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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的女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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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29 18: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回家了。
  我感觉到我的脚步很轻,轻得就像在空气中飘一样,马路,车辆,高大的建筑物,城市,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飘着。路上走着的那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躯壳,空气中飘着的是我的灵魂,疼痛像乌云一样大片大片地从四面八方向我追赶过来,黑压压地围着我,谩骂,欧打,撕咬,残踏,而我手无寸铁,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家的,也不知道是怎样走进家门的,当我睁开眼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了家中的沙发上,我的亲密战友,亲爱的老刘,坐在我的身边。老刘说,你是跌进门来的,你跌进来后就人事不知,是我把你抱上沙发的。
  老刘说,怎么回事,丛小依,你慢慢说。
  我说,噢。
  我的眼泪就大把大把地涌了出来。

            一
   
  我是在事业挫败,心情最灰暗的时候,来到一家叫作春天的医疗器材公司的。
  那时,我在一家国有大企业里任车间主任,一九九九年年底企业转制后,我买断工龄失业在家,这年我刚好是四十五周岁。
    女人四十是棵草,四十五岁的女人更是棵草。在爱情上,女人四十五岁或许太老,可是在事业上,四十五的女人,正当年富力强,我雄心勃勃,我还想干许多事,可我失业了。我有一个女儿刚刚考上大学,学费已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不能老呆在家里发呆发木。于是我天天看都市快报上面登载的招聘启事,于是我天天到招聘单位里去进行面试。于是我就来到了这家叫作春天的私人医疗器材公司做仓库保管员。仓库保管员这个工作,是我在十九岁高中毕业刚进单位时做过的工作,一做就是六年,如今做来,也算是重操旧业,算不得生疏,还算是个熟手。
  我进这家医疗器材公司的时候,是夏末秋初的日子,天气还常常很热,还有夏天的气氛袭来。
  那个精干巴瘦,目光呆滞而造成的脸部表情呆板,看上去好像蛮严肃的老板沈大伟,把我带到仓库里那个穿着黑色短袖体恤和黑色九分裤的女人面前。这女人是这里的老仓库保管员,因这家私人医疗器材公司生意实在太好,工作忙才添人手的。这女人不胖但身体看上去很结实,身材算是不错,只是线条像男人一样直白刻板,没有女性的柔软曲线和优美,也就是说她的身材没有女人味,因此不好看。这女人剪着短发,皮肤白皙,单眼皮,四十五周岁,比我大九个月,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她抬起头来朝我一笑,我的心不知怎么就一凛暗暗地吃惊了。我隐约知道相书上说,脸上无肉笑起来皮笑肉不笑似的是一种人很难弄的脸相,是个厉害的角色。那天我就知道了这女人姓柴,叫柴丽珍,大家都叫她柴大姐。
  老板的孪生弟弟沈小伟,后来我把他叫作了小沈伟,我去的时候正在上海开交易会。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家私营企业里还有小沈伟这么一个人。那天我正在柴大姐身边看材料,那些医疗器材的名称大都用的是英文名,我只是个“电大”专科生,对于英文,还处在初级阶段,所以我得虚心一点儿向人家学习。这时,小沈伟就出现在了柴大姐的身边。
  小沈伟喉咙巴巴响地冲着柴大姐说,你弄不弄得灵清。   
  我还以为小沈伟也是这里打工的,心想,这打工的说话怎么像老虎一样在吼?便朝他看了一眼。小沈伟皮肤白皙,眼睛很大,但眼光有点儿邪。小沈伟和沈大伟一样,不高,但也不是很矮。记得小沈伟那天好像是穿了一件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有点旧,一双耐克,看上去还算清爽顺眼。
  我就冲着小沈伟说,正在弄。
  我说的是一口普通话。
  在任车间主任时,我大都是说普通话的,因为我们车间里的二三百号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不说普通话不行,不说普通话是没有威信的。
  我算是替柴大姐打抱不平,有点讨好柴大姐的意思,所以我对小沈伟说话的口气冲了一点,算是对他喉咙巴巴响的一个回报。其实,柴大姐同小沈伟的老婆好着呢,小沈伟的老婆也是在这家公司的服务台上电脑开票,搞接待工作。这兄弟俩的一家子都在这里谋生,这是小沈伟的说法。可以说这是一家家族式的私营企业,公司里的员工,其实就是这兄弟俩的一家子忙活不过来才叫的帮手。柴大姐同小沈伟的老婆是拜把子姐妹,关系非同一般,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可那时,我确实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复杂的关系在内。
  不知是因为我说话的口气冲,还是我的一口普通话引起了小沈伟的反感,只见小沈伟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仓库的门里靠墙壁放着一张乳白色的办公桌,桌子的一头放着一台乳白色的电脑,其余空出来的大部分桌面上放了一些医疗器材。这些医疗器材是小沈伟从上海交易会上带回来进仓的。这些医疗器材有叫金钢砂车针的,像绣花针一般大小,却有几十种规格和型号,用在牙科上。这些金钢砂车针在办公桌上面悬挂着的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光。一个品种,几十种规格和型号,很是复杂,又是英文名,碰着如我之辈的英盲,要弄懂它,还得花一番心思和动一番脑筋,还要有一定的耐心,小沈伟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才会到仓库里来催问柴大姐弄不弄得灵清。
  小沈伟没有理睬我,顾自己低下头去,拨弄着桌上的医疗器材,同柴大姐说着什么,我听不懂。我讨了个没趣,低下头来想:反正大家都是打工的,你不理睬我也没关系,大家各为其事各司其职,都是为了谋生,是来替老板打工的。
  当我从柴大姐的嘴里知道他就是老板沈大伟的弟弟沈小伟后,我便暗暗地担心起来,有时我还会偷偷地去读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大而空洞,像大草原一样苍茫荒凉,像玻璃窗子一样雪白冰冷,望进去,里面是白茫茫冷漠漠的一片,便想这人缺少人情味儿,以后还是少惹他为好,我躲着他就是了。
  我最终还是躲不过他。
  这以后,我说话做事便尽量小心翼翼地躲着小沈伟。
  我想不明白的是,像小沈伟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儿的人,后来他居然对我有了感情,这也许是我的又一劫。我想了又想,思了又思,模模糊糊地想了一些不知是对也不知是不对的道理。我想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或是什么年头,不管你是否有文化,也不管你是否有钱,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人,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男人。
  社会上有一句说词叫作再就业。我想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我再就业了就能自食其力,我还能培养自己的女儿读大学。我老公老刘比我大七岁,那年五十岁,也已从国企里一刀切下岗到一家私人老板的工厂里去做传达室看门老头子,工资很低,所以女儿的学费是需要我工作的,于是我就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我想起我未来这家公司之前的一次遭遇。
  那次是从城南到城北的一家单位里去应聘。那是个三伏天的日子,我戴着凉帽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骑着22寸浅蓝色的小型自行车,自行车骑在市中心的湖滨路上,(那时湖滨路正在整修),一根很粗的黑色自来水管横在路中央。水是柔性的,我以为灌水的管子一定很柔软,便想也没想加快速度从管子上冲了过去。没想管子很坚硬,自行车冲不过去,轮子一偏便倒下了。车的速度使我整个人在自行车倒下去的刹那间,便在阳光下的空气中一下子飞翔了起来,在飞出去几米远的时候,又从空气中重重地摔了下来,戴在头上的草帽不知什么时候已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摔倒在地上,努力地向上挣扎了一下,但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我才想起了我的年龄已隐隐地与从地上爬不起来有着某种关系了。太阳毒辣辣地烤得路面发烫,路上白亮亮的一片没有晃过来的人影,留给我的是一片让人绝望的窒息。我咬了咬牙,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两行清泪已从我的眼眶里掉下。                                                                     
  我站在阳光下,我转了转身,四处看看,草帽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瘸着腿的台湾歌手,唱过的那首很久以前的《水兵之歌》,他在歌里这样唱道,他说这点风浪算什么痛,擦干泪,抬起头,至少我们还有梦……      
    后来我就得到了一份在春天公司里管仓库的工作。
    我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我就在仓库里抢着找事做,抢着验货收货,抢着接单子发货打包。记得有个伟人曾经在一首诗中写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打包这活儿是我过去没有做过的活,那时仓库里有装卸工,这活儿归装卸工管。到这家公司来了以后我就学会了打包,而且打包的速度非常之快。我一边飞快地打包,一边嘲笑自己说,八十岁学吹鼓手,这就是谋生。我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整理货架上的货。可我发觉,我越勤快,柴大姐的脸就越冷。我不明白,我工作勤快,只能给柴大姐带来轻松,她不是在向上叫仓库里的活多活累忙不过来吗,现在来了人手,她的脸为什么还要那么冷呢?
  我刚到仓库里,有许多地方还不怎么熟悉,特别是货架上的货位,我发现柴大姐极不情愿指点我,有些地方似乎还故意躲着我。我老是用在国营单位里吃大锅饭工作时的思维想问题,也就是说我的头脑里没有竞争意识。我想这错也许出在我的身上,我不够虚心向她学习,向她请教,有些工作自说三道地抢着去做,惹柴大姐生气了,于是我懂装不懂,凡事都虚心地向柴大姐请教,这样一来反而更深深地引起了柴大姐的讨厌。
  我真笨。
  我的到来原本就是柴大姐的一个竞争对手,更何况我的勤快。
我怎么没从这个地方去想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到仓库已快一个星期了,我只在第一天老板沈大伟把我领进仓库,把我介绍给柴大姐时,看到过柴大姐的笑脸后,还没有再看到过柴大姐的笑脸。柴大姐是个不轻易笑的人,笑起来也是皮笑肉不笑的那一种。那天星期五早上,柴大姐赶进赶出似乎忙得挺欢,我不明白柴大姐在忙什么。我看见柴大姐从仓库的后门下去了,一会儿上来后,简直是铁青着脸冲着我说,坐在那里像个死尸,做事难道还要我叫吗?
  说我是死尸,言重了,我的脸一下就感到有些挂不住,心想这人说话怎么像刀子一样厉害,过去我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种阵势,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才好。可为了谋生,我忍了下来。
    那天我已在仓库里忙了一个上午,中午吃了饭后空下来觉得没什么事情好做,才敢坐在门边那张放电脑的乳白色办公桌前的凳子上看产品的价目表。乳白色办公桌前有两张凳子,一张是柴大姐的,一张算是我的。我是新来的,对公司里的产品和材料还不熟悉,需要学习,需要多看有关方面的资料才是。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招来了柴大姐的责骂。但柴大姐责骂我,我总是在什么地方做错了事。我放下手里的资料说,柴大姐,有什么事要做你尽管吩咐,我是新来的,仓库里的情况还不怎么熟悉,请多多指教。柴大姐哼了一声说,新来的?你就不会自己看吗?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柴大姐已不再理会我了,或者说她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和没有时间来理睬我,管自己赶进打出继续忙她的去了。我就拿了一双眼睛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看看有什么事情要做,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做的工作。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看见柴大姐拿了一叠单子,气呼呼地又从仓库的后门出去了,我便紧紧地尾随了上去。这家私营企业是设在这住宅区临街面那幢楼的一楼。这幢楼的底楼是商业用房,上面是住户,这是很普通也很普遍的城市街面房一种格式和格局。这幢楼是跃层式的,底下有车库,应确切地说,这家私营企业是在二楼。我跟着柴大姐走下楼梯,打开了这幢楼这个单元所有人家共同拥有的那扇安全门,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急走,走过一片开阔的绿化地带,来到这住宅区的第二幢楼的底楼第一居室,打开卷闸门,我朝里看了一眼,才明白这是这家私营企业的又一个仓库。
  这幢楼不是跃层式的,或许是,但这家私营企业已对它作了些改造。打开门时,昏暗的光线里扑入眼中的是两只货架,上面和周围放着许多医疗器材。柴大姐伸手在库房的卷闸门边打亮了日光灯,也许是楼底层的昏暗,也许是日光灯管积满了灰尘,日久不擦,才使它的光亮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昏暗,日光灯的亮光也没能使库房里变得更加明亮。不知是年龄的作用,还是我脑神经对日光灯光有着不可抗拒的先天敏感,总觉得那灯光使人头晕。晕乎乎中,我看见柴大姐走进库房昏暗深处,从角落里拿了一叠纸板盒出来。柴大姐折好其中的一只,把货架上的医疗器材往折好的纸板盒子里放,然后盖上纸板盒的盖子,箍上打包带,拿出打包机来打包。我才明白柴大姐冲我发火的原因是我没跟她下来打包。但我不明白的是,柴大姐上上下下匆匆忙忙地下来打包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是说不出口吗?是不愿意说吗?我没有先知先觉的特异功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库房,没有人事先向我透露一点风声,我根本无法预知下面还有这么一个世界。是我没有向她请教吗?向她请教了她又嫌我多嘴。我来不及细想,抢上一步,手忙脚乱地把货架上的医疗器材往纸板盒里放,用胶带纸粘好纸板盒盖,箍上包装带,摇着打包机,和柴大姐一起打着包。那一刻,我真的很想以自己的勤快,来弥补我刚才的过失,将功补过,以讨柴大姐的欢心,所以我做得格外卖力。
  这家私营企业有二辆运货汽车,一辆是乳白色的依维柯,另一辆是乳白色的重庆长安。这家公司是经营清洁卫生的医疗器材的,所以乳白色便成了这家公司的主题色彩。我和柴大姐正在一只铁架子上打包,仓库门前咕的一声停下来一辆十七座的乳白色依维柯汽车。
  来装机器了。
  只听柴大姐说了一句不知是对我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话,说完,便放下手中的打包机,急吼吼地窜到仓库旮旯里去推停在那里的一辆蓝色铲车。这时我才看清仓库旮旯里还有一辆蓝色的铲车,从铲车蓝汪汪发光的程度上看,这辆铲车是新的。这仓库的面积不过是三十多平方米,不很大,加上右面靠墙壁处放了两只货架,左面墙壁处叠了很多的材料桩头,显得十分拥挤。那辆铲车被塞在材料桩头的旮旯处,纸箱盒子也塞在那个旮旯处。柴大姐左推右转,推不过那辆铲车,我便赶上去帮着一起推。我往东,柴大姐往西,我往左,柴大姐往右,俩人心想不到一块,劲使不到一起,这样反而更推不动那辆笨重的蓝色铲车了。我便拿眼睛去看坐依维柯驾驶室里的俩个人,他们一个是驾驶员狗熊,一个是业务员老牛。狗熊和老牛俩个男子汉这会儿正在车上抽烟聊天,仿佛没有看见我们这里俩个女人推不动一辆铲车这回事,或者是看见了也不当一回事,因为这不是他们份内的事,他们完全有理由在车上悠闲地抽烟,聊天。我在国营企业里工作所看到的是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如今在国外的私营企业界里,也都强调团队精神,但在这家私营企业里,我听不到团队精神的声音,看不到团队精神的精神。
  柴大姐火了。
  不知柴大姐这火是冲着依维柯驾驶室里的狗熊和老牛俩男人,是冲着那辆蓝色铲车,还是冲着我来的,只见她涨红了脸,发一声狠,猛一用力,就在我看着依维柯驾驶室里那俩个大男人的时候,那辆铲车便笨笨的向我的身上横扫过来。我不提防有这一下,便被横扫到了墙旮旯里,铲车前面两块铲板中的其中一块,狠狠地扫在了我的右大腿上。我一个踉跄,便笨笨地沉重地往墙旮旯倒去。我感觉到我的右大腿木乎乎地麻了一会儿,接着便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我挣扎着从墙旮旯里站立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我强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我偷眼看了柴大姐一眼,柴大姐仿佛没有看见这一回事似的,依然用力地推搡着那辆蓝色铲车,嘴上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着。我不知道柴大姐在骂什么人,我隐隐地听出这个四十五岁的女人肚里有一股怨气有一股火气,这股怨气和这股火气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招她惹她深深地积郁在胸的,况四十五岁的女人已进入了更年期,更年期是发泄怨气和火气的旺盛期和高发期,整个下午下来,柴大姐都是在骂骂咧咧中,我明白我不过是柴大姐的发泄对象时,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悲哀。
  西边的太阳在马路上撒下一片感动人心的血色。
  收工后,我跨上我那辆浅蓝色22寸小型自行车,骑进那片感动人心的血色夕阳里时,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我终于摆脱了柴大姐的唠叨和骂骂咧咧。回到家里,又是我一个人吃饭,有一股寂寞感在爬上心来。女儿读书住校只在双休日的日子才回来,老刘在私人单位里值班今晚不回家来,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已成了我的生活状态。吃了饭,打开电视机,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刘晓庆主演的《武则天》。时间一点点地在随着电视剧中的剧情流失,我身上的热量也随着电视剧中的剧情在消失,我忽然感觉到大腿上有一股火辣辣的痛在向我袭来,搅痛着我的神经,我感觉到了我大腿上的那片痛了。整整一个下午中,我忙着跟柴大姐打包装货,一时竟忘了大腿上被铲车上的铲板打了一下的事。这会儿当我一人坐在家中静下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了大腿上那片火辣辣的痛。我卷起裤腿管一看,那被铲车上的铲板击中处,有巴掌大那么一块乌青已经红肿发紫发青了。我忽然有了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对人倾诉,可我家中孤清清的一个人,向谁去诉说呢?我的心里不知怎么一凄凉,一酸楚,眼泪就像潮水一样地涌了出来。我的心里从来也没有感到这么孤独无助和脆弱过。

            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是公历12月27日元旦前夕的日子,那些天,仓库里正在进行的大盘存将要结束,中午吃饭时,小沈伟突然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说是经营部的全体员工,晚饭到“鱼得水”大酒店里去吃饭,饭后到“花中花”去唱卡拉OK。这时我才知道小沈伟是我们经营部的经理,经营部里的员工全得听他的,这时才知道我要在这里打工还非得与小沈伟缓和关系不可。那几日由于连日来的加班盘存,大家都有些累了,在“鱼得水”大酒店里吃了饭后,有许多人不想去唱卡拉OK,回家去了,柴大姐也没有去,吃了饭顾自己回家去了。那天我回家又是一个人在家吃饭。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生活受了挫折,也许是年纪大了,近些年来,我特别害怕孤独,家里没人我害怕回家,我害怕一个人吃饭的时光,于是我便跟着大家一起去“花中花”唱卡拉OK去了,加上我正想和小沈伟缓和关系,也算是为他捧捧场吧。我不想一个人在既承受柴大姐给我的压力的同时,再承受小沈伟给我带来的压力。
  到了卡拉OK厅包厢里,有不少声乐爱好者踊跃上前去抢话筒。那天老板沈大伟去了,老板娘也去了,那天公司里去的男女员工中,数我年纪最大,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怕我年纪大,轮不上唱歌,或是不会唱歌,便规定每人都要上去唱歌,都要上去娱乐娱乐。
  其实我唱歌好着呢。
  以前,在国营单位里工作,每逢车间里搞联欢时,我都要上台去唱歌,优美的歌声总要招来一阵热烈的掌声,要不我在车间里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威信呢。
  我上去唱歌,点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卡拉OK厅包厢里烟雾弥漫,灯光朦胧闪烁,音乐低迷徘徊,不知怎么一下勾起了我心中许多往事,许多酸甜苦辣,我的心情一下沉浸在了音乐的旋律中,沉浸在了我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唱得情真意切,声情并茂。唱着唱着,我仿佛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很浪漫的小资情愫涌上了心头。我仿佛看见了我和老刘初恋时在一个布满星星和月亮的夜空下,深情地走在一条绿荫掩蔽的小路上,走在小路上撒满了从树叶的缝隙里散落下来的溪水般流淌着的星光和月光,轻轻地互吐着衷肠互诉着情怀那迷人而又感人的景色。
  我不知道包厢里的人有没有这种感觉。
  唱完后,就坐到下面的座位上去了。坐到座位上去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说唱得真好听,有人在说唱得同歌星一样好。
  我听了不免有些得意,但我不想招来别人的追求。
  卡拉OK厅的包厢里,三面靠墙围满了沙发,一面是电子屏下站着唱歌人表演的场地。沈大伟和老板娘坐在正面墙边的沙发上,旁边还坐了不少拍马奉承的,反正社会上任何到了哪里都会有会拍马的和不会拍马的,在私营企业里也不例外。小沈伟与他的老婆坐在左面墙边的沙发上,旁边也坐着不少说得来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右面墙边的沙发上。孤零零一个人就孤零零一个人吧,我是一个打工的,又是一个新来的,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愿意坐到我的身边来,我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一个人坐着。
  卡拉OK厅包厢里开了空调,很温暖,那天我穿了一件咸菜绿的呢外衣。我脱下了呢外衣,盖在身上,斜斜地靠在沙发上。连日来的盘存,加上熬夜,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已经不是熬夜的人了,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仿佛像要睡过去。卡拉OK厅包厢里的灯光朦胧而又迷幻着。我在朦胧而迷幻着的灯光中昏昏沉沉地不知迷糊了多久,我睁开眼,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小沈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坐在我的身边,仿佛是在陪伴我似的。他也许是被我刚才的歌声打动了而情不自禁地坐到我的身边来,也许是同情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这排沙发上的可怜处境,反正他就这么一个人陪着我坐在这排沙发上。他不是坐在他老婆的身边吗?他怎么一下子就丢下他的老婆坐到我的身边来了,他是怎么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的,我一无所知。其实坐着就坐着罢了也是没有关系的,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是我的骨子眼里太那个孔老二了,总之我惊慌失措了起来。我惊慌失措并不是怕一个比我小九岁的小男人坐在我的身边,我是怕小沈伟的老婆产生误会。一个女人的老公好端端地陪着自己坐在身边,忽然一下子不明不白地就去陪别的女人坐去了,换我恐怕也会产生误会的。我想起了刚来时的一件小事。这家私营企业里一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日子,仓库里两个人是星期六和星期天轮着休息,不知柴大姐是故意不通知我,还是忘了告诉我,轮休日子是八点半上班,可我还以为仍是平常八点钟上班的时间,所以八点钟以前我就赶到了春天公司的门口。我在那里足足站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有人来上班。在这半个多小时里,我心里十分焦急,也有过千转百回的想头,我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了呢!好在八点半过后,就见小沈伟开着2000型黑色桑塔纳轿车,带着他的老婆来了。我看见小沈伟从车上走下来时,就像看见亲人一样亲切,我赶忙迎上去说,你来了,我可是等了不少时间呢!小沈伟说,以后星期六和星期天上班来,只需八点半来上班就行了。小沈伟同我说话的时候,神情有点诡秘,我回头一看,看见他老婆正从桑塔纳轿车里出来,我似乎明白了小沈伟的意思,慌忙躲了开去,算是避嫌吧!
  小沈伟坐在我的身边,要是我的身边还有别的人坐着也就罢了,可我的身边偏偏就一个人也没有坐着,我浑身的不自在。后来我老是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小沈伟喜欢唱歌,但唱不好,他们这里的人都唱不好歌,他们的唱歌在我听来,不是唱歌,而是在喊歌叫歌,而我只是一个懂得唱歌会唱歌的人而已罢了,这一点正好暗合了小沈伟的喜欢。我想起“长恨歌”中回头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来,杨贵妃不但天生丽质,而且能歌善舞,而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李隆基也喜欢歌舞善通律音,杨贵妃的能歌善舞正好暗合上了唐明皇的喜欢,也就是俩人趣味相投,因此就有了六宫粉黛全无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千古传奇,因此就有了马嵬坡上的千古长恨万世遗憾来。
  就在此时,穿着一身黑衣服的老板娘,站在卡拉OK厅包厢中间说,每个人都站起来跳十分钟的迪斯科舞。我喜欢唱歌不喜欢跳舞,听老板娘一说,我便说:我老也老了,还要跳舞吗!不跳舞又不合群,真让人左右为难。说这句话,我是真心的,像我这样的年龄确实已经是不再年轻了,我算是有自知之明,话里并没有一语双关的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沈伟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很生气地站了起来,嘟着一个脸,可能他生气样子就是嘟着脸的,瞪着眼站在沙发边上看着我。他的眼比别人的大,瞪起眼来更比别人的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他的眼睛,反正从他的眼睛里一眼就能瞧出他的生气来。他嘟着脸看了我很长时间,仿佛在责问我,坐坐又怎么样了呢?也许真的是我不大方,太小心眼了。小沈伟的老婆一直在注意这里的动静,幸亏她已看出了这里的尴尬及时地赶了过来,才解了我们的围。
  从此我在小沈伟面前不敢言老。

                    三
                       
  我发觉这家私人企业在仓库管理上有很多混乱的地方,这同柴大姐在这方面没有受过正规培训有关。柴大姐到这家医疗器材公司来之前,是一家服装厂的车工,没管过仓库,也没经过仓库管理方面的培训。我们那时管仓库都是经过培训的。货架上的货位摆得不规范,并且没有挂牌也没有编号,这是仓库货物管理上之大忌。我便趁空,在货架的每一个货位上挂上货牌或是标上货名。这时有单子来要发货,我发现单子上有磨砂粉这样一种品名,便立刻想起它应该是在第二只货架靠窗口的货位上,袋子是银色的锡箔纸,商标是中绿色的,中英文对照商品名也是中绿色的。我在心里十分有把握地拿着单子奔向窗口的货位上。可一到那里我立刻傻眼了,明明是放在那里的嘛,昨天我还亲手给它贴上了标牌,今天那货架上我贴上去的标牌依然还在,可货物怎么忽然间就没有了呢?我在那只货架的左右上下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这个货物。
  我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天气像个会使小性子的女人,早晨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云里去了,天便阴沉沉的暗。
  我感到身上有点冷。
  这事让老板知道了会怎么想,让老板娘知道了会怎么想,还有小沈伟,他要叫起来,我魂都要跳出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响亮,那是一只老虎在吼,你听见过老虎的吼声吗?想像是比现实要更可怕的,所以我就急出了一身冷汗。
  我到处找柴大姐,要过这道坎,要过这个危机,还非得找柴大姐不可,她是这家公司最熟悉仓库里货物的权威人士。起初我蒙在鼓里不知道,后来我才明白柴大姐故意让别人闹这种洋相是要让全公司,主要是让老板知道仓库并不是好管的,来一个大学生发不出货,走了,来一个大学生发不出货,走了,而她柴丽珍却能轻而易举地驾驭这种难度,证明她柴丽珍是个人物,是个比大学生更大的人物,比大学生更大的人物该用什么样的待遇来打发的,下面这层意思和文章是让全公司,主要的是让老板去想像发挥和做了。
  有一回,我听见柴大姐在发牢骚说,来了六个月还发不出货算什么大学生呢!我以为她是在说我,我感觉到害怕。
  那时我们管的仓库是汽配零件,几种汽车的型号规格,上万种汽配零件,经过编号和挂牌,发起货来有条有理,拿着发货单子上的号子,对照货架上的号子逐一下来,稍微有点文化就可以上手做的,从来也没有发不出货过,从来也没有觉得这么复杂过。虽然这里的货物也有三四千之多,加之有些货物商品用得是英文名,也很复杂。但这复杂与货物多和英文商品名没有关系,却和管理混乱有关系。在我来这家公司的三个来月中,我也渐渐地听到了一些有关柴大姐的风言风语,在我前面也有一个女的仓库保管员来过,而且比我年轻,同我一样也是个大专生,可是那位大专生到六个月后还发不出货,最后只得被迫流着眼泪含恨离开这家公司。我估摸着柴大姐说六个月还发不出货,是在说她,这是不是同样也是在暗示我呢?柴大姐在这家公司工作的时间已经有五个年头了,对货物的熟悉程度已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她要在货物上修理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
  我差不多在这三个来月中掌握了大部份货物的发货。可柴大姐经常随意移动货物的货位这一手还是非常让我感到头痛。这银色的锡箔纸,中绿色的商标,中绿色的英文商品名袋子的磨砂粉被柴大姐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俗话说,一人藏东西万人找。正当我感到非常头痛的时候,屋漏偏逢下雨天,小沈伟的老婆在外面嚎叫起来,小沈伟的老婆叫起来的嗓又粗又响,所以我把她称作了嚎。这是谁盘的货,型号乱得一塌无涂,是丛大姐盘得货?怎么搞得,工作这么不负责任。丛大姐是在说我,我姓丛,这公司里没有第二个姓丛的人。我慌忙奔了出去,奔到了小沈伟老婆的面前。小沈伟的老婆这时不在服务台上,而是在大厅靠窗口的一张大桌子旁。大厅地上铺了淡天兰色的木纹地板,大厅的周围是明亮的玻璃橱窗,明亮的玻璃橱窗里展览陈列着这家公司所有的牙科医疗器材,玻璃橱窗下面是一排乳白色的柜子,显得干净卫生,明亮整齐。大厅空旷。空旷的大厅里靠窗口的地方放了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我不知道这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我只知道这个公司里的员工经常在这上面用餐,姑且就叫它大餐桌吧。有时候公司里的员工也被召集到这里来开会,也可以把它叫作会议桌。
  小沈伟的老婆就站在这张靠窗口的长方形的大桌子旁。
小沈伟的老婆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也很善良,可善良的女人碰到有些事情上就会变得纠缠不清,变得非常的不可理喻。其实有些男人的绯闻就是让女人的纠缠不清,非常的不可理喻而被逼出来的。我从那个非常美丽的小沈伟老婆手中接过那张盘存的单子一看,是金刚砂车针的盘存单子,是我和那个叫来明的戴眼镜的业务员一起盘存的,这张单子就是那个叫来明的戴眼镜的业务员抄过的,我发觉有许多地方是他抄错了。我向小沈伟老婆解释了N遍,小沈伟的老婆就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指桑骂槐,这明明是W,可有的人就是想像力丰富,偏偏写成了X。
  我见小沈伟的老婆如此地不可理喻,不由地就想起了那晚在卡拉OK厅包厢里发生的事。我知道小沈伟老婆说想像力丰富,就是在说这件事吧。我一个快奔五十岁的老女人了,会对比我小九岁男人想像力丰富,简直可笑至极,她越是指桑骂槐地唠叨,我就越觉得可笑。我早忘了这件事,可她在心里却一直结记着这件事,可见女人的心眼是非常的细,特别是在这种事情上。我正因为发不出那个磨砂粉的事而烦恼着呢,见她唠叨个不休,便记起仓库里那张乳白色办公桌抽屉里还放着金刚砂车针的盘存底单,便立马冲进仓库,从抽屉里拿了底单出来一对照,事实上是错不在我,小沈伟的老婆才没话好说。
  这一天本来很好的心情,被这些没头没脑的事一搅糊,我就感到非常不愉快,真所谓是内忧外扰,内是柴大姐的排挤,小沈伟的老婆本来对我好好的,就因为有了卡拉OK厅包厢里唱歌的那件事,便对我恶言相向,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去卡拉OK厅里唱歌的好。小沈伟从那时起却变得对仓库颇有好感,也好像对仓库里的事关心了起来。有一回他从外面出差回来,带回来一纸箱资料,放在了我们仓库里。这些资料照小沈伟的老婆看来是应该放在她的服务台里面的,可不知为什么小沈伟偏偏就放在了我们仓库里,偏偏小沈伟放下了这些资料走开后,小沈伟的老婆就跟了进来。她拿起纸箱里的这些资料后问,这是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就说不知道。小沈伟老婆问是谁放在这里的。我说是小沈伟放在这里的。小沈伟的老婆一听立刻生了气,大声地叫了起来。小沈伟老婆生起气来的喉咙更粗了。她粗喉高嗓地叫道,蓝晓梅蓝晓梅,你把这些资料放到我们哪儿去。蓝晓梅应声而来。蓝晓梅也是新来的,是跟小沈伟的老婆开票的,说准确一点,是小沈伟的老婆的助手。蓝晓梅应声从服务台那边跑过来,她自然是听从小沈伟的老婆的吩咐,把一纸箱资料统统搬到服务台那边去。我急得慌忙叫了起来,请手下留情,请给我们也留下一点点资料,新来的材料,我们也需要学习参考呀!
  那天我发不出磨砂粉这货,一直等到柴大姐从下面仓库上来,不知她变戏法似的怎么一变便解决了这件让我难堪让我丢尽了颜面的事,柴大姐却很得意。实话说,我工作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洋相,那天我着实窝了一肚子的火,但无处发泄。收工回家,走出春天公司的大门,我跨上我那辆浅蓝色22寸小型自行车的一刹那间,两行眼泪就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四
      
  柴大姐似乎已经窥破了小沈伟老婆内心的隐私和秘密,私下积极地向小沈伟的老婆献计献策,借口星期天盘存忙,建议我由星期六上班调到星期天上班帮她搞盘存。小沈伟的老婆一听,正中下怀。因他们夫妻俩一起是星期六上班的,我也是星期六上班,我夹在他们中间,就因为卡拉OK厅包厢里的那件事,仿佛已经在暗中威胁了她和小沈伟之间的幸福生活,招来了她心里的不满和不痛快。柴大姐的建议,小沈伟老婆的决定,我不敢不听,我毕竟是一个刚来公司不久人微言轻的小人物。那天星期六我按小沈伟的老婆和柴大姐的意思没去上班,星期六便发生了仓库里突然没有人发货的突发事件,使得并不知内情的老板沈大伟和老板娘及小沈伟颇感意外,一致认为我在闹情绪,他们如临大敌一般,可我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
  我思虑再三,决定想从小沈伟的老婆的纠缠中解脱出来。
  春天公司的营业场所,不过是100多平方米的一个大套那么大,仓库也只不过是大套中的一个房间,里面放了四只货架,加上四周墙壁都利用起来搭上木板货架,涂上乳白色的颜料,也只不过才六七只货架。我们那时的单位里,光一个汽车发动机系就是二十几只货架,凭什么这么一点点地方,我就被柴大姐搞得晕头转向了呢?于是每天到仓库里一上班,第一件事,我就是巡视里面每一只货架上的货位,看看这一天里货架上的货位有什么新动向和新变化。这个小小仓库里的空间被百分之一百地利用了,货架上面搁了一块很大的板,这块木板上面就变成了搁楼,搁楼上搁满了许多未拆箱的货。那天我拿了一把铝制的梯子,爬到搁楼上面去拆箱发货时,无意中掀开一张硬纸板,偶尔发现了硬纸板下面盖着的那箱外包装是银色的锡箔纸,中绿色的商标,中绿色的中英文对照商品名的磨砂粉,不知什么时候被柴大姐从货架上移下来,装箱后,悄悄地挪到了搁楼上。柴大姐不希望仓库里除了她以外的第二个人存在!那为什么还要向上头喊一个人忙不过来,当上头往仓库里添人手时,她为什么挖空心思费尽心机地拼命要往外撵人,她这么做不是在自相矛盾吗?私人老板巴而不得要省下一个人的工钱呢!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元旦一过,天气就像患了忧郁症似的,一天到晚阴沉着脸。天气一阴沉,室内的光线便暗,仓库里的日光灯照在乳白色的地砖上,照在四面乳白色的货架上,便显得更亮更刺眼更使人头昏眼花。那天星期五快下班的时候,我从里面的货架上理货出来,头昏眼花地看见柴大姐坐在仓库门口靠墙壁的那张白色的办公桌旁那台电脑前,翻看材料的资料。这一点上我是非常佩服柴大姐的,她在材料上已经很熟悉了,但她在业务上依然很刻苦。这种刻苦在我看来,精神可嘉,与她的文化程度有关,就好像一个初中生和一个大学生同时翻越同一座高度的文化山,初中生翻越那座文化山的力气,相对大学生来说就显得比较吃力了。这家公司医疗器材的复杂性,非柴大姐的文化水平所能轻而易举地驾驭的,加之公司里不断有新材料进来,所以她必须要不断地刻苦学习。我走过去,凑近柴大姐说,今天是星期五吧?柴大姐不理我,也没朝我看一眼,她常常是采用这种态度来表现她在这家公司里高人一等的老主人公身份,来蔑视我的存在,在心理上压倒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非常的气愤,当然这气愤只能表现在心里面。
  我当作没这回事继续说,明天星期六是你休息的日子了。
  柴大姐不响,也没有朝我看一眼。
  我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同你调一天休息好不好?
  柴大姐仍没有回过头来朝我看一眼,但终于和我搭腔了。她说,你想调一天呢,还是长调?我说长调。柴大姐说,长调固然好,我也喜欢星期天休息,我是信耶苏的,耶苏是在星期天礼拜的,我要是星期天休息,还好到教堂里去礼拜。信耶苏教的人是很善良的,柴大姐不善良,其实一个人善良不善良与他的信仰并无多大关系。柴大姐说,再说董芳芳也是星期天休息,我要是星期天休息,还好和她一起去逛逛马路逛逛超市。董芳芳是小沈伟的老婆,小沈伟的老婆同柴大姐是小姐妹,我是在这个时候知道的。柴大姐继续说,偶尔调一天是无妨的,要长调,恐怕你我说了都不算数的,都没用,要通过上头的同意,这是这里的规距。我沉吟了一会说,要是要通过上头同意就麻烦了,这休息天不调也就罢了。
  这事说过就算了,我也没把它往心里面放,睡过一夜就忘了这事,没想到柴大姐不知怎么小题大作捅到小沈伟那里去,我居然莫明其妙无缘无故地触怒了小沈伟,这是我想不到的。柴大姐与小沈伟的老婆是拜把子姐妹,既然我把这意思与柴大姐说了,柴大姐还能不把这事说给拜把子姐妹小沈伟的老婆听,既然小沈伟的老婆知道了,这枕头风还能不刮到小沈伟的耳朵里去。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简单,没去想私人单位里照样复杂,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是复杂的。
  天气阴沉,人也阴沉,加上我正处于事业低潮阶段,心里能高兴得起来吗?我心里越是不高兴我就越喜欢一个人独处做事,仿佛孤独寂寞地做事就能忘记一切,仿佛静静地悄悄地做事就能忘记不愉快。星期一早上一上班,我就头昏眼花地从仓库的搁楼上面搬下一箱牙托水来,准备拆箱上货架。在仓库里做事,我总是抢重活累活干,打包啊拆箱啊搬货啊,这些都是重活累活,我就抢着干。我若不抢着干,就要柴大姐干。柴大姐在干着这些活的时候,就会搡东打西,指桑骂槐,走进走出怒气冲冲,仿佛谁欠了她多还了她少似的。我怕和她闹架,便抢着这些重活累活干。这时柴大姐便坐在仓库门边那张乳白色的办公桌前那张皮凳子上安安静静,轻轻松松地在电脑上做进仓单,做消帐单,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她的心情也会由此好起来,有时还会轻轻地哼哼歌。我求安耽,她求轻松,俩人一时倒也能相安无事。
  那天是星期一早上,窗外天气阴沉,我没有朝窗外看一眼,窗外的天气与我的心情有关,但与我手上干活没有关系。我正在窗户下拆箱上货架,小沈伟忽然走了进来。小沈伟一走进来就同在电脑上做账的柴大姐在说什么。他们之间从来关系密切,我从来不去关心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我头也没抬,手依然不停地干着活。小沈伟却突然走过来指着我说,你,听见没有。我抬起头来朝他看看。他说,等一会你拆好箱,上好货架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朝他点了点头,算作是回答。我以为小沈伟说了这些会马上离开,可小沈伟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我拆包上货架后,忽然弯下腰来指着包装箱上的包装带说,你不能这样半腰里剪断包装带,要从包装带的结头上剪过去,这样能使用过的包装带还能再用上一遍。我表示心领神会,个体老板总是事事处处从怎样省钱怎样赚钱上面算计的,要不他们怎么会变成富人,别人就不能呢?这就是他们从骨子眼的与众不同之处。
  拆好箱,我就来到小沈伟的办公桌旁。
  小沈伟的办公室和大厅只隔了一块半人高的护栏板,护栏板的颜色和大厅里的木纹地板的颜色是一样的。站在淡天兰色的护栏板外面,能看清里面小沈伟和五六个业务员整齐排放着的乳白色的办公桌。
  小沈伟的办公桌在里面靠窗口的一角。
  小沈伟正站在办公桌旁与客户聊天,他的脸在日光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我已记不清小沈伟那天穿了一身什么衣服,只记得看上去是干净清爽的,他总是那样干净清爽。我记得我那天是穿了一件紫罗兰的弹力絮棉上衣,下面一条黑色的瘦西裤,一双黑色的棉皮鞋。那一身衣服的料子并不怎么样,但我的身材好,这一身打扮居然养眼。我走过去,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客户的身后,小沈伟在客户的身后看见了我,他一看见我就笑了起来,是一种不出声的笑,我注意到了他的笑,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笑。不知怎么,自那次在卡拉OK厅包厢里唱歌以后,小沈伟看见我就想笑,也不再皱眉,因为他一皱眉,我便以飞快的速度避开他,离他远远地去站着,这是我到公司以来,一直与他保持着的距离。我怕他像老虎一样的喉咙对我吼起来,那样我会觉得我很没面子的,我曾经在人面前受人尊敬,我怕受他当众羞辱,便用这种逃避的方式来维护我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其实皱眉只是他的一个习惯,后来他看见我就极力忍住不去皱眉,有时眉皱了一下就想到什么似的立刻舒展开来。我隐隐地觉出小沈伟的那一层意思,可我才不会把他往心里去想,有哪个女人会轻易地把一个小自己九岁的小男人往心里去想呢?至少这方面在中国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
  小沈伟朝我看了一眼后,笑着对客户说,我还有事,回头再说。
  客户便告辞了。
  小沈伟便掏出钥匙,转身去开老板沈大伟和老板娘办公室的门。
  老板沈大伟和老板娘的办公室是在小沈伟办公桌的后面,只一墙之隔。小沈伟开了门之后,就回头对我说,你进来。我就跟小沈伟走进里面去。里面的办公室并不宽大,装潢也不见得有什么高级和豪华,但却很干净整洁,地上铺了同外面大厅里和小沈伟办公室里一样的淡天兰的木纹地板,中间放了一张宽大的咖啡色的老板桌,老板桌上放了一台电脑,这台电脑控制着公司里所有电脑里的数据,是公司里的中心电脑。老板桌后面只放了一张宽大的黑色皮老板椅,老板和老板娘俩夫妻只共用了一张办公桌,是为了省钱。老板桌的对面是米色的窗帘半掩着落地式的大玻璃窗,靠窗口围了一排黑色的皮沙发,还有半排沙发围在我们刚才进来的门边。小沈伟指了指靠门边的黑色皮沙发对我说,你坐。
  我就坐了下来。
  小沈伟在靠窗口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小沈伟就这么斜坐着,并斜斜地看着我。我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也是这么斜斜地看着小沈伟,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是扑扑地在跳。小沈伟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今天叫你来是想和你交流交流思想,沟通一下我们之间的隔阂。我什么时候同你有过隔阂了,我轻轻地嘟哝了一句,小沈伟没有听见我的嘟哝,或者说听见了也装着没有听见,因为他继续奔他的主题说下去了。他说,请你谈谈你这几月到我们公司里来工作的想法,谈谈你对我们公司的看法,我们公司是一个大家庭,你要把自己当作大家庭中的一员,作为大家庭中的一员,请你不要有顾虑,畅所欲言。
  这些话我听着怎么好像不是小沈伟说的,我看了看小沈伟,发觉这些话确实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着小沈伟犹豫着,讲还是不讲。
  小沈伟看着我微微地笑着。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小沈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霸气十足,做起事情来还是蛮讲道理的。
  我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说,这家公司确实很像一个大家庭,作为我一个新来的成员,我很想尽快地融入到这个大家庭中,真正成为大家庭中的一员。但是我觉得我越是想融入进去,就越是融入不进去,我感到有一股压力在把我往外挤。小沈伟略感惊讶地说,你感觉到这股压力来自于你自身呢还是外界?我说有可能来自于我的自身,但更多的是来自于外界。我把我自己是党员,曾是车间主任,曾被评为市劳动模范的事说了。这些事我在应聘的简历表上没有填写,我想好汉不提当年勇吧,我怕填写了反而遭人讥笑,说是那么好怎么会失业的。其实在单位里我完全可以留下来,但我们车间的李副主任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他儿子读大学,老婆患风湿性关节炎常年瘫痪在床上,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在乡下需要他赡养,他是家里惟一能养家糊口的劳动力,你说他失业了他们一家子可怎么办?我就把我的名额让给了他。我说我从一个单位里的中层干部、劳动模范,到私人单位里的仓库保管员,这中间的落差,以及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就变成了我自身的压力,我在这落差中有过十分艰难的心理磨难,没有过切身的体会是很难想像出个中的滋味的。小沈伟说,谋生。我说对,我明白生存是第一需要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小沈伟说,你能不能把来自于外界的压力说确切点?我很想说,这压力就是来自于你老婆董芳芳,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说,他们毕竟是夫妻。我想了一会说,我是新来的,他们是老的,有先进山门为大,有点摆老资格欺侮新来的意思。小沈伟说,怎么摆老资格呢?我就把有一次柴大姐在电脑里做进仓单,我刚一走过去站在她后面看她做进仓单时,她立马把电脑关了,怕我在背后偷她的技术,也就是在业务上买关子,摆老资格。我还把柴大姐打在我腿上那块很大的乌青的事也说了出来。我总不能让柴大姐就这么歇斯底里欺侮我折磨我,总不能老是歇斯底里受柴大姐的气吧,有机会我就要把这些事说出来,让大家知道知道,让她欺侮我的胆子和手脚稍微收敛一点。小沈伟很同情我说,啊呀,丛大姐你吃苦了。
  男儿心中也有柔情,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他好像想走过来看我腿上乌青的意思。
  那是在冬天,毛衣毛裤穿得很厚,想看我腿上的乌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那乌青块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打的,到现在也已经褪去了。
  我坐着没有动弹。
  他终究没有走过来。
  我还把柴大姐把材料东藏西藏的事也说了,我举了一个磨砂粉的例子。小沈伟说,那她是为了什么呢。我说不知道,我说可能是为了生存上的某些需要吧,一个人要保住自己的饭碗,不使些手段和心眼还真成不了呢!我表示能够理解柴大姐,我说有些方面也有可能是性格上的原因吧。
  小沈伟突然打断我说,你是在说你和柴大姐在性格上不合吧,那怎么办呢?
  我说这有什么稀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性格不合就磨合吧!
  小沈伟很没文化地说,什么叫磨合?
  小沈伟连磨合的意思也不懂,我就知道他没有受过高等教育。
  我沉默。
  我懒得向小沈伟解释有关磨合方面的意思。
  小沈伟突然说,你想把星期六休息调到星期天休息是什么意思?到这时我才明白,小沈伟找我谈话的原因,原来在这里。我明白了是柴大姐在暗中传嘴挑拨,心里有种被出卖了的感觉。小沈伟的老婆虽然在公司里没有明确职务,但却能起到向老板沈大伟和老板娘通风报信的作用,小沈伟找我谈话也有可能是受了沈大伟和老板娘的委托。
  我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我说没什么,我是想锻炼锻炼我独立工作的能力,再说柴大姐也喜欢星期天休息,星期天休息她好上耶苏堂去礼拜。
  小沈伟又突然说,上个星期六你怎么招呼也不打没来上班,是怎么回事?
  我简直是叫了起来说,上个星期六是柴大姐向董芳芳提出来要我星期天上班帮她盘货,是董芳芳吩咐我星期六不要来上班的,我又怎么了?
  到这时我才真正地明白过来,上个星期六,小沈伟的老婆把我从星期六调到星期天上班的事,并没有向上头汇报,上头并不知道我从星期六调一天到星期天上班的具体情况,这不是存心损我吗?我心里有一股悲愤的情绪在滋生。我想私人单位比公家单位还要复杂,这么点小事原是说说而已却竟然大动干戈起来!但凡是有人的地方总是复杂,这么看来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
  小沈伟突然跳了起来说,就是不允许你星期天休息,就是要让你星期六上班,上给她看又怎么样?你材料不熟问柴丽珍,柴丽珍不告诉你,问董芳芳,董芳芳不告诉你,问我,我告诉你。小沈伟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响,简直是喊着说的,他的喉咙又特响,我被震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我想小沈伟大约是听明白了里面的什么,然后便愤怒了。
  大约是逆反心理在起作用,谈话出来后,小沈伟看见他的老婆从大厅外面的走廊上向大厅里走进来。大厅和走廊只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墙和两扇厚厚的玻璃门。小沈伟的老婆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买了点心,替小沈伟也带了一份回来。她提着食品塑料袋里的点心,给小沈伟送点心来。从那个只隔了一块半人高的淡天兰色护栏板的办公室里,是能清楚地看清透明玻璃墙外走廊里的情景,小沈伟一看见他老婆走进来,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仓库门口,把我从仓库里叫出去,叫到外面,当着他老婆的面,笑嘻嘻地对我说,丛大姐,你提提建议,仓库里的工作今后应该怎样做才能做的更好。我当然很认真地提了有关仓库管理方面的合理化建议。我正说着,突然看见小沈伟的老婆很尬尴地出现在了小沈伟背后。我闭嘴不说了。小沈伟见我不说,便回过头去看看他身后的老婆,没理睬他老婆,回过头来继续笑嘻嘻地同我说话。他老婆脸色苍白地从他身后走过去,走过那道半人高的淡天兰色的护栏板,走进他的办公室,把点心搁在他的办公桌上便走人。
  从那以后,小沈伟便事事处处都护着我,他在我生活感到最艰难的时候帮了我一把,我从心里感激他。
  我和小沈伟是在他老婆的阻挠和猜忌中渐渐地走近的,或许没有他老婆的阻挠和猜忌,我们可能还不会走近。

             五      
         
  柴大姐依然不屈不挠地经常移动着仓库里的货物。
  我虽然深感头痛,但我不能阻止她,我只能暗暗地着急,暗暗地注意她在仓库里的一举一动,暗暗地跟踪她。什么时候,我发现柴大姐避了我在仓库深处独自在货架上摆弄货物时,等她一摆弄完,我就躲进去,在她摆弄货物的货架上,一一看过来,看看货物的位置有什么新的变动,看看货架上有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看过后,便暗暗地在白皮面的价目表上记上了货物新动向的位置。我这一招,虽然也挺管用,但有时我到下面仓库里打包去的时候,柴大姐在上面做了手脚,我免不了也要被她算计的。我一边注意着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边积极向老板提建议,建议仓库货物管理应采用科学的方法来管理。所幸,这家公司的老板还能听听下面打工人的合理化建议,仓库里便进行了货物货位的调整。
  仓库里货物货位的调整,是在一个戴眼镜的叫作毛新的办公室主任和柴大姐的领导下进行的。毛新主任会电脑编程,而公司里的经营全部进入了电脑管理,所以办公室主任兼着电脑编程,私人单位里往往是一个人兼着多样工作,这样可以少雇人,节省开支。柴大姐虽然心里面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老板的话她是不敢不听的。工作之余,我和柴大姐一起对货物进行了调整归位。调整和归位这个工作是相当繁琐和复杂的,我们俩人要把公司里三四千种品种的货物理清归位,而这项工作只能在照常营业发货的情况下,利用工余时间来完成 ,无疑给我们俩的工作带来了强度,柴大姐常常在没人的时候发泄着对我的不满。那天,我在仓库门对过来的第二只货架上理货,那只货架上陈列的全是手工拔牙钳之类的医疗器械方面的货物,从上到下,从一号钳理到301号钳,我就这么埋头理着钳子的时候,驾驶员狗熊拎着一纸箱货物,从大厅里走过来,走到仓库门口,掼了进来。狗熊拿着练习簿一样的到货登记簿,嚷嚷着要仓库里的人签字。这是规距,凡是从外单位进来的货,都要仓库人员验收签字。我看了看柴大姐推着不锈钢小货车,正在后面的几只货架上发货,没有理睬狗熊,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去签字,就在我登记好,准备上货架时,发现这个涂着克罗米桶状形的东西,除了上面写着油桶两字后,其它并无什么合格证和货物说明之类的资料,不弄懂材料的性能和用途,以后是很难发货的。如今市场经济,生产厂家多,同一样产品,不同的生产厂家,就有不同的叫法,况且用户也有自己的一套叫法,没有一个规范的叫法,这就给人造成了认知上的困难,所以我必须弄清材料的性能和用途。
  在没有资料的情况下,我只得求助于柴大姐。柴大姐推着不锈钢小货车,正从库房里面走出来,我便叫了她一声,拿着桶形状的东西,向她请教。柴大姐瞥了那东西一眼,气呼呼地说,不要去动它,不要把它当垃圾扔了,放到桌子上去。我一下子便懵住了,这个人说话怎么会像刀子,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我都快奔五十的人了,我还不知道这个东西的重要性,我是来工作的,我不是来玩儿的。柴大姐说这个话,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气愤难当,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因为事关谋生,最后只得把气咽下肚去,忍了。在话语上百般地气我,使我受不了,走掉,这也是柴大姐撵我的手法之一,前面的那个仓库保管员就是让柴大姐在话语上气走的。
  到这时候我头脑里还没有竞争意识。
  那是星期五的一天下午,柴大姐在货架的搁楼上理货,并且不住地把上面清理出来装货物的废纸板箱往下扔。在柴大姐的心里和眼里,理货和理纸箱子的下手事应该是我干的,可我那天正忙着发货,没空干这些事,而柴大姐正好有空,她便就着梯子爬上去干这些事。在私人企业里干事,谁都不敢偷懒,偷懒,随时有可能被解雇的危险。柴大姐虽和小沈伟的老婆是拜把子姐妹,但终究不是皇亲国戚,货架上堆满了杂物和废物,柴大姐当然不敢偷懒,她便爬上去理货物。她一边在上面理货,往下面抛废纸板箱,一边不住嘴地骂骂咧咧。她明明知道我站在货架下面的通道里发货,这仓库的通道非常狭小,只能容下站一个人的空间,可柴大姐还是不顾一切地往下面抛废纸板箱。一只废纸板箱就这么砸在了我的头上,砸痛了我。
  哎哟,我忍不住叫出了声,抬头朝上看去。
  柴大姐分明是听到了我这一声叫,可她是仓库里的领导,领导怎能向她的下属低头陪罪呢,柴大姐略为愣了一愣后,仍然不顾一切地向下面抛废物。
  她的蛮不讲理,令我吃惊。
  我在吃惊之后,急忙从通道里退了出来,落荒而逃,逃到仓库门边她扔不着我的那块铺着乳白色地砖的空地上,拣了一只空纸箱,折叠好后,把先发出来的货,先行装箱打包。
  小沈伟算是已经爱上了我的歌声。
  那天我的心情非常的不好,我便在仓库里低声地唱起了歌。我唱的是李娜唱红的歌,《好人一生平安》。李娜唱红了这歌后,遁入空门,做尼姑去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其实未必,好人未必就能像歌中唱得那样一生平安。我一边打包一边唱歌。我唱歌,通常是用来排泄心中的不良情绪和不愉快的心情的。因为不良情绪和不愉快的心情,闷在心中,不利于身体的健康或者是有损于身体的健康,  那天,我就唱歌发泄。我的心情有多么悲愤和悲哀,我的歌声就有多么悲愤和悲哀。
  我就这么低低地悲愤悲哀地唱着。
  小沈伟拿着杯子走过来,走到饮水机旁来接水,那台白色的饮水机就放在我们仓库的门边。我偶一抬头看见了小沈伟,小沈伟接好了水,也正在看着我。我看见小沈伟眼睛里的同情和怜悯,我知道小沈伟被我的歌声感动了或者说是打动了,他是用这样被打动和感动的眼神来看我的。小沈伟这么看着我,我也看着小沈伟。我说,快下班了吧。小沈伟不响。我说,明天上班,我一个人还有十几只包要打。我就这么没话找话随便说说的。我知道,小沈伟的老婆始终没有忘记怨恨我,小沈伟的老婆把要打包的单子集中在了星期五下午打出来。根据公司里的规定,这些单子上的货物在星期六这天一定要打好包寄出去的,星期六是柴大姐休息,所以我一个人上班的时候,我就有十几只包要打。打包是体力劳动,董芳芳就是暗中用这种体力劳动惩治我,以发泄她心中对我的怨恨。我常常想,我怎么这么背运,一不小心就犯克星,我自以为善良了一世,没得罪人,却被人无缘无故地在背后这么恨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化解别人对我的怨恨,因为我不被小沈伟允许与柴大姐调一天休息,我就注定成了人家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上了年纪的女人爱自言自语爱唠叨,我就这么对着小沈伟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我要打包的事,完全是无意的,不知道小沈伟有没有听见,我看见他捧着杯子转身走了,大约是没有听见吧。
  下班时间到了,我扔了手中的活,便走出仓库,走出大厅,走到走廊笃底的洗手间里去洗手。
  我在洗手间里洗手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头上隐隐地痛起来。我就记起头上被柴大姐从货架搁楼上抛下来的纸板箱砸了一下的事儿来。砸在别的地方没事儿,可是砸在头上,砸在人身体上的敏感部位,砸在人身体上的薄弱部位,砸在人身体上的致命部位,只需轻轻地一下,就会使人命丧九泉,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想,刚刚被柴大姐砸了一下没什么反应,回到家若是睡到半夜里发作起来,一命呜呼,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就不成了冤死鬼了么?
  我洗了手,越想越害怕,便心慌慌地来到走廊与大厅交界之处的玻璃门边的服务台。这个服务台就是小沈伟的老婆与蓝晓梅开票的地方。蓝晓梅和我一样是新来的,同样受着被先进山门为大的人们的排挤和欺侮,因此我们俩个人还比较说得来。我把我头上被柴大姐砸了一下的事给蓝晓梅说了。我说,蓝晓梅,如果我明天早上死了,不能来上班了,你给我证明一下这回事,免得我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成个冤死鬼也不知向谁说去。说着,我把头伸过去,让蓝晓梅摸摸我头上被柴大姐砸出来的块儿。蓝晓梅摸了一下说,块儿是有的,但不至于死。蓝晓梅见我吓成这个样子,笑了起来,也有安慰我的意思。我说,不死最好,谁愿意死呢,但如果是这样,你给我说一个公道,我回家去也跟家里交代一下,蓝晓梅点头答应了。
  星期六是柴大姐休息的日子,可我那天去上班,意外地发现仓库门已经大开,仓库里灯光明亮,柴大姐也已于我先到仓库里了。柴大姐总是比我先到仓库里的,她的家就住在附近,只需骑五分钟的自行车就到了,而我起码要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到达单位,柴大姐自然回回要比我先到单位的,哪怕我起床的时间比她早二十几分,早上上班的时间是分秒必争的,何况二十几分钟,我大不可能赶在柴大姐的前面到达单位,这是家的距离位置起的作用和决定。
  我还是对柴大姐比我先到单位里来感到惊讶。
  我早已把头上被柴大姐砸了一下的事忘了,因为我一觉醒来安全无羔,死的恐惧已远离我去了。
  我说,怎么,今天你休息,你怎么也来上班啊?
  柴大姐冷冷地说,加班。
    我说,加班?加什么班。
  柴大姐说,不是说打包嘛。
  我说,打包?打包要加什么班,每个星期六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柴大姐说,是沈经理的意思,是沈经理通知我加班的。
  沈经理就是小沈伟。
  柴大姐知道小沈伟在暗中护我,她装作不知道一样,表面上不露一丝声色。
  我这才明白,昨天下午小沈伟捧着茶杯站在仓库门口,听我随口说说星期六打包一事,表面上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实际上,他不但听见了,而且还在暗中悄悄地帮助了我。我的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感激之情。
  中午时分打好包后,柴大姐连中饭也没有吃就回家去了。
  中午,公司里的员工们围着大厅里靠窗口的那张长方形的大餐桌就餐时,我用感激的目光朝小沈伟多看了几眼。我不知道感激的目光和爱的目光之间有什么区别,我也不知道感激和爱的目光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来传递和表达才是最准确的传递和表达。但我知道,小沈伟已经把它当作爱的目光来接受了,他已经用爱的方式来表达和传递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了。其实爱了就爱了,爱情不一定是要建立在性的基础上的。

                 六                                                      
  
  太阳如期地在世界的东方升起,并投下绚丽的万丈光芒。于是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在绚丽万丈的光芒下面,忙忙碌碌地做着各种各样万花筒一般的生存姿态和动作。我就是在那个早上,在城市西面那条宽阔的环城西路上,做着匆匆骑自行车的生存动作和姿态的人。骑过漫长的一段路程后,向右拐弯,就来到了春天公司的楼下。我跨下22寸浅蓝色小型自行车。我把这辆浅蓝色22寸小型自行车停在马路边上,下了锁。这年头城市常常要少自行车,这辆浅蓝色22寸小型自行车的锁非常地扎实,并且还有2—3个排挡,这是我老公老刘告诉我的,因此我非常有安全感地把这辆自行车停在马路边上。我停下车后,抬头看了看写在楼上面的春天公司蓝底黄字的匾额。那蓝底黄字的匾额在阳光下晃动起来了。我看着那阳光中晃动着的蓝底黄字的匾额,心里隐隐地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感觉到我仿佛永远走不进那蓝底黄字里面去,我感觉到那蓝底黄字的里面终究是要离我而去的。我感到有点头晕,便赶紧低下了头,从门洞里跨上楼梯台阶,拐弯,向走廊一边的春天公司走去。
  仓库是在春天公司左面最阴暗的角上,因此无论刮风下雨,一年四季,仓库里都要打亮日光灯。我走进大厅,走过服务台,走到仓库门前,见仓库门早已洞开,里面灯光明亮,便知道柴大姐已于我先来了,这是我早已预料之中的事,并不让我感到奇怪。可当我一跨进里面便大吃了一惊,里面一大批医疗器材像一地鸡毛似的散满了仓库门口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我说,怎么回事,这些材料怎么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
  柴大姐这时正在仓库东面的那扇窗户前收拾窗帘,收好窗帘,她回过身来鬼祟祟地对我说,轻一点,轻一点,工商部门和药检部门正在城北的加工厂里年检年审,这些材料是三无产品和走私产品,是老板娘连夜从城北的加工厂里装来的。老板娘有一辆桑塔纳车,老板娘会开车,而老板不会,这就使得这个公司多少有点阴盛阳衰的味道。柴大姐又鬼祟祟地说,老板娘一早就来吩咐过了,把这些材料赶紧理一理,打打包,塞到橱里面藏起来,过几天工商和药检部门说不准要到这里来检查,以免出事。
  柴大姐对老板娘的吩咐一付诚恐诚惶的样子,可见柴大姐对人说话的态度,是有选择的。也可见老板娘在这家公司里的地位。
  我知道这家公司在城北有一家加工厂,但我从没有去过,也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工人。
  我想起了老板娘。我想起十二月下旬的那个阴霾天气。
  老板娘出现在人面前总是一身黑衣服一副夜行人的打扮,一年四季剪一个男人头,模样和脸像台湾漫画家朱庸德笔下《粉红涩女郎》中的男人婆那样,不敢令人恭维,脸上笑嘻嘻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和善。可那天发生的一桩事,使我觉得老板娘像她的一身黑衣服那样给人有种神鬼莫测的感觉。
  那天,驾驶员狗熊一早便到仓库门口来嚷嚷要到下面去装货,我便拿了钥匙到下面去开仓库门。自从那回被柴大姐骂过死尸以后,我一直都是很自觉地抢着到下面去发货打包。柴大姐不喜欢到下面去,因为下面的工作又脏又重又累。我倒蛮喜欢到下面去,下面独自一个人干活,清静,自在,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我这个人最害怕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是是非非的纠缠,一碰上这些事的纠缠,我就头痛。所以,我宁愿选择脏重累。
  我来到第二幢楼一楼的仓库,拿出钥匙打开锁,拉起了卷闸门,打亮日光灯,在门前恭候驾驶员狗熊来装货。那拐弯处的通道里呼呼吹来一股西北风,冻得我浑身上下索索地抖。抖得站不住了,我便极不耐烦地沿着那幢楼走道朝前走去。走着走着,我就听见走道尽头的拐弯处,传来了一片吵闹声,顺着吵闹声过去一看,才知道驾驶员狗熊闯祸了。那社区的过道本来就窄,窄窄的过道旁还种着一片绿化带,绿化带旁又停满了小轿车,使得本来就窄的过道更窄,加上狗熊的驾驶技术很差,拐弯时便将一辆停着的桑塔纳车的前保险钢拉了下来。被拉下保险钢轿车的车主光头,像要吃人一样地把狗熊从驾驶室里拉了出来。在私人单位里工作闯这种祸,是很容易被炒鱿鱼的,狗熊一边被光头纠缠脱不了身,一边又不敢去向上头汇报,时间便在争争吵吵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天气越来越阴霾,风也越刮越冷。看看就要到中午了,我实在冻得受不住了,又怕在下面逗留得时间太长,被柴大姐责怪,便慌慌地走上楼去。
  下去的时候,我是从仓库的后门下去的,上来时,我是从春天公司不很大居家室一般的前门进去的。我走进春天公司的前门,走过一段装着玻璃窗的明晃晃的走廊,走进那道厚厚的大玻璃门,来到玻璃门边的服务台。那会儿,小沈伟的老婆正坐在服务台前,埋着头,很认真地在对账。我对着她说,芳芳,狗熊把人家的小轿车撞了你知不知道。董芳芳抬起头来莫明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大约还沉浸在她的账务中,一时没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对她重复了前面的那句话。这会儿董芳芳听明白了,她忽然吃惊地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就往大厅里面走。董芳芳站在小沈伟没有门的办公室口头那块淡天兰色半人高的护栏板前朝里喊。董芳芳喊道:沈小伟,沈小伟,你快一点儿到下面去看看,下面狗熊的车子闯祸了。
  小沈伟老板娘和老板都在里面,他们听说了这件事,很吃惊地和小沈伟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沈伟到下面去处理这件车祸了。
  公司里听说这件事的人也跟了下去看热闹了,我自然是要下去的,我下去还得等狗熊完事后装货呢。沈伟下去之前,从老板娘手中拿了二千多元钱下去,也就是说这桩车祸使春天公司损失了二千多元。我下去时,光头已从小沈伟的手中接过了二千多元钱,轿车也由汽车修理厂的车拖走了,这件事处理完了便也了结了,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仿佛对我有了看法。又是一个早上,那天,我上过洗手间后,正在走廊笃底的自来水池前洗手。洗完手,我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老板娘从走廊的另一尽头,春天公司的那扇不很大居家室一般的前门处走进来。我讨好地朝老板娘笑着走过去,可是一向很客气的老板娘见了我忽然板起脸孔,转过身,对着大厅,走进厚厚的大玻璃门去不理睬我。我就举着那双还没来得及擦拭的手,像木鸡一样地呆立在了那里。我想,老板娘好好的,怎么忽然一下子冷了脸就不理我了呢?我有过失,我有得罪过她的地方吗?我的记忆便在流水一样逝去的时光里梳理起来,我就一下想起了前几天上午小沈伟处理过那桩车祸的事来。
  春天公司是老板和老板娘起家的,小沈伟和董芳芳夫妻俩在春天公司里并没拥有股份,因此他俩在这家公司里只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者而已,并没有实际权利,也就是说他们无权处理公司里的重大事件。而我却把那天发生车祸这样重大的事件,向即没有实际权利,又无权处理公司里重大事件的小沈伟夫妻俩作了汇报,没有向老板娘汇报,大约是为不尊重,老板娘是为了此事而对我作色?就为了这点小事而作色,使我觉得老板娘好像是一个被命运宠坏又喜欢弄权的女人,和善的外表里并没有文化的内涵。我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一股我永远也走不进那蓝底黄字里面,那蓝底黄字里面终究要离我而去的感觉,像一股寒气一样从我的脚底心隐隐地冒了上来。在私人企业里打工也是挺复杂的。
  我和柴大姐蹲在那一地鸡毛似的医疗器材旁,一边整理材料,一边记下了整理好的材料的品种规格和数字。柴大姐急猴猴地理着这些材料,一边还不住声地催我手脚快一点儿,生怕有负于老板娘的重嘱。可老板娘却是不紧不慢地走过仓库门口,也从不进来看我们整理这些三无产品走私产品材料,仿佛对这些三无产品和走私产品的材料胸有成竹似的。我想,我在国营单位里工作二十几年里,可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私人单位里工作就有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在别的私人单位里有没有这些偷鸡狗摸的勾当就不清楚了。
  材料整理完了,我和柴大姐分别把这些材料装箱打包,塞入柜里或是塞到货架上面小搁楼的旮旯里去,统统藏了起来 。已经是快下班的时候了,我洗了手,在日光灯明亮的仓库里,在乳白色货架旁期期艾艾地走来走去,看过来看过去,我心里仿佛有一份期盼和等待,我在等待在期盼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就在我在仓库的乳白色货架旁等待和期盼着什么的时候,小沈伟出现在了仓库的门口。小沈伟是从外面提货回来的,他提回来的是只一茂福炉,在牙科里是起消毒作用的,也就是消毒炉。小沈伟放下消毒炉后,像要把我吃了似的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比别人大,他这么一剜便显得十分地夸张,我不吓一跳才怪哩。当我明白小沈伟是在心灵深处和身体的某一部位向我表示着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温暖和甜甜的蜜意。但我没有向小沈伟表示什么,仍然愣在那里看着他离去。这一切都让洗过手后站在仓库门边用护肤脂揩手的柴大姐看在了眼里。
  柴大姐是个很工于心计的女人,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后并不露声色。她在小沈伟离去的那一当儿,冲着门外,冲着服务台处叫了起来。她叫道:董芳芳,董芳芳,茂福炉到了,我们欠XX公司一只茂福炉可以还他们了。知道了,我把它打成单子,让狗熊下班后给XX公司送过去。董芳芳在服务台那边答过来。不一会儿狗熊便在服务台处拿了单子,到仓库里来,提了茂福炉走了。
  狗熊提着茂福炉走后,我发现地上还有一只用透明尼龙袋包着的一支金属软管 和四只黄色金属的喷嘴。我便拎了尼龙袋冲着狗熊的背影叫道:熊师付,熊师付,你还有东西剩下来没带走呢!狗熊姓熊,叫熊勇士,只因他长得膀阔腰圆,像只狗熊,公司里的人都叫他狗熊。柴大姐一听我在叫狗熊,劈手夺下我手中的尼龙袋说,叫什么叫,这茂福炉是上回有客户来,我们公司里没货向XX公司借的,他们借给我们时也没有附件,这会儿我们还他们也不能把附件给他们。狗熊大约是走远了,没听见我的叫声,没回过来。柴大姐夺走我手中的尼龙袋后,在我转身稍不留神的当口,她手上那只尼龙袋便像变戏法似的不翼而飞了。我知道她把这茂福炉的附件又不知藏到那个旮旯里去了,便在心里暗暗发笑。


   
  我在日光灯光明亮的仓库里,在乳白色货架旁走来走去,期期艾艾地在心里面等待和期盼着什么呢?我自己心中也不明白。     
  那天凑着仓库里打包和发货空闲下来的时候,我看了有关茂福炉方面的资料,知道了那两样茂福炉的附件是电炉丝和小合金喷嘴。我就一边调整货物,一边从仓库最里面的一只货架上开始找起,我要把柴大姐藏在仓库深处的东西找出来。柴大姐在仓库门口办公桌上的电脑里做账,她说,丛大姐,你在干嘛呢?我说,我在理货。她说,你一边理货,趁机也好把货架上面的灰尘揩揩干净。我说,知道了。我拿着一块毛巾,像篦头发似的逐一地揩着货架上的灰尘,一边仔细地查找那只放有茂福炉附件的尼龙袋子。终于,在倒数第二只货架最上面一档最边儿的一个角上,我看见了那只尼龙袋了。我从货架上拿下那只尼龙袋抖开来,朝里看了看果然是这两样附件,便在心里暗暗地窃笑了一回后,不露声色地把它悄悄地挪动了一个位置。
  我还期期艾艾地在心里面等待和期盼着什么呢。
  元旦过去了很多日子,年检年审该已经结束了吧,大约是老板娘他们在背底里做了什么手脚,工商和药检部门始终没在春天公司的仓库里露面,这也是老板娘在私下经营这些三无产品和走私产品肆无忌惮,脸不改色心不跳和胸有成竹的所以然了。
  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后,稍纵即失,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仓库里货物调整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
  那天早上,我正在仓库中间的货架上整理货物,那个戴眼镜的毛新办公室主任走了进来。我趁机向他提了建议。我说,毛新主任,货物调整已快差不多了,你电脑是不是按照仓库里的实物排列来编程的。我说,臂如说,仓库里的货架编成ABC,A架是机械类,B架是材料类等等,电脑程序也是这么编排,那样单子打出来,什么东西在A架上,什么东西在B架上,一看就明白,根本不存在着发货发不出这种事情。
  我知道这个才29岁的大学生,根本没有仓库管理的实践经验,一碰到实际问题,他就会显得茫然无知,但他不信任我,他信柴大姐的,无论我的理由有多么正确,他就是信不过我,最后还是要去征得柴大姐的同意的。柴大姐才不要那样简单明了的管理方法,像这样简单明了的管理方法,谁进了仓库都会发货,那她柴丽珍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呢!仓库里货物归位的调整,最后是在不了了之中无声无息地结束的。我嘛也无所谓,反正日常发货我已经能应付自如了。    
  星期六是公司里向外发货的日子,是董芳芳整我的日子,是我大量打包的日子。那个星期六是个下雨天。我一到仓库后,就换上工作衣,到下面去打包了。通常我是要打一个上午的包,打得浑身出汗,脱下外衣,才能把这一个星期往外发运的货打完包。可是在那个下雨天的星期六,要往外发运的货特别多,又没有合适的纸板盒,我一直打到中午12点钟,还没有把要该打包的东西打完包。狗熊和老牛吃了午饭后,下来催我要装货了。我急了,脱下外衣,把那件紫罗兰弹力絮棉外衣挂在那辆蓝色的铲车手柄上,油头汗出地加紧打包。
  小沈伟就是在我加紧打包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的。
  小沈伟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我打包。我偶一抬头发现了他,吓了一跳。我以为他要怪罪于我,狗熊和老牛俩条膀阔腰圆的汉子也等着看我的笑话。我可怜兮兮地对小沈伟说,你们走吧,你们这么看着我,我心里感到紧张,动作会更慢的,你们到上面去等我,打完了包我会去叫你们下来的。
  小沈伟一声不响,俯下身来就往纸板盒子里装材料,然后又盖上纸板盒子,然后箍上包装带,然后用打包机拉紧打包带。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很熟练,也很快。看样子他干这行也是老手了。他一边打着包,一边像个大人对小孩子说话那样对我说,你只要在上面盖上一层薄薄的纸板就可以了,盖得厚,不但浪费纸盒子,份量又重,浪费托运费,而且还拖慢了时光。他看了我一下,又继续说,这些柴丽珍大约不同你说,你不晓得的噢。我不响。我在心里说,这些都是柴大姐叫我这么做的,她说纸板盖得薄,货装到半路上,纸箱破了,货要掉出来的。但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
  小沈伟一边打着包,一边絮絮叨叨地对我教导着什么。小沈伟在我的身边打包,离我很近,我甚至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在闻到小沈伟身上淡淡烟味的一刹那间,我愣住了。我从没有看见过小沈伟抽烟,他的身上怎么会有烟味呢?后来的日子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小沈伟,发现小沈伟真的抽烟,他只在和客户谈生意的时候,偶尔抽上那么一二支烟。这天下来打包之前,他肯定刚刚和客户谈过生意,抽了烟,所以他身上就有淡淡的烟味。我呆呆地站着看小沈伟打包,我感觉到小沈伟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像在平静的海面上,微微地吹过来一阵和煦温暖的春风,这阵和煦温暖春风轻轻地在我的心中涌起了浪花,渐渐地形成了滚滚波涛。也就是说,我对小沈伟的感激和爱,此时此刻已在我的心中涌起了滚滚波涛。我努力地抑制着内心的情感,我朝旁边站着狗熊和老牛俩位膀阔腰圆的彪形大汉看看,我想他们可以不帮助我打包,他们怎么也可以不帮助小沈伟打包呢?小沈伟毕竟是这里的领导啊!
  其实事情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小沈伟替我打包,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喜欢那样干,他喜欢讨我的好,喜欢讨我对他的感激
  这天一个早上,那个戴眼镜的叫来明的业务员一早就到仓库里来提货。这批货马上就要送走的,因此柴大姐就和我俩人一起分头给他发货。发完货,把货打成两个包,放到仓库门口的时候,我就看见小沈伟一边用手机在与人通话,一边走了过来。柴大姐说,桑塔纳轿车在下面等着。春天公司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有时做交通车,但大部分是用来送货的。这辆桑塔纳轿车,基本上是小沈伟在驾驶。柴大姐说,我和你把这包货抬下去,还有一包货让来明搬下去。那家XX县人民医院的业务是来明的,让来明搬货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我对站一边的来明说,来明,后面的这包货归你搬下去。
  就在来明弯下腰去搬地上的那包货时,小沈伟刚好与人通好电话,便关了手机,急急忙忙地说,来明你等等,你把货放在那里,我来搬。来明放下了手里的货,莫明其妙地看着小沈伟。小沈伟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后,便搬起了地上的那包货,搬着本不该是他搬的货,跟在我和柴大姐后面一起走了下去。不用说,小沈伟喜欢和我在一起,哪里有我在干活的地方,那里就能看见小沈伟这个人,那些日子小沈伟差不多快要和我形影不离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小沈伟和我不同寻常的关系,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董芳芳当然不会不知道小沈伟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她和小沈伟吵架,一气之下还去了乡下老家。去了以后又回来了。回来后她不再同小沈伟吵架,而是把痛苦埋在心里,暗中加紧同柴大姐串连在一起算计我。我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拒绝不了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我即拒绝不了小沈伟对我的爱,那就让我在小沈伟的爱情中万劫不复,那就让我在小沈伟的爱情中凤凰槃涅,堕落和毁灭吧!  
                    
            八
   
  我时常想起邓丽君在一首歌中绵绵地唱着:我衷心地谢谢你使我忘掉烦恼和忧愁,如果没有你给我爱的滋润,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在与小沈伟相爱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经忘记我在生活中所遭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我甚至忘记了潜伏在我身边的危险。在那些日子里,我感觉到我的生活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小沈伟的老婆已经不再把所有要打包的单子集中在星期五下午打了,她把所有要打包的单子集中在星期五打,无疑加速了我和小沈伟之间的爱情,她当然不会再干那种傻事了。柴大姐也不再玩把仓库里的货物东挪西藏的把戏了。她不玩这种东挪西藏的把戏,不是她不想用这种把戏撵我走,也不是因为小沈伟处处地方护着我,也许小沈伟越是处处地方护着我,柴大姐就越是要想办法撵我走,有朝一日,春天公司里的生意冷淡下来要裁人,而我有了小沈伟的保护,要裁的人恐怕不是我,而是她柴丽珍,她能对我掉以轻心吗。她是小沈伟老婆的拜把子姐妹,是小沈伟老婆安在仓库里的一双眼睛,是小沈伟老婆安在仓库里的一只鹰犬,随时随刻都在注视着我和小沈伟之间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柴大姐她是把自己给整治住了。
  春节过后的一个多月日子里,公司里的业务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这天早上我正伏在服务台上,与蓝晓梅交代下午要打包的运单,就见柴大姐绷着一张脸,匆匆地走进走出,不知在忙着什么。蓝晓梅悄悄地提醒我说,你瞧瞧,你们仓库里的那位不知在忙什么。我回头朝柴大姐看了一眼说,她需要我知道她在忙什么吗?她是万能的,若是让我知道了她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这不是让她很丢脸吗?为了不损伤她的自尊心,我才不会去讨这种没趣哩。正说话间,就见业务员老牛拿着一张单子向仓库里钻。业务员有事喜欢找柴大姐而不喜欢找我,原因当然不言而喻,柴大姐比我熟悉仓库里的货物。可是老牛走进仓库不久后,又匆匆地出来,把单子交到我的手上。他说,丛大姐,柴大姐没空,让你发一下货。我说好嘛。我接了单子就往里走,我还是不明白柴大姐在忙什么。
  我在给老牛发货的当口,就见柴大姐走在货架与货架之间,东张西望,期期艾艾地仿佛在找着什么。忙了一个上午,我已经把老牛要的货都发完了,在仓库门口的一小块空地上打包,柴大姐还在货架与货架之间找着什么。我听见柴大姐一边找东西,一边自言自语地在说,东西藏来藏去,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原来是XX公司的茂福炉有了销路,但缺少附件,正在向春天公司要货。柴大姐这会儿是在找附件。柴大姐找了一天没找到,直到第二天下午还在找,XX公司那边急着要货,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过来催,打一次电话过来,董芳芳就向柴大姐催一次要,柴大姐像疯了一样地在仓库里急得团团转。我把要发的货物送走后,回到仓库里来,柴大姐就一头撞在了我的身上。我说干嘛呢,这么着急。柴大姐说,电炉丝和小合金喷嘴找不到了。我这才记起了那只放有茂福炉附件塑料袋,便提醒柴大姐说,你到最后一只货架上去看看。柴大姐走到仓库里面最后的一只货架上,终于找到了那只放有茂福炉附件的塑料袋,她像立了头功似的,拎着这只塑料袋,大声地笑着,冲服务台走去,到小沈伟老婆这里报功去了。有了这次教训后,柴大姐再也不敢轻易地把仓库里的货物东挪西藏了。
  从表面上看,柴大姐似乎已经不再难为我了,我似乎也已经在春天公司里,在仓库站住脚了。其实不然,柴大姐只是像面对着一只完好无损的鸡蛋而已,一时无法找到下蛆的缝,也就是说柴大姐一时无法找到对我下手的机会。不久,机会如期而至,其实机会就像莫须有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机会处处垂手可得。
    如今社会上的生意竞争非常激烈,春天公司也是面临着一个高手如云竞争激烈的市场。春天公司的那辆乳白色的依维克汽车便成了上山下乡送货上门的流动售货车。每次依维克车从乡下售货回来,公司里都要对卖剩回来的商品和货物盘点一次,这种货物盘点其实就是对实物进行监督。对流动售货车实物监督的任务便就落在了仓库里。那天当柴大姐从老板那里领了任务回来,回到仓库里便就气呼呼地同我说,仓库里就俩个人,要做那么多的事,当我们是牛啊!
  我不信耶苏,甚至不知道耶苏是为何物,但我却始终把事情往善良的地方去想。柴大姐气呼呼地对我说了以后,我就想仓库里俩个人在一起工作,总要互相关心才好。于是我说,仓库本身就是实物管理的一个部门,实物管理部门怎么可以监督实物呢?实物监督的职能部门是财务,应该让财务部门去盘点才对。说这句话原本不过是帮柴大姐解解气而已,其实私人单位里有什么职能部门不职能部门,我这么一说显然是得罪了财务,我就很心虚地说了一句,呀,这个话可千万别让财务知道,知道了我就得罪他们了。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了柴大姐。只见柴大姐顿时喜形于色,稍后,在我忙于发货的时候,她就急匆匆地像鬼魂一样地飘出了仓库。她走路总是那样又轻又急,又整天穿了一身黑色衣服,她在我眼里走出去的样子就好像鬼魂飘出去一样。第二天,我就没头没脑地遭到了由财务室那个又黑又瘦戴着眼镜的老女人会计发起的,全体女人的讽刺,挖苦,谩骂。市场经济,财务吃香,这个老女人会计,仗着老板娘对她的宠信,完全有号召力发动公司里的女人对我进行谩骂围攻,这种谩骂围攻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下班后,在我骑上我的那辆浅蓝色的22寸小型自行车时,还有人在马路上从背后朝我射来风刀霜剑一样谩骂声。回到家,我又一次地流下了眼泪。同时,我也明白了我前面的那个仓库保管员为什么会流着眼泪离开春天公司的。至此,我的自尊心大受损伤,我原先那种又是党员,又是车间主任,又是劳动模范的良好自我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我已经有了一种样样不如人的自卑感,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产生了简直连人也不是了的感觉。
  我有便秘的毛病,通常我不在外面拉大便,因为是拉不出来。我在家里拉大便的时候,是需要开塞露帮助的。开塞露从肛门里射进去后,在肠子里翻江倒海一会儿,痛得像生小孩子一样浑身大汗淋漓后才可完事。可是我那天却在春天公司的洗手间里拉了一次大便。那天早上起来,,我感觉到肚子里像有一股气似的鼓鼓地一个劲儿地难受。到了中午吃了饭,我就忍受不住,到洗手间里去排便。我板着脸孔,一本正经地在洗手间里行事,行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肛门挤出几颗干结坚硬的大便,我还想继续行事,洗手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我说里面有人。外面的人就停止了敲门。大便干结本来就拉不出,加上外面有人等,心里有了心理障碍,更拉不出来了。静了一会儿,我怕外面的人等着急了,便急匆匆地拉上裤子,用水冲了便池里的大便,便去开门。开门后进来的是柴大姐。柴大姐一走进来就像一条狗似的不停地嗅着洗手间里的空气说,你在拉大便。我说是的,可以吗。柴大姐说,你的大便特臭。我说,难道你拉出来的大便是香的。但我这句话没说出口来,我怕伤人,我是那种十分重脸的人,轻易不说刺伤人自尊性的话。谁知在我回到仓库里,发完一次货,走到服务台去接单子的时候,就听到了一种像风一样的窃窃私语,那是一种非常隐秘的私语,同时也是一种非常令人惊奇和兴奋的私语。我隐约听得有人在说,知道吗,丛大姐的大便很臭哩,臭不可闻。这种人怕是有病吧,没病大便怎么会那样臭呢。我想天啦,难道还有人拉出来的大便是香的!这时我就有了一种自己连人都不是的自卑和感觉了。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我只好装不知道,装糊涂,但我的心里非常的难过。我也知道传播这些奇谈怪论的始作蛹者是柴大姐,我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厉害,像刀子一样厉害,她简直就是一把刀子,我与她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在此之前,我们素昧平生,她为什么要那样害我,那样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那天早上,小沈伟从他的办公室走到我们仓库里来。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机同客户联系着业务。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流着眼泪,在我感到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艰难的那些日子里,小沈伟正在广州开广交会。十五天以后广交会结束,小沈伟才从广州回来。小沈伟回来的那天,走进仓库来对我们说,仓库里碧兰麻针头有几种型号。碧兰麻针头是牙科专用针头。那会儿,柴大姐在办公桌前的那张凳子上坐着,在电脑上查库存,我就站在她的背后看电脑上的库存数字。我见柴大姐没空,我就带着小沈伟往货架里走去找碧兰麻针头。货架与货架的通道之间只能容下一个人。我在里面,小沈伟在外面,他不走,我就被堵在里面无法走出去。我把小沈伟带到碧兰麻针头的货架跟前,就等他一边查看碧兰麻针头的型号,一边在手机里跟客户谈生意。小沈伟谈好生意后,没有立刻走出去,他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看着我。我知道他此时想干什么,可我垂下了眼帘,什么暗示也没有给他。小沈伟在等待着,他在等待着我的暗示。我们就这么面对面静静地站着。仔细想来,那个时候小沈伟完全可以动手,可他就是没有动手。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我,尊重我,所以没有我的暗示他是不会动手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我始终没有给他暗示。小沈伟最后只好恨恨地盖上了手机盖,恨恨地走出货架通道去。走到货架通道外面,他又站住了,他看着我慢慢地走出货架通道后,才离开仓库。我知道他是怕我生气,我生气起来,常常是几天几天地不去理睬他,也不朝他看一眼,这会使他又气又难受,他就像疯了一样地冲到仓库里来。他随便让我给他拿一样货,当我把货拿下来后放到他的面前时,他却一眼也不看货,就这么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一直盯到我开口跟他说话为止。通常我和他赌气,他都是以这种方式与我和解的。
  在一首流行歌里唱着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时候,当两情相悦的情感积累到一定的时候,就需要渲泄和发泄。小沈伟和我之间的爱已经发展到需要渲泄的地步,也就是说已经有了性的要求了。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身上的寒衣也随着热起来的天气,一件一件地在往下脱,到了穿一件薄薄衬衣的春夏交际的日子里,我那优美柔软的特女性化的体形,完完全全地裸露在了小沈伟的视野里。小沈伟对我那柔软优美的身体有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渴望和冲动,无论是在仓库里面,还是在大厅里大庭广众之下,小沈伟都不避嫌疑对我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态度。有一回中午,吃过饭,稍事休息过后,驾驶员狗熊便在大厅里大声嚷嚷地要到下面的仓库里去提货。他在外面嚷道,你们仓库里俩位谁到下面去。我便在仓库里回应道,我去,我去。下面都是笨重的货物,我若不抢着去干,柴大姐的骂骂咧咧够我好几天受的,所以我要抢着去。
  就在我弯下腰,拉开抽屉,拿出下面仓库的钥匙时,小沈伟突然在他的办公室里嚷嚷了起来,他说,等等,等等,有张纸条,丛大姐请你带带下去,给下面等在那里的客户。小沈伟嚷完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小沈伟的动作一向是很快,很敏捷的那种。在我刚刚直起腰来时,小沈伟就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由于他动作快捷迅猛,他整个人已经快要冲到我身上了,而我的身后是一张放在办公桌前的皮椅子,没法向后退。小沈伟就这么快要和我身贴着身地站着向我交代纸条上要向客户说明的事。就在小沈伟和我这么站着说话的时候,柴大姐急匆匆地像鬼魂一样地飘出了仓库。也怪我大意,那会儿,我正被爱情的幸福冲昏了头脑,没意识到柴大姐像鬼魂一样地飘出仓库去对我的危险性。
  我知道,小沈伟喜欢和我贴得这么近说话。说实话,从我的内心深处来讲,我也是无法抗拒小沈伟对我这种过分亲昵的态度的,在我的面前也只有一条路好走,只有一种选择:我该选择什么,走什么路呢。

                  
                                       九                                                        
     
  春夏交际是一个桃红柳绿的季节,我站在春天公司那个四周围都装着大玻璃窗的明亮的走廊上,隔着玻璃窗看着第一幢楼与第二幢楼通道之间的那条宽宽的绿化带。早上八九点钟的鲜红的太阳被大楼挡着,还没有照到这一片绿色上,绿色在没有太阳的天光下,仍然闪耀出一片明媚来,可我始终觉得没有红花和其它颜色衬托的绿色,明显地有一股冷漠在直逼上来,我就感觉到了这种冷漠。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等着狗熊到下面仓库里去装石膏粉。石膏粉是牙科上用来打样的,这种粉通常是五十公斤一袋装。狗熊从走廊那头那一扇并不大的居家室一般的春天公司的门中走出去的时候,向我呼了一声,我下去了。我回过头去答应一声说,噢,我从后门马上就下来了。
  等我从仓库后门走到第二幢楼下面的仓库门前时,狗熊的那辆乳白色重庆长安面包车早已停在那里了,汽车终究是要比人走路快的。我打开仓库门打亮日光灯,狗熊打开面包车的后门,我俩一起从放在仓库旮旯里的一堆石膏粉中抽出一袋来,一起合力把那袋石膏粉往面包车肚里抬。石膏粉是装在编织得很紧密的尼龙袋里,但还是有些渗漏出来。渗漏出来的石膏粉粘了我一裤腿,把那袋石膏粉抬进面包车肚里后,我就低下头去拍打粘在裤腿上面的石膏粉。这时我就听狗熊在我头顶说,马屁嘛不要拍,私人单位里拍了马屁还是要做的,拿自己的身体去拍马屁更是划不来。
  我愣住了,看看旁边并没有别的人,便惊疑地问狗熊,你在说我吗?狗熊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说你又在说谁,别以为仓库里做的事别人不知道。我说,我仓库里做了什么事了。狗熊还没听我说完,便爬上驾驶室,发动汽车发动机,呼地一下将面包车开走了。我呆呆地望着面包车屁股后面冒出来的那股绝尘而去的青烟想着,我在仓库里究竟做了什么事,是指小沈伟快要贴支我身上和我说话的那件事吗,可我们没有紧巾在一起的,我们还有衣服穿在身上,没有肌肤之亲的。仔细想起来,怪不得今天早上来上班,公司里的人都对我另眼相看,原来我享受了如此殊荣的待遇,连一向同我比较热络的蓝晓梅也对我另眼相看了。我想起了那天仓库里像鬼魂一样飘出去的柴大姐,在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描绘中,绯闻像风像雾像瘟疫一样地遍布了整个春天公司。感谢她对我的抬举,我一夜之间便在她传播的绯闻中爆红,一夜之间便成了春天公司里的一位红人名人,如今明星也在闹绯闻,我一个打工的女人打打工也闹出了一身的绯闻。我想说,我是清白的,我连一根汗毛都是清白的,可是这个话,向谁说去,向小沈伟去说吗,这样欲盖弥障,还不如不说,我也不会去说,我同他毕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向别人去说吗,有人会相信我吗?
  我欲哭无泪。
  可以想象得出来,小沈伟的老婆肯定是第一个知道和听到这种绯闻的人,因为柴大姐本来就是她安在仓库里的眼睛和鹰犬,随时随刻都在向她汇报着我和小沈伟之间的行动。她知道了这种绯闻后,会是怎样一种心情的,伤心,悲愤,仇恨,百感交集,五味交杂。老板娘知道这个绯闻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她的妯娌所遇到的,所面临的,不会不是她今后所遇到和所面临的,难保她的老公,小沈伟的孪生兄弟沈大伟有一天喜欢上了爱上了像我这样的女人,她将是何以面对。小沈伟很快地被他的家庭监控起来,不能走进仓库里来一步。第二天下午,在我刚刚完全熟悉了仓库里货物的时候,便被通知回家去休息了。柴大姐经过半年多来的斗争,心血终算没有白费。我从到货登记簿上看了前面那个仓库保管员的签名,算了一算,正好也是半年多的时间。        
  柴大姐那会儿正在服务台旁与小沈伟的老婆董芳芳聊天。得知我要走的消息后,她故作吃惊地走了进来说,啊呀,啊呀,你怎么介快就走了呢。其实这是她早已预料和期盼并且为之奋斗中的结果。我真傻,到这时候还说,我还想与你磨合,没想到还没有合起来,我们就已经分开了。其实柴大姐心里才不愿意磨合呢,磨合这种太有文化的东西,有时不怎么适应眼下的社会。我说好了,想通点,回家休息休息也是好的。柴大姐说,还是家里坐坐好,像我这样在这里做,每月养老保险金交过,还剩五百来块钱。我说,国家规定是要交养老保险金的,你不好向老板和老板娘去提提,让他们给你交养老保险金或是加薪。柴大姐说,我才不会向他们去提喽。其实柴大姐是不敢去提的,怕提了后惹怒老板或是老板娘,被炒鱿鱼。我说你不向他们提,你一个劲儿地机关算尽往外赶人,仓库里来一个人你赶走一个人,你要让他们认为少不了你,逼他们就范,你就一定能指望他们给你交养老保险金或给你长工资吗。当然我这话是在心里说说,我说过我轻易不会去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的,况且我已如她所愿要离开春天公司了,没有必要让她在心里为这个事难过,其实她也不会难过,或许这会儿她正在心里庆祝自己的胜利,暗暗兴高采烈都来不及,我更划不来多费力气去伤害她了。
  我是个女人。
  我不是坏女人。
  可我惹了一身的绯闻,一身的腥气。     
  我玩完了。
  我将要离去,从今以后我们将成为路人,路人是什么?是路上飘过来两片擦肩而过的云,你不知我从何处飘来,又飘向何方,我不知你从何处飘来,又飘向哪里。我最后去向小沈伟告别。那会儿他正坐在靠窗口的那张大餐桌旁,与客户在谈生意。 我站在小沈伟的身边,我的心头是一片茫然和空洞,那是一种过速性的疼痛。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沈伟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那是爱,是痛,是无奈,是愧疚。你看过《风声鹤唳》这部电视剧吗?姚府的二少爷姚博斐在家庭的压力下,,出于无奈与跟他没有一丝儿感情的若男结了婚。当他和山誓海盟深深相爱着的梅姑娘在他结婚的宴会上唱堂会时,他看着梅姑娘的眼神也是一种爱,痛,无奈,愧疚。可我老觉得那个演员没有进入角色,他在看梅姑娘的那种眼神时,远没有小沈伟看我的那种眼神让人心痛,让人刻骨铭心。
  我离开了春天公司。当我感觉到痛苦的时候,我会选择离开。这种痛苦有柴大姐给我的风刀霜剑,也有小沈伟给我的爱,爱不能在一起是痛苦的。柴大姐给我的痛苦,我不会妥协,投降,我会向痛苦斗争。小沈伟给我的痛苦,我只能离开,说到底,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可也是一种理智动物。放弃也许是一种解脱。可我不想这样匆忙地离开,不想这样痛苦地离开,不想这样惹一身绯闻地离开。我仿佛站在悬崖峭壁上,在选择回转身来慢慢走下去的时候,有人在背后突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下了万丈深崖。我跌下了万丈深崖,我在万丈深崖中飘浮的时候,我的心里不是那种跌下去后粉身碎骨的死亡恐惧,而是那种比死亡恐惧更剧烈,更让人害怕的痛。那个把我推下悬崖的人是柴大姐。
  我不怨恨柴大姐,可她留在我心中的印像,请原谅我,恕我直言,真的不美好。
  一个月后,我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又向亲戚朋友东挪西借,凑足了十五万元钱,盘下了我们家附近的一家便宜坊超市。两年后,我全部收回了成本还有盈利。三年后,在我的便宜坊超市生意红红火火,越做越好越做越大的时候,我坐下来,在痛苦的回忆中,写下了此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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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2-29 18:4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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