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轶事

田瞳

　　　　
　　说的是我的邻居老牛的故事。
　　
　　我和老牛是楼上楼下，我住二楼，他住一楼。老牛的事，我最摸底儿。
　　
　　这里我要先交代一下我们那座楼。我们住的那一片楼房有个通称，叫“两层楼”，因为只有两层。在今天的城市里，两层的楼房很少见到了。但我们那片楼就是两层。那是长廊城里最早的一批楼房，始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而今，城市里早已是高楼林立，市容今非昔比了。而这一片两层楼在经历了二十年风雨之后，早已是破旧不堪，已到了给城市抹黑的程度。前几年就听说这片楼房已经规划掉了，不定哪天就要拆除。可是一年年过去，转眼五六年了，仍未见任何动静。
　　
　　据说这一带地方以前原是一片荒滩，而今地势依然低凹，楼房的墙基要比街面低下去一截，从远处望去，就跟平房差不多。在楼的北侧，各户都自建了一个存放杂物的小土屋，高矮不等，样式不一，在楼下形成一个个小院。整体看去，每幢楼下都是一排杂乱的小院，小屋顶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看上去就像农家院。
　　
　　老牛在郊区一个乡兽医站工作，大家都叫他牛站长，看那样儿也有点站长的派头。他那身子说不上胖，身材却显得粗笨，脸型也宽，脸上的肌肉好像在横着向两边长。说话嗓音粗哑，老是瞪着眼睛。我猜想，他这个站长在兽医站上一定是很威风的了。
　　
　　老牛天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出城去上班，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时往往带着酒气，有时大醉。一旦醉了酒，来到楼下必有一阵闹腾，大声喊着，老婆子，开门来！把门砸得山响，粗哑的喊声有点吓人的味道。碰到老牛醉酒，我们都不敢近前，他这人有个特点，他醉酒时你若上前搭话，立马把你缠住。有一回我见他在院子里摇摇晃晃似要跌倒的样子，随口说了句牛站长今天喝高了，不想老牛一下拉住我的胳膊，非要拉我进他屋里喝两瓶不可，咋也摆脱不开。直到牛嫂出来救驾，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得以脱身。从那以后再不敢沾他的边了。
　　
　　据我观察，老牛和他的老婆牛嫂关系不怎么好，两口子说话的时候少，吵架的时候多。老牛醉酒的时候，牛嫂总是摔盆打碗的给老牛颜色看，甚至不给老牛开门，任他在院子里闹。
　　
　　有一晚上，我刚一下楼，看见不远处有个骑车子的人摇摇晃晃到了街边，身子一歪跳下车子，又摇晃几下，差点儿跌倒，嘴里咕咕哝哝胡言乱语着。我一看，是老牛，肯定是又喝醉了。我怕他过来胡纠缠，赶快转身上楼，回到自家屋里。
　　
　　老牛进院了。从进院门开始，就弄出很大响动，把车子弄得哗啦啦响，嘴里不停地喊着，老婆子，老婆子！老牛每次喝醉回来，那辆车子不是碰到墙上，就是摔倒在地，这要看他醉的程度而定，若是把车子扔在大门口，肯定就是大醉了。奇怪的是，不管醉得多厉害，车子总能骑回来，他怎么不往半路上扔呢？
　　
　　看样子今晚又是大醉，因为响声特别大，我在楼上听得真切，那车子把院门砸得哐噹噹响，一直没有进院。闹腾了一阵后，车子不响了，定是扔在了门外。老牛只身进院，独闯家门。屋里的牛嫂却稳如泰山不为所动，不给老牛开门。老牛照屋门踢了几脚，就骂开了，老婆子！狗日的老婆子！你不开门？你这个狗日的老妖婆！……牛嫂最痛恨老牛喝醉，任老牛在门外折腾，就是稳坐中军帐，不出一声也不开门。楼上楼下各家的人知道老牛的特点，谁也不敢出屋。
　　
　　过了一会儿，忽听楼梯上脚步咚咚响，不好，老牛上楼来了。妻子马上紧张起来，哎呀他上来了！我说别理他。
　　
　　咚咚咚！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们一家人屏声息气一动不动，心口却止不住乱跳。外边敲了一阵，嘴里咕咕哝哝，又转到对面的门口去了。这时候牛嫂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毕竟是殃及院邻，牛嫂奔上楼来，死拉硬拽，总算把老牛弄了下去。
　　
　　这件事过后没几天，院子里不见了牛嫂的面。听说牛嫂在哪条街上租了个门面，开了个小卖部。看来牛嫂这一招儿是对着老牛来的，被窝也搬过去了，吃住都在铺子里，不问老牛的事了。
　　
　　剩下老牛一人，他倒不闹腾了，晚上喝醉酒回来，也不摔车子了，自己悄悄开门进屋，再无响动。偶尔大醉，进了院子也会喊几声老婆子，而后大概是又想起老婆子不在屋里，就不喊了，摸索着掏钥匙开门，嘴里咕咕噜噜骂着，妈那个逼的！
　　
　　过了不久，老牛不再骑车出门了，天天在家呆着。我问，牛站长怎么没上班呀？他说这一辈子的班上到头了，再不用跑来跑去吃那个苦了。原来老牛是退休了。这倒好，牛嫂搬出去了，老牛又回来了。
　　
　　老牛在家闲不住，没过几天就弄出了响动。他找来几个民工，一阵尘土飞扬，把院里他家那间小房子拆了。我说牛站长这是干什么呀？没想到老牛竟会说出一句很幽默的话，他说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
　　
　　原来，老牛要大兴土木。老牛的小房子背靠着街道。现在重新修建，把屋门开在临街的一面，而且换成了两边装玻璃框的“大头门”。这下看出来了，老牛把小房子改建成了面向街道的小铺面。老牛要开铺子吗？
　　
　　很快就明白了，老牛的用意是想把老婆子弄回来，他一个人孤家寡人的日子不好过。牛嫂不是租了别人的房子开铺子吗？现在咱们自家也有铺面了，何必再租别人的，回来咱们自己干吧老婆子。
　　
　　但是老牛的心机白费了，牛嫂说啥也不回来。牛嫂出走的目的就是要离老牛远一点，她的气受够了！现在老牛退了休，一天到晚都在一起，那就更受不了。牛嫂坚决不回来，她才没那么傻呢！老牛没戏了，气得瞪着眼，呆呆地站在铺面门口发愣。
　　
　　 老牛的小房子改成铺面，没能招回牛嫂，却引来了一个小媳妇。
　　
　　碰巧有个小媳妇来租铺面。那正好，老牛一口答应。
　　
　　小媳妇姓姚，名字叫个巧巧，也不知其来历。没几天，小卖部就开张了。铺子里卖的无非是些日常用品，糖果烟酒、酱醋油盐、牙膏电池洗衣粉、小学生用的铅笔作业本什么的。
　　
　　姚巧巧的名字虽巧，却非小巧玲珑那种类型。小媳妇胖乎乎的，大大的圆脸盘，皮肤天然地有些黑，脸上还散布着一些小疙瘩，厚厚的嘴唇，看着憨乎乎的，倒是挺会说话，声音软软的，尽挑好听的说。老牛就喜欢看姚巧巧那胖乎乎的圆脸蛋，喜欢听姚巧巧软绵绵的声音。
　　
　　老牛作为房东，每天进出铺子最自然不过。何况他已退休，一天闲着没事干，牛嫂又不在家，没人管束他。老牛这个人，除了爱喝酒，别的没有任何爱好，不逛街不看书报不听音乐也不往街边的棋摊儿上凑，你说叫他干啥去？一个人在屋里独享寂寞待不住，有事没事就转到小铺里去了。房东进了铺子，自然受到特殊礼遇，巧巧搬个凳子请老牛坐下，还敬上一支烟，笑咪咪亲手擦火柴给他点着。老牛往那儿一坐，大腿跷到二腿上，斜眼望着巧巧胖乎乎的大脸盘厚嘴唇，嘴里噴吐着云雾，好不舒坦自在。
　　
　　老牛坐在铺子里度过无聊光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巧巧说些毫无意义的闲话。过上一阵儿不进来一个顾客，巧巧就说了，你看看，天天都这样儿，不来一个买主儿，一点卖不动，连房租也挣不够。老牛就笑，连说不要紧不要紧，几个房钱算啥？挣不上钱，我给你补贴。巧巧一听，脸上就笑开了花，舌头也像抹上了蜜，哟，牛叔叔，我哪敢想那么好的事呀？真要那样，牛叔叔说啥我就听啥……
　　
　　转眼过了几个月。大西北的冬天突然来到了，一夜北风，把街边柳树枝头的黄叶扫荡一空，飘落的枯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随着那一场北风，另一股风也吹到我们这条街上：两层楼要拆迁了。
　　
　　早就说两层楼要拆，但只是说说而已，说来说去还是遥遥无期，人们也懒得说它了。然而这一回可是真的了。消息来的非常突然，在大家皆无一点思想准备的时候，风声骤起。
　　
　　随着拆迁的风声，街上也很快显露出了一些迹象，有几个工程测量人员在街心支上三角架，手里揮动着小旗子，一天到晚测量来测量去，接连搞了几天。看来是真的动起来了。再过几日，就见有两个提着小油漆桶的人，手里拿着毛刷子，沿着街两边在墙上划记号写字。不只是两层楼，而是整个一条街，很多沿街房子的墙上都用红漆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第一步工程先是扩街，拓宽街面。首先受到的冲击的是老牛，他那个铺面紧挨着街边，目标很是碍眼，因而墙上直接写着一个不容商量的“拆”字。像这类小房子，一条街上多的是，全属违章建筑，平时没什么大碍，一遇到扩街，就成了第一个打击对象，城建部门目前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立即干净彻底地拆除沿街的小房子。
　　
　　如果还像以前一样，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土屋，那还不算个什么，拆了就拆了。可是今年老牛恰恰心血来潮，把小土屋翻建成了小铺面。谁知还不到几个月，就碰上了拆除。姚巧巧在这儿开铺子，投进去几千元，钱没挣几个，房子又要拆了，那些卖不掉的商品还有柜台货架什么的怎么处理？姚巧巧承受不起这个损失，便缠住了老牛，要不是老牛给她租房子，她能开这个铺子吗？
　　
　　当然，姚巧巧缠住老牛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当初老牛又不是为姚巧巧修建的铺面，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租房子的，老牛又没有去请她！但是但是……但是现在这个话就不好说了，姚巧巧的铺子开起来，老牛天天在铺子里坐着，谁知道他对姚巧巧许诺过什么呢？现在老牛若想转身把腿抽回来，恐怕没那么容易。再说老牛也不一定就想抽腿。
　　
　　老牛就硬着头皮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很亲切地拍着姚巧巧的肩头说，不用怕不用怕，我帮你想办法，托人把这些货物转让出去，亏损的部分我给你补上，总行了吧？姚巧巧赶快说，我投进去八千块钱呢。老牛一笑，乘势在巧巧胖乎乎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说，就算八千，这下满意了吧？姚巧巧咧开嘴笑了，软绵绵地说，牛叔叔，我可就靠你了。
　　
　　接下来，风声就一天比一天紧了。城建上的人三天两头来催，说是再不拆房，推土机就开过来强行推倒！姚巧巧急了，双手拉着老牛的胳膊摇晃着，眼泪汪汪地说，这可咋办呀牛叔叔？老牛看了巧巧一眼，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老牛的心情，打个比方说，就像一口吃了二十五个小老鼠——百爪挠心。这个小铺子可算把他拖苦了，眼望着铺子里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商品，一时半会儿往哪里处理去？虽然他口头上答应了为巧巧承担八千元，可八千元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真叫他掏，能舍得吗？再说他心里也清楚，姚巧巧开铺子的本钱，不过四五千而已。但现在姚巧巧说八千那就是八千，他老牛就是割心头的肉也得认下这个数。当然老牛如果心肠一硬，也可以把脸一绷，一推六二五。可是老牛如若真要那样做，他就不是老牛了。老牛在万般矛盾之中，实在舍不开姚巧巧。小媳妇比起老牛的牛嫂，不知要水灵多少倍可爱多少倍。几个月来老牛经过无数次的努力经过无数次试探性的进攻，已经基本上差不多快要接近敌方的碉堡了，而现在，可以说就是陡然遇上了一个天外飞来的好机会，只要他抛却凡尘杂念一出手，定能一战将小媳妇斩落于马下！
　　
　　事已至此，不容老牛再迟疑了。咱们的老牛把心一横，妈的个逼，好吧，就这么来！可谓是危难时刻显露英雄本色，当即做出决断，先把铺子里的东西搬到他住的屋里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第二天，老牛和姚巧巧连起手来，抱的抱抬的抬，出出进进跑了几十个来回，小铺子里的所有家当一齐进了老牛的家，占据了整整一个房间。
　　
　　工作全部干完时，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老牛拍拍身上的土，关上屋门，拉开电灯，坐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姚巧巧没有往下坐，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往哪儿坐，就站在沙发的一边，老牛身旁，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牛叔叔，这事多亏了你。姚巧巧舌尖软绵绵地说。
　　
　　还不都是为了你嘛。老牛显然有一肚子心事，不安分地搓着两只手。
　　
　　巧巧眼睛望着老牛，现出一副媚态，细声细语问一句，牛叔叔，我怎么谢你呀？
　　
　　老牛好似一下找到了台阶，嘿嘿一笑说，先别说谢的话，来，坐下。一只手拍着身边的沙发，另一只手就去拉巧巧。巧巧很听话，跟着老牛的手，顺势坐在老牛拍过的地方，正好紧紧挨着老牛的身子。老牛立即不失时机地从后面伸出一只手，绕过巧巧的后背，轻轻放在巧巧另一边的肩头上，揽住了巧巧的脖子。巧巧没有动，平稳地接受了那只手。
　　
　　这一下试探成功，老牛心里有了底，胆也更大了，便把脑袋歪过去，姿势变成和巧巧脸对脸，色迷迷地说，你要是真有心谢我，今夜里就别走了，在这儿住下，我让你好好高兴高兴，行吗？
　　
　　姚巧巧嘻嘻一笑，一扭嘴说，我就知道你想的是这事！小媳妇身子一软，倒在了老牛的怀抱里。
　　
　　老牛的美梦做成了。
　　
　　可是没过多久，老牛和姚巧巧的事不知怎么跑了风，在街坊邻居中很快传开了。更不好的是，有一股风也吹到了牛嫂的耳朵里。
　　
　　有一晚，事情碰得也真算巧，我写一篇稿子坐到深夜，闹得头昏脑涨，就下楼去到外边透透空气。不料，下了楼刚出院门，迎面一个黑影已来到跟前，哦，竟是牛嫂！我大感意外，牛嫂在外边开铺子，好几个月不见了，怎么半夜里突然回来了？
　　
　　我正要开口招呼，牛嫂已说话了，噢，楼上的邻居呀，正好，你来作个见证。牛嫂说着，一把拉住我，向院里就走。
　　
　　我不明白牛嫂拉上我干什么，但也预感到今夜的事不好。牛嫂手上带着一股劲儿，拉得很紧，我不能摆脱。半分钟后，来到楼下屋门口，牛嫂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得不出一丝声响。接着，陡然一下，屋门猛地大开，这时候完全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作形容，牛嫂拉着我一步冲进屋门，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地拉开了电灯，屋内刹那间亮如白昼。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床上睡梦中的老牛忽地坐起，光着半截身子，大喊一声，谁？牛嫂也不答话，放开拉我的手，一个跨步冲到床前，伸手抓住被子，猛地一扯，哎呀，床上赤条条一对男女，一下展露在明晃晃的电灯光下。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简直来不及做出反应。到这时，怒火万丈的牛嫂已顾不得我了，我也迅速清醒过来，如同虎口脱险一般，急速跑上楼梯，回到自家屋里。
　　
　　妻子已被我惊醒了，带着睡意问我，干什么呀你？我说大事不好了，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妻子一脸迷惑，问了声，啥？我说牛嫂回来了，突然袭击，已经攻破了城堡。
　　
　　楼下已经大闹起来了。我们楼院里这场好戏热闹到什么程度，读者是可以想象的了。
　　
　　

木门长子

占沙发！

夏冰

工稳叙事，人物鲜活，个中意味，读者自知。

夏冰

忽然觉得，或许会有人据此写篇老牛后传，也是可能的。

暴雨迎风

先支持先生！

若水

市井人物市井事，通过一幅幅场景的展现，使故事变的传神，活灵活现地在眼前展现开来。问好！

田瞳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2-20 19:59 发表
占沙发！

谢谢木门!握手问好!

田瞳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2-20 20:18 发表
工稳叙事，人物鲜活，个中意味，读者自知。

谢谢雅评,问好!

田瞳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2-20 20:25 发表
忽然觉得，或许会有人据此写篇老牛后传，也是可能的。

呵呵,但愿有此美事!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2-20 20:46 发表
先支持先生！

谢谢版主垂爱!

田瞳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4-2-20 20:52 发表
市井人物市井事，通过一幅幅场景的展现，使故事变的传神，活灵活现地在眼前展现开来。问好！

多谢朋友阅评,问好!

暴雨迎风

细节传神，描写生动形象，刻画人物立体丰满，生活化的小说，有一种牵动人心的力量，不错。

荦春

很生活的小说，人物生动立体，故事曲折。学习了！

昨夜秋风

人物是有了，可是主题却稍稍弱了些。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2-21 13:48 发表
细节传神，描写生动形象，刻画人物立体丰满，生活化的小说，有一种牵动人心的力量，不错。

谢版主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