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读《同学少年都不贱》
无影书生２００４年４月底
张爱玲是一个善于利用自己经历的杰出作家，生活的烙印对于她笔下的文字而言似乎是永不退色的。早年的《传奇》、《流言》里就随处可见作者在沪港之间游走的影像，而在这篇结构类似于《金锁记》的佚作里，同样不例外。前半部分主要是张爱玲在教会中学（圣玛丽亚女校）的童年经验的投射，而下半部分则是张爱玲那神秘的美国经验的书写，在美生活的艰辛，与世态的悲凉力透纸背，尤其那句“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朋友”，更是让人唏嘘再三。
与张爱玲的旧作相比，虽然基调仍是苍凉与迷茫；但作为故事，《同学少年都不贱》是全新的，张爱玲把镜头对准了民国时代的特殊群体——某教会女中的女生的生活经历、心理成长乃至生理成长。对于1978年而言，这个题材不仅是全新的，而且是大胆的。可以放心的说，此前张爱玲时代的现代作家从未有人涉足过类似题材，张爱玲可谓是写这一特殊群体成长的第一人。故事以赵钰的成长为主线、以恩娟的成长为副线，中间穿插了芷琪、赫素容的故事，对于同性之间的感情进行了大胆的描写，其触目惊心的程度几乎让所有“张迷”大吃一惊。事易时移之后，芷琪遇人不淑；左派学生赫素容嫁夫生子；恩娟嫁了卞·李外后夫荣妻贵，但仍对芷琪旧情难忘；赵钰抗婚后，在京沪之间跑单帮，去了美国之后，在翻译局作临时小职员，不久丈夫外遇，分手后，丈夫回大陆后，只剩下独自一人打拼，维持着窘迫的生活，结尾还是《倾城之恋》式的结尾“甘乃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满是人生的荒诞与苍凉。
对于这部小说与张爱玲以往小说的精神传承，陈子善先生在这本书的序言里一连用了四个“一贯”指出“渗透小说的是张爱玲一贯的略带调侃的笔法，一贯的细腻入微的描绘，一贯的大起大落的时间跨度，一贯的前后呼应的情节结构。” 对于这，笔者不敢苟同。
而读完本书里，我们惊奇的发现，张爱玲《传奇》时代的精致不见了，代之的是满篇都是淡淡的几笔勾勒。似乎是去尽绚烂雕绘后的平淡自然，也似乎是江郎才尽后的无奈，让人无法捉摸。任何一位“张迷”都会清楚的记得《传奇》时代的张爱玲：圆熟的语言，活泼的讽刺，大量的比喻、蒙太奇等手法， “重复、回旋、衍生” 的叙述技巧，华丽而凄迷的意象营构……尤其是那些优美的意象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１］，又给文章奠定了华丽的基调。随手我们就可以背出许多：“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 ［２］“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３］“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４］可以说正是这些句子构成了《传奇》时代的张爱玲的小说的灵魂。但是我们翻遍《同学少年都不贱》这本书，却很少见到这样的句子，即使有，其神韵也远不如先前，而且仅此一句：即傍晚赵钰从曾经出现过赫素容的餐厅出来，看见穹门外殷红的天和钟塔映在天上的剪影，“快乐的非凡，……像心头有只小银匙在搅一盅煮花了的莲子茶，又甜又浓。”
张爱玲赖以成名的白描的笔力显然也远不如从前，甚至有些磕磕绊绊，如写恩娟模仿名星拍照的姿势时：“她（恩娟）又有喜剧天才，常摆出影星胡蝶以及学胡蝶的小星们拍照的姿势，翘着二郎腿危坐，伸直了两臂，一只中指点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架在这只手上，中指点在手背上，小指翘着兰花指头，一双柔荑势欲飞去；抿着嘴，加深了酒窝，目光下视凝望着，专注得成了斗鸡眼。” 唯一有些昔日神韵的似乎也只有一个场景：即写赵珏与恩娟重逢后共进晚餐的餐具：“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黄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黄底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黄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
虽然张爱玲1978年写作该书的时候，已经是58岁，心态与才力已非当年23岁写作《金锁记》时所比。但对细节的执迷似乎贯穿了张爱玲的一生，如果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勉强算作成功的作品的话，那就是细节的传神与心理描写老辣。如对赫素容的单相思的细节：“有一天她看见那件咖啡色绒线衫高官在宿舍走廊上晒太阳，人的那针织的累累的小葡萄花样。四顾无人，她轻轻的拉着一只袖口，贴在脸颊上，依恋了一会。”而在厕所遇见赫素容后继而发生的“恋物”那一幕，更是写得触目惊心。而心理描写几乎贯穿了这部小说的全篇，其中尤让人称道的便是小说的下半部分，处于上流社会的恩娟探望赵钰的一幕幕，两个女人的敏感的对话，一个小心翼翼，穷于应付；一个自以为是，别有心机。其间心理较量，暗藏机锋，惊险迭起，绝不亚于《传奇》时代的张爱玲的小说。
注［１］：许子东曾经指出，在人物命运最关键的时候，总是有大量传神的意象出现。
注［２］：见《金锁记》
注［３］：见《红玫瑰与白玫瑰》
注［４］见《沉香屑第一炉香》
书名：《同学少年都不贱》
作者：张爱玲
版本：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4年3月第1版
定价：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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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3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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