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槐下客 于 2019-3-20 09:17 编辑
嵇康沐浴熏香结束,换上了一袭略显干净的衣衫,飘然走出囚室,多日不见的阳光照得他有些难以睁眼,他闭上眼,习惯了一下,睁开,傍晚的霞光进入眼帘。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秋天果实香味的空气,“自由的气息真好!”他感叹。
虽然衣服有些旧了,且带着很多的皱折,可是穿在嵇康的身上,依旧是大袖飘飘,灿然若仙。傍晚的秋风,吹起长衫的下摆,猎猎作响;带着水汽的长发,映射着傍晚的霞光,五彩缤纷。
他飘然举步,来到刑场。坐在监斩官位子上的钟会、吕巽们朝他射来一丝丝阴冷的目光;刽子手的鬼头刀反射着日光,森冷炫目;大刀上的红绸带噗噗作响。刑场,特别是断头台周围,为防止有人作乱劫法场,几千名士兵如临大敌,戒备森严。断头台前面的广场上,来为嵇康送行的三千多名太学生黑压压一片,周围是闻嵇康之名而来的读书人、士大夫,还有少数来看热闹的市民。
嵇康上台,稳健,沉着,丝毫不乱,不像是要被杀头,反倒像要进行一次规模宏大的演讲。
太学生跪成一片,不忍抬头。嵇康知道,他们曾经集体联名力保自己,并且要拜在自己门下;然而司马昭心意已决,他不会留下自己这个不合作者。嵇康走到台前,面向太学生一躬到地,然后,飒然回身,端坐在斩台中央,理理衣衫,冲着哥哥嵇喜微微一笑,双手合拱:“兄长,琴来!”
嵇喜早就含在眼里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模糊了视线。他抱着弟弟常弹的焦尾琴,脚步踉跄地走向嵇康。他不明白,一个堂堂的王朝怎么就容不下自己这个只想出世不想做官的弟弟,他不明白自己这个弟弟怎么就这么执拗,为什么就不能低一下头。短短的几十步路,嵇喜几次险些摔倒。
嵇康接过琴来,轻轻摆放在面前的几案上,紧一紧弦柱,先拨动文武二弦,文弦中正平和,武弦激昂清越,文武间杂,铮铮淙淙,几个简单的音符,如同坚硬的封冰刚刚融化时几滴融化的水滴入下面的清泉。琴弦不松不紧。嵇康开始弹奏,他要最后一次演奏《广陵散》。他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的外甥袁孝已想跟自己学习这支曲子,自己却恪于对传授者许下的不传外人的诺言,始终没有把曲子教会他。然而,这也只是一闪念而已。嵇康很快定下心神,进入了无我的境界,手下只有琴弦,心里只有琴曲了。
嵇康开指了。在人们的脑海里,琴曲如初春的溪流,清澈而透明,柔弱却欢快,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谷,淙淙流淌,遇到石子揉身绕开,碰到巨石寻路躲过。我不过是融化的溪水啊,只是想在最低的沟壑里流淌,不想上山顶,不想漫平原,只想在最低洼处流淌啊!就像早岁的聂政,只是想跟父亲在深山里学学打铁,打打农具,过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啊!就像年轻的荆轲,只是想和高渐离一起混迹于市井,有口酒喝,有狗肉吃啊!就像我嵇康,只是想读读书,打打铁,在山里修修道养养生......少年时的欢快读书游戏的情景在眼前闪现,青年时入山寻道白衣飘飘的倜傥风流不停的交错着浮现在眼前,——可为什么,你们这些枯枝败叶要阻住我的道路,你们这些石块土堆要改变我的方向?
嵇康略有些激动,琴曲化作的水流开始变得迅疾,回旋撞击出朵朵浪花,翔集在周围殿堂屋顶上的鸟雀变得躁动。他想起自己进入深山访道求仙,想得到逍遥自在,难道真的是天命难违?他想起了一起修道的好友孙登和王烈。孙登说自己性情刚烈才气俊杰,因而难以免祸,王烈把他得到的石髓递给自己就马上变成石头,让自己看得到的绢书,绢书马上化成灰烬——就连周围看到自己迷路的樵夫山民都把自己看作风神潇洒飘逸的神仙,那么的自在潇洒,难道一点自由就那么难得?那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总可以吧?他又回想起七贤一起在竹林里谈诗论道曲水流觞的隐逸生活,回忆起同向秀深山之中松柏之下挥锤打铁的情景,一时心情平静欢快许多,琴声似乎也舒缓了下来。三千太学生进入静思,不再躁动,嵇喜长叹一声,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暂时平静了下来。
我只想醉眠,不想做官!如同你只想打铁,不想为君王铸剑。为此你随父亲躲进了深山,为此我学你们父子深山学打铁。然而,你的父亲被韩王强迫去铸剑,还是无奈之下被杀了。为了这个前车之鉴,我躲进了更深的山里,谢绝了所有的邀请。为此,我和我最想值得好友山涛绝了交,他还算懂我——巨源兄,我的孩儿就托付给你了,只要有你,嵇绍不孤,我信你——为此,我和小人钟会翻了脸,让他碰了一鼻子灰.....我总算可以安静了吧?
嵇康的琴声变得激昂慷慨起来。一股杀伐之气,夹杂着愤怒愤慨在刑场上扩散开来,钟会、吕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太学生们又开始激动起来,仿佛再难以控制自己;一阵迅疾的秋风吹过,似乎连周围房屋的屋瓦都要掀动起来,琴声随风声飘进将军府,司马昭开始坐立不安,在大堂里走来走去.....
我不如你,聂政兄!你为了报杀父之仇,只身单影,血刃仇仇;你姐聂莹,为显弟弟之名,刑场认亲,千古流芳!真乃千秋快事!而我,非了一辈子的汤武,薄了一生的周孔,鄙视了半生的名教,却在好友吕安的妻子遭受小人吕巽强奸——那可是你的弟妻啊,你不是畜生是什么?——的时候害怕他家丑外扬,劝好友息事宁人,最终却落得遭到这样的小人算计,被恶人先告状,被暴君抓住莫须有的罪名致自己于死地——嵇康啊嵇康,你的嫉恶如仇到哪里去了?你的鄙弃名教到哪里去了?入山修仙,纵然成仙又有何用?......
嵇康一声长叹,随着琴声,发声长吟: “我本姑射队里人,谁料无端入凡尘。 清涟碧荷逍遥水,高崖长松骀荡云。 梦入深山学黄老,难逃污浊染素身。 可叹广陵成绝唱,此后聂政谁知音?”
随着吟诵结束,嵇康手指在琴弦一划,琴声戛然而止,琴弦应声而断!
几千人的刑场开始没有一丝声响。接着,三千太学生终于再难自持,开始议论纷纷,最后汇成一个声音:“赦免嵇康!赦免嵇康!”嵇喜热泪再次喷涌而出,他终于明白了弟弟坚守的是什么。
嵇康朗声长笑:“钟会小儿,此时你又何所闻?”钟会面色苍白,神情沮丧,手忙脚乱的对着行刑的刽子手喊着:“快行刑......行刑......”
嵇康从容就义,时年四十岁。
琴声,人们的呐喊声,传进将军府,司马昭六神不宁,赶紧派人传令:“暂缓行刑......”然而为时已晚。
司马昭仰天叹息:“从此我成千古罪人!”
刑场回来,钟会每天梦到嵇康来问:“钟会小儿,何所闻而走?”因而一天天精神恍惚,时间不长,惊悸而死;吕巽更是惶恐不安,大白天都看到吕安索命,最终自己咬断了舌头身亡。
山涛精心培养嵇康的儿子、女儿,并且给与了最优质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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