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原创] 红草莓 [打印本页]

作者: 赵敏 时间: 2004-3-20 12:49
标题: [原创] 红草莓
　　　　　　　　　　　　　红草莓
　　　　　　　　　　　　　（小说）
　　　　　　　　　　　　　赵敏

　　父亲害疝气病死了。

　　我问母亲疝气病是什么样的病，母亲不回答我，恶狠狠鼓了我一眼，我也就再不敢问母亲了，可一直想知道，不断念。

　　大哥之死更是个迷。他死的那天晚上月色特别好，家里围坐了很多人。有的煨烤罐茶，有抽着烟斗的，都神秘兮兮的吹大哥曾去的金鼎矿山的种种传闻。我正依着哥哥躺着的床沿迷糊，大哥突然立起瘦柴棒似的上身，有气无力地跟嫂子要冷水喝，没等水到，大哥“哇”一声嘴里射出一股黑红的污血来。嫂子手中一瓢冷水怔住不动，不知如何是好。母亲第一个哭起来，大家被吓呆了，很狼狈。

　　大哥死的这天恰巧是父亲去逝周岁的忌日。听驼背阿甲说是父亲招走了大哥的魂。我也觉得蹊跷，父亲生前最夸大哥的少言实干，说不定父亲在阴间正需要大哥的照顾罢。

　　第二天是吉日，下葬。母亲赶大清早就焐好了几只土豆给我；嫂子帮我把土豆塞进她为我缝锈的花荷包里，顺手扣好我上衣最下端脱开的扣子，拉平，递给我鞭子打发我去放牧我家的两头耕牛——“大黄”和“小尖”。然后她们娘俩又双双红着眼圈，忙去了。

　　我有一种预感：家里每年都要死人。这种预感产生于我在草地上找草莓的时候，我看到一枚硕大的红草莓，一摘到手里却是死烂的。还有个不祥的征兆：从来都是和睦相处的“大黄”和“小尖”最近以来总是为争抢一簇嫩草而顶架。

　　我摘到许多草莓，用水冬瓜叶子盛好，找地方坐下一把土豆一把草莓地吃。脖子里一团一块地下挤，吃得好过瘾。说不定明年该轮到母亲死罢，这样想的时候才觉得胃里有一大股酸水翻上来。最后一只土豆无意识中被捏碎在掌中，绵绵的，沙沙的，一阵恶心。索性将土豆扔掉，草丛中惊跳出一只松鼠飞爬到树上翘着尾巴骂人。妈的，咒你个松鼠也害疝气病掉！

　　牧归至家时已是后午，大哥的棺木早被抬走了。母亲和嫂子正给帮忙的人添酒加菜，在省城上大学回来度假的二哥正蹲到唢呐手旁剔牙。“小尖”哞一声大叫，我在它屁股上狠加一鞭子，进棚了。

　　妈，我快饿死了！你们倒好，在家大酒大肉地干！我恨恨地嚷嚷道。客人中听到的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嫂子急忙放下酒壶过来，一把拽住我双肩将我提进家门，推坐在凳子上。我不吱声地乖坐着，笑看她羞红着脸。我喜欢大嫂，她身上有一股子很香的气息，打她嫁到我家的那天起，这香味就开始弥漫在屋中。今天她头巾上加了一幅雪白的孝布，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疝气嘛，疝气是这样的，二哥说，比如一只小狗应该钻到自己的窝，对吧？我点点头。可是小狗却跑到鸡圈去睡，懂了？我认真地想了两遍，直摇头。二可很失望地说，小弟你真笨，死木疙瘩！我又把木疙瘩想象了三遍，又对他摇头。二哥深思良久，清了清嗓子眼说，疝气就是小肠子掉进雀蛋的口袋里了！他指了指我的胯下，这回该懂了吧？有些细节我还是想不大懂，比如小肠怎么就会跑到雀蛋袋里呢，不过总算明白了点。也不忍心再站二哥失望，便轻轻点了头。沉默一会儿，我又问爸爸的小肠又不是蛇……怎么会……哥一听，直勾勾盯住我，就像见了鬼似地吼道别吵人了，快睡觉！我于是想着口袋小肠，小肠口袋睡着了。

　　我被二哥的梦呓吵醒时，天已微明。我们的屋里充盈着朦胧的玫瑰色，我的脑中一片哄响，静寂之极的那种特有的哄响，如身置空瓶中，意识与躯体相分离。房角落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老鼠的奔跑声。

　　突然二可抽泣声起，我吃一惊。仔细一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是二哥梦泣。二哥很响地翻了个身，又依哩唔唔地说开梦话了。大嫂……我……不遗弃你，我是真心爱你……的……二哥的梦话像幽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花（是大嫂的小名）……别……别不理……理我……

　　一声鸡叫打断了二哥的呓语，屋中又归一片死寂。我想，二哥怎么会叫着大嫂的小名呢？还爱大嫂呢！一丝妒忌很尖锐地剌中了我的心。隔壁传来开门声，母亲起床了。

　　丁老师在村口对我说，你第一名成绩考上了县一中的初中，可惜你们家供不起啊！丁老师说话时眉间写着一个深深的“川”字，很像他给我们上课时课堂上胃病发作的模样。丁老师说，真可惜啊，哎哎，你肯定比你二哥出息，哎哎……

　　老师，疝气是怎么得来？他一愣，说还是苦出来的。你爹是全村第一大力士，就吃亏在“第一”上，去金鼎矿山上背矿石背来的病呗！还不都是为了供你二哥念大学，哎哎，不还有你大哥也是，哎哎……丁老师是个跛脚，他一拐一跛地在我恍惚思里远去。无当然爱上学了，丁老师很器重我，可我知道这辈子我无需再上学了。
我想我也会不会得了疝气了，有一天放牧中我搬动一块大石头砸死了一条小花蛇，我高兴地蹦跳时觉得胯下的小雀蛋隐隐作痛。那么明年该轮到我死了。我该埋在父亲的一边呢，还是埋在大哥旁呢？这样或许还好些，母亲不用死了，嫂子也不必死了。

　　一场特大泥石流过后，二哥的暑假也快满了。二哥的呓语每后半夜将我吵醒，我都习以为常了。

　　全野的庄稼今年女是泡汤了。母亲和嫂子还整天到地里，从泥汤中扒出玉米苗扶正，远看去那些坚起的玉米沾满红泥破破烂烂像国民党残兵败将。我放牧经过时见她俩倚着锄棒相向说着亲热话。这时苦命女人还真有趣呢，我同见母亲轻轻地把沾地嫂子鬓角上的一粒泥珠掐去，嫂子对母亲投去莞尔一笑。
　　
　　我高兴地唱起自编的歌谣：
　　大黄没有小尖尖
　　小尖不如大黄黄
　　小尖上坡不喘气
　　大黄下坎总放屁
　　哎……依……哟

　　听嫂子笑骂道，看我怎样搔你痒痒时，我已去远了。我决定放牧到栗树林边，可以美美找些奶浆菌吃吃，反正明年轮到我死，不吃白不吃。在三岔路遇上小黑豆也去放牛，正好占他的便宜。像往常一样说定他要想听我胡编一个故事，代价是帮我看牛，我来睡觉。我的故事刚开讲，小黑豆却插问你大哥是怎么死的。我反问怎么死的？你大哥在金鼎矿山偷了广西人的石英表，被广西人打了穴位了，广西武功可是了得的！放你娘狗屁，我揪住他后衣领直往地上按他狗啃屎，老子的武功怎么样？小黑豆啃了一会儿，短头发全被我开弄竖起来受不了啦，他告饶道好了好了算我混说算我混说。我放了他，自己也倒在草坪上，两个相依着喘气。我大哥怎么死的？你还问我！看我再收拾你。好啦，没你这么玩的，动真格啦，听我爸说你哥去偷矿石……还是偷啊！别忙，我爸他们一起去的，人家守矿的追来，你大哥不留神跌进矿洞里跌病的，我爸他们拼命跑脱了。

　　我不想再揍小黑豆了，突然觉得很无聊，下意识掐自已的母指指甲，狠命直到全身麻木，反明年我要死了。你怎能么哭了！狗才哭呢，我推了黑豆一把，快去拢拢牛去，快进人家的地了！黑豆一翻身，飞也似地拢牛去了。

　　二哥明天要回省城上他的大学去，我可以免受他没完没了的梦呓的折磨了。我想。

　　临黄昏时就下起了淅淅沥的雨。屋外，大哥栽下的那棵楸树的叶子雨响得特别，象有人在窃笑。我疑心是大哥的阴魂哭诉。
母亲坐在坑沿沉默着，每当母亲显出这模样时她定有重要的话交待。大嫂的小巧的手上的绿玉手镯子被她另一只手轻轻摆弄着，她眉眼低低，脸被坑火照得一阵红一阵白。二哥完全垂头丧气地抱住腿，旁边躺着一本精美的书。我觉得我可能就要死了，胸腔里像寒满了棉花团一般，口渴得厉害。我说，妈，我先睡了。你也听听，老大不小的了。嫂子将我拉入她怀中搂紧，我的气稍稍上来了些。母亲的样子非常滑稽，一绺马尾毛似的花鬓发，毛毛虫一般紧贴在耳边。一枚独门牙很显眼；凹陷的腮与之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当她显出这模样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给她来个玩笑，捉弄她一番。我说，妈，嘴皮子抿紧点，你口水快漏下来了！母亲并不理睬，我讨了个没趣。嫂子那柔嫩的下巴轻轻啄了我一下，我安静下来了。
母亲说，老二你可臭没出息了！二哥一颤，像是屁股下面坐住了一条蛇。我分明听到嫂子的心跳得很凶。

　　你们什么都瞒不了我的。照理，小叔子续娶嫂子在我们这里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可我就知道老二你不是真心的，畜生，你可别欺负人！

　　妈——嫂子急唤一声。

　　花儿呀，妈不怪你！嫂子的泪珠直往我脸上落下来，我也眼中热泪打转。我不懂嫂子为什么落泪，但因为是嫂子伤心了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难受，这道理最复杂但也再简单不过了。我想对嫂子说咱俩一起去死吧，但我没说。我想我明天放牧时多采些草莓给嫂子，嫂子最爱吃我的草莓了。小弟采的草莓即使是酸的嫂子吃来也是甜的，嫂子常这样说。

　　我逐渐听懂妈说的意思了，妈说家里搭了两条人命还不都是为了老二。嫂子要说话，被妈止住了，花儿你不用说，我全知道，我们女人的事我还能不明白吗！女人都是铺路的石子哪，有出息的都是男人，可老二啊……

　　我总觉得二哥只是我们家的过路贵客，他总还是要远走高飞的。家里最好的事让他一个人全占了；全家拼出命来款待他，但他总是要去的，还欺负嫂子！我觉得最真实的最亲的终归还是母亲和嫂子，母亲最好最好，嫂子最亲最亲，但明年我也将死去。
我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我梦见大嫂和我一同骑着“大黄”飞到天上了，母亲在大地上仰望着我们笑……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睡在嫂子那又香又柔软的床上，我心中涌起一股莫明的辛酸。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才是大嫂的小保护神呀。我揉了揉眼睛，向窗外望去，昨夜的雨早停了，远山顶着一朵轻漫的山岚。屋里不见了嫂子。我在院子里正撒着一泡长尿时，母亲说今天就不用去放牛了，喂点干草对付一天，泥石流又泛滥了。我说我还要去，我想起了昨夜给嫂子采许多草莓的许愿。母亲自顾撒玉米喂鸡，嘴中不停地咕咕唤鸡，不理睬我。
　　二哥吃剩的早点全留给了我，我美餐一顿。拿上几个烧土豆塞入花荷包正要天牛棚的门，驼背阿甲叔一伙人将嫂子背着回来。嫂子送二哥过刀锋峡的泥石流滩时崴伤了脚。母亲丢了手中鸡食盆，帮着大伙安顿嫂子。嫂子为什么偏要去送二哥嘛，我心里可是有点恨嫂子，我一声不响地赶着“小尖”去了。为了筹二哥的学费开销钱，“大黄”已被卖掉了，我心中不痛快的事可是万万千。

　　那天我放牧回来很晚，我给嫂子捎回满鼓鼓一花荷包的红草莓。我欣赏嫂子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吃着我摘回来的草莓，我的小水差点儿就要落下来了。我急忙转开头，吹起了自编的口哨曲来掩饰。

　　嫂子将草莓全吃完了，突然怜惜地嚷道，哎呀小弟，看你把花荷包染成什么样子了，全是血红色，草莓汁是很难洗很难洗的呀！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李智红 时间: 2004-3-20 13:24
赵敏的小说总是能给人许多新鲜的东西，祝贺。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3-20 14:49
只能为生存在茹苦岁月中的人儿祝福了,勇敢地说出来,去爱喜欢吃草莓的那个人好了,守住她~~~~~~
很有特色的小说,请赵敏兄打上作品声明,中间有几个空行要调整一下!!

作者: 纪慎言 时间: 2004-3-20 21:40
语言与叙述都有些功力，很有潜力的小说家！

作者: 纳张元 时间: 2004-3-22 01:32
赵敏兄的小说语言很有个性和张力。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3-22 07:03
看来作者太忙了，声明还没有打上，我不知道是不是计酬的，所以不敢冒昧！！

作者: 赵敏 时间: 2004-3-30 11:13
谢谢诸文友点评；下乡了几日，不能上网，抱歉了。谢谢山里娃斑竹提醒。在下顿首了！！

作者: 山里娃 时间: 2004-3-30 11:42

最初由赵敏发表
谢谢诸文友点评；下乡了几日，不能上网，抱歉了。谢谢山里娃斑竹提醒。在下顿首了！！

哈哈，您太客气了！问好！！

作者: 赵敏 时间: 2004-3-31 16:32
问候山里娃，以后还多关照！

欢迎光临中财论坛 (http://bbs.zhongc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