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婶•柳树•翠翠

江苏周骏

　　水婶•柳树•翠翠
　　
　　柳树是水婶家院子里的一棵树，普普通通的一棵树。但也就是这棵树，在村庄如出一辙的低矮而拥挤的房屋群中，成了辨认水婶家的最醒目的标志。就像脸上长着显眼的黑痣或胎记的人更容易令人过目不忘一样。
　　
　　印象中，水婶长得很胖。胖胖的水婶成天像吃了蜜一样合不拢嘴，脸上不时堆起的笑容几乎将她的眼睛遮住，使别人常常担心她会不小心被坑洼不平的巷道绊倒。水婶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就是我们当地人所说的“蛮话”。操着蛮话的水婶常常给我们这帮小孩神秘感和新奇感。通常，当巷子里出现水婶臃肿的像塞满棉絮的身影时，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齐声大喊：“蛮子，蛮子，嫁给驼子。”
　　
　　水婶的水伯确实是个驼子，驼着背的水伯整天气喘吁吁，咳嗽不断，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据说是六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夜，说着外地话的水婶来水伯家里讨饭被水伯的父母收留下来，后来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成了水伯的媳妇。听祖母讲，水婶那时才二十出头，衣衫身体都很单薄，哆哆嗦嗦地在村里挨家讨饭。那时的水婶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睛大而圆，圆而有神，像汪着一潭水，那模样，要多俊有多俊，要多水灵有多水灵。祖母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拼命想象水婶那时的模样，想得头昏脑胀，也无法将现在的水婶跟那时的水婶联系起来。
　　
　　对于水婶，我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但我却是很喜欢翠翠的。翠翠是水婶的女儿，小我一岁。小我一岁的翠翠长得很清秀，唇红齿白的，长长的睫毛遮盖下的那双眼睛，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后来，我一直对大眼睛的美女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爱，与翠翠是不无关系的。因为翠翠的缘故，我去水婶家自然也就很频繁，而我更热衷的，就是约上其他伙伴，去翠翠家捉迷藏。而这时，我总是千万百计地，不放过任何机会地取得蒙翠翠眼睛的权利。我这是存着私心眼儿的，我喜欢前胸贴着翠翠后背的感觉，那种热乎乎的感觉，妙不可言。我并不是个坏小子，虽然也会为自己荒唐的举动脸热心跳，甚至在心里打自己老大几个耳括子，但我却无法克制住自己。十几年后，当我在因特网上看到“人早在娘胎里时，就存在着原始的欲望”这句话时，我才得以释怀——毕竟那时我已经十岁了。
　　
　　祖母说，翠翠是水婶年轻时活脱脱的翻版。晚上，我睡在床上时，就想象着翠翠长胖的样子，像水婶一样地，粗着嗓门说话，抽着“雪峰”牌香烟，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我躺在路旁的草垛里，将路上的草绳一拉，翠翠就像大山一样轰然倒下了。想着想着，我就控制不住地笑得肚子疼。第二天，我就将自己的昨晚想象的情形，一股脑儿地告诉了翠翠，翠翠就生气了。看着她撅得老高的小嘴，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学着电影里的镜头，偷偷地亲了她一下，还没等我从那种温润的感觉中回过神时，翠翠就一边骂着我“流氓”，一边往家跑了。我呆呆地看着翠翠的背影，有点羞愧，又有点兴奋。
　　
　　但翠翠真的不理我了，无论我怎么逗她，都不奏效。那几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翠翠不理我后的第四天，我突然想起了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柳树。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她家玩时，明扣在那棵树下撒了一泡尿，却让翠翠挨了一向温和的水婶歇斯底里的一顿揍，我们怵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翠翠显然始料未及，摸着被揍痛的屁股，吓得似乎忘了哭，两眼直直地盯着水婶。水婶扔下洗衣的棒槌，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作孽，就像祖母看到我把家里的观音菩萨石膏像打破时的情形一样。于是，我趁水婶水伯不在家时，来到翠翠家的院子里，大声说，翠翠，你再不理我，我就在你家树下撒尿。这一招还真奏效，只见她脸色煞白地从家房里冲出来，一迭连声地向我求饶。后来，每当翠翠生气时，我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
　　
　　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似乎是水婶心目中的一尊神像。据说在我和翠翠出生前，有一次，由于水伯常年身体不适，水婶就请算命先生来看风水。算命先生故作高深地将水婶家看了一遍，指指点点一番后说，其实问题的根本就出在那棵柳树上，道理很简单，院子里种棵树就是个“困”字，只要砍掉那棵树，水伯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谁知，这句话却触怒了水婶，一向性情温和的水婶满脸愠怒地将算命先生推出了家门，还没忘了骂上一句：“你这个遭枪打的，再说砍我家的树，小心别人砍你的头。”算命先生不知水婶哪来的火气，但也只得窝着一肚子火，悻悻地走了。从此，村民们都知道了水婶的这种特殊“癖好”，并渐渐地发现，水婶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出神地看着那棵柳树，那神情，跟一向笑弥佛似的水婶丝毫挂不上钩。
　　
　　六年后的秋天，也就是当翠翠十五岁时，水婶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粒米不沾，滴水不沾，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临去的那一天，在她的要求下，家人将她的病床搬到了柳树下，最后双眼直直地盯着柳树驾鹤西去。有人说，水婶娘家就有一棵柳树，她在想家呢。有人说，水婶在娘家有一个中意的对象，就姓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忘记他。甚至有人说水婶的那个对象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跟年轻时的水婶那才叫般配。
　　
　　但关于柳树的秘密，和水婶一起，被装进了棺材，埋进了黄土……
　　
　　水婶死后的第二年，水伯也撒手而去，翠翠便成了孤儿。这时的翠翠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就在这年，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中专学校，翠翠因家庭变故中断了升学，去了浙江的一家企业打工。那年春节，翠翠没回家。事实上，这个家对翠翠已没有任何意义。翠翠在信中说，只有我才是她回去的唯一的理由，但要等到我毕业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会在她家的那棵柳树下等我。
　　
　　在外地求学的那段日子里，翠翠成了我的唯一，是我遥远的牵挂。翠翠的每持来信，我都压在枕头下，稍有空闲就翻出来读，读着那一行行娟秀的字体，就像凝视着她娇俏圆润的脸庞，百看不厌，越看越想看。翠翠不仅仅会来信嘘寒问暖，针线细密、花饰悦目的线衣、围巾、手套，伴随我度过了那个难耐的北方寒冬。一次，翠翠给我寄来了一张新拍的相片。相片的翠翠俨然一位古典美女，她一身白底红花的旗袍，将身材衬托得越发高挑袅娜，一双潭水般明澈的双眸深情款款，白皙俏丽的面庞青春洋溢。室友们无不被翠翠曼妙的身段和清秀脱俗的脸庞所倾倒，在大呼小叫中相互传阅，却完全忽视了翠翠背倚的那棵柳树，那棵让我幸福得心尖打颤的树。

　　但这种幸福感却未能持续多久，记不清是从哪一封信开始，我发现了翠翠与自己的距离。我极力说服自己，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失望，但失望像弹簧，每按下一次，便有一次强势的反弹。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挺憋屈，每次热情洋溢地向她描述校园生活和炫耀新学到的知识，得到的却是翠翠冷冷的回应。我每次写信似乎总有疏忽，不经意地就换来她不满的指责和情绪低落的哀叹。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优越感在作祟，却开始害怕给她写信，也害怕收到她的来信，给她写信和回信成了我最沉重的负担和压力。

　　也许，正是为了缓解这种压力，我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了一位女同学。翠翠似乎一下子成了遥远的记忆，对于翠翠热情洋溢的来信，我只是偷偷地拿到洗手间里，匆匆地看完后，便随手扔进水池里。后来，翠翠似乎有所察觉，来信渐渐少了，她在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开始相信关于她母亲的传闻，关于柳树和爱情的传闻。等我带着失恋的累累伤痕，带着对翠翠无尽的内疚和思念毕业回家，来到她家的那棵柳树下时，翠翠已嫁在了南方那座城市，从此杳如黄鹤。

　　几年后，我的一位浙江文友打来电话，给我讲了一段关于一位年轻女人的故事。故事说的是他们那一带的一位年轻的少妇，患了白血病，临死前，她要求将她葬在一棵柳树下，据说这里面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少妇的女儿才五岁，长得很是清秀，活脱脱少妇的翻版，长长的睫毛遮盖下的那双眼睛，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我的心条件反射地开始痉挛……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江苏周骏 于 2011-5-10 22:08 编辑 ]

烟雨飘过

悲剧在轮回。世道真有这么惨么？世事难料啊。

山野农夫

小说不错！人与物，人与景揉为一起。你的文笔也漂亮。
http://www.iweihai.cn/club/user/script/forum/view.asp?article_id=2567019&board_id=97
但此篇不是首发。
欢迎赐稿！

曾经沧海

欢迎新朋友。

邱天

新朋友必须得先学会按照中财论坛排版啊！

刘满园

请排好版哦

雪里红

文笔不错，语言精彩，欢迎常来。

邱天

不见楼主来，丢下作品就不管了？

天下为公

拜读了

袅袅

小说不错，文笔很好。读着有点吃力。

天下为公

按照论坛规定，重新排版了一下

江苏周骏

谢谢各位高手指导！拙作让各位见笑了！！！

江苏周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1-5-10 06:59 发表
不见楼主来，丢下作品就不管了？

没有啊，这几天有点俗务缠身呢！！！谢谢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