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万禹

　　　
　　1
　　
　　吕正奇是早晨五点钟接到电话的。那时吕正奇职业性地一下从睡梦中醒过来，猛然像意识到什么，本能地抓起电话问了句：“怎么了？”
　　
　　电话里就说：“秦湾地段决堤了……”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听到“决堤”二字，一颗预料之中的定时炸弹突然在吕正奇的脑子里爆炸了。他感到脑袋有些膨大，但还是不确定地问：“在哪决了？有多长？”
　　
　　电话里又说：“在弯道附近，我们雇的人都上去了，他们给我打的电话。具体长度我不太清楚……”
　　
　　“你给张目打电话了没有？”吕正奇又问。吕正奇所说的张目是和他一起今年新招来的搭档，这几天吕正奇被临时借调到县局参与文艺调研活动的撰稿，赶写个稿子。管理段上的事就暂且由张目全权负责了。
　　
　　电话里头说张目的电话打不通。吕正奇就不再说什么，压了电话，再给张目打。果真打不通。他就一肚子的恼火，心里骂着在这种时候还把手机关了！
　　
　　吕正奇这么着急是太想从张目那里知道确切的情况——几点决的口，怎么倒下去的，给主管的主任和所长汇报了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了吗？有没有挽回的可能等等，他都要问清楚。但是现在张目的手机竟然打不通，人也联系不上。他只好当即决定立马动身去现场看一回，看看能采取哪些补救措施，能将损失降多少算多少，将损失降到越低越好。
　　
　　就匆忙地穿好衣服，在洗漱室里草草洗了几把，出了门。一边走一边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又给主管的那个王主任打了电话。电话里先是惊讶，而后是沉默。电话里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一会到！”他也就再没有说什么也压了电话。就驾了平日里常骑的那辆墨绿色弯梁摩托车向管理段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吕正奇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他更多想到的是他此刻应不应该出现在现场，而是他觉得只有他去了也许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他明知道那里已经是屎盆子了，或许他这一去就会有人将这个屎盆子扣在他的头上。这是显而易见的。扣这个屎盆子的不可能是张目，可能是那个王主任，也可能是主管的那个副所长，总之，这些人在这些安全事故面前，一旦自己的利益或前途命运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们会不择手段将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这是一种本能，而吕正奇更多地认为可能是自私的趋利意识。最后吕正奇还是觉得即使那个副所长将责任硬性追究于他，他也还是会去，他不会做那种出了问题而不敢承认，胡搅蛮缠找各种理由推卸责任的人。他说做人就要光明磊落，古人说的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能改，还要敢于承认。这就是他吕正奇。
　　
　　或许有人会说他缺根筋，很多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去做，但他会，他觉得那是一个人起码的职业道德操守。
　　
　　2
　　
　　现场的情况简直让吕正奇惊呆了，这里已完全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渠堤冲毁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前期预想，已不能被他所控制。渠道两边的混凝土预制件大部分被掩埋于渠堤冲下的泥沙中，隐约能看到的只有几块沉陷在泥沙中混凝土砖面的棱角。渠道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像被拦腰咬开的一截香肠，只有右侧渠堤上留有的一些沙土还连接着渠道单薄的堤岸。渠底硕大的底部构件有的被拦腰切断，有的甚至被撕裂成几块，整体移位的像是一艘艘巨大的船被搁浅了；碎裂的则像是被炸毁的船的碎屑，到处都是。渠道断口处还有小股水在不断地流淌，不断冲击着其他地方完好的渠断面，不时有轰鸣的声音传来，像山洪爆发了那样响亮，让人惊心。
　　
　　吕正奇站在那里足有几分钟，他惊呆，而后渐趋冷静，推断决口的时间据此时可能有三四个小时了，也就是决口的时间可能在凌晨二点多钟，水就已经涨起来了。决口也正是这二点到三点的一个小时里，水聚到一定的程度，由于弯道在起初修建的时候，高程就比别处的矮下二十多公分，水流最开始在弯道处溢流，冲开了弯道渠坡的沙土，渠坡的预制构件就那么轰然倒了下去，整个渠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水，从此像一群脱了缰的野马一下子冲出去，连带水力的冲刷和挤压，不过十几分钟就将平日里看似坚固的渠道损毁得不成样子。吕正奇完全可以想象来渠道当时决堤时的情景，他仿佛还能听到渠在决堤的那一刻那一声轰隆的震响，就像谁在过年时放的一个特大型的炮仗。
　　
　　那么，两点多钟张目又在做什么呢？很可能是睡过去了，从吕正奇平日的观察来看，张目是一个睡觉很沉的人。因为他很胖，有时坐在那里都会睡着，尤其是当张目喝了酒以后。那一次吕正奇巡夜值班，想让张目一起做个伴到渠岸上去查看一翻，因为那一带孤坟遍野，尤其到晚上走在那里还是有点瘆得慌。因为好几天他们没有到那里检查过了，吕正奇不放心，想在晚上再去通力查看一遍，但吕正奇把张目的肚皮拍红了都没把张目拍醒。吕正奇最后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夜色中走去。
　　
　　3
　　
　　要说起这个张目，也有优点，那就是他不怕吃苦，在管理段上他苦活累活只要能干的都争着干了。所以有时候，吕正奇也是有意减轻张目的工作负担，因为他比自己年轻，才二十几岁，而他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他二十几的时候也不照样吗？人嘛，得将心比心。所以作为搭档，吕正奇很能容忍张目，只有他睡觉很沉这一点，并不觉得张目还有什么不好。他说，人无完人嘛，不可能没有缺点的。但他还是一直在提醒张目，作为一个直接搞水利灌溉管理的人这样是会误事的。但张目只是抿着嘴笑笑说：“没事，没事！”
　　
　　其实在吕正奇的心里还是一直在担心张目的这个缺点终有一天会害了张目，但没想到这一天却来的这么快。
　　
　　4
　　
　　原来那天晚上吕正奇给张目打过一个电话，就是问水的情况。
　　
　　这几天，吕正奇虽然并不在渠道管理段，但每天还是电话联络，每天询问渠道灌水的情况，浇了多少，来的多大的水，退了多少，还有几天就完了。张目每天都会如数地给他说。这样做的目的，对吕正奇来说是对自己负责，单位来说就是对单位负责，因为出了问题对谁都不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此段的主要负责人，出了问题他也难辞其咎。按老百姓的话说这叫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办事，反正就一两个电话，也耗不了多少电话费。对张目来说，现在吕正奇没在他身边，独立干工作，电话里这样通通气，就像平日吕正奇在的时候一样，就不会慌乱了。所以，吕正奇一直与张目保持着电话联系。但就是在那天忽略了这么一次联系就发生了这样一个事故。
　　
　　张目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水就小了，三个直属斗渠根本分不过来。吕正奇说：“这会水小了，加水很危险，现在又是晚上，你一个人恐怕操不过心来，要不就等到明天再说。再说天那么黑，路又不近……”
　　
　　张目说：“要不要先闭掉一个口子淌着，到明早水加下来再开？”
　　
　　吕正奇说：“关来关去的不好，还是先让他们用着再说，只一晚上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你一个人也不好操那个心。都这么晚了，已经九点多了，从泄洪闸上加水到来也到了后半夜，不如到明天早晨再加，安全一点为好。”
　　
　　张目也就说是呀，就这一两天就结束了，何必呢。不就多熬个一两天吗？无所谓。两个人就在电话里这么说好，就这么决定不再加。吕正奇也就不再管，踏实地坐在家里电脑旁加班写稿子。
　　
　　而正等张目想敞开好好睡一觉的时候，电话来了，是主任王宏守的电话。说是要去加水。
　　
　　张目当时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这么晚了，就是加下来也到半夜两三点了，又只有他一个人。还不如到明天早晨再说呢，也安全些。但是人家是领导，怎么安排是人家领导的事，你不执行就又成了不服从组织纪律，开党委会的时候肯定会先拿你开刀。
　　
　　张目没有办法，有些踌躇，但再没有给吕正奇打电话。后来又接到一个电话。是主管灌溉的副所长涂志新打给了王宏守，也就是吕正奇他们的主管主任，王宏守又打给张目说：“怕天气有变，把水加起来，大点儿，快点灌完了事。”
　　
　　张目便带着一点埋怨，就像前次吕正奇一样硬着头皮上了路。他看到渠岸不断地向不停摇晃的车灯后面驰去，骑着的摩托车在漆黑的夜色里奔跑开来，灯光就像刺入黑夜的一把刀，随着车速的不断加大将那些夜色的碎片统统甩在了车后。
　　
　　对张目来说虽然干了半年多，多半里基本都是吕正奇自己去掌握水情，他搞灌溉已有十年的经验了，在水管所也相对是老道的。正是由于吕正奇的不放心，才没让张目过多地参与到直接管理工作中，但同时也是也有对年轻同志的关心和爱护，但正是这种“溺爱”却成了这次事故的直接诱因。
　　
　　所以在那天从水库输水渠加水时，他把水库里排泄下来的水全部押到吕正奇他们所管辖的干渠里，而在吕正奇他们那个管理段只开着三个引水斗口时，最大引水量不足一个半流量。当时光干渠引水口来的半个流量的不算，水库退泄下来的就有两个流量的水，张目把这些水全部押到他们的干渠里，渠不倒也就是怪事了。但张目当时第二次接到主任王宏守的电话时，确实是带着一点埋怨，将水库里的水全部闭到他们的干渠，正好四个小时后进入了他们的管理范围，就在张目呼呼沉睡过去的时候，渠轰然倒下去了。
　　
　　5
　　
　　张目站在那里，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脸都青了半边，一句话都不说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吕正奇看到张目那个样子心里也怪难受的。他心里想着，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反正横竖是个挨骂受罚，就只有忍挨着。遇到这种事谁都跑不掉。
　　
　　不过话又说回来，水管所能把张目怎么样？尽管那个副所长一到来，就呲牙咧嘴地站在断裂的渠堤上破口大骂，但也只能骂骂而已。吕正奇早就想到了，在这种时候，领导肯定都是这样，一旦与自己利益相挂钩的时候，他肯定是怒不可遏的样子，恨不能将牵连他们的人生吞活剥了。
　　
　　不过吕正奇也能理解，自己当上领导的时候兴许也会这样。所以对此时那位副所长的骂他一声没吭。因为人家是领导，又正在气头上，现在却因他们要背上处分，这样暴跳如雷很能理解。就是他不能理解他今年复习考公务员，人家也带着骂了。他想不明白考公务员与灌溉管水有什么联系，就像那位副所长说的，他——吕正奇这次考公务员把渠堤给考倒了。
　　
　　像类似的话实际上他早在多年前，甘镇的时候就有另外的一个领导对他说过，那个时候，他迷恋于文学写作，也是在一次事故上，那位领导就对他说：“写呀，写的好呀，终于把渠给写倒了。”为此吕正奇的父亲没少批评他。
　　
　　他只是有些郁闷的是，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稍出点事就有人针对自己的这些或那些指桑骂槐。虽然这些事实之间原本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联，可在那些领导的嘴里这些事实又具有了某种联系和可能性。为什么？难道一个年轻人奋发向上，进取心强点不好吗？非要每天游手好闲或与人喝得东倒西歪或赌博嫖娼就好了吗？而吕正奇不论是写作还是复习考公务员都是在工作之余，在工作相对宽松的时候，但对工作从来没有懈怠或放松过。
　　
　　吕正奇此时完全成了那两个上司领导的出气筒，那两个领导在谩骂张目的时候，不忘把他带上。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那两位领导的谩骂及愤怒的话音——
　　
　　“我如何如何安排之类”
　　
　　或者“我再三叮嘱如何如何”
　　
　　“这个事故你们看着办……”
　　
　　最后的那句话吕正奇感到像有一个沉甸甸的担子扔在了他的肩上，他的身体猛然间闪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吕正奇本来就是个极为自责的人，加上那两位领导的责骂，就像这次事故是是由他引起的。所以他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听着那位副所长的谩骂，他只说了一句，“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破事这么多，局里把他抽走了……”，话就被那位副所长打断，——“就是你上了月球这责任还是你负！”
　　
　　他一下子像被卷进了一个大漩涡之中，感觉到晕晕乎乎的。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暴雨迎风

漩涡这个题目提炼很好。择取一个特定的时间发生的特定事件展开刻画人物，故事情节集中凝练，揭示主题深刻，立意很好，支持万禹。

刘满园

先提一下，随后细读。

荦春

立意很好，学习了，朋友。

曾经沧海

很不错，学习了。

碣石清风

有条不紊的叙述，好；心理描写，场面描写，好。不错的小说，支持。 问候

万禹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4-9 12:07 发表
漩涡这个题目提炼很好。择取一个特定的时间发生的特定事件展开刻画人物，故事情节集中凝练，揭示主题深刻，立意很好，支持万禹。

问好朋友，谢谢朋友的赏析

万禹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4-9 17:49 发表
先提一下，随后细读。

问好刘版

万禹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1-4-9 18:39 发表
立意很好，学习了，朋友。

问好，

万禹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1-4-9 19:14 发表
很不错，学习了。

问好，

万禹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1-4-10 04:26 发表
有条不紊的叙述，好；心理描写，场面描写，好。不错的小说，支持。 问候

感谢，问好，多批:handshake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4-9 12:07 发表
漩涡这个题目提炼很好。择取一个特定的时间发生的特定事件展开刻画人物，故事情节集中凝练，揭示主题深刻，立意很好，支持万禹。

无论是主题，还是情节的展开，以及人物刻画，都费了功夫。
精华支持

立青

万兄的小说情节紧凑，人物塑造的很成功，欣赏问好！

邱天

小说有深度。欣赏了！

万禹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1-4-11 10:03 发表


无论是主题，还是情节的展开，以及人物刻画，都费了功夫。
精华支持

感谢版主的鼓励！:handsh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