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司马迁与《史记》之六
推崇黄老,贬抑诸家
班固曾这样批评司马迁的思想:“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这里且不说别的,只说说“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在班固看来,司马迁把黄老摆在六经之前这是错误的,违背了圣人的思想。这是站在正统的思想立场上来批评司马迁。
从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开始,儒家思想就被定为一尊,由子学变成经学,上升为统治地位。班固是个正统的思想家,他要维护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自然要对司马迁父子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进行批评。
其实司马迁的这种推崇黄老,贬抑儒家和其他诸子的学术思想既有其来源,又有其特定的背景。
要知道司马迁的家学渊源是很深厚的。他不仅继承了司马家的史学传统,也继承了其父司马谈的学术思想。人们只要看看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和班固的《司马迁传》就不难明白这一点。
《太史公自序》用了不少篇幅谈及太史公的父亲司马谈。他先是概述了司马谈的学术渊源,说:“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杨何,习道论於黄子。”继而指出司马谈为什么要写此文,原因是“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然后又全文引述了《论六家要旨》。文中司马谈先是提纲挈领地对六家学术进行点评,简要地指出了六家的得失优劣,并把重点放在对儒、道两家的批评上。显然,司马谈是有意将儒、道两家放在对比的位置上加以批评的。他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在司马谈看来,道家综合了阴阳、儒、墨、名、法的长处,因而能“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而儒家则不然,认为儒家学术使人劳形费神,其结果只能是“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结论则是“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基本上作了否定。
在对六家作了概述后,司马谈又对六家分别作了具体论述。在司马谈眼里,其他五家学术的优劣得失非常明显,所以尽管《易大传》说“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都是用来治世的,但由于五家的学术所失太多、太明显,所以不是治世的良方。对比之下,只有道家学术才是治世良方。他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後,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那么道家学术的核心是呢?那就是“无为”“无不为”,“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所谓“无为而无不为”,就是一切顺其自然,遵循事物的固有规律与特点,而不是人为地多事,瞎折腾,弄得天地难安,百姓骚然。司马谈认为只要按照道家的思想去做,就能“合大道”、“光耀天下”,用不着担心“何事不成”。
司马谈推崇道家,贬抑其他五家,并不只是个人的思想好尚,这与当时特定的思想背景是息息相关的。
经过三年的反秦起义和五年的楚汉战争,汉初社会可谓是经济萧条、民生凋敝,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就象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需要很好地休养,才能慢慢地恢复,如果还象秦朝一样横征暴敛,大兴兵役、徭役,那不仅不会有后来的强盛,只怕很快就将走向崩溃。所以当时社会最为需要的是如何与民休养生息,而不是象汉武帝那样好大喜功,一意注重文治武功。
从思想文化方面看,汉朝立国后,从高祖刘邦,到吕后、孝惠帝,都因国家多事,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避免秦朝二世而亡的覆辙,还来不及过问思想文化方面的事,因此那时的学术还是一片混沌。到文帝时,情况稍稍有了变化,汉家的天下基本稳定下来。这时自然要考虑治国的指导思想了。班固在总结汉初思想文化的变化时指出:“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曹参是孝惠帝时的丞相,曹参认为惠帝年青,英明不如高祖;自己的才智不如萧何,因此主张“萧规曹随”,一切按已有的规矩办。何况他在齐地为相时,找到了精研黄老之学的盖公。盖公对他说:“治理国家贵在清静无为,百姓自然安定了。”曹参相齐九年,齐国得以大治。后来入朝为相,也主要采用黄老“无为而治”的办法。曹参在任的时间虽不长,但接替惠帝之位的是文帝,文帝之后是景帝,据司马迁《儒林列传》说“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显然从惠帝到景帝,朝廷治国的指导思想都是黄老那一套。
窦太后是推行黄老之术的关键人物。她是文帝的皇后,景帝的母亲,武帝的祖母。景帝时期与武帝初年,窦太后权倾朝廷,几乎左右了政局。窦太后对黄老思想情有独钟,而对儒生则多有厌恶。《儒林传》说:“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後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在她当权时,儒生是很难得到任用的,甚至备受歧视。传齐诗的辕固生因为在窦太后面前贬低黄老之学,惹怒了窦太后,竟被逼到猪圈里去剌杀猪。
从高祖的把儒生帽子当溺器,到文、景的重黄老,儒生都得不到重用,只能“诸博士具官待问”。这种情况直到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得以改变。
尽管司马迁极力推崇孔子,并破例给孔子立世家,但对儒家批评也不少,对汉代的儒生也不怎么恭敬。其父司马谈批评儒家“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还说儒家六经“六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过于烦琐。公孙弘、主父偃均为儒生出身而位至公卿,可司马迁对他们都颇有微辞。说公孙弘是“弘为人意忌,外宽内深。诸尝与弘有卻者,虽详与善,阴报其祸。杀主父偃,徙董仲舒於胶西,皆弘之力也”,说后者是“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即是说人品方面都有严重缺陷。
从司马迁的表彰汲黯亦可看出他对黄老之术的推崇。他在《汲郑列传》中说:“(汲)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馀,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汉代学术文化的真正转变是窦太后的驾崩、汉武帝的当政。《儒林传》说:“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武帝是一个兼有文治武功的人,就他本人的好尚说,他是很看重儒生和文学之士的,在他即位之后即招收了不少方正贤良文学之士,如赵绾、王臧、申培、辕固生、韩安国、伏生、高堂生、田生、胡毋生、董仲舒等,可朝廷的用人受制于窦太后,所以儒生仍得不到重用。等到窦太后去世,武帝才真正亲政,但又得受母后王氏的掣肘,不得不用舅舅田蚡做丞相。田蚡是个得势小人,一旦大权在手,便改变治国理念,重用儒生及文学之士,象公孙弘本是平民,就因治春秋而位至卿相。
司马迁与武帝大致年龄相仿,他是经历了汉代统治者由重黄老到重儒术这一变化的。虽然马克思说过“任何一个时期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可司马迁并未随波逐流,即使在儒家思想定为一尊之后,他也仍旧推崇黄老,贬抑儒术。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也许就历史贡献而言,文帝与景帝是比不上武帝的;但就社会的安定、百姓的富足而言,武帝时又不及文、景之时,所以历史上只有“文景之治”说,而无“武帝之治”说。其所以如此,就因文、景之时是以黄老之术为治国的指导思想,推行的是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而一心追求事功的武帝是不大把百姓疾苦和社会安定放在心上的。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1-10-23 11:4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