!我给你都白安,没要啥报酬,人家可不,要钱呢!还得像人先人一样供呢!好吃好喝地侍奉。哪像我吭一声就去,家常便饭凑合一顿就成了。活该,活该……
吃着饭,干着活的双财时不时地念叨着。
尚三竟敢打我,我是顶戴了山神的,打我就是打山神。想到有威力无比的山神做后盾,迷信的双财心里稍许感到一些慰藉,对尚家竟然有了恨的感觉。尚家等着,老天会报应,早晚会降罪到你的头上的。此后的好几天夜里,双财两口子的秦腔暂停一时。二百五的双财好唱戏,逼着婆娘当配角,搭帮唱戏。

夜幕降了下来。没有了光明,没有公众眼睛满是道德地监督,本真的人,兽性的人,活了过来。经过白天的酝酿准备,偷鸡摸狗、杀人越货、吃喝嫖娼、坑闷拐骗此类种种肮脏龌龊的事开始上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多么放心的结局,天地虽知却无嘴无舌,言说不得,知则形如不知。你我虽知但都是死党同盟,焉能不守口如瓶?
突然有那么一种非人的东西发话了,作了人黑夜中的眼睛。在它地传扬下,如同你穿的衣服突然间在世人眼里成了透明的,世人一下子看到了你的光屁股,这是多么可怕呀!尚家庄的人正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
嘿嘿嘿……
二娃你真是个爱嚼舌根的婆娘,向尚三说晚上喊地是双财。尚三扇了双财两巴掌,吓得双财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
嘿嘿嘿……
二娃跳出门,破口大骂,脏言秽语没有一丝干扰,尖锐得如锥子的娘娘腔直通通地刺进摸黑无所事事的老老小小的耳朵里。人都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蔫货也会骂娘。
哪个驴日的,末出阁的女子养的,在背地里嚼舌头,说X,有本事你出来……
嘿嘿嘿……
二娃你这会儿凶了?厉害了?是个男人了?老婆被尚三睡,你怎么不去凶?耍厉害?记得自己是男人?人家前脚进门,你便后脚出门,主动给人家挪地方,给人家站岗放哨。那样的事干得出,不知丢人,这有啥?
嘿嘿嘿……
这一切也句句不落地钻进了老老小小的耳朵里。二娃一下子成了断了电的喇叭,没了声响,扭身进了门。
常言云,自家的是家常便饭,别人的是臊子面。人就犯这病,顿顿大鱼大肉的,时间长了便腻了,想换换口味,酸拌汤也吃着香。老婆腊月,长得如花似玉像画上画的能迷死人。尚三还是管不住他那好沾花惹草的X,爱打野食。二娃老婆人虽不美,却是那种女人味十足的,水汪汪的眼睛顾盼之间眉目流情,狐媚眼喷着温柔,电得男人洪身麻酥酥的那种女人。尚三当然心仪已久,想了个法,给大哥吭了一声,二娃被抓了去筑铁路。那婆娘和尚三一搭茬,水到渠成,便打得火热。自打一上炕,二娃婆娘那肥硕的身子绵软得像棉花包子,浪声浪气一叠声地叫,颠簸得像漂在巨浪上的船,使得尚三体验到了前所没有的销魂。不知是二娃老婆有心,没忘一日夫妻百日恩,给尚三求情,还是另有隐情,二娃被放回了家。二娃回到家尚三让二娃当了他家上地务农的领班,活轻钱又给得多。二娃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啥风刮得尚家如此对他仁慈。后来在家里撞上尚三和婆娘干好事,二娃是稀松人把尚三没敢咋地,退出门等尚三尽了兴系了裤带心满意足地哼着曲儿晃悠着去了。二娃才闪进门,一声不吭,劈头盖脑擂了老婆一顿拳头。自知对不住男人,老婆有牛劲也咬紧牙关没吭一声。蒙声蒙气地一阵打与挨打,没有二娃意识里的告饶求情,二娃有点泄劲。便恶声恶气要老婆与尚三断关系,老婆不吭声。二娃又擂了几捶,打慌了老婆,老婆反而凶了起来。
你死路上咋来的?你那么轻的活咋来的?还不是老娘的X换的。
二娃像霜杀的茄子——蔫了。本来二娃就是个蔫货,说话是一口的娘娘腔,细声细气,遇见个老鼠反叫婆娘来打,吓得自己缩在婆娘身后怪叫的男人。每年杀猪只要听见猪一叫,早就没了他二娃的人影。有人干脆叫他婆娘,有人开玩笑,婆娘搂婆娘光对光。二娃脸红得像刚下了蛋的鸡婆,爹声爹气地回应一句,今晚上我和你婆娘睡一觉,看是不是光对光。
言归正传,事后二娃又得了尚家养牲畜的差事(那是肥差,可以趁人不备偷饲料)。工钱又长了不少,隔三差五尚三会送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开春,尚三把两墒一等地租给了二娃,地好租金又低。二娃一家子的生活大有改观,清汤淡水能填饱肚子,有时还会油米油面的吃几顿,再不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愁。比起那些一年四季连麦麸馂馂吃不上一顿饱的,脖子饿得像鸪老雁的邻里,二娃幸福得简直不知了天南地北了。人活一世,图啥?不就吃饱穿暖,一家子活得滋润吗?婆娘别人睡上一两觉,折啥了?没。少啥了?没。婆娘和你尚三才一月里最多就三四次,多日子还不是和我睡么?再说这几户俊媳妇,没给尚三睡过的还剩几个?睡了就睡了,庄上人都明白也没见得怎么说。有的人还想让尚三把自己的老婆睡了,好趁着捞点便宜,人家偏不上钩呢!想到此处二娃还有点飘飘然。尝到甜头的二娃就做了缩头乌龟,主动让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日子。头破没在一斧头,反正婆娘让人家尚三睡,想通的二娃便变本加利地在老婆身上赚。明是明的,暗是暗的,在尚家能拿就拿,不能拿就偷。如果让尚家人撞见了,只稍给老婆说一声,让老婆给尚三吹吹风,万事大吉。尝到腥的二娃也会和尚家套近乎,比如给尚家打小报告,说夜里喊地是谁。
自然,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他老婆和尚三的事人人皆知。知道了就知道,知道但不说,在二娃面前不说。最凶也只是在背地里嘀咕嘀咕,戳戳二娃两口子的脊梁骨,骂二娃老婆是荡货,天生的嫁汉婆,二娃是甘愿戴绿帽子的稀松……在二娃当面还是像往常一样,该吹牛就吹牛,该谩骂就谩骂,该开玩笑就开玩笑,该勾肩搭背就勾肩搭背,一点不伤二娃的面子。稀泥抹光墙,白杨树叶两面光。二娃也就当球事没有,该吹牛就吹牛,该谩骂就谩骂,该开玩笑就开玩笑,该勾肩搭背就勾肩搭背。当了领班的二娃也属于惹不得、惹不起的哪类人。
现在,丑事被喊了出来,二娃坐不住了。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全当没有哪回事。过去可以装聋卖傻,装自己全不知道,被蒙在鼓里。人的虚伪就像给窗亮子上糊上的一层牛皮纸,即知道屋里的情形,又清楚外面的世界。但它极其柔韧,被外面的风鼓吹得向里面一鼓一鼓的,却死命地坚持着。给人一种错觉,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有朝一日,那层牛皮纸破了,摇身一变,哗啦啦……鼓噪得厉害。把你所关注的有鼻子有眼地一一展现。内幕由原来的形同不存在,一下子暴晒在众人面前。这时的人为了表现自己的正义,优秀的道德素养。个个似乎掉进了粪坑刚爬出来,浑身沾满了臭粪,急于洗净,纷纷向河里跳一样急切——像倒核桃一样说出自己储藏已久的所见所闻,不忿不满。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二娃,往日亲热的举动不见了,一下子与二娃生分了,个个无形中与二娃划清界限。这些是二娃根据惯例可以预见的,他将要面对的现实。这么一喊他二娃在庄上就日子难过了?没了人气,没了尊严,人可以放开了胆子不顾颜面的拿屁股耻笑他。不,人活脸,树活皮,不顾脸,不如驴。我以后再如何活人?死要面子的男人,命可不要,面子一定要要。传统的道德力量驯化下的虚荣促使二娃不得不开始挽回面子的行动。
二娃当夜就把婆娘拳脚相加,一顿暴打。还觉不够,提着斧头要要婆娘的命,婆娘光脚片子跑到邻居家,说二娃要杀我呢。众人拦住了二娃,二娃跳着骂。
你千人压,万人捣的婊子。和尚家的你先人日X,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我不活了,哪怕死,舍上我的一条老命,我也要你们不得好死,让你两个给我做垫背,我非宰了你两个不可……
二娃又要去砸尚家的大门,也被大家拦住了。众人推推搡搡把二娃拉到家,七嘴八舌地劝解一番都散了,二娃由他哥五十八陪着睡了一夜。
天睁开了眼帘,眼珠上布满了血丝,看来他也失眠了。
二娃老婆没回家,给邻居说她到娘家避几天,带着孩子就去了娘家。二娃扪心自问了一夜,想想也是的,老婆那样还不是为了咱,为了这个家吗?为了自家的穷日子吗?昨夜闹了一场,让人知道老婆和尚三胡搞,他二娃是被蒙在纸里的,他戴绿帽子是无辜的,是老婆不忠强加到他头上的。他是硬汉子,容不得老婆出轨的。他不是好欺负的,欺负他二娃就没有好果子吃。现在他的面子是挽回了不少,就到此为止,好了,制尚三的事也应就此打住,不再追究了吧!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草根霸不过树根。
他老婆有一点和他想到了一处。她想我不和尚三钻,能拗得过地方一霸地尚三吗?你二娃在几百里外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呢!我还给你守着家。不是我求情,你能回来?你二娃凭啥比其他人干的活轻?锅里的拌汤搅得稠,一家子吃得脸比别人红火滋润,还不是我拿热身子换的?你二娃不是后来生怕我和尚三断呢。她另外想的就不像二娃想的那样。让人一喊,你二娃顾面子,为挽回一点面子竟这样对我?你二娃是男人,有面子?我的脸就是驴皮鞔的?就不是脸了?你这样绝情,我也无义,散伙,我不跟你过了,天下男人没死绝,找男人,闭着眼摸一个,肯定比你二娃强。
二娃以为老婆在娘家里呆上几日,怨气散了就会回来。五天没来,十天没来,二娃找了个与老婆对劲的女人去老婆娘家叫。尽管好话说了一大堆,二娃老婆就是不认茬。一句,二娃他日能呢,自己一个人过去,要老婆干甚么?三言两语把去的人给打发了。俗话说,老婆不是人,没有还不行。哪能这么算了?敢情是死婆娘扭捏呢!后来二娃又找人去了几次,还是原话。没辙,二娃亲自出马,结果让人家没放进门。二娃隔墙求情下话,时间长了,让人家顺墙根泼了一身骚尿,二娃灰溜溜地一身骚回来了。二娃很硬气地想,骚婆娘有还不如没有的好,把孩子要来,只要后半辈子有指望,有依靠,咱日子照样过。隔日又去要儿子,还是依旧没放进门,让人家一句话给打发了,蠢货,孩子不是你的,是人家的,你就能种出个娃?二娃细一琢磨,结婚三四年不管自己怎么播种,婆娘的肚皮平平,没个动静。去年婆娘生了个男娃,当时只知道当爸了,高兴,没细想。今天这嫁汉婆一说,一寻思,娃娃确实难保证是自己耕耘的结果。这次比当头浇了尿水会难受,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辈子没有真正当过男子汉,一定要当一回真正的男子汉,宰了尚家狗日的。
蔫牛诧了实诧了,当马,他回家腰里别了个短把子斧头走了出去。
这一去,二娃就再没进得了家门,被尚家弟兄及庄上的其他人等五花大绑后住了一夜尚家的马圈,便进了城,住进了青砖大瓦房——监狱。一月后,就要出监狱,监狱的班头问他,出去他再找尚家的麻烦吗?二娃脖子一偏,凭啥不?就把自己又送到了炮火连天的战场。这是后话。
场边石栆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聒噪,议论谁家的草垛秕麦多。
晚上喊的是个啥?
阴阳怪气的,咱们庄上没有那样声音说话的人。
我觉得和先前喊六斤得了尕狗偏财的声音一样。
我认为晚上喊的不是人。
不是人?不可能,除了人谁还会说话?
这些日子我仔细听了,一会在庄前,一会在庄后,是人谁会跑得那样快?
并且好像庄上的啥事他都知道!
对对对,肯定不是人,听声音在半空里,又啥都知道,是人哪有那等本事?
这就奇了,从没有听说过不是人的会说话。
我思摸着,夜里喊的肯定是山神爷他老人家。
好端端的他喊个啥?
你想去,是不是我们庄上有些人干的伤天害地的事太多了,他老人家看不过去啦!
有道理,有道理。
这话可不能乱说,咱几个都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我才说的。说话人用眼乜斜了一下大车门,别让人家听了有想法。
那自然……那自然……
做事可要注意呢,老天爷睁大眼睛看着呢!
是呢……是呢……
扑轰——争吵够的麻雀飞走了。
像离群了的孤雁在山坡上转悠的双财,满腔子吼着大净。
漫说你是驸马到,龙子龙孙也不饶。在头上打去他乌纱帽,从身上脱去他蟒龙袍,再将犯官捆绑了。知法犯法你岂能逃?你本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小儿曹。将犯官押在了监牢内,不除民贼我不姓包!
这龟货,缩了几天脖子,二百五的病又犯上了。



听人说是人伤天害地的事干得多了,触犯了神灵。山神爷老人家看不下去了,气得发声批驳人干下的不是。狗剩的心像麻绳勒了一下,一紧。暗自里嘀咕,是真的呢!不由地想起前几月发生的事。

狗剩三十好几的人了,依然是光棍一条。这老天也就是会捉弄,让人家命里没有个女人,却男人该有的该长的都有了都长了。到时候在夜深人静发作起来,折磨人呢!火烧火燎地折腾得人坐不是卧也不是,笑不得哭不得,只恨老娘怎给自己偏就长了这么个东西?有时发狠巴不得一切刀下去,丢给喂狗得了,免得活受罪。可想归想谁会真下得了手?自然有受不住的,便会想法子解决。


冬季,夜长无所消遣,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摇碗子押宝耍子。狗剩看三蛋耍得投入一时半会不会回家去,便抽身出来,直奔三蛋家而来。庄上所有的狗早在年前每夜对着老树狂吠了几夜后,莫名其妙地集体跳进大口井自杀了。因此色胆包天的狗剩无所顾忌。又三蛋家没有院墙,男人在外没回家,三蛋老婆给三蛋留着门。晚上家家户户点的是清油灯,谁家有那么多的清油可点,再说用火镰点火费事,庄上一般晚上是不点灯的。狗剩推门进去自然一声没哼地就干了好事,然后起身提了裤子走人。三蛋老婆还以为是三蛋,上厕所什么去了。为啥一去却没了踪影?她却没细想。她还等着男人说几句撩拨人的话抚慰抚慰没满足的自己,左等不见右等不见,骂了一声死鬼,便进了梦乡。
半夜三蛋耍够了,赢了钱兴奋得睡不着觉,翻身上马要在老婆身上再耍耍。老婆狠声说,刚X罢,你又不是刚结婚那会儿,没见过个X。一听此话,三蛋和老婆一深究,才知道老婆让人给偷了。两人估摸了一会也拿捏不准是谁,两人长出短气地发几声狠声便睡了。家丑不可外扬,三蛋两口子对此事是嘴闭得紧了又紧,像没发生过一样。不过三蛋晚上再也不去摇碗子,即使有事晚些回来也一再嘱咐老婆拴好门。
尝到腥的狗剩夜里更难熬,日思夜想,像狗一样皱着鼻子,到处嗅着,寻找着时机。机会太少了,在上一月,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五十八家收沙,狗剩琢磨,收沙是大收拾,要请神,安土,祭灶,收沙,圈庄……完了还得吃鸡肉,完事怕快天亮了。他装作肚子痛,给五十八打了个招呼,捂着肚子摸着黑走出来。在拐角处,黑通通的夜色里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明亮如炬,幽幽的声音飘过来。

嘿嘿嘿……
狗剩又想干缺德事了,你不是肚子疼吗?
吓傻了的狗剩折身向家便跑,到了家里肚子真地疼了起来,疼得他一夜没睡。他一直在寻思,那是谁?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刚给五十八说了肚子疼,谁会跑得那么快?即使有,谁又知道我要干啥去?奇了,奇了,不可能……经人一说,对对对,是呢,是神呢!不是神还会有谁?啥都知道,那么大那么明亮的眼睛。想着想着他脊背里像浇凉水,一阵阵发麻。
不光狗剩,此时的长毛也吓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前几天,乘人不注意他逮住旺德养的一只母鸡,揣在怀里捏死,待到半夜三更人睡停当让老婆炖了,改善了伙食。谁曾想放下碗跳下炕,准备要埋掉鸡毛和内脏,他居然像鸡一样咕咕咕……地又是叫,又是像鸡扇翅膀一样上下扇着胳膊,蹦蹦跳跳。老婆起先笑,在炕上像驴打滚地笑,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劲,忙问你这是咋了?咕咕咕……老婆吓得嘤嘤地哭了,又是磕头,又是讨饶,折腾了大半夜,弄得他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才罢。
人都在搜刮着记忆,我干了啥伤风败俗的事没有?各个似乎觉得都有那么一些。
此后的几天,山神庙里夜夜烛光闪闪,香烟缭绕……
在大家说是神灵显圣的时候,每个人不光在自己身上找到,更有力的佐证来自尚家。
近来尚家无缘无故地折财。先是有一天天亮的时候发现鹅圈里的鹅死得蹊跷,两只两只脖子挽成疙瘩,死了八只。此后几只公鸡没命地在后园子里斗架,啄得毛如开水烫了的一样干净,头血肉模糊,扑腾了几下,倒地而死。母猪把下的猪娃,吃得一干二净。大肥猪拱翻了圈,没命地在到处跑,好像瞎了,到处撞,撞得鼻孔里血流如注,发现时死在粪坑里。长着两只角叉的大牯牛,一夜没回家,第二天发现死在悬崖下……
为此尚家请了远处的大阴阳收拾了,并给山神爷献了羊(看来闲话摊上猜夜里喊的是山神,早有人透给了尚家)。阴阳夸的海口刚刚使尚家人心里受活了一个下午,夜里马下的驹就给大马踩死了。夜里照样嘿嘿地喊了半夜,说尚家恶事干净还想献只羊了事,没门。
庄上人暗地里议论。当然这种议论是小范围的,不是在闲话摊上人越多越要指手画脚的显摆的那种,是几个体己的、贴心的、不爱搬弄是非的、和尚家靠得不太近的在一起。抵着头,小声细气,不时地扭转脖子瞄着路口,防有人来捞到一言半语,传到不该听到话的人的耳朵里,带来不希望的后果。他们说些啥?
他尚家得财无道,巧取豪夺,伤天害理的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爷看不顺眼了。
是呢!他尚家是土匪出身,杀人如麻,这样的人却过好日子,天理何在?看来老天爷要倒他家呢!
他尚家凭着尚老大当局长,以为家大业大势大,恶事干尽人把他们没办法。老天爷睁眼了,老天爷有治。
这下有好瞧的了,尚家恶事做到头了,他家也该到倒灶的时候了。嘿嘿……
没有一马跑出头的,世上的事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是呢!是呢!尚家献羊山神爷都不答应,他老人家这次看来是真火了!
这话只能背着说,在尚家人面前,人都没瓜没傻,还是叫娃三爸、娃二爸,叫爷叫叔。在该陪笑脸的时候还陪笑脸,该奉承的时候掏心挖嗓地说舔沟子的话。不能漏出一丝听到晚上山神揭尚家的短,看到尚家倒霉就欣喜的样子。表现最过火的无非是见尚家弟兄问候得慢一些,尚家有事言传,不像喊舔刷锅水的饿狗那么利索而
像离群了的孤雁在山坡上转悠的双财,满腔子吼着大净,这二愣子近来着迷唱《铡美案》。
国王嫁女儿太任性,一味徇私不顾公,漫说你搬来龙国太,宋王爷到来也不容……
有人听了,心有灵犀,似有所悟,感慨道,真不愧是通神的人。
大伙一起议论,但有一件怪事,大家就是没整明白。五十八家下了猪娃的母猪婆把一只叼猪娃的狼给咬死了。这事奇呢!那夜先听见山上狼有前声没后声地叫,后半夜猪像挨了一刀子一样地嚎。谁敢出去,男人们趴在窗户上,大声地喊打狼,打狼……人说夜里狼看见男人们喊,嘴里喷地是火,女人喊,嘴里喷 地是血,男人喊,狼怕火,就跑了,女人千万喊不得,狼不会跑,反而会扑上来。男人们喊了一会,听没了响动,就都睡了。第二天,狼被咬死了,母猪脖子上流着血。
狼是山神爷的看门狗,可能五十八给山神爷许的愿没还到,山神爷派狼来收愿呢!
说球的,狼是山神派的,照这么说,猪违了山神爷的旨意,猪还能斗得过山神爷?
哈哈哈……
怪了,怪了。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每个人心里都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眼睛贼亮的神灵守护着人道德的殿堂。神对你一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补路修桥,尊老爱幼,救人济世,为盲人引路,给乞讨者饭吃等等善举;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偷鸡摸狗,父老逐出门,可怜人头上阿堆屎诸般恶事。笔笔不漏,样样不空地记载在阴德薄里,在阎王殿上将会对你的一生做个清算。生死轮回,因果报应,把你的今生与来世等量换算,孽有孽报,善有善报。杀猪匠前世用刀子,来世变成猪挨刀子;上辈子作威作福欺诈别人,下辈子反成鱼肉任人宰割;这辈子你偷人家老婆,是那辈子你的老婆被人家嫖;这一世人给你一碗油是那一世你曾给他一碗水;你现世行善积德,来生你锦衣丰食……就连你吃饭丢一粒米,做饭撒一点面,在阴间也会让你把面米变的蛆吃掉,何况你干的悖逆道德的事,是下油锅还是解肉板……等着你呢!
人干任何事人都会想到神,想到自己今生来世将不断来来往往的阴间阳间。积点阴德,好在来世有个好的报应。苛、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这几样尽量少沾点,最好别沾边。要么已经染上了,虔诚地向神灵忏悔,让神灵减减罪孽;要么暗暗做几件好事,让神灵再给自己记点功,将功折罪。
正因有神灵记着人生的大帐,把持着人的今生来世的收支平衡。人也就相信人的命天注定,也就对生活中的悲欢离合,旦夕祸福,贫穷与富贵,幸福与悲惨……有了一份从容、平静,少了以许许多多的不忿、绝望。也就相信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没到。要么在今生,或者来世迟早要对你的所作所为二一添作五,像量升子一样抹平。福祸善恶相抵,经过无数次的生生死死,人和人放在天平上是平衡的。谁也不会比谁优越,谁也不会比谁低贱。自然人也就对生活的不幸有了释然的由头。
神啊!我对你无比崇敬!我将为你献上最为挚诚的膜拜。

尚老大之所以能在县里当上警察局的局长,人说是沾了老婆莲花的光。莲花貌丑,马脸,上唇嘴角两撮如鼠的胡须,稀稀拉拉,但根根油黑发亮。下巴毛茸茸的一片,简直生就了一副男人相。别耻笑,女生男相,那可是贵人相。更奇妙的是她的脚底心长有一颗黑痣,奇之又奇的是,痣上生有几根黑毛。据看相算命的先生说,此主夫腾达,会助男人官运亨通。
山村靠南绵延几百里是跌宕起伏的山峦。山峰如老皮袄上羊毛拧成的纽,密密麻麻。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山崖峭壁上又有许多天然形成的洞穴。在这样的环境里往往爱滋生虱子——土匪。此地多年盘踞着一股土匪,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政府曾调兵遣将,欲消灭该匪,保方圆百里一个平安。不管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还是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几经折腾总也铲除不了匪患,后来也就不了了之。莲花和尚老大没成亲以前,尚老大就当土匪。那时他当土匪也不是一个厉害的角,不过是个小头目。自打莲花一进门,尚老大就步步高升,当上了二寨主。恰在当口战事骤起,兵员紧缺。政府变着法子招兵买马,对以往视为下三烂的土匪,一下子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许以高官厚禄,大肆招安。大寨主性情倔强,认为接受安抚对不起前几年被政府剿杀的弟兄,况政府历来诚信不足,疑其有诈,不与政府合作。尚老大和几个铁杆弟兄暗地与官兵勾结,来了个里应外合,提了大当家的头,端了匪窝,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的人。后来直步青云,登上了警察局局长的宝座。别看尚局长在县里说一不二,耀武扬威,是响当当的人物。在家里他可是老婆让跪搓板,他不敢顶砖的料。尚家兄弟自不待言,对他这位嫂子可谓敬若神灵。
庄农人有话说得好,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言下之意,男人在外边挣来财富,就像推耙,往里推。女人就像盒子往里装,打理财富。人都知道尚局长有如此厉害的“贤内助”,有事相求,便走捷径,搭直通车。如果莲花答应,便是尚局长点头,就是天大的事也算结了。如果莲花摇头,就是把尚大顶在头上也别想。不过莲花关也把得严,照斤论两,看货行事,分文不差。按行情,短斤少两,别说点头,就是眼睛眨巴一下也不可能。明而言之,尚家的家业,大半还是莲花手里过的呢!
莲花的爸旺德是远近闻名的细磨石,吃饼子只想吃最后一口不想吃前几口的料。在莲花还小的时候,一天家里来客。莲花妈饭做好了,客人有急事没吃走了,饭做得多了,剩了几碗。你想对于整天腰里挂个尿壶,把一泡尿都要上到自家地里的人,哪能容忍如此的浪费。你猜怎么着?旺德一把拽出顶门的?头把,眼睛瞪成了牛腰子,硬是逼着莲花妈把几碗饭给撑到了肚子里。莲花妈牛吼了一夜,第二日莲花妈就便黑粪。没上半年,莲花妈就一命呜呼了。旺德见钱六亲不认,尚家给了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就把莲花嫁给了当土匪的尚老大。秉承了家传的莲花更是变本加厉,抠门得要命。该花处少花,不该花处不花,能省的就省。城里住久了,她来乡下小住,对尚家二、尚三督查督查,看看他们是不是在挥霍他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
日前,旺德听官太太的女子来了,进二道门看望,想着看能不能揩些油水。
在县城吃腻了大鱼大肉的莲花,正坐在炕上换口味吃芽麦面饼,粘乎乎甜兮兮的饼子嚼得吧唧响。一看二道门里老爹油头垢面刹着烂草鞋呲----呲----一走三摇地进来。慌忙把吃得剩半张的芽面饼戳在毡底下,顺势溜下了炕,跻拉着鞋,满脸堆笑,爸你咋来了?当然捂在沙毡下的饼子到旺德走,也没出世。
旺德坐在炉子旁吸溜着女子倒的清茶,东一句,西一言地与莲花闲谝。自搭进门,莲花只向炉里添了一次黑不溜秋的石头疙瘩,到旺德临走炉子还热乎乎的。那时交通不便,物资匮乏,在这穷山僻壤的山沟沟里土生土长的窝里老——旺德那里见过这么神的东西。就问莲花这是啥东西?比咱那柳棒棒强多了。前天你兄弟套了一只野兔,用这东西煮,夜里添一两次就够了。不像柴煮,要不住地添,多费事。弄不好还会冻成感冒,又要求晓轩那杂儿子看病抓药,那可麻烦大了。如煮不好,年纪大了,牙板不行,咬不动,像狗嚼皮条。这东西好,半夜里添一次,煮上一夜肯定能成。
言外之意,不明摆着,让莲花送他一些。莲花当时没送,下午送了,提了一个皮包,皮包里装了用纸包了两块碳末子和泥做地刮白的煤砖,送给她爹煮肉。
旺德一看,隔门便把煤砖带包扔了出来。
莲花,行啊!喝人血的东西,竟然X毛上捋虱子,细磨石细到我头上来了。滚,给我滚,我没X出你这样的女子。

特别让尚家弟兄想不通的是,二娃说是双财,把双财收拾了一顿,夜里还喊。并且专与尚家作对,喊的全是尚家的丑事,想双财也没哪个胆。后来听人说是山神在作祟,献羊磕头告饶烧往生,照喊不误不说,还在人前冷嘲热讽。我家把山神给怎么得罪了?如何才能让他老人家欢喜?
夜自从丧失了遮羞布的功能,丑事被喊声无情地暴晒在众人的耳朵里。夜对于猎奇的人来说是急不可待,是窥视他人隐私的最佳时期。对于那些干了龌龊事、肮脏事的人来说,夜幕简直是传说中的吸血蝙蝠,从天而降,摄人精血。夜是地狱,夜是魔鬼的城堡。不管你是对夜如何惧怕,太阳毫不怜悯依然决然地落山了,夜色绝情地暗了下来。
嘿嘿嘿……
莲花真作得出,芽面饼沙毡盖,给你爹不送块碳送煤块。真是穷舍命,富抽劲。
嘿嘿嘿……
一向沉稳如磐石,坐怀不乱,城府比牛沟子深的尚二被近来的喊声,弄得心志乱了,冲出二道门。
山神爷我尚家那点对不住你,年年给你杀羊宰猪的,你为啥跟我尚家过不去?
嘿嘿嘿……
我才不是吃了人家的献,跟了人家转的死蔫蛇呢?(据此人便知道山神是蛇精)
嘿嘿嘿……
我尚家的驴把你妈没操死么?你和我尚家有什么过节,你狗日的有本事给我出来。一听不是山神,尚二他放开了胆骂。
嘿嘿嘿……
尚二你敢骂我?你敢骂我?
嘿嘿嘿……
我就骂你,你能把我怎么样?骂了你小心天不下雨了?骂了你小心把我的嘴给肿了?
刚骂完,尚二觉得嘴木木的。一摸,嘴肿得像木勺。尚二头皮一麻,惶惶地折身跑进了门,嘴里结结巴巴说,妖——妖——精——妖——精……
嘿嘿嘿……
看把你尚二吓得,把你不中用的骚骡子。你让老婆引娣借种,借上了,你老婆引娣是大肚子婆娘。
嘿嘿嘿……
尚二站住了,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着了魔似的筛起了糠。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尚国仁这次人丢大了,臭婊子我要你婊子婆的命。几大步就跨进了屋。
喊莲花给她爹送煤砖,被她爹轰了出来是丑事,但也是小事。人在背地里咕唧几天也就过去了,没多大的影响。可是喊尚二让老婆借种,这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地震。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一喊连头里缺一根弦的傻子也不需懂多复杂的逻辑推理,顺蔓摸瓜,会想个清清楚楚。借种,尚二为什么自己不种?看来自己的不行,行就自己种了。为什么不行?看来他的东西有问题,不是老婆的有问题。老婆的有问题,他尚二肯定换老婆,他尚二有种子还怕没地种吗?他的东西怎么个不成法?是……还是……他竟然让老婆借种,自己不行借给别人用,多窝囊的男人。他尚二是个没用的男人,多丢人,尚家二掌柜是个连女人办不了的男人。哈哈哈哈……他白天在人前诈诈呼呼地凶人,夜里他可是蔫货。白天咱不行,夜里他不行。夜里咱在婆娘身上策马驰骋,耍把戏的时候,他尚二干骚情呢!嘿嘿。
喊到尚二的痛处,他能不抖吗?
要知底细,说来话长。尚二十二三岁的时候,让骡子给踢了一蹄,踢到了关键处,也就是骡子一伸腿,给把尚二剡了。到了成年,娶了媳妇,他才知道他那东西是摆设,没法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这是丑事,他不敢给别人说,也不让老婆引娣给别人说。就像传说中的太监,他想着法子在引娣身上折腾。又是咬、又是掐、又是拧、又是抠的,弄得引娣满身伤痕,他还不许哼一声。
好些年的折腾,也没弄出个带把的,也没弄出个夹人家把的。只弄得引娣身上是新疤叠旧疤,对夜难以言表的恐惧。闹得尚二是满心的恐慌、凄凉。他急呀!想想这偌大的家业,日后没有他的一份。老了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兄弟的儿子瓜分一净。死了也没个披麻戴孝、顶孝子盆的,他能不急吗?再说这家业也有他的血汗。尚老大作匪当官是挣得多,但整个家是由他尚二打理的。在家里,他尚二是实际的操持者,无可非议的掌柜。是他在家里苦心经营,让钱变儿子再生钱,把雪球越滚越大。是他主持盖了这一进两院的大宅子。是他在组织分配着人手,春种秋收,打碾装仓。甚至猪下崽子,马下驹,那一样不是他操心。那像老三,只知道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惹事生非。前年让尚三领一帮人收割燕麦,他看燕麦长势不好,就放了一把火给烧了,和人手在地头打牌。我尚二一点心操不到,就弄成了这样。如果没有后代,他这一辈子不是白忙活了吗?
他便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借种。即使假的,但有总比没有强。只要按排周到,密不漏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人眼里我尚二还是有后,并没有断子绝孙,人也就不知道我不中用,一举几得。好,就这么办。他思前想后,想好了整个过程,也确定了人选。
他把自己的意图给老婆说了。引娣一口拒绝,他静下心来,讲了一番大道理,老婆还有点扭捏,后他说了硬话。
弄不成,我要你的命。能整治得一大家子有条不紊,人手们服服帖贴的尚二说钉子就是铁。谁不知道尚二啥阴招使不出来?

说实在的,引娣刚听到尚二的说法时,她内心在慌乱之中泛起一阵窃喜,只一刹那那种甜甜的摄人心魄的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继而被恐惧充满了心田,尚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尚二精啊!尽管年龄这剂催化剂使她成熟得像捂软了的啤特果,芳香多汁。而芳香多汁的她期望有人大口地,狼吞虎咽地吃了她。并不是抚摸她、撩拨她、作贱她……本能的希翼有时使她乱了性,居然偷听尚三两口子的房。听到他们如牛的喘息,如莺啼唱的呻吟,她身似火烧火燎,她酥软像一滩泥,寸步难移。过后她自责自己的肮脏、卑鄙、无耻……但尚三两口子如有风吹草动,她会像山林里的麋鹿一样机敏,老早就觉察到了他们将要干的勾当,着了迷似的想方设法去偷听。甚至当看到鸡踏蛋、马配驹等,她看得如醉如痴,呆掉了。她也羡慕女人一脸幸福地掀起衣服,将奶头放在孩子的嘴里,当母亲是作为女人最自豪最向往的事。这一切她都没有,也就是说她本身作为女人的性别所需求的那一块生活被无情地剥夺了。用当地的方言说,就是她谗,欲望的蚕吞噬得她像猫抓心一样的难受。但道德的力量约束着她,当然还有尚二的震慑使得她从没越雷池一步——做过有违本分女人的事。当尚二一再提及此事,她一再的回绝,后来她还有点愤怒,她觉得尚二把她当成啥了?像物品一样随便就借给人用。当然她的抗议与尚二瞪成牛腰子的眼睛比是微不足道的,她只有一条路,按人家设计好的路去走,了却人家的心愿。
尚二选中的是谁?是晓轩,庄上的稀罕人物。庄上只有尚老大能识得几个字(是为当官补救性的学的),尚老大又长年在外。从这个角度说实际庄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惟有晓轩能断文识字,并且他的学识不知强到尚老大多少倍。他不是本地人,是外来户。他说当年遭土匪抢劫,他全家只他一人躲到沙棘林里方幸免遇难,其他无一人生还。他眼睁睁地看着全家老小,像杀猪宰羊一样抹脖子扎心,血流成河。为烤钱财问家里的金银黑货,父亲给卷了棉被,浇上清油,活活点了天灯。伤心之地岂能久留。用他的话说,他可是背井离乡无牵念,回首故里泪先流。失魂落魄的他如飘篷流落他乡,精神的打击,他茶饭不思,弄得脱了人形,瘦若干柴。秀菊爹收留了他,秀菊爹是庄上公认的老好人。别说大人就连小孩都不给个硬声气。谁家有忙他帮,自家忙了人家不还工他也不计较。有人落难他不狗撵下坡狼,穷人他看得起,富人他也合得来。从不说人的不是,更不搬弄是非。自然敬人者人敬之,庄上人没人说他的不是,都能和他和睦相处。为晓轩尽管家里过得紧巴,还是想尽办法改善伙食。秀菊爹下套子,捉过兔子;在冰天雪地里追过野鸡;上石崖掏过鸟蛋;在屋檐下摸过麻雀,一次摸麻雀,摸到蛇,险些要了秀菊爹的老命。经过全家人的悉心调养,开导说服,晓轩简直变了个人,一个活脱脱的英俊男人。身体复健,一日他大跪于秀菊爹面前。说大恩大德不知何以为报?秀菊爹扶住,我也没个儿子给我撑家立户,如若不嫌就在我家当个上门女婿。他便留了下来,当了秀菊的男人。
日后他给人说,秀菊爹是他的再生父母,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晓轩今世为人,将尽力尽孝,来世作牛作马,也要还上秀菊一家的恩情。他说此处好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景色宜人,又能避其匪祸战乱,是他理想的桃花源呀!当然庄上人不知桃花源是怎么样的一个让晓轩念念不忘的去处,那里家家户户肯定过得都像尚家一样滋润。
他晓轩还有一绝,懂得医术,头痛脑热,上吐下泻,接骨还臼……他样样能来。在这种地界有他这样一个人物,能不把他像神一样供吗?人越抬举他,他越在人前显脸。在人前高谈阔论,大讲君子之美,小人之恶。什么三纲五常,什么伦理道德,什么男女授受不清。当然也说无盐面丑却贤惠无双,薛涛流落风尘,貌美才俊一签难求;司马相如虽抚琴勾引卓文君历尽艰难方成眷属,才子佳人千载长谈,殊不知在卓文君人老珠黄时,司马相如移情别恋,追求茂陵美女;舍亲子换太子,忠义贯古今的赵氏孤儿;山坡牧羊,佯睡听神仙泄露天机,得知好风水掘地活埋老父,后果然得势沙场乱点兵,封王封侯的韩信等等传奇经典。亦讲孟圣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要义,评一代枭雄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自私。说得庄上人一愣一愣的。有时也会文皱皱地吟上几句诗词,如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常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等等乌七八糟的酸溜溜的让人似懂非懂的东西。无形中在人们的心目里晓轩便成了他言下的君子了。
独处时,想想衣不遮体,野菜难以果腹的生活,看着秀菊满脸雀斑的模样。回忆过去,像皮影子戏一样,在大脑里上演过去的锦衣美食,嬉戏于貌美如花的丫鬟之间无忧无虑荣华富贵的生活。强烈的反差,无法跨越的无奈像一颗坚硬的果核梗在心里。又思谋在老家后园子为防土匪他和他爹两个人深更半夜偷偷埋的黄金白银,只能让他们沉睡在地下,自己却要过清贫的日子是多么的滑稽。不过想起那些深埋厚藏的父亲致死也没透露出一点的财富,多少还能慰藉他失落的心。等待有那么一天,匪患平息,我程晓轩回归故里……那一日何时到来啊?何时到来啊?他有些等不及了。上天对他不公呢!简直是捉弄他呢!终了狠狠地无可奈何地嘴皮底下不出声地说一句,这是命。在他回忆往事的时候,发呆的时候,秀菊是万万不可打扰他的,他会恶声恶语地呵斥秀菊,没见人烦着呢吗?有那么一两次后,秀菊一看他发呆,便远着他,不去自讨没趣。不过,他想完了,便会依旧文文雅雅,和和气气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正因为晓轩曾经有过的富华生活,以及文人固有的清高。当庄上人对尚家弟兄敬如神灵时,他不会趋炎附势,像哈巴狗一样摇尾巴讨好。他不卑不亢,表现出一贯的冷漠。别人对尚家的富贵交口称赞时,在他脸上会露出不易觉察的讥笑。嗨,尚家的那点家业比起他家的简直是牛粪比麝香,差得远了。对于晓轩的傲慢,尚家弟兄起先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如眼中的刺一样,恨不得拔了。但家里有个头痛脑热,还得用人家,也就只能容忍着。
看着秀菊冷手抢了一个热馒头,媳妇们羡慕得眼都绿了。晓轩完全成了媳妇们的香饽饽,责怪男人动不动就说,你看人家晓轩……有时在一起,她们会开玩笑,秀菊呀!你有福让着享,把你那宝贝晓轩让我一夜?我也尝尝君子的味道。玩笑归玩笑,秀菊更看重晓轩了。真是捂在手里怕闷着,含在嘴里怕泡着。百般地迁就,万般地忍让。
尚二进城办事去了。搭了一个请字,去为引娣看病的晓轩走进了尚二设计好的陷阱,迷人的陷阱。在引娣绵软的手、柔波似水的眼神地引领下。这儿,不这儿,嗯——这儿,晓轩的手一点点伸进了有超强吸引力的旋涡。木了呆了的晓轩,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扭身就走。
今夜我一个人看磨……
晓轩没听囫囵,就闪出了门。人走出去的晓轩留下了心。甜美如醇酒的妩媚,秀色可餐堪人醉的笑靥,如兰的气息,略带羞涩桃红的脸颊,香袖酥胸…… 千般柔情,万种风情,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时地用手指摩挲手掌,引娣那细腻如羊脂的肌肤,似乎还粘在了手上,让他回味无穷。那尖挺的乳房,有一种错觉,好像它还在不时地如小鸡啄着他的手心,啄得他心如烽碳。一切的一切像枪手手里的火药,把他填充成了一个炸药包,点燃,点燃他,把蕴含的能量释放出来,炸得天昏地暗。他急需点燃引信,他感到膨胀得难受。
上天造物,偏分男女,不是为生出男嫖女娼、偷鸡摸狗诸类是是非非怎的?月老牵线又是那般的不尽人意,英俊的偏配个貌丑的,有才的偏配个无知的……这样虽说互相帮衬着好过日子。好是好,但日久或许有哪个生出大马配驴子,可惜了我这高大个的想法,难免有女的红杏出墙,男人打野食的现象发生。找个旗鼓相当的,生出一段风花雪月的缠绵事来。更有甚者,觉人生苦短如一梦,时不我与抓紧胡弄,游戏人生的,投入感情怕陷得太深,纠缠不休太伤神,干脆就无一点情地投入,直接用肢体说话,走马观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英雄骑骏马,佳人配才子,自古传为佳话。张生才高登状元第,犹有翻墙苟且之事;韩世忠将才抵敌千里,还求梁红玉垂爱;徽宗诗书画三绝,屈驾微服与李师师幽会;柳永一代词宗,混迹于青楼红粉终其一生。历目古今,哪个文人墨客在功成名就之时,不是以红颜知己诠释自己一生的成功?哪个又与红粉无染?礼教千年,痛斥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但又对才男俊女的风流韵事一再地宽容,并一再粉饰,使其变得合情合理。破俗之举,当时千人指万人骂,后又世人传颂不绝。时不我予,惘然可恨,遗憾难续,何时可待此情,当剪得剪不剪则乱。游弋古今,身陷凡尘的晓轩,权衡进退,最终定案,去。
晓轩被一句没听囫囵的话牵扯进了磨房。
一渠清水,披着银光一路流淌而来。文静典雅,漫不经心,如豆蔻年华的少女。心里无丁点世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牵拌挂碍。不韵世事,寸步游花亭,时而留步把玩,俯首嗅花之香气,笑颜与花色共妍,体香与花气同馨;时而追逐彩蝶,轻罗小扇乱扑,狂奔乱走憨态可掬。无论情态如何乖张,骨子里是贤淑典雅的。磨是水磨,水拨轮转,轮转水急。舒缓的水跌入磨轮,似文静的淑女经过初夜的洗礼,在人面前不再扭捏作态,一下子变得浑了起来,泼辣了,放浪了,成熟了。水花四溅,激流如注,奔放似潮。俨然铁骑掠阵,北风卷雪,声形俱厉。水更像女人哪会撩拨的手指,撩拨得磨轮这个不怕死活的、不知疲惫的男人死命的折腾,不厌其烦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磨轮挥汗如雨,磨轮兴奋长哮,淋漓酣畅如歌。水是水了,水真正的活了,他激情四射,他一次次的汹涌澎湃。水拨轮转,轮转磨盘转,上边的磨盘与下边的磨盘挨得实实地转,时间守侯得心烦,也丢盹睡觉去了。
尚二从城里回来了,作了真正的女人的引娣,像吃了一冬干草看见青草的驴,饿着肚子的驴,被诱人芳香吸引着,主人抽鞭子也不革酋坡了。诚然,引娣对于晓轩不仅仅是生理的需求,让她一日不见晓轩觉得如隔三秋的是,在与晓轩的接触中,激发了她如潮涌涌的情感。她觉得在她和晓轩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像橡皮筋的绳索,时时刻刻在牵拉着她。这种牵拉也给了她力量,把来自于尚二的威胁所造成的惧怕挤压得十分渺小,形同没有。
那不是吃饭,一张嘴就吃到肚子里了,还没成,还得去。
人知道了,我要你的命。
我小心着呢!
引娣隔三差五和晓轩在磨房里幽会,有时等不急,磨房里不方便,在树林里、地梗下……都留下了他们的呻吟,他们的快活。
抖神颤马的尚二进门,引娣一双杏眼泪汪汪颤巍巍地望着他。尚二上前就是一巴掌,把引娣扇倒在地。
想怎样死,自己照着办。
尚二咬牙切齿地从嘴皮里挤出一句。一言不发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瞪得像牛腰子,射出的凶光,像两把剑刺向引娣。瓜子把住门框伸长脖子张大嘴,吊着八尺长的涎水,向门里看。不时,用袖子擦一下拉成丝的鼻涕。
尚三进来照引娣就是一脚,把刚坐起的引娣又踏倒在地,抡起拳头要打。尚二沉着声:“出去,让瓜子睡去。”尚三望了老二一眼,又瞪了一眼引娣,哼……走了出去。看什么看,睡觉去。推了瓜子一个狗吃屎,又过去在屁股踢了一脚。起来。吼了一声。瓜子见尚三凶神恶煞的样子,一骨碌爬起来,一溜烟钻进屋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门。上炕用被子捂住了头,支楞着耳朵,睁着眼打呼噜。
要囫全身子井就是你的下场,不然我今晚上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放你的血。
引娣一听反而不抖了,站了起来,两把擦了眼泪。她知道土匪出身的尚家弟兄是喝人血不眨眼的人,她是活不到明天的人了。让尚二戴绿帽子,虽然是他尚二自己甘愿的,但被人知道了,尚二他可不背这臭名声。他会把一切转嫁到她引娣身上,让她引娣当替罪羊,让她引娣给他尚二一个清白,最好的办法还不是她引娣死吗?即使尚二饶她不死,她也是一个在尚家永远抬不起头,猪嫌狗不爱的人,连一头牲口都不如的人。她会有一辈子受不完的气,挨不完的打,受不尽的尚二的折腾,身上新疤叠旧疤,有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痕。她无法忍受非人的生活。再说她活着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和晓轩颠鸾倒凤,说体己话,倾诉衷肠……那种她刚刚开始的人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就从此结束了。原来没有体验,她能忍受,现在体验了如梦如幻洪身酥麻的美妙,以及如涌泉一样喷薄而出溢满心田的爱,她无法割舍。晓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她是无法在把他拔出来的。她心中的太阳没了,只有不尽的黑夜。活着受活寡,受折磨,生不如死,还是死了的好。
她站起来哗地拉开门,走了出去,款款而行。
尚二跟出来,推了一把,说:要死你就快些。
嘿嘿嘿……
尚二逼着引娣要跳井,谁拦拦呀?谁拦拦呀?
嘿嘿嘿……
三蛋老婆踏了三蛋两脚,看看去。
爱管闲事得很,她与你有X相干。
长毛老婆起身穿衣服,被长毛一把拽翻到炕上。
找死呀!她引娣不明摆着命该绝吗?她非死不可,你能拦得了她几时?睡吧!
五十八老婆推五十八。
让她死去,活该,是个女人谁叫她不安分?谁叫她偷汉子?活该,让她死去。五十八翻身睡着了。
尕成扑地吹灭了油灯。
你瞎了吗?没见我正要穿针给你补裤裆?
睡!
……
夜里有一人度夜如年。
晓轩听到精气的话,他头里像糊了纸的窗亮子,一片白,瘆人的那种白。他心如刀绞,似乎他掉到了冰窟窿里。冷,刺骨的冷,这冷从心出发,蔓延,渗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无数根绳子系着他的每个神经,细胞向一个方向,一个中心抽,要把他收缩挤压成一丁点,不,是粉末,乃至无形。又似乎不是冷,是火在烧他,熏熏大火,炙热得发着蓝光的火,吞噬着他的肌肤,他的心。他的血在沸腾,他的灵魂在高温下蒸发了,出窍了。恍恍惚惚,在粗砺的莽原奔走,不知所往,不知所终,盲目地奔走。那是面目狰狞的悬崖峭壁,是满是荆棘的莽莽森林,是波涛汹涌的泛着黑水的大海……他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着,飘着……
秀菊一句,你怎么了?把他惊醒过来。
可能感冒了,身上有点冷。
我给你找点花椒,喝了出出汗。
不用,睡一觉会好的。
那能成,我找去。
让你别操心你就别操心,把你的觉睡。
……
晓轩硬硬地说了后,突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是自己不是人呢!还有脸对秀菊发火,又柔柔地说。
没啥,不要紧,你放心地睡。
毕竟人家是先生,知道成不成。秀菊对晓轩逆来顺受惯了,秀菊再也没吭声就睡了。
听着秀菊和岁半的小女儿均匀的鼾声,晓轩心里翻江倒海,眼泪哗哗地又流了出来。
对,自己不是人。他现在比以往更强烈地觉得自己不是人。良心上发现不安,对不住秀菊,秀菊对他好呢!她是长得不俊,可贤惠,实着心对他好,对他百依百顺。他是上人家的门的人,自打结婚后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做主,全家人都捧着他。在这三年里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没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有啥不满足?他却干下这龌龊事,造孽呀!是秀菊一家人对他太好了。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一家人把他当人先人一样供奉,纵得他不知道了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落难的像丧家的狗一样的人了。他得意忘形了,他忘乎所以了。他又觉得是自己原来花花公子的生活害了他,游手好闲,好逸恶劳。想找一个美如天仙的妻子,过一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生活在作祟,害人又害己。
对不住人呀!
对不住秀菊,秀菊爸,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还有不知是死是活的引娣,引娣……他的心像被扎了一刀,痛——他似脖子扎进刀子血流如注的羊抖了起来。他用牙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紧绷着身体,不让自己抖,免得让秀菊发现。
引娣盈盈走来,走来,做着鬼脸。甜甜地笑着,迷人的笑,撩拨人的笑,那是眸子里写满春情的笑,那是沉迷于幸福,品味醇香如酒的记忆的笑。他凑上前去,引娣,她的脸并不是让他千百回醉心的笑,是嘲笑,冷笑,笑他是懦夫,是缩头乌龟,不是男子汉,敢做不敢当。忽地她的脸上流下了来两行清泪,两颗泪珠,落下来,砸在他心上,他的心一抽。又两颗……她在哭,无声的哭,眼泪婆娑,楚楚动人,无望的,凄楚的哭着。继而他看见引娣怒目而立,眼里全是寒光,像厉鬼定定地看着他……
喔喔喔……
一声鸡鸣,他打了一个机灵。天快亮了,他该怎么办?引娣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生不能一起快快活活,死了在一起做个鬼夫妻。好,引娣你等等我,我来陪你。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说不,不能。他顺着声音看去,是爹,火堆里的爹,刚烈呢!谈笑自如,响响亮亮地,气势如虹地斥责土匪,我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家业给你这些喝血的畜生,我没傻么?我的晓轩儿在,我有后呢!若干年后,我家还是家大业大,是望族,我死了但我有希望呢!想得到钱财妄想,我有我的晓轩……哈哈哈哈……爹是给他递话呢!做榜样呢!是让他别出来,活下来,他不能死!要为爹他老人家活着。他又分明听见有人在骂他,耻笑他是怕死鬼,他活下来的想法又动摇了起来,死吧,做个硬汉子。爹的声音又出现了,两种声音交织着,他摇摆不定……
喔喔喔……
他该动身了。他穿上衣服,摸摸女儿的头,再看看还熟睡的秀菊,泪又流了下来,他一狠心,转身走了出去。
尚家后园子里的井口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人头攒动个个都像长脖子鹅。男人一脸的凝重,女人们泪眼婆娑,抽抽噎噎地哭。
昨天我和她还说过话,今天已是生死陌路了。多可怜!
像睡着了一样,让人难以相信她已死了。多可怜!
红处红白处白,她不管是死是活就是好看。多可怜!
兴许她是童男女(纸火中侍奉死人的纸人)转世的,人是得漂亮,像画上画的,就是命短。多可怜!
……
不时有人赶好奇的孩子。压低声音,嘴搭在耳朵上。
是少丧,又是寻短见死的,煞气重呢?
说不定会犯丧,变个僵尸,小心抓了你去。
这种人没生个一男半女的,死了阎王不收,死了也是个游魂野鬼,没吃没喝只有害人。
耐心说服没用,便用巴掌,柳条说话。看什么看,去一边呆着。不时有人把好奇的在人空里钻的孩子赶出来,赶到远处。
引娣的两个兄弟大狗、二狗告了尚家,说他姐是尚二给做死后丢到井里的,仵作要验尸。
死了还落不下个囫囵身子,这是造孽。
干了亏人的事就这下场。
说不定她是屠夫转世的,上辈子她开腔破肚,这一世人家给她开腔破肚,报应啊!
谁叫她不稳重。
……
仵作的手打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匀称细长的脖颈,俏肩如削,浑圆坚实的翘翘的奶子,滚圆似藕的膀子,细小能大手一握的腰,平滑坦荡的腹,肥美硕大的臀部,修长的腿,还有使人充满遐想的隐秘处……见所没见。
仵作用专用工具,开始解剖尸体。
多残忍,婆娘们泪流成了河。走,看什么,我可不忍心看。一个一说,女人们都去了。
血水流了出来,像蚯蚓弯弯曲曲地爬过像瓷一样的肉体,滴到地上,一滴,两滴……绽放开一朵朵梅花。
仵作血淋淋的一样一样掏出内脏。
这娃上一世亏了啥人?造了啥孽?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是人千万别做亏人的事。
人就要本本分分,安分守纪,谁能把你咱的?
唉,这娃……
仵作鉴定结果是自杀非他杀,有身孕三月多。
大狗、二狗不干了。
好好的,我姐自寻短见干什么?
对,好死不如赖活着,无缘无故她跳井干啥?
这不明摆着,我姐是你们逼的?
不要以为你们尚家势重,有当局长的哥就仗势欺人。
仵作还不是你们串通好了的,走走过场,哄哄人,做作样子。
……
喋喋不休,到后来,难听的,翻先人,咒祖宗的话出来了。
炮筒脾气的尚三按赖不住上冲的火气,也不怕丢了二哥的人,煞了尚家的威风,不管不顾地对上了阵。
你姐为啥要自己找死?她自己心里明白。
她理亏呢!她做下见不得人的事着呢!她自己不死不由她,她没脸活在这世上。
大家都知道我二哥,自小的时候被骡子踢了,不能生育,你姐肚里的是野种。坐在远处眨巴着眼睛挤眼泪的尚二心里咯噔一下。老三知道我不能生育,我还蒙谁呢?我尚二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做贼不成,反被抓了现行。他假装抹眼泪,用袖子遮了一下自己难堪的脸。
你姐把我尚家的人丢尽了,把我尚家当猴耍了,你们还有脸找我们的麻烦?我没找你们的麻烦,就算你们命大。
三代在尚三停口的间歇,朗声说,说小了是你们家的事,说大了是咱庄上的事,庄上人不解决谁解决?娃三爸你歇着,有我们呢。
年轻人别胡搅蛮缠,照理上说。早有人出头了。
明摆着我姐是他们逼死的,你看脸上、腰里有打青的块。
那是井边的石头碰的。
我姐就这么白白死了。
还要怎么着?她败坏我们的庄风我们还没说呢!
我姐不能这么白白地死了。
娃,听我的,亡人入土为安,眼看日头过午了,你就别干扰了,我们好收拾下葬。
我姐她上有二老,还没敬完孝就死了,不成,他尚家多少要给一点照看老人的养老钱。
要钱你还有脸,把这些不讲理的收拾一顿,轰出咱庄去。
你们仗势欺人,要打人?明显有点底气不足。
就打你。狗剩上前照二狗的胸部就是一拳。
唉---狗剩别打人,你说要多少?莲花不知啥时候出现了。
五十个银元。
五个。
不成,二十个。
十个,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要挟还要挟到我尚家头上了?你眼光放亮些!看那莲花的表情,简直比割了她的肉还痛苦。
弟兄俩没了主意,互相大眼瞅小眼,良久。
成。大狗应承了下来
说好了,这钱本来是要给你姐送丧的,你们拿了你姐我们可不管了。
管不管看你们,她反正是你们的人。
嘻-----人群里暴出一阵耻笑声。口口声声说他姐不能白死,原来是见钱眼开,连他姐死了有没有一副棺材都不管。
人模人样的连狗都不如。
白披一副人皮了。
……
对大狗、二狗的诋毁声不绝于耳。大狗、二狗自然听见了,两个的脸成了红通罐。逮着三代从莲花手里取来的钱,低头飞快去了。
三代躇到尚二跟前,娃二爸你看现在怎么办?
说不管是气话,她再做了对不起咱的事,毕竟她和咱一起活了十几年,给她做棺材怕赶不上,门洞的角房里有一张新席,把她卷了埋了。尚二发着悲声,有气无力地说。
她是少丧,又膝下无子,二叔你看还是烧了的好吧?
你们照着办吧!
娃二爸,你别难过,是她自己对不住你,你对她这样好,是她押不住福。
二叔,你对她引娣是仁至义尽了,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呀!
娃二爸你是太心好了。
你看,他二爸,井不干净了,不能再用了,是不是填上?
得到尚二的首肯,尕成显能,把自家的一根擀面杖拿来丢到井里,有人还拿来放上阴阳朱神四大沙等用物。众人说这下没啥麻烦了,不怕犯煞了。一声填——众人将石头瓦杂等乌七八糟的东西向里丢。人多手稠不上一顿饭的功夫,窟窿就平了。
众人对尚二安慰够了,井收拾好了。用席裹了引娣的死身子,丢到老牛车上一路送到离庄子有五六里地的乱石窖。点起一堆大火,烧得黑烟直冲上了天。反复添柴,直到连骨头烧焦捣碎成了面,已是月明星上点油灯的时侯了。
打发得那样远,她再不会害人了吧?
她的骨头都烧烂捣化了,还害什么人!
二掌柜就是太仁慈了,是我连一叶席都不给她。
一群人高一句低一句地说着走来。
嘿嘿嘿……
看把你都心黑得,引娣又没亏你的欠你的,死了要那样对她,你都还有个天地良心吗?你都心坏了。
嘿嘿嘿……
今夜人多,胆大,有人问。
你是啥,有胆你出来。
嘿嘿嘿……
我是你先人,我出来着呢,你看不见。
嘿嘿嘿……
你是个啥?
我是啥,给你不说,看把你急死。
嘿嘿嘿……
人都心坏了,大狗、二狗弟兄在山梁背后为分钱,两个人打了一仗,大狗的耳给揪下了,二狗的鼻子给咬掉了半个。
嘿嘿嘿……
这是个精气(庄上人对这种不明真相的鬼怪的称呼),他啥都知道!
嘿嘿嘿……
我就是啥都知道,三蛋炕上的席破了个窟窿,昨夜一根竹签扎进三蛋的肉里,婆娘拿针挑了半晚上。
嘿嘿嘿……
尚二假慈悲,白天哭屁着呢!看把你装得多像,没眼泪干嚎个啥?
嘿嘿嘿……
大伙一听心里默想,怪不得三蛋说舍不得那张席。
回到家的男人都对老婆说,晚上喊地是精气,他啥都知道,以后可要注意。
在确定娃们睡着了以后,两口子都忍不住要对今天的事说一说。
我看要开腔挖肚就走了,你看了,人的肚里是啥样的?
和猪的一样,不过油是黄的。
我以为人是什么样的,原来和牲畜一样。
家家户户的夜里都会谈论类似的话题。有的还会说,人就和畜生一样。畜生交配,我们也XX。然后动手动脚。
婆娘掐一把,你个死鬼,就不怕让精气知道到处宣扬吗?
管球他呢,我X我老婆,是正X。后该干啥还干啥。
引娣死了,人多少有点恓惶。有一个人却是偷偷的乐——尚三高兴得简直心里唱二牡丹呢!二哥你太聪明了,不过聪明过头了。居然背着咱让老婆借种,亏你还能干得出来。这不明摆着吗?你是怕在年老多病的时候没个炕头嘘寒问暖;人老百年的时候没个给你顶孝子盆的;偌大的家业到头来没你的一份。糊涂啊!如果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了,那娃是外姓人啊!一个外姓人却要分一份家业,凭着自己当掌柜,把持着明是明的暗是暗的,说不定家业大一半就肥水流入外人田了。二哥这一招你也未免干得太损了,把我和大哥打背水呢!人算不如天算,鬼精的二哥,老谋深算的二哥,哈哈哈……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你还有啥说头?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找个机会我要和老大说说,要防着点,把你在家里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杀一杀。你把我不放在眼里,好,这次让你也试试我的厉害。
从此以后,尚三在尚二面前不再是畏畏缩缩的,遇事也不再是唯唯诺诺的惟命是从的样子。有时还会梗这脖子顶一两句。尚二心里自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理亏,也就一再忍让着。老了还要仰仗他呢!嗨——我尚二精明一世,到头来落个如此的下场。自此他也恹恹的,对家务事爱管不管的。
慢慢地闲话摊上人又聚到了一起。
晚上喊的是个精气。
对,烧了引娣那夜我问,他还说他在人旁边,人看不见他。
他啥都知道!
是是是,他连三蛋婆娘给三蛋挑竹签的事都知道。
三蛋嘿嘿地笑,大伙哈哈大笑……
不过大伙对此话题没有再深入,引入其他话题。大家心里知道,褒扬精气,会惹得尚家不高兴;贬低精气会被精气揭短,还是保持中立,最好干脆不说。
从众人嘴里知道是精气在作怪。双财两眼一明,喜上心来,我日日信神,哪里找真神,这不是真神吗?以往供养的山神只知道享用。其实是对着木案,土疙瘩磕头,别说没见过个神是啥模样,就连个声音没听见过。最起码这位可以听他说话,说明人家道行深。再说了这位专与尚家作对,也正合了他的心意,说不定可以借它报尚三的一巴掌之仇。从此双财便每顿饭熟,让老婆用小碗盛一些,放上筷子,放在正墙前的大方桌上。嘴皮底下小声地说,请大慈大悲杀富济贫的精灵老人家来享用。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的时候便烧香磕头点清油灯。老婆大有意见,有次乘双财不在没献饭。
嘿嘿嘿……
双财婆娘今晚给我不献饭,让我把条粪蛆给弄到了她碗里,让她也吃不成。
嘿嘿嘿……
当然双财婆娘再也没了那个胆。庄上人也就知道了双财在供奉精气。摄于精气,或对尚家的埋藏于内心深处的仇恨,对双财的态度大有改观,表面不奉承,最起码不排挤,不敌对。双财他二百五的劲头更足了,如让人欺负的孩子突然看见了娘,得上势了。在人前说长道短,评头论足无所顾忌,涉及到人人敬畏的尚家也口无遮拦,说上天要惩罚尚家的言语多数就是他发布的。日久见尚家没有动静,越发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目空一切,飘飘然,不知自己姓啥了。见人就高谈阔论,嗓门大得震得山娃娃响。他老娘舅尕成看不过去,抽空教训了他几句,双财根本不买他的帐。尕成说得随和了,他还应承几句,点个头称个是。尕成话头子硬了,他要么不语,以沉默对抗,甚至还顶上两句。确实大跌了当舅舅的颜面。不怪,半吊子、二百五吗!双财就是今天油米油面,明天煮洋芋蛋,后天清水里抓一把面,外后天喝了西北风干转的那种人;就是只管放响屁,不考虑会不会砸着脚后跟的那种人。胆小的眼角稍见双财的影就早远躲八十里;胆大的看双财就像看耍的猴,皮笑肉不笑的支楞着耳朵听他胡吹冒谝,还纵容他说;精明的听后作为讨好尚家的礼品奉送给尚家弟兄。双财自然成了尚家的心中钉眼中刺。
在混沌的年代,有权有势的,小了为保家守财,买几根土炮,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充作院丁;大了为争权夺势,占地盘,大肆招兵买马,占地为王。有个别几个,成了气候,成了偏居一偶的军阀。人若财大气粗,有枪炮撑腰杆子,野心就大了,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争领地、地位,刀光剑影,炮火连天,斗得你死我活。当然也有星星点点战事纯属当头坐头把交椅的荷尔蒙分泌过剩,或逛窑子,争取小老婆,争风吃醋;或今天我捉你一只鸡,明天你要牵我一头羊等等鸡毛蒜皮的事引起。不管属于何种情形,打仗就会死人,仗也不会因死人就不打,反而越是死人,这仗越打得激烈。人是可再生资源,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军阀这一点认识是很清楚的,兵员减少,征,征不来,抓。抓壮丁,在那个年代司空见惯,三天两头就有人没了踪影,那去了,被抓丁了。亦有一些地方权贵,借此报复和他过不去的人,给抓丁的指门引路出点子,借刀杀人,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明不白当了炮灰。
尚家故伎重演,不过这次没办到,让精气给搅了。
嘿嘿嘿……
双财,双财,你还睡啥懒觉,尚家指引着人抓你来了,快跑!
嘿嘿嘿……
尚家不死心,商量明天夜里领人抓你。
嘿嘿嘿……
抓丁的又来了,双财快跑。
嘿嘿嘿……

尚家不顾脸面,不怕庄上人戳脊梁骨,铁了心要抓双财当兵。结果如此三番,便就此作罢。期间,尚家的草垛半夜一把火化为灰烬。尚家以为是精气所为,忍气吞声,在人前说了几句硬气话,我们这么大的家业,还在乎一个草垛,烧了就烧了,没啥,没啥。其实这火是双财放的,旨在报复尚家。显然这是他觉得有精气撑腰,他才有这个胆。以往别说放火,就是在尚家弟兄说话,给他十个胆,他也道不出个硬的。不过他还是怕,在家里点了香烧了表,给精气——大慈大悲杀富济贫的精灵老人家压了底。

灵之灵感的精灵老人家,这次我点了尚家的草垛,您老人家千千万万守口如瓶,不能传扬出去。不然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没我谁给您老人家烧香磕头,供养您老人家?有个不吉不利的还麻烦您老人家照应着,我双财这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大德,如我有朝一日发达了,我日日给您老人家烧高香,还给您塑金身……


精气没说,双财的尾巴简直翘到了天上。细着嗓子唱《窦娥冤》。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日久,引娣的事凉冷了,确信晓轩是畏罪潜逃了,人们才放开了胆子说开了。
秀菊你还被蒙在鼓里,还找晓轩呢?找球他干啥!那样的男人!
还天天人前君子哩!狗屁,你看干的不要脸的事。自以为做得妙,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都当瓜子呢?谁不知道?不过人不说罢了。言下之意现在死的死了,畏罪潜逃了的也不可能再出现了,现在可以放开胆子说长道短了。这也是闲话摊的一大潜规则。再者,在秀菊及众人面前大发感慨,可以一举几得,既可以以示对秀菊的同情,卖乖讨好秀菊,又可以树立自己嫉恶如仇,一心向善,伸张正义的公众形像。
对,哪次我去半夜叫磨门借箩,引娣把箩从半掩的门缝里递出来,她还以为做得巧妙,其实我看见晓轩睡在炕上。两个不要脸的狗男女。
有次我割草从酸果树的地边过来,你看那两个畜生在地梗下干好事。嗨,你说连脸都不顾,猪狗不如。相信晓轩不没了踪影他打死也不敢说此话的,说了还害怕如果家里有个头痛脑热的晓轩搬起架子,不医呢。
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秀菊茅塞顿开,对晓轩日夜摇头晃脑,像黑驴放屁似的婉转悠长的使秀菊耳朵听得都起了老茧的: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有所感悟,原来这是驴日的和那婊子货逮不上空子,两个粘不到一块,说自家的心思呢!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下来,秀菊狠狠地在心里咒了一句:晓轩我对你不薄,你不得好死!
众人一边劝慰秀菊一边把积压了多时的对晓轩的不满一股脑吐将出来。
一听说引娣一直被疏忽了的瓜子来劲了。鼻涕、涎水吊得能粘到脚面,咿呀呀地说。
引娣----二爷----打----手一挥,用力太猛,把自己带了个趔趄,站住了,眼睛斜瞪着,眼珠一动不动。良久用袖子一擦吊得太长连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需要清理一下的涎水。
----三爷---脚一踢,瓜子倒了后跟的鞋飞了出去,打在对面人的脸上。自己被自己的腿抬翻在地。
哈……你看这瓜子……哈……
她说个啥,乱七八糟的。
去、去去,一边去,胡说八道个啥。瓜子极不情愿地离开了。
你看这瓜人。
然后又继续不着边际地谝上了。
第二天,天拉过一片阴云把庄子遮住了。北风疯狂地到处乱转,房上的茅草有一片被风掀了下来,哗---落在地上,吱---又被风拖出好远,架在地埂边的酸刺上。然后风吹着口哨,一路拨动着树梢,穿过树林,像踩着雪橇,从阴面的积雪上划上去,卷起一股沙尘,抛在前面的沟里。它马不停蹄地冲上山来,给山捋了个大背头——把山的头发——树木顺山坡抹上去,冷得树枝牙打磕,嗖——嗖——很响地倒吸着气。风得意忘形想上天去逮一片云,玩得云也求爷爷告奶奶地向他讨饶。可是冬天的阴云太高了,不像夏天低得一逮就着,它使出了吃奶的劲,还是够不着,便跌了下来,只有在地面上张狂。
人都缩在炕上,男人的左腿压着女人的右腿,女人的左腿勾搭着男人的右腿。互相催促着起来,嘴上应承着手却又拉一拉被孩子拉去的被子,胳膊急忙放到里面,身子打个颤,手又抓住了婆娘的奶,说冻死了。婆娘说懒得起就算了,要睡就大家都睡,把搂着男人的手抽了回来,假装生气,把凉冰的屁股墩子贴到男人的小肚子上。
午饭时分,云像捻线人手上的羊毛,被撕得薄了一点。从云里探出来的一丝阳光把人从被窝里拉出来,三三两两集中到背风的墙角里,就近日的事发表着看法,进行社会舆论,净化不良风气。
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淡了,不见了。婆娘们呼儿唤女,叫丈夫的声音彼起此伏,墙脚的人一个一个被悠长的叫声牵去了。
尚三老婆喊瓜子吃饭的声音却阴魂不散,在山沟里回荡。良久,尚家全窝出动了,挨家挨户地打听见瓜子了没有,都说没见,有好事的放下饭碗,也帮着找。没有。人涌了尚家大院一院,七嘴八舌地猜瓜子上那去了。尚二发话了。
有劳乡亲们了。尕狗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后代,不见了让我们如何在百年以后给他两口子交代呀?还得有劳乡亲们到处找一找,无论如何要找到啊!
众人都争先恐后自己说寻找的路线,然后散了。
下午,天爷也会凑热闹,一阵狂风,卷来一片铅云,下起了鹅毛大雪。在茫茫的大雪之中,人都袖着手,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只浅水沟里的虾米,在雪地里走走停停。不时避过风头,偏着脖子叫一声瓜子的名字。再走,忽然一停,用手遮住风雪,四处望望。
在掌灯的时分,人头上是白雪,发梢上冻上了冰铃铛,抖也抖不下来。有的人身上的外翻毛的羊皮褂子上叮铃当啷挂满了冰棒。胡子眉毛都白了,脸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牙打着磕,脚冻得麻木了。每走一步,牛皮窝子(一张长方形牛皮用一根麻绳串成的简易耐磨的鞋)里就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人又都集中到尚家大院,瑟缩着汇报自己找的结果。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大家心意都敬到了,我也尽力了,我想尕狗上天有灵,也不会怪罪我们了。
嘿嘿嘿……
他二爸,你就会演戏,看你装得多像,这样大的雪骗得一庄老少满世上跑。瓜女子不是你让尚三天没亮哄着送到县城,让你大哥想办法用车拉到瓜子摸不着的地方,丢了吗?
嘿嘿嘿……
一直坐在炕沿上的尚三老婆腊月连笑带说。一向老练持重的尚二这一下没有革酋坡,没顾在人前丢脸,落下个当哥的打弟媳的恶名声。转身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啪——腊月脸上立马就是一个红手印。尚二的眼瞪得像要暴出来。
你胡说个啥?
嘿嘿嘿……
加油打,我没觉得,给死里打。昨晚上三代给你说,瓜子把你和尚三打引娣的事在人前说呢!你和尚三商量说,银子没要来,却落了个白吃饭的,白吃就算了,还坏咱的事,不如…….
嘿嘿嘿……
尚三担心会被喊出来,你说这几天没喊,精气没在,正是个时候。就是喊出来也没啥,人能把咱咋的?无非是背地里哼唧几句,还不敢大声哼唧。瓜子这害迟早要除的,迟除不如早除。
嘿嘿嘿……
有人想对对对,改花自那夜被人家作践后没几日带着孩子趁夜走了,当然尚家再往谁要银子?说不到尚二的心痛处,他是不会动手打弟媳的。
有人就想原来如此,他妈的X,我一天饿着肚子,挨冻肉,给尚家的这杂种耍了。
有人也想,怪不得尚二让三代在庄里找,对他照顾呢!我日他娘。
有人想尚三无怪乎没见,原来是进城出活瓜子去了。
虽大伙这样想,敢怒却不敢言,嘴里却说。
听声音,是精气。
对就是那精气,听这笑就知道,是它附在了娃三婶的身上了。
嘿嘿嘿……
不是我,谁还知道他尚家兄弟的花花肠子?是你们这些蠢笨的人,连人家把你耍了都不知道。
嘿嘿嘿……
一向是下命令,让别人听他指使的尚二今天傻了眼了,不知如何是好,反而问这些一直听惯他差遣的人。
怎么办?
找红筷子夹住中指,它就……尕成的主意还没出完,早被腊月一个耳光打得说不下去了。
站在炕沿边的人不再敢出主意了。站得远一点的三蛋觉得此处安全便说。
用扫帚打……一口唾沫直奔三蛋的脸上,三蛋一边擦一边想,臊死了。(庄里人认为如被女人唾了就倒霉一年)
这可是讨好尚家的好时候,岂能错过,站在人后的三代冒险说。
放羊娃的鞭子抽,连神都害怕,用它最好。
嘿嘿嘿……
三代你能个啥?我把你老不正经,长毛出门你晚上钻媳妇的被窝子,媳妇说爸你?你想这老骚情说啥?说,爸着还不进去……
嘿嘿嘿……
三代五十几的人了,那经得起这样奚落,当时巴不得找个老鼠眼钻进去,嗨——蒙面出门就走了。
谁也不敢吭叽一声,生怕揭出自己的短来。任凭腊月——精气胡说。
他把尚家几代如何当土匪杀人越货;如何巧取豪夺将庄上人自己开垦的好地变为己有;尚老大如何由土匪摇身一变当了警察,又如何给上司送钱财当了局长,吃了原告吃被告,做了那些为非作歹的事;尚二哪次给大伙耍了手腕,让大家吃了亏;尚三乘男人不在翻了谁家的墙,钻了哪个婆娘的被窝子等等所有有关尚家先人、弟兄的种种劣迹,来了个大翻盘,大清算。末了。
嘿嘿嘿……
我也乏了,我也到歇一歇的时候了,我要尿尿。腊月下炕去了厕所。回来,鸡都叫了。你们这么多人都不回家?在我家干啥?一听凶巴巴的口气就知道精气已经脱身走了。一直闷头装睡的尚二,抬起头说。
天真快亮了,大伙散了吧?别信精气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众人听了尚家干下的恶事心里忿忿不平,但嘴里却迎合着说。
是胡说八道。
出门,一脚下去,扑通——鞋不见了,半干腿的雪。好厚的雪啊!
臃肿的雪,就像穿了棉袄的人戴的孝,头上箍了一道白——山顶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似脸的山崖,依然刮白里透着红,再往下看,除了胳膊——长满桦树的山梁青着外便是一色的白。
到了冬天,北风的大手一挥,把昂然生机收进了自己的口袋。秋天人或动物收获所剩的果实,被冬随手采掬播撒在树林草丛里,覆之以白雪。地下多汁的块茎用冻土捂紧。当然人们从一年的劳碌中解放了出来,再也不像春天要种庄稼,筹划一年的口粮,拾野菜添补日益清淡饭食;夏天整日埋头于田间清理杂草,侍弄庄稼,顺便挖些败酱草,摘些灰灰菜等,在太阳快落山乘去山上赶牛羊,采点蕨菜,卧龙头,早晚饭时要么下饭,要么每人拌上两大碗咬上一两口馍,以填饱肚皮;秋天忙着收拾地里的庄稼,在天阴下雨不能进地时男人扛一把铁锹掏田鼠偷了的蚕豆,女人领着孩子采摘草河车籽、石栆、面蛋、野荞麦等,积极添补缺口;在还没结结实实的开始冻的时候,男人结伴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剥椴木树皮,在冬的大口里抢一点吃食。当然雪末子飞扬冻死人的时候,人都闲了下来,和一点洋芋的清汤寡水的饭也经不起人上山爬坡的折腾,人们就像行动缓慢的树獭,避免剧烈运动而大量消耗能量。也不能说人觅食的行动完全停了下来,到了冬天人们把目光放到了在山林里出没的野物身上,下套子,设陷阱,布夹子……不过这些是歪棍打野鸡 ——撞运气的事,没准。抽空去山上脚步不乱的转悠一圈,逮着了幸喜,逮不着也无所谓,不像春夏秋季出必有所得,不能空手而返。一到冬季,人最上心的是和尚家拉关系,一有空闲,就义务给尚家做些零碎活,劈劈柴,挑挑水……这些活被人抢做了,就给尚家弟兄说些奉承话,讨得尚家弟兄欢心,好租上点好地,或有活照顾,及时叫他,多挣些工钱。有时自觉给人家白干活,人家还不愿呢!给脸色看,不管脸色怎么难看,也要衍着脸做,装作不见,陪着笑脸,马瘦脊梁高,人穷没志气吗!也有冬季不闲的——长毛放鹰。去年抓了一只雏鹰,长毛日夜操心喂养,用大火熏烤,烤得鹰骨寒了,怕冷。到了冬天,把鹰在天最冷的清晨放出去,饿了几天的鹰拼命飞翔,在大山里捕得野鸡或野兔。冷,瑟缩着把猎物叼回来,本想在暖和的屋子里饱餐一顿。毕竟是动物幼稚的想法,它刚到家,猎物被长毛接住,一口咬下头丢给它,把肥硕的身子藏到了身后。对长毛的这种作为众人是不齿的,也做不出的。人怎么能和动物争食呢?不过,长毛送几只野物往往更让尚家兄弟喜欢,这让众人多少有些嫉妒。
厚雪,一场盈尺的厚雪,是人们所盼望的。有了这样的雪,人们可以释放一下郁结的狂气,娱乐一下枯燥的生活,如果有所收获还可改善一下伙食。干啥呢?赶山抓野鸡、马鸡、野鸭……以往这些滑头只要一听见有个声响,早就溜之大吉了,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大雪是天然的陷阱,无数的陷阱,即使再强壮的雄马鸡也奔哒不了几步,谁让它是短腿来着。天赐良机,能睡懒觉吗?虽然昨夜睡得迟。大清早人都已出动了,在牛皮窝子里填上绵软的燕麦草,缠上裹脚裹腿。收拾停当,拄上一根棍,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在洁白无痕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足迹。立下在山梁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掷的石头掠过树梢,发出刷刷的声响。扑楞楞……野鸡飞了起来,噌噌噌……野兔窜出了树林,呱呱呱……褐马鸡边扇动翅膀边跑……在空旷开阔的田地里,有黑点从树林里分了出来,超一个方向移动,扑楞楞……山上喊:在叉叉地的埂子上。山下的人根据指点奔了过去。头钻在厚雪里,身子露在外边的野鸡,被冲在最前面的人伸手从翅膀上把野鸡提了起来,高高地扬起胳膊:抓住了,抓住了……欣喜若狂。然后把头折过来和脖子捏在一起,死命地攥一会,拍打的翅膀,挥舞的肢爪缓下来,直到停下来。伸直手臂上下晃上一晃,确信野鸡气绝身亡。空手把背袋从背上腿下来,两手食指伸进袋口一拉拉开袋口,一手提袋子一手捞起野鸡,灌进敞开的口袋里,后两手把绳子一拉,袋口立马收缩成了鸡屁股状。然后袋子丢在背上,拾起地上的棍,扑通扑通……大踏步向山上走去,开始下一轮的追逐……
在日头偏西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一无所获的,向家人说自己的不幸,生火做饭。有所收获的,全家人欣喜如雀,烧水的,拔毛的,磨刀的……风风火火准备炖肉吃。
饭刚上桌,肉还没炖熟,冻僵的脚还没捂热。尚三咯吱咯吱……踩着雪进来了。一家人惊得慌忙钻出被窝,一叠声地让坐,尚三屁股不沾板凳不沾炕。
到我家去商量个事。
娃三爸,肉就熟了,坐下等着吃肉。
我还要叫其他人,不了。尚三在门外丢下一句,咯吱咯吱……远去了。
不知尚家突然有请,是啥事?有史以来,尚家弟兄一般事不会亲自上门叫人的,看来这肯定是大事要事。这么一想,男人溜下了炕,穿上湿透的牛皮窝子咯吱咯吱……进了尚家。
今天叫大家来是商量如何把这精气给除了。它搅得庄上没个宁日,嚼舌头,造谣惑众,惹是生非。不收拾了它,日后不知还会怎样祸害人!尚二坐在后墙的太师椅上,向站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头说。我让老三请了王师傅。
人家是与你家过不去,搅得你们没个安宁,关我屁事。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对,自从它出现了,庄上弄得鸡飞狗上墙,简直这日子没法过了。
可不吗?无中生有的胡说,害人精。说话的人思虑,你尚家才是害人精,比害人精加一等。
它害得庄上家破人亡,把它收了压在泰山石下,让它永不翻身。他心里自己对自己说,你尚家才是真正的使人家破人亡的元凶。你尚家祖宗十八代都统统下地狱,断子绝孙不留根苗都不为过。
……
好,就这么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今夜就动手,让王阴阳请了山神爷收拾它。尚二指了指请来的王阴阳。虽然众人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这种抵触情绪是不能让它出现在脸上的,难道你不想在这地界混了?日子不想过了?精气最凶也不过使人难堪,而尚家弟兄闹不好会整死人的,不是吗?引娣,六斤,二娃明摆着都是尚家弄的。掂量轻重,生存要比憎恨重要,得罪尚家比得罪精气的后果可怕,尚家弟兄这一关还是要应付的。
我凑五谷粮食,羊毛菜籽。
我家有一包香。
我找筛子。
我家还有一颗太极石。
我家还有一点四沙(阴、阳、朱、神四种沙)。
我找桃弓柳箭。
……
众人分头走了,不一会都又都聚到了一起。用洋芋掏好清油灯,插上灯芯,倒上清油。在升子里装上麦子,准备插众神牌位。香炉里盛满土,好插香。用纸凿凿好纸钱,把香拿到火上烤了分成一根一根的。一切收拾停当以备后用。
王阴阳签了神位,画好鬼符,众人点着了灯、香,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王阴阳翻开经书照本宣科,请来诸神。一通歌功颂德把各路神仙称颂一番。王阴阳点头,尚二烧黄表,奠茶奠酒,磕头,众人也跟着拜伏于地。末了,从厨房拿出一根擀面杖。王阴阳和五十八双手抓了擀面杖的一头,另一头指着香案,在上面烧纸钱,后齐呼。
山神爷上马,上马……
没有动静,再烧纸钱,奠茶奠酒,磕头。
山神爷上马,上马……
擀面杖动了,在两人中间转圈,两人跟着头对头地翻转着身子,翻三圈停下来。
如果是山神爷你老人家显灵,就向香案指三下。王阴阳说。
擀面杖直通通地指了三下。山神爷老人家显灵了,众人跪得更直了。
今夜请你老人家是近日庄上出了一个精气,造谣生事,害得您所辖的一方水土不得安宁,有劳您老人家大显神通,捉妖降魔,保我土四季平安,佑乡民日夜安康。如果您老人家答应就点个头。

没动静。烧纸钱,奠茶奠酒,磕头。

还是没动静。

山神爷老人家,您受人一日香火,就得保一方平安,总不能只受供养,不办事吧?您办还是不办,给个准信,以后我们好照情况给你烧香磕头。办就点头,不办就摇头。尚二拍着香案说。

擀面杖的头一点。

好,山神爷老人家,你就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指条明道,到底是啥妖精害人呢?并请您助我等降妖除魔。

擀面杖将头一转,拽着两人从两道门鱼贯而出。出门拐角处嘎然而止,良久调转方向向河滩疾奔。从高坎上跌将下来,王阴阳的鞋掉了,赤脚狂奔,尾随的人被远远丢在后面。

你没长眼睛,这那是人走的路。五十八抱怨。

擀面杖头子向后一抡,咣——五十八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包。吓得五十八不敢再吱声。擀面杖拉着两人冲进酸刺林,就像野猪在林里蹿,喀嚓嚓……一阵响。

哎吆吆---哎吆吆----五十八不对经,快撒手。

撒不脱呀!哎吆——

大家快些,妖精占了位,哎吆——要人的命呢!哎吆!

后边的人一阵紧追,绕过酸刺林,截住两人。月光在白雪的映照下,分外明亮,两人血流满面。棉袄撕开了一道道口子,吊着棉花串。两人手握着擀面杖,呻吟着,喘着粗气。看来妖精也折腾乏了,要停下来歇一歇。

不知厉害的尚三厉声呵斥。

你是那路妖精,我……

窟通——擀面杖头子对尚三的嘴又快又准又狠地捅了一下子。硬把尚三将出口的脏话给捣了回去。尚三弓着腰捂住嘴,血从指缝里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好一会,手一抡,明显有硬物砸到了雪地上。


尚三扑上去,砰——五十八胸部挨了重重的一拳。

他三爸不是我们……王阴阳带着哭腔说。

他三爸别上气,是这精气害人呢!狗剩抱住尚三说,没曾想,擀面杖在背后对准他鬓间一下子,咣——狗剩就像没立稳的面口袋,倒在了地上。

快,尕成,麻烦你去请双财,要出人命的。三蛋抱住狗剩说。

尕成一阵快跑,向双财求救去了。

精灵老人家您大神大量,大神不见凡人的怪。小的们说错了话,有一两句冲撞着您,您担待着些,别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过不去。我们给您上长香,给您磕头。

王阴阳经得多,对着擀面杖讨饶。

狗剩——狗剩——几个人围着狗剩。

听尕成说了情况。双财暗喜,这回可轮到我露脸的时候了。

赶来双财在雪地里插了三柱香,点上黄蜡,跪在地上,引着黄表。他磕头,众人磕响头,他讨饶说好话,众人应和。

走了,走了走了。

王阴阳和五十八说着瘫坐在地上。王阴阳呻吟着穿上孩子们找来的鞋。

嘿嘿嘿……

你都还想收我,没门!今夜让你都见识见识我的厉害,看你都再敢胡作非为,再敢捉我?

嘿嘿嘿……

毛骨悚然的笑声从半空传来。

你们的山神被我打得屁滚尿流,我要上天告他。

嘿嘿嘿……
没了声响,众人扶起苏醒了的狗剩一蹭一滑地,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家。到了家,婆娘们问起,都不敢说是精气捉弄的,生怕有一两句不恭的话,让精气知道了使损招整治他。自此双财走到人前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觉,也更加坚信了自己原来的想法和做法是正确的。在众人眼里双财更加狂妄,明晃晃的胆大。
双财包爷吼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威严无比,正义凛然。别人听得意味深长,心如明镜。

还是双财有种!

雪后是连日的晴天,抓野鸡,雪已塌实,野物起飞奔跑自如,人再长一条腿也追不上。闲下来人们除了睡觉吃饭就搭在向阳的墙上晒太阳,谝。

这几日没听见精气的声音,没准真上了天。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引出有关精气的话题。

上天好,把人间这肮脏龌龊事向玉帝通报通报。说不定玉帝会派天神来整治,到时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上天又咋的,邪不压正,他再厉害也是妖精。说不定让天神捆了推上斩妖台,鬼头刀一抡,身首异处,一命呜呼了。

你可别说,那夜让人家拖着在酸刺林里挂了个大花脸时,怎不说大话,告饶都来不及呢!

人正不怕影子斜,怕啥,他把老子能咋?我死了上天庭告御状,也要把它拉下马。没像有些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生怕人家喊出来。

五十八X你妈,狗嘴里捅了一棍,你胡说啥?

胡说,你做得我就说不得?把你老嫖客。

三代扑上去和五十八扭做一团,众人忙抱的抱,拉的拉。

大伙明显是袒护五十八的,拉了偏架。表面上是在拉架,实际上几个人拉死三代,使三代动不了手脚。而拉五十八的,只是做做样子,不着力去拉。五十八像练靶子对三代脸上、胸部就是几拳头,大腿上、屁股上狠狠地踹了几脚。打得是三代有劲使不出,有苦无处诉。

三代自觉情况不妙,使劲挣脱,拔腿就跑。

五十八振振有辞,破口大骂。
狗仗人势,你能啥呢?大树倒了肯定砸死的是栓在树上的狗。
五十八你等着,总有一天让你知道厉害呢!
三代老远的鼻青眼肿地还上几句,溜回了尚家原来的给羊羼圈装土——时下的家,终日不再出门。

我说有这精气还好呢!看谁再敢背着做昧良心的事。


三代是个老色鬼,庄上人人都知道。

长毛妈新寡一年多,三代经人撮合就做了插门女婿。三代命硬,犯的是三精水,犯三精水的要死三个老婆,听说已经死了两个了。起初长毛妈忌讳,不答应,但经不住媒人一再的劝说,又看着三代人长得像模像样。要个子有个子,要排场有排场,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答应了下来。尽管在进门的时候阴阳收拾了,信了迷信,阴阳夸口说没怕的,如有啥问他的罪,结果没上三年长毛妈还是没了。

长毛妈在的时候,三代趁长毛和他妈没在,对长毛媳妇动手动脚。有一次还把手伸进了长毛媳妇的裤腰带里。这些长毛媳妇说给了要好的媳妇,一人知道,人人知道——三代是老色鬼,老不正经。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媳妇,毕竟是小辈,也敢动手,当老的不自重。人活颜面树活皮,不要颜面不如驴。

长毛妈听到风言风语质问三代。三代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肉麻的,不怕脚底痒的话,说得长毛妈心花露放。自然相信别人是无中生有,是放屁嚼舌根呢。长毛给三代脸色,长毛妈袒护着三代,老娘既然护着,长毛也把三代不能咋的。夜长睡梦多,时间长了,机会总会有的。瞅准了机会,三代娘俩串亲戚不在家,三代摸黑,给把长毛媳妇办了。这次长毛媳妇给谁也没敢说。直到前两日找瓜子的夜里让精气说破了,大家才知道三代还有这么一手。

自然,长毛妈一死,长毛找了一个借口,把三代三下五除二轰出了家门。没了去处的三代借住在尚家给羊羼圈装干土的土房里。沾了近的光,三代有空没空就到尚家干这干那,溜勾子拍马。和尚家兄弟的关系热乎得很。一则三代作风不正;二则三代与尚家走得太近,平时太嚣张。众人都有点瞧不起他,憎恶他,他又是外来人,没个帮手,所以与五十八动手,人都拉偏架。有点主人惹不起,背地里就在狗身上出出气的意思。


前些日子香火旺盛了一阵的山神庙,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却门庭冷落。上庙的人很少,人都想,你山神连个精气都没治。烧香点蜡供奉,要你保平安,到时候顶个屁用,算球了。

年在人的心目中是重要的。年是旧的一年的终结,又是新的一年的开始,承上启下。年头看一年,新年的头几天预示着一年的光景。去的已经去了,对来的人都寄予厚望,谁不希望来年过的顺风顺水,万事大吉呢?年难过年年过。富人有富人的过法,讲排场,只愁不够心,到时候,上庙有香有表有黄蜡却忘了买些柏香。给娃买了鞭炮,礼花,单单没有二踢腿的双响炮,诸事等等,有些许遗憾。穷人也有穷凑合,大年三十煮上一锅萝卜菜,冷水漂洗掉腥辣味,捏成块放在筛子里,以备在亲戚来时烩上两碗菜款待客人。再把早预备的干蕨菜、灰灰菜泡软捡干净,粉条放上几根,拌了当凉菜。窗亮子上糊上新白纸,贴上窗花,给牲口扎上纸花,接来先人,刨上一碗一年难得一见的饺子,便是年了。

尕大是个年,都火燎燎收拾着,到日落西山,大伙便他爸爸你哥哥的招呼了几个摇晃着,谝着向山上走去赶羊归圈。

天麻了也没找到。羊不回圈站山是常事,第二天再找。

第二天找着了,在上河弯的清冰滩上,二十几只羊长长地挺在哪儿,血染红了冰滩。只有一只羯羊站在冰滩上,威武地挺着头。不过无一幸免都喉管断了,窟通通地像一群人在打呼噜,羊还活着。双财家的两只大母羊在半山腰只找到了两个羊头,两堆下水。人各自赶回了自己家的羊。认为养不活的,挨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给了个痛快。认为能养活的,在脖子里缠上破布,悉心喂养,但过几天个个瞪着眼死了。

这是个丰盛的年,萝卜菜用不上了,家家吃羊肉。虽然吃羊肉,却不香,心里不香。羊是家里的大经济,羊毛卖钱,还可以织毛衣,织袜子,擀毡,做毡鞋,铺盖穿戴全靠它呢!一年到头卖出一两只羊,添凑着给地租。这羊肉吃着会香吗?



一伙人凑在一起,远远的就闻见腥膻味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
大伙谝的当然是狼和羊的事。

这狗日的狼,把我家的羊给弄绝根了。三蛋嗤——擤了鼻涕,抬起脚把粘在手上的抹在鞋底上,没抹完的再在手里使劲地揉——揉得魂飞魄散,再拍拍手。

双财把大拇指伸进嘴里,剔出一些牙垢,抹在卷好的旱烟纸上,两手配合狠狠地掐掉后面空的一节。说,你还都有羊肉吃,我共有的两只羊,眼看就要下羔了,吃得只剩下两幅下水。他说着说着带了哭腔。好长时间没听见精气声响的双财再没有以前那样张狂了。

大伙听着也一阵凄惶。

你说这可怪呢?羊站山以往好好的,偏偏这次就碰上狼了,这有一点邪!
是呢!你看秀菊家的四只羊好好地到了家,就咱几家的傻得连家都不知道,往冰滩上跑,那不是自己找死吗?长毛狗蹲着仰着脸对大家说。

狼能呢!肯定是狼赶到冰滩上的。到了冰滩上,羊站不住,滑翻了,个个就像摆到案子上的肉,任狼咬。
狗剩赞称尕成的看法。我听我爸曾说过,狼用嘴叼着大猪的耳朵,用尾巴打着猪的屁股,猪一声不啃地跟着狼走。到了没人烟的地方,狼不慌不忙地放心地就把猪吃掉了。
嘿嘿嘿……听着大家笑了起来。还有人想说说狼聪明的传闻,被双财抢到了前面。
我觉得是山神爷不喜呢!狼是山神爷的看门狗,是山神爷派它来处罚咱们大年三十不去烧香磕头,他老人家火了。
是呀!我明白了,三十晚上秀菊爸去了庙上。
哦,怪不得!
山神爷我X你妈。这句向上涌动的话大伙都压在了嗓门下。
走,上庙走。
五十八袖着手,冷着脸皱着眉一言不发。这几天的五十八情绪不佳。按惯例,年年过年礼尚往来给邻居端肉菜,拜年。尚家是少不了的,五十八初一大清早去了,磕罢头,尚二不冷不热的一句。
五十八你给我家拜啥年,就不怕大树倒了砸着你?一句话像股寒风,灌到他心里,闹得他的心这几天怎么也热乎不起来。人走他也抬屁股走人。
腥膻味像人的尾巴,人一抬屁股,它也紧紧尾随着去了。
冷清的山神庙香火又旺了起来。



正月初十,太阳病歪歪地寡白着脸,没丝热气。人都袖着手缩在墙脚大谈伦理,说孝道,论人性……把持着人品道德。

五十八就像要下驹的骒马,起卧不宁,一会袖着手回家去了,一会又背搭着手摇晃了出来。瞄一眼山梁,目光如屁股上拴了橡皮精的弹力球,弹出去又蔌——弹了回来。然后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迎合着别人的话题。

中午,一队黑点从山梁上挪了来,黑点慢慢变大,是一队警察。进了庄带头的下了一串命令,警察枪栓拉得嚓嚓响,把二娃没人住的房子和紧挨着的五十八家给围住了。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

人都一脸的疑惑,一脸的惊恐。五十八家的人被赶到院中间,把两家翻了个底朝天。
报告队长,没有。
到窖里看看。
哗啦啦……警察都涌到了窖边,枪口对准了窖。一个上前用刺刀挑开了窖门。
在里边。
二娃你给我出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二娃举着手从窖里爬了出来。几个警察扑上去按住,掏出绳,往二娃身上一搭,在两个胳膊上缠了几圈,打了节,绳头子从衣领后的绳里穿过来,膝盖顶着二娃的后背把绳子一拉,二娃的两个肩膀就差一点挨到了一起。二娃就像按倒在板凳上的猪,没命地嚎了起来。警察一松手,二娃满地打着滚,滚着滚着,停下来用脸拱着地,拱过的地一片红色。
五十八跪在警察队长面前,声泪俱下。
长官,你就给他松一下吧?我招,枪埋在七墒地边上,我帮他自首,坦白,你们就给他减减刑。啊?五十八的头就像啄食吃的鸡,蹦蹦蹦……不断地磕头。
看在你哥求情的面上,给松松。
尚家的你们都不得好死,我和你们没完。二娃破口大骂。
住嘴。
我X你尚家的八代先人。哥你个软骨头,给他说枪干啥?他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不知道吗?你不会留着枪,给我报仇吗?哥,你真浑啊!
让你骂,抽紧。
二娃又像驴打起了滚。
几个警察跟了五十八取来了枪。
二娃啊!你听哥的话,别犟,好好交代,免得吃亏。长官,你们可要担待些,照顾好他,我五十八记着你们的情呢!
五十八鼻涕眼泪地跟前跟后地给二娃说了,又给警察说。
成了,成了。警察硬声硬气地说。
五十八老婆颤巍巍地迈着小脚,把装了两个锅盔的布袋给一位警察。
他二爸和长官们路上饿了就吃上两口。
警察推推搡搡着二娃走了。
兄弟,听哥的,好好交代啊!
二娃他们走得老远,五十八还脖子伸得像鹅一样地喊。
我那可怜的兄弟,他瓜了吗?傻了吗?人来就行了,拿人家的枪干啥吗?唉不知现在他怎么样了?
五十八逢人就说,愁眉苦脸的。
过了几日,警察送来传文。
二娃犯有偷盗军火,临阵脱逃,预谋行凶罪,死刑,在十五执行,家属前来收尸。
一听传文,五十八昏倒在地。旁边的长毛抱在怀里。
娃,快尿尿。
孩子怕羞,不肯解裤带。
你爷是气不顺,娃的尿是顺气的。快尿,扭捏个啥?
孩子无奈地解开裤子,掏出小鸡鸡。长毛用手接了尿,捏开五十八的嘴,灌了进去。后用大拇指掐五十八的人中,一声连一声地叫。
五十八……五十八……
我命苦的兄弟呀!五十八哭了出来,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那是他的命,你当哥的有啥办法。
谁让他不安分,偷人家的枪。
临阵脱逃就是死罪,上了军事法庭谁也没治。
这是他的命。
对,他的命。
……
二娃的尸首是用马车拉来的,头炸开了花,用三尺白布裹了。五十八让放了一棵白杨树,做了一口棺材,埋了。
五十八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头都在墙上撞破了。人又是一阵好言相劝,方劝住寻死觅活的五十八。
天还没黑,人老早就跳了火堆。火把也送得很潦草,不像往年要送到山顶,把瘟神送得远远的。今年只送到河滩里,火把一丢就匆匆回家了。二娃是青年人呢!是枪杀的,血气重,人都蜷缩在炕上,把恐惧也压在心的旮旯里,不让它起势。
圆月,被寄寓了千年合家团圆情愫的圆月,在天上柔情似水地注视着人间。人,上天造就的精灵,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丰富细腻的情感。然而,人越来越偏离了上天造就人的本意,活着越来越没了人,干出的事有悖人的水准,甚至连低级的动物都不如。但它爱莫能助啊!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人忙于人事,无暇理会它。但它也没架子,不请自来,挤进门缝窗亮子看看,亲亲它能够得着的脚、脸、手……
嘿嘿嘿……
五十八你好心黑啊!你给尚家说二娃偷了枪要用枪灭了他们一家。是你害死了你兄弟,是你杀了他,你哭X 呢!五十八你哭X呢!
嘿嘿嘿……
人心隔肚皮,五十八你兄弟还指望你为他报仇呢,他那知道他哥为讨好尚家,把他给出卖了。人啊人……
嘿嘿嘿……
五十八你蠢啊!幼稚啊!怕二娃连累你,给尚家报信,还指望尚家给二娃一条活路,那不是求狼不吃人吗?你让人家耍了,瓜子!
嘿嘿嘿……
五十八你妄为人了,你害死了你亲兄弟,虎毒不食子,把你还是个人!
嘿嘿嘿……
一月左右没个音信的精气又出现了,又喊上了。将五十八怎样和老婆商量,老婆怎样拦当,五十八又怎样说服老婆;五十八如何向尚家报信,又让警察怎样做做样子,在他家搜;五十八又如何欺骗兄弟把枪和人分开,稳住二娃等等给说了个一清二楚。
第二天,天刚亮,挑水的秀菊怪声怪气地叫。
快来人,有人上吊了,快来人,有人上吊了……
人都赶到了水泉湾里,在弯腰树上吊着一个人,像练拳人打的沙袋。几个老年人走到近旁。
是五十八,是五十八……
大家都清楚五十八硬让精气给骂死了。精气把事情说透了,他没脸再见人,他只有死路一条。五十八在闲话摊上褒贬是非,评论人的所作所为是毫不含糊的。是有话就说,哪怕吵架,甚至打架,要说的还是口无遮拦。经常见他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说谁有失孝道,说谁伤风败俗,说谁乱了纲常伦理,说谁没了人性……俨然自己是道德卫士,谁曾想他竟干出了这样卑鄙可耻的事,太让人想不通了,太出乎意料了。
我还以为有多正派,经常批驳别人,原来却这样恶毒,自己的兄弟都往死整,吊死罪有应得。
也不乏有人这样幸灾乐祸地想。
三天后人们在埋了五十八后,扛着铁锹、?头、长椽回到庄上,照例在路口摆上了盛了水的放了菜刀的脸盆。有人伸手在里面洗了洗,并用切刀刮了刮,嘴里念念有词,洗净了,刮掉了,埋死人的活再也不干了(本地丧葬习俗,此举意为不希望再死人了)。第二个人刚要伸手,有人说,洗哪干啥?前三天埋二娃刚洗过,才几天的光景,还不照样干上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一句话说得人的脸都凉凉的。
村子上空再次被悲痛笼罩,还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才几月的时间,庄上接连的出恶事,先六斤被抓壮丁,六斤婆娘离家出走,一家子散了。接着又是二娃一家,树倒猕猴散。后来是引娣跳井,晓轩没了踪影。近几天二娃枪毙,五十八上吊。一个几户人家的庄子那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似乎可怕的事不知那一天就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想想这些事的罪魁祸首是尚家兄弟,但以往伤风败俗的事一直是有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说,也平安无事,没一个寻死上吊的。自从有了精气,到处嚷嚷,专与尚家作对,尚家没怎的,穷百姓却都遭了殃。五十八弟兄两个一死,人都怕了,看来尚家他们为非作歹,欺人吃人是铁定的,他家是整不倒的,就连精气整不倒,别说你人了。有人心里有点后悔,后悔早前对人说尚家该到倒灶的话,自己怎么这样幼稚?嗨,世上就你日能,巴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先前只有尚家就够忍受的了,现在又有了精气,我们这些穷苦人就像锅里的豌豆,火烧木棍搅,炸破的总是我们,受伤的总是我们。刚刚被精气煽动起的对尚家的一丁点仇恨,就像翻到的油瓶,仇恨刚成奔流之势,被五十八兄弟暴死这颗木塞给塞住了。是它——精气打乱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害得庄上不多的几户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人们把所有的怨恨,对尚家的、对别人的都转嫁到了精气身上,精气你不得好死,人这样想,却不敢说。
五十八弟兄都是不正当死亡,不能进祖坟。活着骨肉相残,死了埋在了一起,不知在阴间他兄弟会怎样?是继续清算阳世间的恩恩怨怨,还是和睦相处?这是不得而知的。
上了天庭回来的精气,更加有恃无恐的张狂。以往隔三差五地喊,现在是夜夜不空地喊。
嘿嘿嘿……
我没在山神还作孽,让狼吃你们的羊。还是我好,那次山神让狼吃五十八家的猪,我想法让猪咬死了狼。
嘿嘿嘿……
我去天上告了一状,我可是全胜而归。上天调查核实清楚后,他们有的会上斩妖台身首异处,有的会打下凡间变猪是狗,有的会免官降爵……简直大快我心。
嘿嘿嘿……
谁让他们收了人家的进贡就不管德行,不分善恶。只要谁进贡得丰厚就随谁的愿,助纣为虐,危害一方,给尚家这样喝人血的荣华富贵。
嘿嘿嘿……
尚家的你们享福的日子你们没几天了,说不定我会顶了你们山神的缺。到那时……
嘿嘿嘿……
我就要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行得正走得端的过好日子,喝人血,吃人肉,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下地狱;吃喝嫖赌下三烂的不得好……
嘿嘿嘿……
在夜里它除了说它的预想外,大肆揭短,把庄上人所做的有失道德水准的龌龊事,逐个清点,滴水不漏。某某偷过谁家的鸡,某某斗小孩顺便摸了谁的奶,某某到谁家借东西顺手捏了人家的针……连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到处宣讲。闹得是人心惶惶,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曾经干下的丢人事给端出来。听说谁有偷鸡摸狗的习惯,有事来家便百倍的提防,跟前跟后,让来人一身的不自在,自觉没趣,走人;听谁和老婆有过绯闻,对老婆严加看管,如眼角稍见老婆和那人说上一句话,就拳脚相加拷问是否与那人再有勾当,有猛的和那人也动上了手脚,大打出手,弄个鼻青脸肿;老婆逮着男人打野食,便纠缠不休,一哭二闹三上吊,非把男人做成缩头乌龟不可;听说老公公对媳妇曾有非分之想,儿子见了老子,眼睛瞪成了牛腰子,要把老子一口吃了似的等等。一个庄上鸡犬不宁,热闹非凡。闲话摊明显没了人,人都没脸见人啊!
有时它会附身到某个婆娘,白着眼睛,说长道短,数落人家的不是。尤其尚家被折腾得最重,死鸡死羊是经常事。还有更奇的事,腊月夜里上厕所,忽人事不省,精屁股倒在了粪坑里边,要不是人发现的及时,险些淹死。又是掐人中,又是捏中指,忙乎了半日方叫醒。全身便溺,三蛋婆娘几个呕吐着清洗了半日。没几日,尚二晚上看磨,尿憋了在外边放水,完事了没往屋里钻,迷迷昏昏地走到自家的祖坟滩里转了一夜。第二天三蛋拾粪撞见,尚二把坟地都踩成了光场。三蛋一喊,尚二好像刚睡醒。啊,一声就跌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全身汗出透了,坐在地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冒着热气。被抬到家里,尚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在炕上昏睡了三天才下炕。
不仅是尚家人,庄上人都恨不得把精气开膛倒肚,挖心剥皮……不知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压抑、愤慲、惧怕之情发泄出来,解心头之恨。
尚家经不住没完没了的折腾,尚三进城向局长大哥求救。尚老大一声令下,调来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前来除妖。看见一队人马进了庄,让闲话摊上的人着实惊慌了一阵,吓得贼眉鼠眼偷瞥着警察,猜测又是谁犯了事,或得罪了尚家,灾难要降临到头上了。得知是来对付精气的,脸舒展开来,有人还点头哈腰地笑着给警察打个招呼。
晚上在家呆着别出来,子弹可没长眼睛。
一句唬得还想见识枪是啥玩意儿,想和警察套近乎的,好像子弹在屁股后已经追来了,匆匆散了。
西山的黑影跨过村子的头顶,爬上东山的山头,被探出头的月亮伸手一揽,揽在了东边的山脚下。款待的肉刚上桌,尚二敬的酒,队长刚接在手里。
嘿嘿嘿……
尚老大派了几个黑皮狗来制我。
嘿嘿嘿……
他们给狗们煮了一锅骨头,让狗啃饱了好跑得快一点。
嘿嘿嘿……
二掌柜酒先等一等,让兄弟一枪蹦了再喝,这还把人能气死。队长跳下了炕,其他下属自然坐不住,也跟了出来。自打出来,他们再也没得进门,骨头也没得啃。
乒——乓——乒乒——乓——枪声和精气的奚落声交织在一起。
到半夜枪声停了下来,一阵乱嚷嚷的吵杂声急匆匆远去了。
一阵无休止地笑。
嘿嘿嘿……
把我高兴得,想制我这就是下场。
嘿嘿嘿……
人一听就知道警察的枪也没制住精气。
第二天听昨夜给尚家打杂的三代说。一个警察摔断了腿,队长下令一定要干掉精气。结果,不一会队长却挨了一枪,胸膛上汩汩汩地冒黑血呢!吓得警察们在枪眼上塞了一团棉花用门板抬了就跑了。
警察说子弹没长眼睛,真的没长,连警察队长也打。
山村让温和的微风一抹就有了春的气息。大地就像蒸馍的锅,捂了一冬,经过北风死命地鼓吹,地火烧旺了,一掀锅盖腾起的热气袅袅如烟。阳坡的小草像雄性激素过足的满面胡大汉的剃了没几日的脸,噌噌噌地长出稠密密齐刷刷的胡须。独守空房几个月的青蛙骚包得没明没夜地呼叫着情夫,做弄出一堆一堆的后代。树把紧紧攥了一冬的手松开,是叶子。林间小鸟啁啾出细碎的杏花、李花。
春天那些死了一回的万物活了,卖命地抓紧时光,想再风风火火的活一回。
在二月半间的一天夜里,山背后扑来黑压压的乌云,凝重得像悬在半空的一块铁疙瘩。人都老早地钻进屋里,生怕提着云的巨手手指一松,砸将下来被送进十八层地狱。沉闷、压抑,人不说话,狗不咬,驴不叫,连精气也不喊。
哗——哗——哗——哗——
狂风摇撼着老树,老树一次又一次挺直了腰。
咯嘎——有树断了,啪——瓦片掉了。
刮白的亮光一闪,闪现出惊吓过度惨白的面孔瞬间又被捂在漆黑里。轰隆隆——新的一年的雷声宣告它的来临。当黑夜再一次把世界裹住后,一声炸雷,震得窗亮子咔咔咔……地响,孩子用被子包住了头。不断的雷声,轰隆隆——轰隆隆——久久地盘亘在房顶,很低很低,差一点儿就钻进了屋子。粗大的雨点打得地面啪啪响,亮光里有冰雹在跳。
我估摸昨夜雷爷把精气给收走了。天亮狗剩对难得一聚的众人说。
我也这样想。
肯定是。
人说精气肯定被上天派来的雷神捉了,小心眼的人也胆大了,一下子来了精神。有人说,上天到人间降妖伏魔,惩治十恶不赦之人就派雷神;有人说他听爷爷说,一年雷击了一棵大树,是那棵大树藏着成精的蚰蜒;有人说对,他听他爷爷说,当时他爷爷还看见在电光里有一条像椽一样长一样粗的蚰蜒,被带上了天……
二月里响雷人命脆,三月里响雷麦成堆。二月响雷,今年是死人的年啊!秀菊爹一句话把大伙的谈兴打击得无影无踪。
到底精气还是没有被雷神抓去,夜里照喊不误,白天说精气被捉了的人免不了又受了一顿奚落。听精气说昨夜蛇精——山神爷被捉上了天庭。大伙心底一颤,无怪乎山嘴上的山神庙的顶揭了面,那是雷击的呀!精气厉害呢!
二八月,草芽生死的季节,是老人最难活的时候。二月二刚过,得了半辈子气管炎的双财妈终于不再像打烂簸箕一样哐哐哐地咳嗽了——死了。安葬了老娘,面柜见底了,一下子把双财弄得穷干板了。扫面柜翻洋芋窖,勉勉强强支撑了半月,眼看就揭不起锅盖了。
情急之下双财想到了尕成。在双财妈死了三天烧纸,双财顶着香盘接老娘的娘家人。尕成在人前骂得他够呛,如不是人及时劝住,险些用丧棒打他。双财一直不待见他这位舅舅,自这件事后他甚至有点憎恶尕成。但左思右想,双财再也找不出比尕成关系更紧密的亲戚,再也找不出比尕成更富裕的亲戚。尕成家人丁多,劳力多,收入好,除了尚家相较于其他人家尕成家是最为殷实的。八寸长的肋骨向里弯,再凶他是亲亲的舅舅,看在刚死去的老娘份上他也要接济接济,他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尕成的家门。因他刚死了娘,重孝在身,连七九都没过,怕会冲了尕成家大门,给他家带来灾祸。作为阴阳,迷信的双财这一点还是时刻牢记在心的,是守规守矩的。他在尕成家门口长一声舅舅,短一声舅舅,不见人影。给玩耍回来的尕成的孙子捎话带信,孩子进去了还是不见人影……
香,饭香,千丝万缕的饭香,从墙头,从门洞……蓬勃而出,包裹着双财,亲着双财的每一寸肌肤,一股趁着双财的鼻息顺势而入。香,香,香,久违的香气,摄人魂魄的香气。双财不由得鼻息大开,贪婪地吸起来,肺腑里满了,吸进胃里,满了,再吸,胀了,不能再吸了。撑不住,压不住,要呼气,随着呼气,胀的,满的胃瘪了,空了。饿,饿,比先前更饿,香气搅扰了饿虫,所有的饿虫蠕动了起来,吞噬着他的胃,吞噬着他的心,吞噬他的整个躯体,把他掏成了空皮囊。口水出来了,像迸发的喷泉,涌出源源不断的水,咕咚,咕咚……双财的喉结上下直窜,装了一肚子口水。馋涎欲滴的双财二杆子病又犯上了,高着嗓门喊。
舅,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进来了。
双财的话音刚落,尕成就闪了出来。
站远点,站远点,小心冲了我的门。尕成一出来就连推带搡地把双财赶到了半边。
叫魂似的,要做啥?
一看尕成的气色,凶巴巴的要吃人的架势。双财的气就往上冲,但他今天是来求人的,耍不得威风。
舅,你知道安葬了我妈,一点粮也没了,想借点……
你还认得我这个舅?你眼里那还有我这个舅?你没吃没喝了就想起我这个舅了,认我是你舅舅了?你日能呢!能得尾巴都翘上了天,是大能人,我高攀不上你。你找我,就不怕折了你的颜面,丢了你的人?
舅我平时确有得罪,你老人家就担待些,看在我老娘的面上你就给我挪一点。
没有,有我不会喂狗?狗给上一顿,它会见了摇个尾巴。你,吃了反而会咬人,连狗不如的东西。
双财的气又往上冲,脏话到了嘴边上了。尕狗的孙子恰好端了一碗稠稠的白面饭出来了,香喷喷的气息更浓郁了。咕咚,口水把脏话带了下去。
舅你就可怜可怜你那孙子吧!
你能呢!不是有你供着的先人吗?你不会求他给你弄点,他能呢!求他就行了,找我干啥?有他还需要认我这个舅?你不会……
尕成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子,七拉八扯地数落着双财。双财听着听着,走神了,被尕成孙子端的饭勾走了魂。人家张嘴吃饭,他也张嘴,人家咽一次,他咽好几次,他还咽得比人家更响。似乎不是尕成的孙子在吃饭,是双财在吃,吃得狼吞虎咽。他感到肚子在叫,在嚷,说它是空的,没进一粒饭,只有口水。他真想把饭碗抢过来,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尕成孙子吃的过程太慢长了,在双财眼里,每一次刨饭,咀嚼,吞咽,要经过好长时间,简直是一个世纪。他在遭受有史以来最残忍的刑法,比凌迟来得漫长,比车裂来得更为粉碎,诱引出的、激发了的饿把他的每个细胞,包括神经都分解了。
去,回家去。尕成发现双财把他的训话当成耳边风,症结在孙子的身上,把孙子赶了回去。接着又开始更为恶毒的斥骂。
饿昏了的双财,这次再也没压住怒火。
不借就不借,还骂啥人?饿死,也再不找你!双财想,老娘死了,舅舅不会有连心了。
哼——就饿死你。达到阻击目的的尕成心满意足地折身进门,哐当的一声闭上了门,拴上栓子,拉拉门,保证门推不开,放心地吃饭去了。
夜里精气把尕成批驳了个够。
嘿嘿嘿……
双财的女娃饿得把面板上的面垢刮了指头大的两疙瘩,在火里烧了吃。双财断顿了,谁接济接济他,谁接济接济他呀?
嘿嘿嘿……
谁会借粮给双财?没人。有粮也没人借,有贼一样的尚家盯着呢!谁有那个胆?何况都没有多余的粮。
尚家终于等到了二杆子双财低头的一天。没辙的双财去尚家求尚二借他几升粮食。尚二硬声硬气地说:现在还知道用人求人了?你不是顶戴着精气吗?让它给你粮食得了,找我干嘛?没见你顶戴的你先人折腾得我全家天天遭殃吗?我有粮给猪吃,也不给你吃。双财巴不得把后悔药当凉水喝。双财再次加入到给尚家免费做活的行列中来,去帮着刨当归苗。当时做领班的三代就不大情愿,让双财别进地,双财眼泪吧唧地恳求了好长时间方点头答应。结果被到地里巡查的尚三撞上了,不由分说,三拳两脚就给打了出来。看来曲线讨好,向尚家借粮是没望了。持锅把灶的婆娘整天再屁股后念叨要饿死人了。双财烦得巴不得一麻绳把自个吊在房梁上,眼一闭,腿一蹬算了。
尚家的水磨是他家的大收入,是附近的唯一的水磨。正因是唯一的,要磨面就得由着尚家漫天要价,坑人。磨轮一转,财源不断。所以这磨油尚家弟兄亲自把守。
每夜看磨,对尚三来说是特乐意的,他可以打野食,没干扰地放心地骚情。不过,自打有了精气,尚三是夜夜守空房。不过,这夜他等来了一位,谁,双财婆娘。虽然,尚三恨双财恨得要命,但双财婆娘这份自动送上门的肉他是要吃的,一来,他实在是憋多日了,需要把骚水放一放了;二来,这更具讽刺意味,是对半吊子的双财最好的惩罚。
舒坦了,过瘾了的尚三,知道双财老婆此行的目的。
去,把磨板扫去。然后就像猪一样打起了呼噜。
双财婆娘把屁股大的磨板扫了半夜,磨板净得比狗舔得干净。第二天,双财家的锅里有了面气。双财问面哪来的?婆娘脸一红狠狠地说。
饭还塞不住你的嘴?
双财终究知道了面是哪来的。尚三为扩大对双财的侮辱,到处宣扬,双财老婆自动送上门让他睡呢!双财哭了,他和婆娘搂着哭了一夜。
好景不常,在双财老婆扫了几次面后的一天。大伙帮着给尚家种蚕豆,男人扶犁,施肥,女人撒籽。毕竟一锅清水里下一把面,和半筐子野菜的饭食不经饿。双财婆娘偷吃蚕豆,她高估了她和尚三的关系,没怎么提防,结果恰被尚三撞上了。尚三翻脸把双财婆娘扇了两个耳光赶出了地。
猪一样的东西,连屎也吃!(尚家名义上是为增肥,实际怕蚕豆被人偷吃,蚕豆是用大便拌过的。)
人都清楚,是尚三把双财婆娘玩腻了。
不过,这次的精气很给双财面子,没有传说双财老婆找尚三的事。双财老婆没给他再献饭,他也忍气吞声的,没说双财婆娘一个不是。倒是骂尚三骂得更凶了一些。

没屁放的双财和婆娘结伴去山里剥椴木皮。靠近前山早让人剥得一干二净,只有往深山老林里钻,走路得多半天。到预想的地方,两口子在遮天闭日的森林里勾腰窜来窜去,像傍晚要上架的鸡,左瞅瞅,右瞧瞧。找见一棵,再砍倒树剥皮钻出来,把树皮转放到平地。剥不了多少,天已黑了,回家是不可能的,只有站山。两人拾来好多柴禾,山洞里生起大火,以壮胆,驱赶野兽。
两人用水壶在火上烧开了水,吸溜着,啃着麦麸干菜团,嚼得咯吱响。火光如用铁链拴了的狗,扑出去,拉回来,再扑出去,再拉回来……在火光外的黑暗里一个人影款款而来,进了光圈是一个妙龄女郎。
大哥,大嫂,借光了,看见火我就过来了。说着坐在火旁的木墩上。
双财寻思,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那来的人。男人单独白天也不敢来,黑天半夜那来的女人?八九成是精气变的。虽然自己是阴阳,却不知这精气如何对付,慌了神,瞪着眼睛问。
你那来的精气?
大哥说笑呢,你看我那像精气?
黑天半晚上的一个妇道人家在着深山里转,你不是精气,鬼说着人信吗?
我是荨麻沟人,和男人淘了气,我不和他过了,怕他找着,就进了山,走着走着迷路了,幸亏遇见了你们,不然我就没命了,谢二位了。
荨麻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骗谁你?
,桦树精你骗谁呢?还不快滚。没注意,一个老太婆已站在了洞中。
那女人似乎特别怕老太婆,一听,正眼不敢瞧老太婆一眼,起身低着头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
嘿嘿嘿……
不是我,你们就没命了,桦树精非吸了你们的血不可。老太婆坐在木墩上。
是呢是呢。双财婆娘点头称谢。双财心里骂老婆,是我的X呢,她也不是好东西,说不定走个穿绿的,来了个穿红的。冷不丁双财抡起斧子,向老太婆砍去,老太婆一闪,砍到了腿上。
老太婆负痛,呻吟着狂奔而去,转眼就不见了,带走了双财的斧子。
经了这么一番惊吓,两人一夜没敢眨一下眼。第二天没敢再剥树皮,收拾回家了。路远加上一夜没睡,过度疲劳,两人到家天快要黑了。
双财上炕正要解乏。
嘿嘿嘿……
双财你没良心的,我好心救你,你却恩将仇报,砍了我一斧头,你个没良心的双财。哎吆——
嘿嘿嘿……
人不记恩不是人,人不记仇不是人。哎吆——我因你不和他们一起来制我,供奉我,我记你的情呢!我来救你,你却用斧头砍我,没良心。哎吆——
嘿嘿嘿——
双财又惊又怕,我砍了精气,那可怎么办?莫不是精气要制我吧?精气那么厉害,以后再也无安宁的日子过了。精气要是找自己的麻烦,还是老办法,讨饶说好话,说自己是肉眼凡胎,分不出真假,误伤了好人。又想我砍了精气,说不定尚二会借我一点粮食,嗨,那不更好吗?先度过难关再说。我怎么这么背时。不,是自己昏了头,耍什么二杆子劲?世上就你能,就你敢和尚家较劲?不明摆着,是鸡蛋和石头碰吗?自己真是糊涂虫,精气再好,他是精气,是妖。他有天大的本事,无非是在修了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达到一定的境界,就像精气,知道人间的发生的任何事,会说话,会牵魂勾魄。仅此而已,天天烧香磕头,到时候连一颗粮食弄不来。供奉精气有屁用,有屁用。双财,你糊涂啊!糊涂啊……
双财偷偷的生怕嘴皮守不住,把想法漏出一半句,胡思乱想了一夜(庄上人认为无论鬼神只有人嘴里说出来,他们才知道,不说只想是不会知道的)。
第二天,双财和人凑在一起,把进山的事说给大家听。
爸——咱家的斧子在大树上呢,你快看走。双财的儿子和伙伴在大树下玩,一个孩子看见树上的斧子,一嚷,大伙抬头看,双财的孩子一眼就认出是自家的斧子。
人像嗅见臭味的苍蝇嗡——涌到了大树下。在大树一人高的地方,果然有一柄斧子入木寸余,直挺挺地砍在上面。一个年轻小伙蹦起伸手取了下来,递给双财。
真是我的斧子。双财一向愁苦的脸眉开脸笑。
我知道了,精气是这树呢!精气是树精,是这老树在作怪。激动得话说不齐整的双财转身就走。
走,找他二爸走。双财眉飞色舞地给尾随的人说,知道是树精就好办了,不信把它没治,让它再祸害人。
看见双财领头跟着一群人,尚二脸冷得能冻住冰,爱理不理的。双财颠三倒四说着尚二听出个梗概,尚二一脸的阶级斗争释然了,灿烂的笑容爬上了油水滋润得闪光的脸。
分头准备,叫人的叫人,找家当的找家当,我们今天就放倒它。
尚二的吩咐就像向牛粪上丢了一块石子,嗡——苍蝇四下散了。不一会三三两两又聚到了大树下。提斧头的,拿大锯的,背绳的……
人都兴奋得脸有点发红,一群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踊跃献计献策,制定放树方案。尚二一声,就这么着。人人枪着拾大锯。
别抢,有你出力气的时间。哈哈哈哈……我先拿到了,就让我先来。
两条大锯同时从两面开工。刚锯了两锯,从锯缝里渗出一股殷红的汁水,拉锯的人惊劾得停下来。
你们看……你们看……
这树果然成精了,修成人形,像人一样身上有血了。双财毕竟内行。
怕啥呢,我们今天就要放它的血,放了它的血要了它的命看它再害人。
看你胆小的,不敢锯我来。
放心,在大白天太阳照着,树精它法术使不出来,就像放到案子上的肉,任人宰割。双财再次显示自己是内行。
嗨嗨……怕个X。锯声又响了起来。不能锯了,换个地方再锯,很快锯了一圈。同时用斧头在锯口的上方斜向下砍一个大口,锯接着转。中午尚二让庄上的婆娘在他家做了凉面,用筛子脸盆盛来。闲的人先吃,吃了换下砍的锯的人,让他们再吃。穷惯了的人那见过这样亮晶晶、白花花、油亮亮的凉面,即使一年到头吃上一回,那敢放开肚皮吃个饱。今天是白吃,知道尚家有的是,大伙死命地吃。有一些脸皮厚实的婆娘拖家带口地也来蹭着吃。以往有好吃的都给家里的顶梁柱——男人趁孩子熟睡的时候另吃了。吃着吊命的给大人舀过稠的清汤寡水的饭,今天难得逮着这么个机会,孩子们没命地吃,个个肚子吃得像扣了个砂锅。大人怕撑坏肚子,但孩子手里的碗就是夺不下来。
双财,吃六碗了还吃?
双财一伸脖子咽下去,他二爸这么香的饭不多吃两碗,那成。
大家今天能吃多少就多少,不过可别撑着影响干活,赶今晚把树放倒了,我让老三杀两只羊犒劳大家。
嗷嗷……嗷嗷……
听见了么?大家可要加油干呀!
今天是庄上最和谐的一天,大家之间是哪么亲密,不像以往在尚家弟兄跟前低声下气,大气不敢出。今天大可与他们开玩笑。是砍大树——除精气把大家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以往的恩恩怨怨因大树这个共同的敌人抹平了。以前因双财顶戴精气,大伙对他有气,今天双财立了大功,大家对他的不满也就灰飞烟灭了。重新回到人群里的双财和人处得更亲密,拍拍打打,搂搂抱抱。大家都很亢奋,同仇敌忾的把多日积累的愤怒尽情地向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老树施加。一人带头说:看你再害人。后每拉一锯,每砍一斧,人都会嘴里念念有词,或让你再喊得人家破人亡,或让你再喊得人日夜不宁,睡不好觉……也有嘴里不好喊在心里默骂的,让你再揭我的短。嘴里的咒骂声与锯声、斧子的砍声合在一起,铿锵有力,有板有眼。大伙的干劲十足,似乎在开展一次比赛,看谁最有耐力。
哈哈哈 ……笑声连成一片,笑声直透云霄。
嘿嘿嘿……
月亮升了上来,树干还有两尺多大。传来细如蚊蝇的声音。
嘿嘿嘿……
呵——哎吆——哎吆——我——先前——没要过——人——的——命,呵——哎吆——你们——都——不得——好死,我——会——要了——你们的命。呵——哎吆——是——你们——逼的——
咋呼啥呢?放倒你,断了根你还会有能耐弄人?得了吧!双财放开嗓子耻笑了几声。
用木头顶,加油锯。尚二一边吩咐一边换下三蛋,他们弟兄俩拉了起来。
双财组织其他人用力向河滩方向力顶。嘿——嘿——嘿——
轰——
一声天塌地陷的响,挺立了不知是几千年的大树倒了。拍打起的尘埃如烟如雾,扶摇直上云霄,遮天蔽日。过了一会尘土像下毛毛细雨,落了一层。大家幸喜雀跃,笑的,唱的,跳蹦子的,翻鹞子翻身的,墩屁股的,也有趁乱摸奶子的,捏相好的屁股蛋的……喜悦是会宽容人的一些不轨行为的,何况那是被封杀多时的在内心蓄谋已久的动作,没有了无处不在的眼睛的监督,不放纵,谁能控制得了?折腾够了,发泄够了。
走,吃肉喝酒走。尚三大手一挥。
到了尚家,在灯下一看,个个像从疆场上回来的,满身的红,洗也洗不掉。洗不掉算X了。没了嘿嘿哈哈的阴笑,不用再过如背有芒刺的生活。大伙大块的吃肉,大口的喝酒,放声的大笑……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多日的枷锁,自由了,舒坦了。
吃饱喝足的人摇晃着从二道门出来。
没了老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如玉如银的月亮,清澈似山溪的月光直泄而下没有一点遮挡,扑到地面上。群星如罗列的棋子,清晰可见,不时有一颗流星划过,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原来看着天有种嗓子里卡着痰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的感觉,不痛快,难受啊!现在可是清新之气直灌肺腑,沁人心脾,舒坦、痛快。亲不自禁地有人吼起了秦腔,有人漫起了花儿,有人吹起了口哨,啥都不会的便怪叫上几声……被压抑郁结收敛了多时的兴奋喷薄而出,像拴久了狗,挣脱了铁绳疯了似的到处跑。
黑天揭过了。
一层黑天揭过了。
哈哈哈……
嘿嘿嘿……
听这笑声觉得精气似乎又多出了几个,比老树精还张狂,更放肆。
在以后的一日,人再聚在一起,有人事后诸葛亮,说。
人都笨,其实早就应该知道精气是老树,不是前年狗夜夜对着大树咬吗?
是了,是了,狗是双瞳仁,夜里能看见妖魔鬼怪。
你不记得那次王阴阳请了山神降精气,开头不是向大树方向引吗?
对、对、对,人当时咋没想到呢?

原先觉得一庄的狗死得蹊跷,现在明白了,都是这树精使的坏,不然狗好好的都像商量了似的在同一天夜里跳了大口井。
树精除了好,不然连条狗都养不活。
瓦罐不怕金口破,只要你来的次数多,树精怕人知道了原身制它,终还是免不了一死。
接着当然是对树精咬牙切齿地痛骂。
没了阴阳怪气的笑和叫声,山村是那么的静谧。安静里却蕴藏着恐慌,不尽人意的事刹不住地发生着。在两三年内,庄上接连二三地出凶事。双财拾柴被山上的飞石砸透脑门脑浆奔流如蠕动在鲜血里的白蛆死了。三蛋拉豌豆的牛惊诧了,拉着架车子狂奔,翻车了。从车下掏出来的三蛋,头像拦腰扎了一麻绳的面口袋的上半截,随你放在那一面,就耷拉在那一面,他哪个样子能活吗?当然不能。尚三老婆腊月坐月子,家里突然起火,恰巧家里没人,着急得她没了主意,就去叫在磨房的尚三,过河独木桥一滑,掉到了涨满水的河里,自此她便恶露不净,腹胀如鼓,一病不起,没上半年死了。尚三学骑自行车,那东西稀罕呢!全县在当时也没几辆,那玩意难弄,尚三一没留神,从上面掉下来,连点皮都没擦破,站起来的尚三还把车子咣——地立在哪儿,张着包了金牙的嘴显摆着对别人指着骂车子呢!骂着骂着,尚三说晕得很,翻倒在地就再也没醒来。尚老大在一次剿匪中被土匪乱枪打成了马蜂窝,壮烈了。莲花夜里入厕,看见眼前有个黑色的口袋在转,受到惊吓的她到了炕上,下身流血不止,脸白得像纸,去了。尚二看到兄弟一个个死了,预想下一个就是自己了,请了一个大阴阳,占了一卦。果然,卦上说尚二某月某日崖塌了活埋。到那一天,尚二坐在院中间铺的席上拥了几条被子,饿了要了一碗炒面吃。吃着吃着,挖成坑的炒面像崖一样塌了,他便死了。还有狗剩、三代、长毛、尕成等都没有活到寿终正寝,莫名奇妙地死了。庄上原有的成年男人只剩秀菊爹一个了。
庄上接二连三的死人,恐惧就像一群饿疯了的狼,追赶得人心如没头的苍蝇,不知疲倦地乱撞。想着法子告饶上天,磕头求神求佛讨吉祥,杀鸡杀羊望平安。不光个人行动,众人又一次空前的凝聚在一起,请神灵显圣指点,求签问八卦,让风水先生看山形水脉,用喇嘛念经镇庄。折腾了好一阵,青壮劳力才没有了非正常死亡。听镇庄的喇嘛推算是法力无穷的精气作祟。心有灵犀一点通,大伙心里明得似镜子,谁不知是树精呢!大伙七嘴八舌将旧账翻了一遍。喇嘛又言,照大伙所说,此妖已修成人形,当以塔镇压,仅砍倒老树是制不住的!有人便私下痛骂,半杆子阴阳双财,不光害了自己,连其他人也忽悠到了阴曹地府。是树精害人,秀菊一家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佐证。有健在的人回忆,秀菊爹确实在制树精的时候,几次他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没出面,连家里人都没闪面。经过大伙七拼八凑地回忆,发现秀菊爹至始至终连一句得罪树精的话也没说。
在这没有诗意的穷山僻壤生活,人像长在干石块上的苔藓,低贱而顽强。恶虐的生存环境,弱肉强食的激烈竞争,把人的灵魂揉捏得柔软如醒过的面。虽经精气一番大力地倡导,辛苦地经营,在精气灰飞烟灭之后,人依旧忽略着仁义礼智信,不计荣辱,亦无廉耻。经历重创,再艰难、贫穷日子还是要过的,死了男人的找男人,没了婆娘的寻婆娘。因此就出现了同是一家子,却有三四个姓,虽叫爹叫娘,称兄道弟,姊妹相呼,实无半点血缘关系的现象。导致的结果是家庭纠纷骤起,后娘后爸虐待不是亲生的孩子,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日日骂娘,夜夜鬼哭狼嚎,热闹非凡比精气在时那会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家到底是倒了,人死财散,家业败了。在几年后的一天,在山梁后来了一队骡马,一路打听进了秀菊家。骡马走了后秀菊家便发了。买地建房,置办家业,像脖子上的血肿,起先没指头蛋大,转眼间便鼓胀成拳头大小。真可谓风水轮流转,今日该着秀菊家了。除了尚家和秀菊家一起一伏的变化,庄上其他人外甥搭灯笼——照旧过着有早饭无晚饭的日子。
时间的长河沉淀了人的偏见,拭净了人蒙尘的眼睛,又过了几十年。人说起往事,有人大发感慨。
如果不砍大树那多好,人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猖狂,尽干伤风败俗的事了。
有人马上反驳。精气它不食人间烟火怎么明白人的事呢?还是没它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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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0 17: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问好朋友,欢迎您到连载频道发中篇小说!
我还没有细读,有时间再欣赏。

3#
发表于 2011-1-3 19:2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屏蔽3楼。

4#
发表于 2011-2-14 19:0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屏蔽4楼广告!

5#
发表于 2011-2-25 07: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屏蔽5楼广告!

6#
发表于 2011-3-16 10:1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再读,提起来

7#
发表于 2011-3-21 14:3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作者在不啊?看到请 认真排版!

8#
发表于 2011-3-23 09:1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49 编辑 <br /><br />读了一遍,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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