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个姓贺的人

井中树

一个姓贺的人

　　近来常想起一个姓贺的人。多年前，我跟村里许多孩子一起，不远不近地追着嘲弄辱骂他时，我是不理解也根本没有想到去理解他──我想整个村庄都是这样。但在我进入中年以后，我觉得对这个一直不能忘记的人，有了一些理解。我无从验证我这些模糊的理解是否准确，但我觉得需要去理解他。也许在理解别人的同时，给自己的人生增加一些智性吧。

　　贺的家族肯定有北方血统，男人们全都赤红脸膛，络腮胡子，身高马大的，言行举止磊落豪迈，天生一副英雄气概。贺也是这样，直爽坦荡，目光总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热诚，还有一些天真。贺家的男人都在湖上捕鱼为生，随着家族的不断繁衍，湖竟逐渐显得小了，于是某一天贺驾着自己的渔船弃湖入江。因为有一个姑妈在我们村子，他的船通常就泊在村后的江岸边。晚上，他在江水回流处下上一道道迷魂障，到早晨就去收鱼。有时也送点鱼到他姑妈家来。他和他女人都是吃苦下力的人，跟村人相处得也很好。有一年夏天，他几乎拿出所有的积蓄，置办了一盘新网，替换了破破烂烂的旧网。但新网没用两个月，一天在堤坡上晾，晚上不知给谁偷走了。他和家人像疯了一样在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到处寻找，但毫无线索。有人猜想，偷网者在村里一定有内应，但弄不清是谁。这之后，贺就不再捕鱼了，他把船拖到了岸上，每天站在那发呆，接下来又突然大叫大骂，暴跳如雷。他认为村里有人害他，跟他做对。他发誓要抓到这个人。几个月下来，船都干裂了，旧网也彻底坏了不能用。他在大路边搭个小棚子住着。也许是怀着一种恶作剧心理，他拿着个碗，只到我们这村庄要饭，别的村子都不去。

　　大家都装作不认识他，因为他矢口否认自己是原先的某某了。一开始，谁要发现他拿个大碗，走到门前站着，正吃着饭的主人就喊：老贺进来进来！进来吃！他先装着没听见，继而就开始左顾右盼，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说你喊谁呀？如果主人说就是叫你啊，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十二分认真地说，你认错人啦，我不姓贺，我是山东齐(济)南府人氏，初来贵方宝地，讨一口饭吃，我可不敢冒充你的亲朋！他拿腔拿调地说着一口侉话，听上去有点滑稽可笑。如果主人硬要拉他进屋，他就要翻脸了，眼一横，臂膀一甩，主人给弄得趔趄好几步，脸上不免露出难堪之色。贺也到我们家来要饭，又说他是齐南府人氏，曾经走南闯北的父亲不免跟他较起真来，校正说是“济南，山东省会，不是齐南！”贺并不认错，说我就是齐南，跟你那济南不一处。父亲又劝诫他应该从头干起，何必为了一张网破罐子破摔。贺恼了，说你讲什么！饭也不要了，扭头就走。

　　贺要饭有时也把妻子带着，妻子比较小巧，寡言少语，像一只温驯的猫跟在他身后。贺往哪家门口一站，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他的女人则不同，似乎很羞愧，站得离门很远，眼睛不敢看人，只是盯着脚尖。在主人盛饭来的间隙，贺有时还要调侃她一句：不敢到门边来，讨饭还怕丑呵！女人就怯怯地走近些。看来她很畏惧贺，从不敢跟贺顶嘴。贺的女人也曾跟村里好多女人熟识，就有老太太上来抚着她瘦削的肩背，很心疼地啧着嘴，让她进家去坐。但怎么也扯不动她，她的手抱到了一棵树上。不管你怎么说，她也一声不吭，像哑了一样。她的眼睛倒是时常瞄着贺，好象她的嘴巴长在了贺的身上。

　　贺要饭从不走他姑妈门前走，总是远远避开。他的姑妈眼不好，平常都是摸着墙走路。有一天叫儿子牵着，终于迎头拦住了贺，贺不吱声，姑妈就在他的身上摸索着，一边说，侄呵，日子不能这么过呀，老婆孩子跟着你受罪呀。没想贺说，你这老人家，我不认识你，你干什么挡我的路！说完转身就走，姑妈的哭泣他像没听到一样。

　　我的母亲曾在家里议论贺，说他是懒汉，以网丢了作借口，什么都不要干了，每天讨饭，吃饱了就往树荫下一困，比哪个不快活。

　　这也是后来村里大多数人的看法。逐渐地他们就不那么同情贺了，贺来要饭也就不那么客气，有时就让他长时间站着。贺倒是很有耐性，不给就绝对不走，这里张张，那里望望。直到主人觉得不过意了，给了，他才走开。由于大人的缘故，孩子和狗也对他凶了很多。应该说，贺对狗是有些害怕的，狂吠着的狗有时让他进退两难。不过人们毕竟看他姑妈的面子，没有更出格地对待他。

　　我们这是棉产区，秋天时，大家都把棉花拉到镇上轧花厂去卖，路上会簌落一些棉花瓣，贺就带着妻子去拾。大路很宽，他和妻子各走一边，两人不时弯下腰捡拾。回程时，口袋里都鼓鼓的。他们照例要到一棵大柳树下休息，两人背靠到树干上，各自望着眼前的景物，一声不吭。有一次我偶然在他们休息的大柳树附近走过，听到贺嘴里在念念有词，原来他正在练习侉话。一字一字认真地练，还要老婆给他校正。他要她也学侉话，但她死活不吭声。

贺突然看到了我，用侉话骂着追来，我赶紧跑，头也不敢回。回到家时心还蓬蓬跳得很凶。

　　贺落魄的故事在平原上广泛流传。但他依然固执地在我们村庄要饭。他蓬头垢面，斜着眼看人，显得非常潦倒。他似乎决心要把村庄拖进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之中。从前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了，直到有一天，村人们集结到一起，决定每家出一点钱给老贺买一张当年同样的网。几位长者代表村人办了一桌酒请老贺来饮，老贺乐得来喝，他用像模像样的侉话说，你们对我这外乡人咋恁客气！酒过三巡，大家把网抱出来给他。老贺先一楞，接着勃然大怒，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请我喝酒就喝酒，拿个破网出来是什么意思！他摔了酒杯，扭身就走了。

　　老贺依然做村人供养的一个乞者。确实，原先的那个坦荡快乐的渔民老贺永远消失了，他是他那个家族中头一个不再以渔业为生的人。老贺不再是老贺，他告别的不光是姓氏，还有与生俱来的对人世的一种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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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树

再发一篇。请各位大家指教！

山里娃

看的我几乎垂泪,是谁那么狠心?偷走了老贺的鱼网,那毕竟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啊,偷走了鱼网,也偷走了他的信念,使他成了一个几乎不再思想的人.
      作者的创作意图还不仅仅在老贺这个人物本身,还告诉了读者这样一种思考:一个人生命里相依赖的东西一旦被人掠夺,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送精华一道!!

郭敏

有些人会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井中树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看的我几乎垂泪,是谁那么狠心?偷走了老贺的鱼网,那毕竟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啊,偷走了鱼网,也偷走了他的信念,使他成了一个几乎不再思想的人.
      作者的创作意图还不仅仅在老贺这个人物本身,还告诉了读者这样一种思...

山兄点拨，我当继续下力才是。谢谢。

井中树

最初由 郭敏 发表
有些人会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是呀，他们有时离我们并不远。

潇湘珍珠

这个老贺是不是也太那个了？大男人呢，怎么经不得一点事啊。

井中树

最初由 潇湘珍珠 发表
这个老贺是不是也太那个了？大男人呢，怎么经不得一点事啊。

哈，大男人更脆弱。你信吗？

袁和鲁

老贺这个人在老兄笔下可谓传神。
学习了。

山里娃

最初由 井中树 发表
是呀，他们有时离我们并不远。

哈哈，客气了！！

春苗儿

最初由 井中树 发表
一个姓贺的人

　　近来常想起一个姓贺的人。多年前，我跟村里许多孩子一起，不远不近地追着嘲弄辱骂他时，我是不理解也根本没有想到去理解他──我想整个村庄都是这样。但在我进入中年以后，我觉得对这个一直不能...

文章很大气！拜读了。

井中树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老贺这个人在老兄笔下可谓传神。
学习了。

谢谢袁兄勉励。问好！

井中树

最初由 春苗儿 发表
[QUOTE]最初由 井中树 发表
一个姓贺的人

　　近来常想起一个姓贺的人。多年前，我跟村里许多孩子一起，不远不近地追着嘲弄辱骂他时，我是不理解也根本没有想到去理解他──我想整个村庄都是这样。但?..

谢谢关注。多交流。

元旦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老贺这个人在老兄笔下可谓传神。
学习了。

支持！

独龙一世

最初由 潇湘珍珠 发表
这个老贺是不是也太那个了？大男人呢，怎么经不得一点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