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滩,巴丹吉林沙漠甩出的一个小尾巴,静静地伏在村子的边上。偶尔过一场风,掀动一下,细碎的沙子欢欢势势地奔跑一场,跑累了,就地爬下,沙漠又恢复到原先的静谧。我原以为风过无痕,其实,沙子形成的波粼状、网状的图案和鱼脊般的沙丘,就是风在沙漠里奔跑的足迹。那些浑然天成的图画,真叫我喜爱之极。
我看着同伴从波浪般松软的黄沙上走过,真像走进了画中。静寂的黄沙,悠远的蓝天,他们是最生动的风景。他们身后,留下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颇有些人生哲学的意味。我不知道能保留多久。但肯定不会太久,一场风过去,就会抹平所有的一切。我们总想留住一些过往的东西,然而总是徙劳无功,时光是一把无形的刷子,它会把这一切毫不留情地清除干净。
在空空荡荡的沙漠,远离伙伴,独自走路,颇有些足拥天下的豪迈。人往往就在无参照物的状态下自视甚高,这是人性深处的本然。听惯了闹市的喧嚣,面对没有声息的广漠,竟然无比的舒畅和惬意,一个人放肆吼叫,纵声高唱,哪怕五声不全,七音不准,在观众缺失的舞台上上演自己,这本身就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我想,多年来,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在这样尖叫,这样渴望。尘世的空间,我们都是活给别人看的,你的言行,你的声音,你的喜乐,你的脸色,总要顾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看法,你能听到发自内心的声音吗?你能肆无忌惮的情感渲泻吗?
空寂的大漠仿佛被我的吼叫声吓着了,不易觉察地抖动一下,四下里回响着嗡嗡的回音。我看到憨憨的小晰蜴从一棵草下惊慌失措跑出来,躲到不远的地方,翘着扁扁的小脑瓜,朝我望着。它肯定在研究这个擅自闯进它的王国的宠然大物意欲何为。这小家伙挺乖巧,我们曾叫它“沙爬爬”,也叫四脚蛇。把它摔一下,它就装死,趁你不注意,迅速爬起来就逃走了。少时,我们一群乡村淘气没正经事干,常常捉弄这个小不点,玩腻了,还把它用泥裹了烧着吃,现在已想不起什么滋味了,只是见到它格外亲切,像旧时故交似的。我亲热地跟它打声招呼:“嗨,伙计,你叫什么名字?”可惜它能听不懂我的话,一溜烟跑了。
巴丹吉林沙漠里有我熟悉的许多东西,白刺、芨芨、沙芦草、沙米,这是沙漠中最常见的植被。巴丹吉林沙漠中还有一些非常奇特的草,居然能在滚烫的沙子里扎下根,有的枝叶碧绿,纯净的绿,塑制品一般;有的居然能开很艳的花,刺状的花萼,火红火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还有的长成一人多高的灌木,结着樱桃一样的果,而这红果实看着水灵,用手去摘却是一团刺,不小心就会弄破你的细皮嫩肉。这些超越生命极限的难旱植物,简直不可思议,凭我们有限的经验或常识,几乎难以想像它们是怎样发育成长的。草棵花丛底下,蛄蝼、蚂蚁、甲虫、飞蝇成群出没,爬到净沙上晒太阳。那些黑色的小甲虫很有意思,出行的时候总是排成长长一队,组织性很强的样子,有个把调皮的家伙脱离了队伍,但很快又回归原位,我强行从中间截断它们的去路,后面的队列竟然绕过我的手指,从另一个方向追赶前面的队列。一根枯草、一片土坷垃,在人看来微不足道,对它们来说,就是一道岭、一座山,要费很大的周折才能翻越过去。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发号施令,更不知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去干什么。相对于人来说简单无聊的事情,或许对这些小东西来说乐趣无穷呢。昆虫的世界也是这么不可思议,不论哪个角落都有它们的容身之地。无所事事时,我们拿一个玻璃瓶捉各种虫子投放进去看它们如何相互撕杀,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现在想想真有些残酷,而当时肯定没有比这更有刺激的事了。回想时,我一直认为人也许是天地间最残忍的动物,天然存在以杀戮和虐待比自身弱小的动物为乐的本性。
“叽叽叽叽---”,一大群麻雀呼啦啦从对面的山腰间飞出来,遮天蔽日。同伴们惊呼一声:“哇,这么壮观!”在沙漠里看到成群的麻雀,的确出乎我们的预料。转而一想,这些鸟儿生活在沙漠里其实很幸福啊,沙米啦、草籽啦、昆虫啦,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物,根本不用担心被超标的农药毒死。细看时,这些麻雀都是细长身子,绝非我们村庄周边的那些绒球似的小麻雀。看来,鸟儿也各有各的地盘。如果那些村庄里抢食庄稼的麻雀飞到这里,肯定没有容身之地吧。按照自然界物种平衡原理,我想,这里肯定还有麻雀的什么天敌在哪个山疙旯里藏匿着,只是我们无缘看到罢了。
现在,我和同伴要找的是一地黄花。就在这片沙漠的一块洼地里,五月间灿然绽放的一地黄花。
那片洼地四周被沙格楞围起,恰如襁褓,山凹里是一片湿地,野草疯长,蒿子、马蔺、马苋、芨芨、甘草、芦草,还有许多绿洲地带才有的植物,这儿竟能看到。我年少时跟父母去割沙芦草,偶然碰到过这片风水宝地。滚滚黄沙中,一片灿烂黄花赫然入目,这花开的直让人惊讶,我抑止不住地欢呼一声,心里涌满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尽管往后的岁月里我看到过无数的名花艳卉,但都没有这片野花给我视觉的冲击感。母亲告诉我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猪板肠。我以为她弄错了,大声地说,不可能!这么美的东西咋会叫这名字!她说,你挖出根看看就知道了。我拨起一根,一看,它的根弯弯曲曲,真的像猪板肠。后来,我也弄明白了它的学名,叫黄芪,村里一位老中医说的。很偶然的一次,我去买药,老中医正在给本家的大伯看病。大伯精神萎靡,吃了好多西药片片都不见效,愁苦的像要死了。老中医这次却没给他开药,说:“有个偏方你试试,你挖些黄芪泡茶喝。黄芪也就是猪板肠。土方治大病,说不定就好了。”大伯半信半疑,后来喝了一段时间,果真见效了。
自然界的闲花野草,历来是我们的救命良药,人食五谷,本就源于草啊、木啊的。生活贫困的时候,草根百姓病不起,也看不起病,生了病就靠野地里生长的闲花野草对付。一辈辈人积累下来的土办法有时还真管用。头疼脑热了,挖点芦苇根、茅草根、甘草,扯几根薄荷、柴胡,揪几颗苍耳子、连翘子,再加片生姜熬着喝两三次,马上就能根治。腹泻了,把车前子、生姜、甘草和红枣熬着喝。尿不利,用前子和马莲子药治。牙疼了,用冰草根、柳树皮和甘草熬着喝。不小心蹭破了皮,扯一撮马苋花敷上,立马止血……这些都是野生野长的东西,在野地里随便就能找到,谁家也不缺。民间的土方,野生的草木,治愈了贫瘠时代的多少病痛啊。
我要找的那一片摇曳在黄沙中的黄芪,多少年了,寂寂而荣,寂寂而谢,谁也没在过意它的存现,它也没有刻意去为谁而媚艳妖饶,春花秋月任去留,它只高擎生命的本真,枯荣自然,静躁自安。广袤天地,赋予它们多么自由活泼的天性。
我们在巴丹吉林沙漠穿行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片黄芪地了。一地占据我多年的野趣,像一场梦掠过了我曾经的岁月,像一场风经过了茫茫大漠。我应该早就想到的,走出乡村已经多年了,一时一景哪还能保持经年的风姿永恒不变呢。
而巴丹吉林沙漠依然保持千古不变的样子,修为极深,如一本时光久远的古书,天地寂远,岁月如驻,我们的身影眇小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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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柯英 于 2012-5-14 16:0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