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

万里 · 发表于 2012-7-29 01:11

玉兰花开

　　病房里，空调打到了二十度，可三婶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封闭的病房里，空气闷得人头昏。窗帘半卷着，隔着玻璃窗，三婶能够看到六月天白煞煞的太阳，高挂在半空中。窗外有一排玉兰花树，知了在上面叫翻了天，花是早没了。
　　
　　提起三婶，在她们庄也算是个名人了。庄前庄后二十三家，上到八十的老大爷，下到二十的小媳妇，没一个人不认可她是个持家能手，就是有一点，未免太厉害了点。东家的鸡啄了她的一片菜，她能站在门口骂上半天，不带重样的。三叔偏是个老实人，常人前人后劝她做人要厚道，凡事别太较真，把一村人得罪个净光。三婶两手一拍，指着鼻子就骂：嫁你个窝囊废，算是倒八辈子霉了！俗话说：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有能耐的，能要我事事操碎心？我倒是巴不得天天在家吃现成饭，见人就笑呵呵呢，你能当得起这个家吗？要不是我，能把这个家过得蜜里调油似的？三叔就不说话了。也是，说啥呢？咱首先得承认，三婶的确是个能干的主妇，要不是她，家里能第一个在村里盖起小洋楼？盖起洋楼还不算，年前头又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虽说是买房欠了不少债，但提起她三婶的大名来，村里哪个不翘大拇指？话又说回来，那点小债在三婶眼里可真不算个啥，再过两年苦日子，照样能过得宽裕起来。
　　
　　三婶在村人眼里，那就是个女中的丈夫，可让她气不过的是：丈夫是个软性子，随圆就方，三锤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私底下，三婶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就你这德性，离了我，还不得让人欺负死？三叔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偏偏一双儿女又随了三叔的性情，见人三分笑，没点子血性。三婶这几年为这事，心都操碎了。女儿玉兰生得如兰似玉，多少好人家踏破了门槛来求亲，她单是看中了一个老实八交的泥水匠。看着女儿梨花带雨似的哭求，三婶心一软，答应了这门亲事。可心底里，总感觉女儿是一枝玉兰花落在了污泥里。嫁了女儿愁女儿，虽然女婿是个好脾气，保不准她婆婆是个刁蛮人。年前头娶了儿媳又愁儿子，怕儿子软面条子没主心骨，受了床头气。
　　
　　一想起这些个烦心事，三婶心里就跟烈火上浇了油似的，哪还能静下心来躺着？可是一扭动身子，才接好骨的小腿便钻心般痛。三叔陪着笑说：你就安份些吧，凡事往好处想，等出院再说吧。三婶吡着牙忍着疼骂：你别在我眼前头晃，惹得我心烦。正说着，又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让交费。三婶心里就更烦了，家里哪还有余钱呀？听着三叔挤着一脸褶子笑说家里正送钱来，晚点就去交，三婶便将头扭向了窗外。窗外，那知了正叫得欢。
　　
　　要叫三婶自己说，她今天可是出门遇了扫把星——撞了霉头了。她倒不是说自己不该去玉兰的公婆说事，她单是恨自己当时走得急，一个不小心便从岳王桥头的台阶上崴了脚，重重地摔了一跤。等到紧跟其后的三叔找人将她送到医院检查时才发现，小腿骨裂了。一路上，三叔就说：你这是着了哪门子邪，非得去找人说理？再者，你去了又能说出个什么理？人家孩子孝敬父母能算是个错？三婶躺在担架上，一边裂着嘴哼哼，一边没误着她分出半张嘴来回话：就你那傻玉兰，生就的跟你一样窝囊废！那我要是不去帮她出口气，她还不得让人一家子联手欺负成个受气包？三叔看着她那痛苦样，也不敢跟她争执下去。又或者以前受惯了她的话头刺，早已忍成了绕指柔，于是边给她擦汗边说：算了，别说话了，闭上眼休息吧，一会就到医院了。
　　
　　其实，三婶去找玉兰的公婆，是她一直酝酿着的事。自打女儿玉兰出嫁，她可就冷眼瞧着呢。要说，那一家子也都算是老实人，三婶原也放心。可自从玉兰去县里的纺织厂上班后，她心里就有点气不顺了。凭啥他一家大小都在家里倒腾那几亩地，让玉兰一个人去打工挣钱？一次赶集，三婶在镇医院门口正好碰到女婿陪他爸去看病。三婶打过招呼后，看看只有女婿陪着，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可她不傻，知道这事不能直接问，于是故意带着三分笑意问女婿：那你钱带够了吗？要不，我这里还有点，先给你拿着用？女婿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我爸自己有钱。三婶一面点头说：那就好，一面在心里骂：曰狗呢这是！想打我的马虎眼。后来见到玉兰时，她就给打起了预防针：你以后可得把紧钱袋子，家里有多少钱，心里得有个数。都放银行里存起来，别让人花了都不知道。玉兰笑着说：妈，你别为我操心了。我又不傻！再说了，那钱存起来了，等到要用时，还不是得要取出来？三婶看看玉兰摇头叹息：你咋一点心眼子都没有呢？女儿没用，都多大了还得自己操心！从那时起，三婶就动起了心思，怎么着也得想个办法给女儿撑撑腰才好。
　　
　　不成想，这事还没过去几天，玉兰回来又说，女婿的姐给公婆买了一个电瓶车，三婶就犯猜疑了：她上玉兰家碰到过那丫头几次，看着也是个穷酸相，不从父母手里抠点出去算是不错的了，还有那份孝心？可三婶当时忍下了，只是提醒玉兰：别傻了，他姐是个啥样家境你还不知道？别是他背着你买的吧？玉兰就笑了，说：妈你咋那么多心眼子呢？再说了，他爸身体不好，就算是他买个电瓶车送他父母，那不也就是片孝心嘛，也不也是正常事嘛！三婶当时就恼了：正常个屁！真要是正常事，他干嘛要瞒你呀？玉兰笑笑说：妈你别生气了，要不我也给你们买一辆？三婶看看女儿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着着实实给了她一个大冷脸：不要！
　　
　　说实在的，三婶心里敞亮着呢。三婶心里想：这事有蹊跷呢，女儿傻自己可不傻。这事得好好打听打听。正好女婿的姐就嫁在自己娘家的村子里，三婶就托自己兄弟留意着点。果然，不出三天，兄弟带来了确切消息：女婿的姐在聊天时，直夸自己女儿女婿为人好，懂孝道，最近才给父母买了一辆电瓶车。三婶肺都快气炸了，当时就跟兄弟说：好个屁！人家一家子联手欺负你外甥女，把她瞒得铁结实！现在还在你面前充好人！
　　
　　三婶越想越气，女儿是个软柿子，可她不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兰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是她老人家该出面的时候了。当她下定决心时，她感觉到了一阵轻松。是的，她得来个釜底抽薪的举动，直接找到女婿家，给他父母一个下马威。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娘家硬，腰杆子就挺。她就是要来个硬的，好给玉兰撑腰杆子。想到这，她也不顾头顶热辣辣的毒太阳了，急匆匆就出了门。树上的知了“叽叽”地叫个不停，像是在笑，像是在闹，又像是在给她助威践行。
　　
　　三婶心里弊着一股子劲，就这样走上了去往女婿家的方向。出了村，穿过一片玉米地，就到了岳王桥。三婶抬头看，过了桥不远处，目光穿过那片白桦林，隐隐露出一角的村庄，便是女婿家所在了。三婶咬着牙，暗暗给自己鼓劲。为了女儿，今天她这个当妈的可要好好骂一通了。她就这样想着，大踏步走上了岳王桥。心里弊着劲，脚上也拿了劲，一不小心崴了脚。三婶感觉桥下流水反射着太阳光，银闪闪的晃着眼，忍不住“啊”了一声，就从桥头上滚了下来。惊起了玉米地里憩息的一对小野鸡。
　　
　　躺在病床上，三婶心里那个恼呀！她就是不明白，女婿的父母亲啥事不干坐在家里，孩子还送这送那的。自己一片苦心，就差没为孩子操碎了，凭什么自己要躺在这鬼地方受这份活罪？窗外的知了叫声落在三婶的耳朵里，似乎在笑话她：傻了吧？亏了吧？知道了吧？她恨不能立即蹦出去，拿把锯子将树放倒！可是，她只能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屋里虽然开着空调，三婶仍然感觉到止不住地想要冒汗，身上到处都粘粘的，说不出的难受。大概是麻药的药效过去了吧，那条伤了的腿越来越疼，仿佛有人手持锉刀在锉她的骨剔她的肉！她三婶几时曾吃过这样的亏？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可怜自己的玉兰。天哪，你咋不可怜可怜我为人母的心呢？想想这些年自己过得多不容易呀！身为当家人，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好不容易看着孩子们成了家，怎么偏遇上这么档子事呢？她扭头看看床边上坐着的三叔，不禁又想起交费的事来。于是喝问道：你还不回家借钱去，坐在这里想等着看我死？三叔一惊，只是一瞬，又陪着笑说：你放心吧，孩子们马上就来了，钱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窗外，太阳总算落了山，叫了一天的知了，大概也倦了，那叫声也终于渐鸣渐小渐无声。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玉兰憨憨的笑脸露了出来。看看三叔，然后快步走到病床前，将手中的包和一袋苹果放下，轻声叫了声“妈”。三婶看看她，懒得搭理，又将头扭向了一边。玉兰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去洗脸池拧了一把，然后进来小心地替三婶擦了擦脸，故作轻松地说：妈，你看这男人可就是不会照顾人。我爸在这待了半天也不知道给你擦把脸。三婶还是不答应。
　　
　　三叔问：就你一个人来的？玉兰说，他去交费了。说这话时，两人都看到三婶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玉兰就势倒在三婶的身边说：妈，对不起，是我骗了你。那次他带他爸去看病，是我们出的钱。买电瓶车也是的。可是你想想，他爸身体不好，给他买个电瓶车，出行不是方便一点吗？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也就是怕你气，真没别的意思。三婶还是不吭声。三叔看看玉兰，又看看三婶。终于忍不住插嘴说：你得听我一句劝，孩子们该怎么过生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得放开手。你说就孩子那一片孝心，你去见了人家父母又能说出来什么？再说了，那孩子要是没心没肺不顾爹娘就真能称你心意了？光看着人家带自己父母看病，你心里就难受，咋不看看你在这躺着，人家孩子面都没露一个先去把钱给交了？
　　
　　三叔还想说什么，就见三婶终于扭过头来，正眼看着他说：你别讲了，我错了还不行吗？难不成就为这事你还想把我给说死？吵得人心烦！三叔笑了，点点女儿的头说：你看看你妈，认个错也能像块半截砖——硬得硌人！玉兰笑着说：半辈子的事了，哪那么快能改得了？你还是接着受吧！三婶看着爷俩一唱一和地开着玩笑，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来。那一刻，女儿宛如一枝独立枝头的玉兰花，正悄然开放，吐露着幽香。
　　
　　窗外一轮圆月已升到了树梢，玉兰关掉了空调，起身打开窗户，一股轻风掠过玉兰树梢悠悠地吹了进来，屋里终于清凉一片。
　　
　　　　
　　

木门长子 · 发表于 2012-7-29 07:32

先占座。

钟云省 · 发表于 2012-7-29 09:08

学习一下。

敬一兵 · 发表于 2012-7-29 09:31

人物刻画活灵活现，叙述与构思缜密值得圈点。欣赏并问好！

文珺 · 发表于 2012-7-29 09:31

一个泼辣的三婶，一个要强的三婶，一个爱女儿的三婶。——人物形象活泼

若水 · 发表于 2012-7-30 11:56

一副农村生活场景真实的写照，一个泼辣直爽的母亲形象，加上女儿女婿等人物，活脱脱的农村生活交响曲，演绎的惟妙惟肖，悦耳入心。学习！

木门长子 · 发表于 2012-7-30 12:17

我这个座占得时间长了，得赶紧说话。

三嫂这个人物用一句说就是，牙咬冰糖——噶蹦脆，率真、性情，心眼好。这样的人生活中不少见，小说中也不少见，少见的是万里竟然写得如此逼真。写活一个人不难，难得的是将一个人写得有血有肉有脾气有个性。拜读，学习，问好！

刘满园 · 发表于 2012-7-30 17:22

好小说，人物塑造成功，读来有立体感，也有厚重感，还有个性，三嫂这个人性格泼辣，能屈能伸，具有典型性，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4

刘版的细心点评，让我感动，深谢！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4

木门看得仔细，评得精细，深谢！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5

过奖了，还在学习中，谢谢若水来读！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6

呵呵，这几个词，将三婶的性格特征说尽了，深谢文珺老师来读！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6

谢谢一兵老师来读，问好了！

万里 · 发表于 2012-7-30 21:46

谢谢钟老师！

暴雨迎风 · 发表于 2012-7-31 15:18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7-30 17:22 发表
好小说，人物塑造成功，读来有立体感，也有厚重感，还有个性，三嫂这个人性格泼辣，能屈能伸，具有典型性，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人物鲜活，语言有较强的感染力。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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