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2351|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我笑我无所谓(中部)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4-3-12 22: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陈川


中部





5

  那辆押解我的车缓缓地驶过了街道。并不是他们不想开快,而是人太多了,他们只能保持着三多迈的速度。我开过车,所以,我能感觉得出。坐在我身边的这几个人面无表情,他们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盯着我,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我是谁?我是王赶生,是鸣泉市公安局的刑侦副队长,是一个优秀的警察,他们害怕我逃亡害怕我越车。其实,我是一个优秀的警察又有什么用,现在,我是一个重大嫌疑犯,一个手上戴着手铐即将死去的人。再过一会,也许他们会为我戴上那个有着三十斤重的大镣,让我的身体紧紧地依俯着大地。他们又何必这样看护着我呢?

  这街道我太熟悉了,我能不熟悉吗?我是一个警察,那晚的行动就在这里,我们就是在这里扑进那个水果商贩的住宅的,结果让那个毒犯逃跑了,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失手。吴大亮就是在这里被那个水商贩砍伤的——一把西瓜刀,寒光在夜空中闪过,吴大亮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别看这城市这么繁华这么热闹,这是普通百姓眼里的一个世界。我们警察是干什么样的,我们之所以是警察就是我们要盯着这个城市的黑暗之处,盯紧了那些在没有光明的地方发生的贩毒、抢劫、强奸、杀人、放火、偷盗……从内心讲,在几年前,我对这个城市就已经充满了恐惧,可是我是警察,遇上强奸遇上杀人抢劫的,警察不上让小老百姓上?我得上,我是王赶生,是一名优秀的警察。我不知道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就在那晚的行动之后,一所大学摄影系的一名女生在大白天的消失了,消失在城北的玉案山上——是为了拍几只照片,她就这样在那片树林里消失了,像一滴水滴入一滩水中一样不见了。一个女大学生,她只有二十二岁。那晚我曾经接管了这个案子,我想就是掘地三尺我也得将她寻出来,要不,要我们这些警察干什么?可是,我还没开始行动,我就被弄进来了。
车停了下来——前面车太多人也太多,没有人知道一个叫王赶生的警察现在坐在囚车里。我知道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将我送到看守所,送到那间阴暗的小屋里。这样好啊,那间屋子是属于我的,这样,我又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哪怕睡上半个小时甚至二十分钟,直到他们再一次地提审我。

  才几个夜晚之间的事情,我的角色突然发生了变化。以前我有时也跟随着这辆车到这里提人犯,现在,我将被当作人犯送出去。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了,还是缺腿的人也能一下子升了天?我就想不明白,这世道它咋就这样呢?走到这条人民大路的尽头,车就会驶进一条偏僻的小路,在往前走就是看守所。路是小路,却显得宽敞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看守所啊,没事的人怎么会将车开到这里来呢?这是关押人渣的地方,人们又怎么会跑到这路上来散步呢,是不是?

  车门打开了,其中一个看守我知道,他努力地对我笑了说,王赶生,你下来!尽管他笑得很勉强,还是让我温暖了好一阵子——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向我这样笑过,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我的女人杜小梅的尸体一样僵硬着、阴冷着。我也对他笑了笑说,我知道到了,谢谢你。后边一个人推了我一下,他命令我:快点进去,王赶生!

  我抬起头来,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我怀疑不是我走错了路就是他们带错了地方,他们怎么能将我往这里带呢?我又笑了笑说,不对吧,这里不对啊,不是我呆的那间屋啊?刚才看我笑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脸上的笑已经消失了,他伸出两个手指在我的面前比划了几下,然后他说,王赶生,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宾馆还是旅社,你还可以挑房间是不是?我看得出他很生气。我低下了头,我问自己,我是谁?我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想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就是那个人犯,是人渣,是那个杀了我妻子的杀人犯。后面的两个人走上来,他们架起我——他们嫌我走得太慢了,我感觉到他们的手和身体都充满了力量。

  而我,还是一名警察吗?我想挣脱他们,不需要他们这样架着我,可我手上一点力量都没有,身体虚弱着。我这身体还是一名警察吗?我的手臂还能端起那只五四式手枪吗?我不再挣扎了,就由他们架着,将我带进那间陌生的屋子里面。

  王赶生,你老老实实呆着吧!

  我回过头去,门已经关上了,透过那个一寸见方的孔道,我看到了大片的阳光,早晨的阳光多么灿烂,我看到那三个看守的身影在阳光下一晃就不见了。回过神来,有几双陌生、凶狠的眼睛盯着我,像要将我看穿看透。接下来,有一个人发出了嘿嘿的笑声,然后他靠近我说,进来了?

  我说,进来了。

  他说,犯什么事?

  我说,他们认为我杀了人!

  他又嘿嘿地笑一声说,杀人,你小子有种啊!

  我说,可是我没有杀人!我说,我真的没有杀人!

  他没有再说话,轻轻地晃了晃手,走上来三个人将我围住。
屋里沉静了好一阵子。我抬起头来,我看到刚才发出笑声的那个人脸上有条刀疤,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问我:胃在哪里?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说,你说什么?

  告诉我,我的胃在哪里?他的声音显得更大了甚至有些粗暴。
我指了指我的肚腹,就是胃所在的地方,我说,在这里。怎么了?
怎么了?他又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又朝着那三个人晃了晃手。我看到那三个人像三条疯狂的狼狗一样向我扑上来,六只拳头向棒锤一样砸在我的胃上。我只感觉到一种晕眩就倒在了地上。

  等我有了一些知觉,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对我说,记住了,以后在这样的地方要是再有人问你胃在哪里,你就指着你的屁股告诉他,在这里!然后我听到他们四个人都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得很开心很快乐的那种。

  我是在一阵剧痛中彻底地苏醒过来的。我口太干了,特想喝水,爬到那个一寸见方的孔子边,我使劲地拍打着那铁门,我对那个看守说,我想喝水!他走过来对我说,你老老实实呆着吧,王赶生!然后就不理我了。

  我的身后又传来了那爽朗的笑声,我不明白,他们四人都被投放在这里了,还能发出这样的笑声。那个脸上带刀疤的人走过来对我说,你就是王赶生?

  我说,是。

  他转过身去,绕着那不足四五平方的屋子走了三圈然后对另外三个人说,你们想起来了吗,王赶生是谁?

  另外一个人用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他们都在想着这个叫王赶生的人究竟是谁?可是谁都没有声张。

  哦,我想起来了!脸上带疤的男人高声地说,王赶生,警察王赶生,是吗?

  我说,是的,我就是那个警察王赶生!

  另一个人走上前去轻声地对脸上带刀疤的男人说,大拐,你还记得咱们在火车站失手那次吗?我们的好多弟兄就栽在这家伙手里?

  大拐就是人犯的老大,老二就是二拐。我的心里一阵紧张,我想这回完了。可是我是警察,我是警察王赶生啊,我努力地站了起来,我想,我死也要死得像警察王赶生。我就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我感觉自己的脚立着地,头顶着天。我说,我就是警察王赶生。我没有杀人,我不是人犯,不是人渣,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将我和你们关一起?我看着他们,就像审讯时一样看着他们。我感觉得到,这气势让刚才那个咬着下唇的人怕了,他的眼睛流露出了畏惧的光芒。

  大拐抬起了手臂,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我怎么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是啊,那一次在火车站,所有弟兄都栽在你手里,你说我怎么就忘记了你。你小子现在也杀人了,也进来了,进来了好啊,进来了好啊!他连叫了几声好。然后在我面前转悠,他不停地转悠,转得我头晕,转得我目眩。突然,他的手肘在我的腰部重重地落了一来,我感觉到一阵剧痛,另外三个人又拥上来。拳头落在我的脸上鼻梁上,我试图想喊看守,于是努力地朝着那个方孔爬过去。我好像在叫喊,不是疼痛的呻吟,我王赶生就是死也不会叫出那声音——我对着那个方孔说,打人了!打人了!一张脸在那个方孔上晃动一下又不见了,方孔却使得阳光形成了光柱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一阵晕眩,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从第一个夜晚开始我希望自己不要醒来,像我的女人杜小梅那样,不醒来多好,多幸福。可是我只是昏睡,不是死人,不是死了的王赶生。我总要醒来,这一次,我醒时,我嗅到了一股臭味。那双脚就这样踩在我的脸上,鞋底上有人粪,他就这样踩着我,那三个人已经给大拐抬来了一个座位,我用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那个得意的脸。我只能看到那条伤疤。

  事实上,他一直在注视着我,见我醒来,他对我说,王赶生,醒来了?告诉你吧,在这里,叫喊是没用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对吗?我的多少弟兄都被你送到这里来,你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现在好了,你进来,进来了好啊!你看,我可以踩你,可以让你为我做任何事。只要不要你的命,我还是大拐。说到这里,我看那条刀疤又晃荡了一下,他的脚又重重在踩了我一下,我只感觉到牙根一阵疼痛。鞋底的那粪团落在我脸上的时间太长了,在大拐移动鞋子的时候滑落到地上,落在我的嘴边,黑褐色的,散发着臭味。

  过了一会儿,他将脚移开对我说,起来吧,以后咱们就是一窝子的了。

  我站了起来,怒目看着他。

  他说,你小子怎么也走上了杀人这道?你说你没杀人他们为什么将你投进来?我刚才踩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抓了我许多弟兄,而且我还知道你杀了自己的妻子,我最恨这种人了。你小子吃错了药是不是,杀自己的妻子?

  我怒目而视,我王赶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我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我只记得那双臭脚落在我脸上的情景。我的身体上突然涌上来了一股力量,我向着这个狗日的扑去,抡起拳头朝他的嘴上砸去,我感觉到他的一颗门牙已经脱落。然而另外三个人已经向我扑上来,我的身体再一次感觉到了阵阵疼痛,我昏了过去。

6


  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感到很奇异,我怎么这么快就将我的身体交给了王赶生。如果我先遇上刘志伟,我肯定会爱上刘志伟,然后将我的身体交给他,就像在黑色轿车中的那样交给他。是的,我和王赶生一直没要孩子,一个原因是我们俩一直处于这座大城市的两个边界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要告诉你——我可不想将这个秘团带到我那个阴冷的世界中去,所以,我要告诉你那就是因为刘志伟,刘志伟已经钻进了我灵魂里,我琢磨着,我们总有一天会相遇会缠绵在一起的。

  你看,我杜小梅就是有这种信念。那一次在公安系统的表彰大会上,我早早地就看到了刘志伟——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了,然而,他的出现依然使我的内心一下子骚动起来。后来,我有意识地向他靠近,一个男人他要是喜欢一个女人,你能从他的目光里感觉到的,我一走到他身边,我就感受到了这种目光。许多年了,这目光依然没有改变,它暗示着我的情感之路和他的情感之路都已经出了问题——我杜小梅和他才是应该结合在一起的。你想想,六七年时光了,我们的目光依然是这样的灼热,你说,我们在一起能不发生那事吗?

  是啊,那一天很晚了,临走时我对刘志伟说,我送送你吧。然后我就钻进了他的那辆黑色轿车,我感觉到他的车没有向梅河县城驶去,而是向着玉绵湖的长堤驶去,我们打开车窗,从湖边上传来水拍打着长堤的声响。那个夜晚太美了,月光一滩滩地散落在湖面上,我能看到刘志伟的轮廓,他还是那般的英俊。他将手轻轻地向我这边伸来,你知道,一个女人在一个自己真正爱着的男人面前,他的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我向他扑过去。我扑到了他的杯里,然后我们疯狂地接吻,在那滩月光下,在湖水的荡漾中我打开了身体——向着我爱的男人刘志伟……

  后来,我们常在一起,刘志伟跑鸣泉的时间也似乎多了起来,通常是一周一次,我们总是将约会安排得很巧妙。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刘志伟了。在他还没有将约会时间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念着,那种想念就像一根春天的藤蔓在我的灵魂里疯长着。每一次见面,我恨不得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在以后可能会做的事都全做完,我甚至怀着一种深刻的醋意没完没了地要刘志伟——我想,这样,当他回到家,他就不可能和他的那个法定女人搞在一起,他就成了我杜小梅的,是的,我就是要让这个我爱的男人完全成为我的。

  我曾经想,我的男人王赶生真傻!有时候男人就这样,男人就是不比女人。女人从来不会将比自己优秀的女友介绍给自己的男友,因为这个女友极有可能成为这个女人的情敌。王赶生不这样,他很早的时候就将我介绍给了他最好的朋友刘志伟。我杜小梅就是这样轻易地得到了刘志伟看我的那种目光。后为我们总是会在一起,就是王赶生、刘志伟和我,你说王赶生傻不傻。那时候他还不是我的男人,是我男友。有好几次,只要刘志伟不在,我就会问王赶生,我说刘志伟咋没有来?后来他预感到了事情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着,在一个夜晚,也就是在他们警校的一片树林里王赶生强行要了我。我开始并不乐意,我扭动着拒绝他,他是谁,他是王赶生,是警校擒拿格斗的冠军。他轻轻地就让我的身体不能动弹,我不乐意又怎么样,我扭动又能起什么作用,更何况,我都已经承认了是他的女友了,我也想过,总有一天,不管是王赶生还是刘志伟,一个女人的身体总是要向一个男人敞开的。就这样,我不再不乐意,我顺应着事情的发展,我抱紧了他,他也抱紧了我,他要了我,我也要了他。

  这就是王赶生的方式,他觉得这样我杜小梅就是他的女人了。那时候临近毕业只有一个多月了,王赶生已经有了留在鸣泉城的意向。做完那事的晚上,他抱紧我对我说,小梅,等我工作一定下来,我们就结婚!

  我抱紧了他,我并不是一点都不爱王赶生。从他和我有了那事之后,我觉得我杜小梅就离不开他了,我杜小梅已经是王赶生的女人了,我也觉得刘志伟会嫌弃我——一个女人怎么能有两个或者更多的男人呢?尽管我风情万种,可我不是那些夜晚在鸣泉的街道上乱飞的鸡,我是杜小梅啊,是这个警校的一枝校花,校花和冠军也配对啊,你说是不是?

  我们就这样很匆忙地结婚了。我和王赶生结婚的时候刘志伟没有来,他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也为自己的没有到来找了一个理由。我知道他在乎我,他不愿看到这伤感的一幕。我有了家,有了属于我的男人,我自以为这样我可能会将刘志伟忘记掉,可是我错了,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刘志伟就会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来,先是朦胧的,模糊的,后来竟越来越清晰了,我一闭上眼睛,老感觉到他环抱着我。我曾经认为,也许是我杜小梅太风骚了,等我的男人王赶生回到家,我没完没了的要他,就像我后来没完没了的要刘志伟一样。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削弱我内心不断滋生的欲望,每一次做完那事,我们都会平静地躺在那张金黄色的大床上,我和我的男人王赶生都像御了鞍的马儿一样平静,王赶生会很快的睡去,而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杜小梅啊杜小梅,你行啊,这不就将那个刘志伟赶走了吗?我也慢慢地像我男人王赶生一样睡去。等我醒来,那刘志伟又在我脑子里转了,他似乎还在叫我……我后来想,我也许无可救药了,总有一天,我只要一见到刘志伟,我会像疯了一般的吻他……

  你是活人,你活着。你用那件漂亮的外衣紧紧地包裹起你的欲望,活着的人的欲望在于行动。而我,杜小梅,一个死人,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只有靠这些语言出卖自己的思想——我说过,我可不想将一个这么灿烂的秘团带进那个阴冷的世界中去。因此,我得赶快说出来,我现在还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死人,呆会儿,我恐怕就会被推进那个焚尸炉,你说,你还能看到什么。

  还在刚才,那个化妆师向我走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离我而去了,他们是活人,要回到他们那个有阳光的世界中去,而我却要走向黑暗,走向那个阴冷的地方。你看,殡义馆那个四十多岁的化妆师向我走来,只是他一个人,还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就听到了他沉重的叹息,然后他的两只手不断地搓揉着。他来到我面前,隔着那道玻璃的棺柩看了看我,摇了两下头,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他掀开了那个棺盖,他说:真可惜!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然后他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他又摇了摇头,然后盖上棺盖,步履沉重地走开了。

  是的,我说过,活人的欲望被他们漂亮的外衣包裹着。这是我死后躺在这里才悟出来的。因此,你问我,杀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明白你是想问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男人王赶生?天太黑了,我真的没有看清楚。但我敢确定那人的确是一个警察,用的是一把五四式手枪,因为他将枪管顶在我左乳上的时候,我看出了枪型。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成了尸体,变成了死人。

  追问谁杀了我对我和刘志伟来说重要吗?我们是死人,即使是我的男人王赶生杀了我们,那又能如何?我们能起死回生,我们能再到玉绵湖的长堤上,在那滩月光之中享受我们的欢乐吗?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追问那个杀死我们的人究竟是谁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那是你们活人的事情,你们想将那事情做得圆满,使那个杀了我和刘志伟的人得到惩罚,但这种惩罚我们还能看到吗?是的,我也曾经在想,在我死亡的那一刻也在想,这个向我开枪的人是谁,是我的男人王赶生吗?如果真是他,那又如何?这就是我杜小梅背叛的下场,他只有向刘志伟和我开枪,他才像我的男人王赶生。所以我说,那是你们活人的事,你们活人的事情就到你们的那个世界里去解决吧!

  听到了吗?焚尸的声音从这个压抑的空间传过来,哦,不是在焚我杜小梅,本来应该到我了,但是那个化妆师想多让我停留一下,或者就是他想多看我几眼,所以,他一直没有将我交给那几个工人。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又走过来,他轻轻地打开棺盖,在我的漂亮的脸蛋上仔细地扑着粉——刚才他捏我的时候将原先的那些粉弄坏了。他是一个很细腻的男人,我杜小梅就喜欢这样的男人。在我还没有被焚烧之前,他总是让我像杜小梅,像个漂亮的女人。不过,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总会被送进那个焚烧炉的,这样也好,也许,我的灵魂能够化作一缕清烟,然后在蓝色的天空中和我爱的男人刘志伟相遇……

7


  从我被带进这个审讯室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次漫长的审讯。

  我能从罗队和吴大亮的脸上看到他们的急切,一个限定了破案日期的案子,他们能轻松吗?我能感觉出,他们一定又挨了上司的斥责。所以,在即将开始的审讯中,他们会想方设法弄出个结果来。

  罗队在吴大亮的面前转悠着,他那是烦躁,那是拿着这案子没辙了,所以他才转悠。这房间太静了,那盏白炽灯发出的亮光笼罩着我,我感到口渴感到干燥,我的头皮就像被火炙烤着一般,在看守所里,我醒来没多久,我就被他们弄到这里来,我身上的伤还在发出阵阵的疼痛。不过,让我高兴的是,我将那个大拐的门牙打掉了一颗——他有多神气,一个人渣,他终于让我王赶生打落一颗门牙,我还在想,有一天,要我是王赶生出去了,我王赶生还是警察还抓这些个王八蛋。我的身体在疼痛,不知道这疼痛来自何处,然后这疼痛又在漫延,从脚底到头顶,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疼痛的感觉。真的,我的头胀胀的,像有千百万只蚂蚁在里面穿行着,我不知道进来了七天还是八天,总之,我一直处于白炽灯光和黑暗之中,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罗队回到那张桌子前坐定,他喝了口水然后问我,王赶生,六号那天晚上你真的到了西华公园?

  我说,是的,到了西华公园。

  你再好好想想,这中间有没有遇上一个你认识的人?他又问。
我又将我的记忆拉回了六号的那个晚上,过了好久,我说,没有,就我一人。

  吴大亮拍了拍桌子说,王赶生,别演戏了,你快说,你为什么杀了刘志伟和杜小梅?别以为你当过警察,具有反侦察能力,我们都掌握许多事实,你就是杀害杜小梅和刘志伟的重大嫌疑人,这是情杀。停了一回来,他又对我说,王赶生,你这是何苦呢?交待吧,你是男人啊,是男人王赶生,是男人你就要敢作敢当啊。

  这一回我算是听清楚了,你听到了吗?他们说我不仅杀了我的女人杜小梅,而且杀了刘志伟。六号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就一个人出去呢?我为什么不到局里,局里还有许多案子等着我侦破呢,可是,我却偏偏去了西华公园,人糊涂了就这样,一个人就走出去了,我那晚就想出去散散气,我怎么知道我的女人杜小梅就在那晚和那个叫刘志伟的死在了一起呢?

  我感觉到房间的温度越来越高,我头疼得厉害,钻进我头颅的那千百万只蚂蚁不停地爬啊爬,我大声地说,我没有杀我的女人杜小梅,我没有杀刘志伟。我说我真的是一个人去西华公园的,是的,我没有证人。之后,我感觉到我再也不能说出话来了,喃喃着,我没有杀人,没有杀杜小梅,没有杀刘志伟,即使他们通奸,他们偷情,我又怎么可能去杀他们呢?我是警察王赶生啊,是优秀的警察,我怎么可能用那只对付敌人的枪去对付我的战友,我的同志。

  吴大亮说,王赶生,你演啊,你当演员啊,你不嫌累你演吧!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交待出实情,说出你的整个犯罪经过。

  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的嘴翕动着。

  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杜不梅说过,惹急了你,你会用枪崩了刘志伟?

  让我的记忆回去吧,它已经不再听我使唤,我想支配我的记忆,感觉到好难好难啊。我说过这话吗?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景,我真说过?哦,我想起来了。我说,是的,我说过,那是我和杜小梅争吵之后说的。是气话!
  
  气话?吴大亮重复了一遍。我最讨厌他重复的样子。他说,王赶生,把你六号那晚所有做的事情都说出来吧?你是怎样跟踪杜小梅的,又是怎样杀害了她和刘志伟的。他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杜小梅和刘志伟约会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他们大都选择在星期六或星期天,你是警察,你不会这点敏感都没有吧!而且,在她们死时,有一辆车从她们身边经过,开车的人证实看到了一个警察。

  我说,我的女人杜小梅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要折磨我,我没有杀她,也没有杀刘志伟。那千百万只蚂蚁在我的头颅里爬啊爬,我头胀得厉害,隔着那道玻璃,我看到吴大亮的脸越来越大,看到罗队的头越来越大……我的头一下子耷拉下去,我昏过去了。

  我说过,我总会醒来,总会再接受他们的审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过程。而且每一次都不是我自觉地醒来,我是被他们弄醒的,用不同的方式,用不同的方法,我不记得这些方法,只有那些个弄醒我的人才知道这方法。我醒时,总是伴随着疼痛,伴随着恐惧。

  这一次,我很快就醒来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道,王赶生,你这是何苦啊,你交待了不就没事了,这样下去,即使你是块铁也是撑不住的。

  我不记得是一个夜晚还是一个白昼,整整的一个夜晚或者白昼。我已经没有了一点精神,没有一丁点儿的意志,我甚至不能分出白天还是黑夜,我只想快快地死去,像我的女人杜小梅那样的死去,不再醒来,多幸福啊!我只感觉到,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之后,他们又将我送回看守所,送回那间人犯住的黑房。

  我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被送进去的。醒来的时候大拐让其中的一个人犯送口水给我喝,我听到他对那三个人说,我看这小子是条汉子,我服了他。我告诉大拐,我想睡了一会儿。他腾出了一个地方,我倒了下去,我多么希望不再醒来。

  我曾经自以为自己是一块钢铁,不会被他们熔化;我也曾经想,事情总有弄清真相的时候,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出去了,出去了我依然是王赶生,依然是那个优秀的警察王赶生。然而,他们正在熔化我,瓦解我,我正一点点地被他们分割,让我不是王赶生,不是那个警察,而是人犯,是杀人犯,我不仅杀了我的女人,而且杀了我的战友刘志伟,是人渣。是的,我想到死,因为一个人死了,就不会再醒来,就什么都不需要承担,不需要弄明白,弄明白一件事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不容易啊!可是我一想到我被当作一个杀人犯押赴刑场,我就感到恐惧,感到害怕,我不甘心啊!

  我醒来时,大拐对我说,你打落了我一颗门牙,我不怨你,我服你。就凭这点,我能猜测出,你有血性,你不可能杀人,准是有人想陷害你。大拐又说,兄弟,你都被他们弄去十六个小时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样挺过来的,十六个小时啊,你是块钢也会被他们熔化的。

  我睁开眼睛,看着和我同房的这三个犯人,他们已经平和下来了,他们不再打我,不再和我斗气。我爬到那扇铁门旁,透过那方形的孔道,我看到了大片金黄色的阳光,有一株藤类的植物正顽强地攀爬着那高墙……

  不知道是他们累了还是我累了,这一次他们让我多歇了一阵子,中午快过去了,他们没有再提审我。大拐一直蹲在我身边,他将他的那个座位让我坐,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出,我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我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酒,是小瓶的那种,他苦笑了一下说,兄弟们,喝口酒吧。他先把酒递给我。我拒绝了他,我是警察,我怎么能和这些个人渣打成一片呢,要这样的话,我不是真成人犯了吗?

  他今天的脾气很好,一点都不生气。他缩回手去,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将瓶子递给另外三个人,他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谁让我们有缘呢?在这里相遇了,我们这是叫做不打不相识呢?大拐抬起头来,那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一根根胡子疯长着。他走到那个孔边看了看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时辰差不多了!很快我也要上路了。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说,上哪儿?

  大拐苦笑了一下说:上哪儿?我还能上哪儿,我算着时间呢,到了,他们要送我上路了。兄弟今天就在这里和你告别吧!在我走前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大拐的目光痴痴地看着我。

  我说,你说吧,你都到了这份上了,我还能不听。

  他说。兄弟,我知道你没杀人,可是没用!你这是何苦呢?你就认了吧,一旦进了这里,你说你没杀人,你难啊!你没有证据啊,谁来证明你没有杀人?难啊,兄弟!你就认了吧,让他们爽快,你也爽快,来生你还是条汉子!

  这时候,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看守大声叫着大拐的名字,之后,我看到他被他们押上了刑车。我问那三个人,他究竟犯了什么事?

  一个人对我说,他杀了他的老婆,因为他从浙江回来发现他老婆和一个男的通奸,他就把他们杀了,然后投了案,两条人命呢?他能不走吗?

  我爬到铁门边,透过那个方形的小孔我看到刑车已经走远了,我对着那个方形的小孔大声叫喊道,大拐,你走好,我为你送行!
大拐走后,我们四个人都沉默着,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就在几天前,他还鲜活地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打架,和我斗气。而现在,他走了,永远地消失了,不存了,他的走让我们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到沮丧。就在他走前,他依然不能安上被我打落的那颗的门牙……我在这黑屋里摸啊摸,那三个人问我,在找什么,我说,帮我找大拐的门牙——我知道,用不了多长的时间,我也会走上和大拐同样的一条路,那时候,如果我快一些,我兴许还能追上他,将门牙还给他,或者,在那个阴冷的世界中找一个医生给他安上,让大拐满口都是整齐的牙齿。找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在刚才睡觉的那地方找到了大拐的这颗门牙,我将它谨慎在装好了。

  这整整一个白天,他们都没有再来提审我。我睡了好觉,梦里全是我的女人和刘志伟。我的女人一边和高志伟亲热着,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王赶生,你快来啊,我等着我了,你还是我的男人啊!是的,在梦里,我看到她笑了,这就是我的女人杜小梅,她的笑总是那般地灿烂那般地迷人。她和我之间总隔着一条河——这是阴界和阳界的分隔线,我知道,我只要在往前跨一步,我就会走到我女人的那个世界中去。我摇了摇手对着她说,杜小梅,你等着我,我会过来的。

  我醒来的时候,我只能从那个方形的孔道中才能看到落日的余辉。现在,牢房里只有我们四个人,大家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我听到枪声了,似乎从山后面传过来的,大拐也许已经走了。我问他,大拐留下的酒还有吗?有一人将酒瓶递给了我,我仰起头来,将那酒全喝了。

  天黑了下来。

  我有预感,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向我走来,然后他们又会将我提到那间审讯室中,那漫长的审讯即将开始。因为我睡了个好觉,我的头脑清楚多了,大拐说的话在我的耳边回响着。是的,大拐说过,来生我还是条汉子!说实话,我已经预感到我的结局: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熔化,被他们瓦解,被他们分割。我想,与其让他们这样,我为什么不能满足他们呢?结案了,他们喝他们的庆功酒,我走我的黄泉路!他们不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吗?在这个活人的世界里,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来为我证明,人们早就以为我就是那个杀了我女人的凶手。我能做的,就是早一些像我的女人那样,寻找到那个阴冷的世界,兴许我还能追上她,然后问她,究竟是谁杀了你?

  看着这漆黑的小屋,我大声说,杜小梅啊杜小梅,就是到了那个阴冷世界,我也一定在问问你,为什么要我王赶生背这么大一个黑锅?整整两个多小时,我一直不停在念着我的女人杜小梅的名字,念着我父亲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我很快就会走的,像大拐那样的走。等我念完,我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条汉子吗?(未完待续下部)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4-3-13 11:35 | 只看该作者
拜读陈老师的文章了。
3#
发表于 2004-3-14 18:5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我笑我无所谓(中部)

最初由 陈川 发表
陈川


中部





5

  那辆押解我的车缓缓地驶过了街道。并不是他们不想开快,而是人太多了,他们只能保持着三多迈的速度。我开过车,所以,我能感觉得出。坐在我身边的这几个人面无表情,他们不时地?..



读了一篇,不好妄评
4#
发表于 2004-3-14 19:49 | 只看该作者
提一下!!
5#
发表于 2004-3-15 09:39 | 只看该作者
比第一部更多了一些人情味!其实人情味是渗透在众多的生活中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5-1-13 07:50 , Processed in 0.078168 second(s), 20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