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描述这个孩子呢?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的确用得上“丑陋”这两个字。几乎每个孩子都是跟在父母身后来报名,只有这个头发又长又乱的女孩子没有父母领着,在课桌上和走廊里窜来窜去,时不时地伸出手去,在别的孩子背上肩膀上扑打几下。有的孩子受不了了,远远地避开她,有的忍不住高声呵斥她几句,她也不生气,嘻嘻嘻地笑着,又去叨扰其他人。她的笑有些怪异,低沉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声音,又像混着一口怎么也吐不出来的浓痰,和周围孩子们的说话声形成了鲜明对比。二年级的小学生,嗓子有问题么?我在讲台上登记学生们的基本情况,循着这个在教室里四处滚动的奇怪的笑声,不由得多看她几眼。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旧的红色格子上衣,有点大,可能是家里大人或者大孩子穿剩下的衣服。 学生报名后,被家长们领回家,教室里人群渐渐散了,只剩下一个学生被奶奶牵着,还站在讲台前,还没有完成报名手续。这个小男孩长得白白净净,崭新的短袖衬衫和牛仔短裤,说明他是住在镇上的“城里人”,那个穿红格子衣服的女孩子像猴子一样跃过几张课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大喊一声:“喂!”小男孩的嘴角马上往下拉,露出了哭腔。奶奶弯下腰把孙子护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又厉声训斥肇事者。她望着他们,忽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不同寻常的笑声,像一块痰迹抹在我胸口。近看才发现,她不仅面色黝黑,两只眼睛白多黑少,有些不对称,一高一低似的,嘴巴有些歪斜,笑着笑着好像会有涎沫淌下来。一头长发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乱蓬蓬地堆在头上。 我忍住心中的厌恶,询问她的名字,她只是嘿嘿地笑着,什么也不说。旁边祖孙俩告诉我,这是一个全校闻名的傻丫头,只是我才从学校毕业,不知道罢了。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领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傻丫头见了她们,裂开大嘴笑着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个男孩子。男孩也不拒绝,抱了她一下,又推开了她,转过来对着我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老师好。”女人面带歉意地对我说来迟了,我才明白,这是那个傻丫头的母亲。傻丫头叫小霞,那个被她抱住也不生气的彬彬有礼的男孩子,是她的弟弟,在上四年级,是人人都认识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这位说话慢条斯理的母亲脸上有了很多岁月的痕迹。她告诉我,小霞本来不傻的,小时候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不想患上乙型脑膜炎,治疗不及时,捡回来一条命,却变成了傻子,还经常发羊癫疯。她说的“乙脑”,触到我心里一块痛楚。我有一个妹妹,长得白白胖胖,也是在两三岁时被这个病夺去了性命。听家里人说,那一年老家村子里有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患上了“乙脑”,只活下来一个,后来也发羊癫疯不慎跌入水里淹死了。望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癫的孩子,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转来转去,心中生出几分怜惜。如果我的妹妹尚在人世,说不定也是这幅模样。母子三人离开教室时,我忍不住叮嘱那位母亲,再忙也要抽时间给小霞整理一下头发。 同事们说,小霞只是在班上凑个人数罢了,考试成绩也不会算上她,我只要管着她不闹事就行。她个子比班上每个孩子都要高,我只能把她安排在最后一排。一个说起来是可有可无的孩子,却时时提醒着我她的存在。开学第一个星期,她还比较安静,上课时要么望望我,要么望着被我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突然间就会咧开嘴笑起来。我根本搞不清楚她发笑的缘由,好在这个班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她和她的笑声存在,不怎么理会,对课堂也没什么大碍。下课后是她最开心的时光,和孩子们在走廊上追着跑着笑着,上课铃响了,她还意犹未尽,被人催促着,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座位上去。 小霞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老师,××打我!”或者是:“老师,××骂我!”起初每次我找来她说的那个孩子,询问缘由,再把他们俩都教育一番。但是原因几乎都在小霞身上。很多次后我慢慢明白,她从不认为自己高兴时拍别人几下是错的,这只是她对人亲昵的一种表示。有些孩子习惯了体会到了,便不把这当回事,会和她一起开心,或者不理会。有的孩子却不能忍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巴掌,和她理论或对着干,矛盾便由此而生。我不想纵然她,希望通过我的教育改变她,但是我失败了。明明点头答应得好好的,回到孩子们中间,她又回复了原样。和他们一起玩闹,开心的笑声洒遍每个角落,开心时总会给人来几巴掌。我只能作罢。在她的世界里,拍拍打打几下,是高兴,是喜欢。如果我制止她,等于扼杀她的快乐,阻止她与他人分享快乐的心情。后来她跟我“告状”时我就是“嗯”一声,她也不在意,说完了又去和他们嬉闹。也许在她心中,老师这个词,代表一个靠得住的人。 因为同事们的话,我没有给小霞发作业本,认为发给她也是浪费。我看过她的课本,开学还不久,崭新的书本已经凌乱不堪。语文书封面已经不翼而飞,皱皱巴巴的书页上,涂着好些油渍和鼻垢之类的污迹。美术课本已经被撕掉了好几页,撕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碎屑,躺在课桌里面,花花绿绿的一片。 秋日午后,我坐在教室门口批改作业。孩子们在教室里和走廊上嬉闹,小霞和一群孩子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玩老鹰抓小鸡,笑声和尖叫声糅合成单纯的音乐。小霞当老鹰,张着两只手臂跑着笑着。一会儿忽然跑到我跟前,瓮声瓮气地对我说:“老师我还没有作业本!”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额头上满是汗珠,继续看作业,说我知道啊。她“嗯”了一声,又跑开了。阳光尚好,透过水杉树枝洒下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撞击着树叶,细细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勾勒出属于秋季的线条。小霞公鸭般的嗓音混在孩子们悦耳的声浪里,就像弹奏一首曲子时不小心弹错了几个音调,也还不太难听。 下午上课时我给小霞一个作业本,她望着我开心地笑了,是我很熟悉的笑容,咧着嘴,露出牙床。然后用铅笔在本子封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自己的名字,霞字对她来说太难,几乎是被她拆卸成了好几块,歪歪扭扭地躺在纸上。写完了,递给我看,我随口夸了她一句,她又笑了,兴奋地把本子给前面和左右的同学看,说老师都说我写得好呢,写得好吧!得意,兴奋,这是一份来自内心的至纯的开心。简单的心,容易满足。 我想找到小霞每天都能如此开心的理由,去家访了一次,不巧她的父母都在路旁的田里劳作。黝黑瘦削的父亲挑水,母亲蹲着移栽油菜苗。小霞见到他们,大声叫着爸爸妈妈,扔掉书包,也不管走在后面的我,朝他们跑过去。母亲站起来搂住了她,父亲放下扁担谦恭地和我打招呼,又吩咐儿子捡起姐姐的书包先回家去。小男孩顺从地答应了,和我道别后离开。夫妻俩一再留我吃晚饭,我托辞拒绝了。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一对温顺善良的父母,一个宽容的弟弟,是这个他人眼里又痴又傻的女孩子开心快乐的源头。如果小霞没有得那一场可怕的病,和弟弟一样健康,这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可惜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 有一天体育课时,有人告诉我小霞发病了。我没见过人发羊癫疯的场景,只听说过。那一刻我双腿都有点发抖,作为班主任,只能硬着头皮赶到操场上。有经验的体育老师已经掐过了小霞的人中,度过了最危险的一刻。她坐在地上,低着头,仿佛大病初愈,脸色蜡黄,耷拉着眼皮,眼珠不动,紧闭着双唇,嘴角挂着一串白色涎沫,没有了我熟悉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没有笑。体育老师要我倒杯开水,我赶紧倒了递给他。他坐在地上,搂着小霞,说着安慰她的话,慢慢给她喂了几口水。一会儿,她的脸色似乎回润了一些,有了一点点血色。我想扶她站起来,她很沉,我吃力地从背后把她扶起来,抱到体育老师背上,送进办公室。不一会儿她的父母都来了,不停地给我道歉,说给我添了麻烦。我竟木讷了,不知道说什么。夫妻二人一个背着,一个扶着,把小霞接回去了。隔了两天再回到学校,她依然是灿烂的笑容。我暗中观察,想看看这次发病是否给她留下什么不一样的痕迹。可是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和孩子们打打闹闹,和我粗声粗气地说话,就像她发病的那一天不曾存在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把那一天从记忆中删掉了,但愿她能把那些黯淡的部分都抹去。 一个学年过去,她升入三年级,我不再是她的老师。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哪一天,校园里不再见到她跑过来跑过去的身影。她离开学校,和父母一起在乡村生活。和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在学校里,谁是她平日里的玩伴呢?也许像我小时候一样吧,猫猫狗狗,猪羊鸡鸭,花花草草,都会是她倾诉的对象。 时隔多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到曾经上班的小镇,遇到了小霞的母亲。她头上已经有了不少白发,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她叫我时,我不记得她是谁了,只是在她的语言提醒之下搜寻着她昔日的轮廓。寒暄时她仍然不忘客气地向我表示感激,抱歉当年小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受之有愧。撇开了这个话题,逗她怀里的孩子。她告诉我,这是小霞的孩子。我有些意外,她笑着给我解释,家里给她招赘了一个女婿,手脚有点残疾,脑子还是好使。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又补了一句说,小霞也不是生下来就傻,生的孩子不会傻的,您看,这不是很机灵么。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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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0-17 21:11 发表 很细腻的人物描写,让小霞这个孩子形象突显。人的命有时候真得是逃不过,即逃不过就好好接受,小霞是个可怜的孩子,可幸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可怜,这也算是一种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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