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外婆说过枸杞又叫地骨,想必是来源于我懂医术外曾祖父的传授吧。常听母亲说郎中用桃木给人接骨的故事,怎么弃了地骨不用,要选桃木,按说用地骨接得更牢呀?我们小孩只知道大地的骨头是石头,不过枸杞带刺的干确实有些骨头硬的意思,还真没见过有人拿镰刀将枸杞斫回家当柴烧。历尽一冬,枸杞灌丛还是应朗朗的,不枯不朽,春来抽新枝发新芽,叫地骨也不为过。
地肤的名字有些叫我不解,既是地肤该是贴地长的草才是,而家乡俗称“观音宝”的地肤往高里长,茎已是半木质化,哪里是有弹性的肌肤可比的?倒是秋后被斫倒了做成扫帚后跟地的皮肤相亲不假,跟观音大士的拂尘有异曲同工之妙。村前的沙地上的斑地锦,纤茎细叶的,谁都看得出蜿蜒着毛细血管网,又长着雀斑,是名副其实的地肤。许是那红红的细茎酷似用丝线纳出来的,加上贴地匍匐生长,活像块地毯,才叫它斑地锦吧,那我也没意见。
母亲叫蒲公英地丁,跟医书上的叫法如出一辙。就那嫩叶上的锯齿,不锋不利的,要守护大地,也轮不到蒲公英,具刺的将军草大蓟守护大地更胜任。不过蒲公英的种子能飞翔,飞落哪里便在哪里安居乐业,是强大的传播种子的能力使它获得了地丁这一伟大称号,我服。
上了初中后,总以为父母落伍了,自己更懂世界的真谛。渐渐不再问父亲这,问母亲那,其实我知晓的那点可怜得常识几乎都是从父母那里获得的。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远离了那些民间的命名法则和解释方式,已经生疏了乡间的底子。再也回不到有父母亲口告诉我的日子里了,他们离开我整整二十年了。
知道地耳这种藻类植物,我已参加工作了。那时我的宿舍跟护校的黎雨生老师的只隔了一间图书室。星期天里,我常在走廊里练习拉二胡,黎老师出出进进地管理着学校财物,常唱那段《借东风》,我体会不了他单唱这段的心情。倒是他来问我:“小鬼,才二十出头就大学毕业了,有个安稳的工作,怎么还闷闷不乐?父母必定很挂念你,多回家看看他们才是。”我不愿说父母不在了,只说在学校可以翻遍图书室的小说。其实我也诧异他和师娘从不回家,却是儿女们来看他们。
一日看哥哥们回来,师娘让我到她那边吃晚饭,原来她大儿子年一早送了菱角来。我吃过母亲烧的菱米烧仔鸡,上学时吃过山里的同学带来的板栗烧肉。吃着师娘烧的菱米烧肉,便赞道:“这菱米烧肉跟板栗烧肉一样好吃。”喝着酒的黎老师接过话来:“菱角也叫水栗,是长在水里的栗子。”
“菱角叫水栗,什么叫地栗?”我的好奇心脱口而出。
“石臼湖里的野荸荠就叫地栗?”黎老师呷了一口酒,吐出的话醉没醉我不知道,反正我听得醉开了心。地栗,水栗,山栗。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听父母说地毛、说地骨的时候。有父母在,多好。
有父母在就有承载我的底子,遇到不知道的事,可以问问父母。父母离我去了,黎老师和师娘以言行告诉我人生路该怎么走。幸亏有他们为邻。
“你当我们的女儿好了,娘天天给你烧好吃的。”师娘给我夹着菜。
“我们家哪有这个福气,我十八岁就教书了,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一个上过大学。”黎老师有些黯然。他哪里知道我多羡慕她的女儿玉有健在的双亲啊。
师娘不让我洗锅碗,我端了椅子和小凳到走廊里陪黎老师聊天,天还早,却没有霞。
“看样子明天要变天了。小时候一场夜雨后,第二天早上拎着竹篮到埂上、坡上捡地踏菜,一捡一竹篮。”黎老师也忆童年,忆父母。
“地踏菜什么模样?怎么个吃法?”我只知道紧追不舍。
“像水发的木耳,铜钱大小。我母亲有时炒着吃,有时撒些葱花凉拌,有时用来打汤。比木耳嫩,味道淡得像水,口感软滑得也像水。”
“木耳是长在树木上的耳朵,地踏菜是长在地上的耳朵。”
“小鬼,又在咬文嚼字了。不错,地踏菜就叫地耳。”
“那吃地踏菜,岂不是吃的都是它听到的雨声?”
“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黎老师念起这一句是,当时我只道是寻常。直到他有一天去了县城,我陪师娘说了大半夜的话,才知道黎老师一家经历的风风雨雨。
那天放晚学后,我和二胡较上了劲,师娘直说吵,我便歇了手,坐着听她说旧。师娘说她十五岁就喜欢上有妻室的黎老师,不管家里人反对,跑到黎老师所在的小学就不肯走了。不满包办婚姻的黎老师回了一次家,温柔地哄了妻子跟她离了婚。说者在语境里出不来,比听者还疑惑:“要跟人家离婚了,还要和人家做一回夫妻,他那没生养的老婆居然顺从了他。”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庆幸和对丈夫的崇拜。
后来黎老师被调到我们的镇中心小学教书,农村户口的师娘和儿女落户在镇西的村子里。再后来黎老师一直当着中心小学的校长,连续几届是县人大代表。一个外乡人混得比本地人还有头有脸,早让那一村的人嫉妒了。终于有一日只为了件小事,村里一老奶奶和师娘拌起嘴来,推推搡搡间,正被师娘的小儿子华撞见了,华随手推开了老奶奶,老奶奶乘势往地上一倒,说是被打坏了。黎老师少不得带上儿子登门赔罪,带老奶奶去医院检查,并没有什么伤情。事情本就了了,岂知几天以后老奶奶在子侄们的怂恿下绝食而亡,黎老师为保儿子丢掉了工作。刚过门的大儿媳见家里遭了难,去了娘家不肯回,腊月枯水的石臼湖里冰天雪地,师娘为了接回儿媳,冻昏在湖里,幸遇路人相救,因受刺激太深,成了痴呆。后来黎老师带了呆妻到中学谋了个护校的活。自此村里有个又丑又倔的小伙子天天来帮家里干农活,黎老师只得将女儿嫁给了怎么也看不中意的女婿。
好在几年后师娘的病被黎老师慢慢调理好了,二人一心想着通过上访将案子翻过来,保住那份退休金。天不遂人愿,第二日黎老师从县里回来,所办的事没有一点进展。这次他还是不气馁,乐观地和师娘过着平静的日子,总把菜地上的收获跟老师们分享。
得知我父母双亡后,黎老师对我更是关怀,与他们为邻的三年里,他们给予了我太多的照顾,而我给予他们的很少。至今我记得他笑着对我说:“看你这个小姑娘板扎得很,为你担心是有些多余了。”我知道他是指我将来肯定能找个能过日子,能相守到老的人,就像他和师娘那样不离不弃,相携着一同老去。所以我结婚的头年里,双双给他们拜年,这是乡间最重的礼仪。
那些寒暑假里整个校园只有黎老师、师娘和我三人相依为命,没有父母的日子里我领受到来自长辈的温暖,更深深懂得了父母和丈夫是一个女人生命里的大地。父亲是那座山,支撑着我在人生的风雨路上信念不倒;母亲是那片水,滋润着我对世界的爱永不疲倦;而爱人就是我守着的那块田地,跟我朝夕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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