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只青蛙的苦乐年华

下里巴人

　　呱呱呱，呱呱呱，我是一只大青蛙
　　跳到东，跳到西，哪里才能找到她

　　当我还是一只蝌蚪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一只青蛙。

　　成为青蛙这个事实几乎是注定的，事实上，当我的恐龙妈妈和青蛙爸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事实就已经注定了。当我的恐龙姐姐和青蛙哥哥出生的时候，这个事实已经被反复验证。但是，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妈还是很悲痛：“天啊，又是这么丑的……”结果是，我未来的恐龙妹妹和青蛙弟弟得以幸免于难，不曾降临到这个坚硬而冷漠的世界中来。

　　不管什么动物，其幼崽似乎都很可爱，小猫小狗不必说，连小老虎小狮子小豹子小犀牛小恐龙似乎都比乃父乃母可爱得多，青蛙自然也不例外。

　　当我还是一只蝌蚪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发觉我可悲的前景。当然，主要因为那时候的男孩子都是萝卜头女孩子都是丑小鸭，所以我的蝌蚪生涯似乎还比较平静。尤其我还是一只聪明好学的蝌蚪，居然当上了班长，胸前飘着鲜艳的红领巾，胳膊上三道杠，每天站在无数青涩的小萝卜头丑小鸭的队列前面，把五星红旗拉上拉下。

　　当我把大堆的奖状抱回家的时候，我的恐龙妈妈总是忧喜掺半的摸摸我的大脑袋，再看看我原形毕露的青蛙哥哥和恐龙姐姐，叹口气。

　　那时候我可怜的青蛙哥哥已经长出了四条腿，尾巴都褪掉了，一脸的疙疙瘩瘩。恐龙姐姐已经把头发剪得象个男孩，活象青蛙哥哥的孪生弟弟。

　　只有我，还是一只稚气未脱的蝌蚪，在池塘里快快活活游来游去，浑不知离长大成青蛙的时刻已经指日可待了。

　　上中学大概就是灾难的开始了。

　　我自然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那里有无数优秀的萝卜头和丑小鸭。然而，当他们慢慢开始变成白马王子和白天鹅公主的时候，我却慢慢变成了我的青蛙王子，而且是即使被公主吻到也不会变成王子的那种。

　　我的学习照例很好，我依然是班长，站在队列前面升国旗的依然是我。直到有一次，有外宾要来参观我们学校，老师让另一个男生升旗。后来外宾很满意的走了，可老师忘记了把我换回来，也没人提醒她。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又矮又丑，会影响学校形象，但我宁愿相信只是因为那个男生又高又帅罢了。

　　我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大部分都是青蛙，只是青涩程度不一而已。世界上只有两种青蛙，一种是成绩很好的青蛙，一种是成绩很差的青蛙，我在中学一直是前一种，上大学以后就成了后一种。

　　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只青蛙，而且是后一种。可他喜欢上了我们的班花，一只漂亮而骄傲的小天鹅。小天鹅成绩太差，中考的时候，他抄了我的卷子给她看，结果被发现了。他没有供出我也没有供出她，结果是，他没有考上高中，她上了中专，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高中。

　　去年回家，同学会上，我见到了小天鹅，我告诉她，当年某某很喜欢你呢！她说，谁啊，不记得了。我说你怎么不记得了，就是当年中考的时候给你抄答案的那个啊！她说，噢，想起来了！凭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后来我再没参加同学会。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癞蛤蟆总是妄想吃到天鹅肉呢？想必癞蛤蟆哥哥身边一定也有很多温柔能干的癞蛤蟆妹妹，而且天鹅肉未必适合癞蛤蟆的胃口，说不定还会消化不良闹肚子。

　　事实上，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没听说过有几只，倒是想吃天鹅肉反被天鹅啄瞎了眼睛的似乎多一些。

　　可当癞蛤蟆见到天鹅的时候，天大的理由也忘记了，何况是一只两只不值钱的眼珠。

　　这件事情直到我上大学后才慢慢开始明白。癞蛤蟆如果不想吃天鹅肉，那就永远只是一只平庸的癞蛤蟆。当了癞蛤蟆已经够不幸了，何况是平庸的癞蛤蟆？这种绝望的平庸会使人发疯。可一直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即使失败了也失败得壮烈，纵然这壮烈也很庸俗。

　　我上大学后的池塘据说是中国最高级的池塘，无数的王子骑着白马黑马在池塘里恣意驰骋，无数的天鹅批着羽衣在池塘上空优雅的回旋着，也有无数的青蛙一边在马蹄下小心翼翼躲躲闪闪，一边战战兢兢仰首望天，一个不小心就被熙熙攘攘的恐龙撞个半死。

　　我的成绩开始直线下降，一直降到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地步。我在这个池塘里越陷越深，懒得自拔。自行车丢了第十一辆，饭盒也摔出了第九个包的时候，我终于蜕变为癞蛤蟆，一只最最平庸的癞蛤蟆。

　　直到那天，我见到那只天鹅。

　　我见过很多天鹅，白天鹅黑天鹅胖天鹅瘦天鹅大天鹅小天鹅不黑不白天鹅不胖不瘦天鹅不大不小天鹅。可我没见过这样的天鹅。

　　这样的天鹅大概世间只有一只，一千年才降临一次凡间，而世间所有的癞蛤蟆都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眼珠送给她啄。当然，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或许在其他癞蛤蟆眼里，她不过是天鹅群中的一只罢了，可对于我，她就是世间唯一的天鹅。

　　她是法语系的系花，我开始苦修法语，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对她学习的语言一窍不通。我常常在课堂上看到她，她总是坐在前面，落落大方，认真的听讲记笔记。我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远远看着她优雅的脖颈和圆润的肩，同样优雅而圆润的法语在空气中飘荡，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已别无所求。

　　我开始明白癞蛤蟆为什么会爱上天鹅，我开始明白大话西游里那句经典台词：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

　　我开始努力学习我的化学，因为我不希望做一只不够优秀的癞蛤蟆，虽然我知道再优秀的癞蛤蟆也不过是癞蛤蟆，虽然我知道再优秀的癞蛤蟆爱上天鹅，也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苦恋。但我还是固执的希望，爱上她的这只癞蛤蟆是一只优秀的癞蛤蟆。很抱歉，我再努力也不能变成白马王子，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开始去法语系旁听，因为我已经是一只懂法语的青蛙了。

　　她很乖，很少缺课，而且每次都很认真的听讲，做笔记。教室里一半的男生都在看她，可她依然那么优雅自如。连老师也似乎只对她一个人微笑，对她一个人说着柔和优雅的法语。

　　她住在35楼，每天晚上，我总要在35楼前的紫藤花棚下静静的坐上一会，抽上两支烟。她们宿舍的窗帘是自己买的，不是学校统一发的那种难看的绿色窗帘，而是天蓝色的，上面有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

　　自从发现她住在35楼后，我从来没有去过别的食堂吃饭。因为从我住的楼到学一，总是可以经过她的窗前。我见到那里摆着一盆仙人掌，一盆吊兰。有时候，我会见到那天蓝色的窗帘拉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窗前，提着喷水壶给花浇水。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那么优雅从容。于是我猛吸一口烟，让热腾腾的烟雾填满我突然空虚的心。

　　我的成绩开始慢慢爬升，第十二辆自行车也奇迹般的从未丢过。那个破破烂烂的饭盒也一直好好的呆在学一。

　　35楼前的紫藤花开了，一串一串垂下来，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对面的窗台上，仙人掌依然苍翠着，吊兰也鼓起小小的花苞。我的烟瘾一直保留在两支的水平。其实我没有烟瘾，令我沉迷的，不是香烟，而是那两支烟的时间里，一只青蛙所能体会到的，平静而寂寞的等待。令人心酸的幸福和悲伤。

　　再优秀的青蛙也是青蛙，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忘记。

　　法语课堂上开始骚动，大家在窃窃私语。她的生日快到了，所有人都在精心准备礼物，我呢？

　　
　　当我苦思冥想的时候，我才悲哀的发现自己是一只缺乏灵感的青蛙。我找不到合适的礼物送她，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礼物都那么庸俗，而我最希望送她的，估计她也不会接受。

　　最终，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九十九朵红玫瑰。花店的小姐热情的笑着，因为有钱的青蛙便是最好的顾客。不写张卡片？她殷勤的问我。接过卡片，我踌躇了一下，随手写上了一首诗。

　　我没有署名。

　　我终究是一直平庸的青蛙，对于世间独一无二的她，也只能送出如此庸俗的礼物。

　　我是如此怯懦，甚至连亲自把花送给她的勇气也没有。因此，我托花店的人替我送去。他们保证一定送到。

　　她生日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紫藤花架下，抽完了一整包烟。

　　她们宿舍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估计是出去庆祝了。窗帘静静的垂着，仙人掌依然苍翠，吊兰也开了花。往来的行人个个匆匆，没有人停下来看我一眼，更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在一只青蛙的心里，究竟藏着多么炽热的情感，又究竟升腾起了什么样的奢望。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形，那涨满胸腔的酸涩的柔情和近乎绝望的希望。紫藤花的香气缭绕在鼻端，一支又一支香烟在我唇边化为灰烬，袅袅的烟雾慢慢升上去，升上去，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

　　从那天开始，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去学一吃饭，因为饭卡里没钱。我躲在宿舍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我依然去上法语课，可课堂上再见不到她的身影。她不在，教室里的人顿时少了一半，连老师也无精打采。

　　据说她谈恋爱了。

　　据说她和中文系的一个才子成了一对，据说那个才子很帅气，据说还很有才气。据说他追求了她很久很久，可她一直没有答应。据说，前不久，她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九十九朵玫瑰，还附了一首诗。据说那首诗终于打动了她。据说她和他很登对，很幸福，很甜蜜。一对璧人。

　　据说，一只青蛙从此不去学一吃饭。
　　据说，一只青蛙从此不再在35楼前的紫藤花架下抽烟。

　　可谁会在乎一只青蛙的命运呢？人们只对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津津乐道，在他们眼里，一只癞蛤蟆的伤痛不过是搞笑和讽刺罢了。

　　紫藤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银杏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我终于不再追问癞蛤蟆为什么爱上天鹅，甚至大话西游里的经典台词也不再重温。再经典的台词也会被人看穿，可是沉默不会被人看穿，至少你不能。

　　我逐渐领悟到原来这世界就是一个大池塘，任何地方都跟其他地方差不多，任何青蛙都和其他青蛙差不多，任何天鹅都跟其他天鹅差不多。

　　我的恐龙姐姐和青蛙哥哥都已经结了婚，生下了几个可爱的小恐龙小蝌蚪。我的恐龙妈妈和青蛙爸爸依然吵吵闹闹，日子过得挺自在滋润。我不掩饰我是一只青蛙的事实。事实上，我就是一只青蛙，可我也知道自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只青蛙。青蛙和青蛙其实还是不同的，正如童话和现实总是不同。

　　小王子爱上了一朵玫瑰，那朵玫瑰便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一朵。小王子驯服了狐狸，狐狸从此喜欢看那金黄的麦浪。其实玫瑰还是原来玫瑰，狐狸还是原来的狐狸，麦浪还是原来的麦浪，可某件神秘的事情发生了。只有一种力量能改变这个世界，那就是爱。

　　我是一只青蛙，我在等待我的公主。不管她是恐龙还是天鹅，我知道，她会是我的公主，我也将是她的王子，她的独一无二的青蛙王子。

　　呱呱呱，呱呱呱，我是一只大青蛙。
　　跳到西，跳到东，我在寻找我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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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风

款款深意凭君诉，涩涩柔情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