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香烟三篇（喜欢吸烟的朋友请进来过一把烟瘾）

雪笑

１、点烟


　　大拇指一动，嚓，打火机亮出一苗蓝火，我们头一偏，叼烟的嘴向火一抽，一支烟就点着了。

　　这个人生的“小动作”，我每天要做几十次。一个萝卜一个坑，同样，一根香烟一苗火。空叼一根烟却遍寻没有火，此痛苦比无烟抽的彼痛苦好象更大。

　　常有这样动人的情景：两人见面，这边两只手还握着摇着胶着，那边两只手却已开始各自摸烟盒了。很快两根烟就碰在一起晃来晃去，推来推去。知道的人当然晓得这是两个人在互表敬意，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两人在用两把小刀子格斗。格斗结束，敬意不止，两人又开始比谁的火来得快。常常是手快的一方已将打火机捧到对方鼻子底下了，嚓嚓嚓，却就是打不着火来，对方的嘴努了又努，却一次次扑空。

　　凡事都有规矩，发烟不能有所发有所不发，点火也不能有所点有所不点。然而我有时只记得给自己点，然后打火机悄然进入口袋。这时人们就向我借火，我也方知失礼，忙解释说自己常常一个人抽烟抽成习惯了，说这是孤独者特有的毛病，说真对不起。
　　
　　其实我向来是点火的快手－－也许这是我唯一让人称快的地方。我的科长向来在这事上不和我比，他总要留一手，握着打火机的手总缩在衣袋里不肯出来。可是在朋友中我仍当不成慢手，主要原因是我没有耐心，我不仅发烟快，并且点火也快，我甩手亮火的动作像一个古代疾风般的刀客，又像一个现代闪电派的枪手。

　　我常想：给人点烟者，不过是举手之劳嘛，不存在什么丧权辱国的问题。我却不时要在我的学生面前摆一摆准上级的架子，叨着烟装出一副四处找火的样子，磨蹭着不肯用自己的火点自己的烟。学生一般都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他们两只手捧了一苗火敬我时，我心里真是乐不可支。但也有等我给他们点烟的学生，他们先用两只手做个推托状，让老师先来，略表一下对老师轻微的敬意。然后就把个不知谦让的嘴伸了过来，那一副老朋友般不分大小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把他的几根短胡子也给点着了。

２、抽烟的意味

　　香烟、洋火、桂花糖，曾经是当年和日本人作战的中国士兵几近奢侈的生活理想，时至现在，酒足饭饱之后的白领男士口袋里，还是少不了这三样东西，只不过，一次性打火机早已取代了洋火，桂花糖也早已变成了晚上舞会前的口香糖，唯一变化较小的，是香烟，但是现在的香烟，却统统多出了一截过滤嘴。对于那些不习惯于“穿着袜子洗脚”的人来说，吃带把儿的香烟，是不是也会有一种审美的障碍呢？

　　我注意到现在不抽烟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电视上的公益广告里曾经放过一个肺病患者的布满黑斑的肺，那些热爱自己肺腑的人，于是开始痛改前非，开始戒烟。如果哪一天公益广告里再放一截塞满了大粪的肠子，我想他们还会不会停止了吃饭。质本洁来还洁去，世上没有这么便宜却也无趣的事情。一个人，当他死去的时候，他的身上没有几个刀疤，他的肺部没有一些黑斑，他真是枉在这个刀光剑影硝烟四布的人间走了一回。于是我坚决地不戒烟。

　　和所有的烟民一样，我时刻被香烟那种迷人的香味与醉人的感觉所诱惑。看着别人面对轻烟皱眉瞪眼的样子，我就为他们缺乏对一种人生美味的体会而感到可惜。时间在缓缓流逝，时间通过一根根香烟向我展示它的运行节奏。过一段时间，抽一支烟，既像是时光的小结，又像是日子的小序。一篇文章开始读了，抽一支烟，以示对他人智慧的尊重；一首诗写成了，也抽一支烟，以示对自己劳动的酬谢。日子是一块大蛋糕，一支香烟，就是一次切割的刀光，离开了香烟，这日子就大得好像是没法过。

　　医生曾经对我说：你其实抽不成烟。我很同意医生的话，因为我自己的气管与咳嗽，我自己知道。我也好几次不想抽了。不想抽是因为生命的重要，但是后来我还是又抽上了，我抽上了，我想还是因为生命的重要：人生就那么几十年，我这个人，不这，不那，吃喝也随便，原来还喝些酒，现在胆结石，酒也喝不成了，胃凉，茶也喝不成了，我要是再不抽两支烟，我这一辈子岂不是太亏了么？如果我再不抽烟，那么，“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于是管它呢，抽吧，哪一天老天不让我抽了，他就会让我咳嗽，咳嗽，我知道咳嗽就是老天让我停止抽烟的声音。

　　人的生命不可重复，我实在也不知道抽烟的我是不是真的就比不抽烟的我少活几年。而不抽烟的好处，除了多活两年，多浪费两年人间粮食，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别的。

　　真正的公民都是自己从面铺子里买面吃的，真正的烟民也都是从烟铺子里买烟抽的。烟有贵贱，人无高低，我所见到的抽烟而且品格高尚的人，抽的烟却一般都是便宜烟，像我，抽的就是两块钱一包的“兰州”或者“盼盼”，或者“红金”。我们民间有一句土话说：“好饭让当官的吃了，香饭让下苦的人吃了。”其实，这话也可以说成是：好烟都让当官的吃了，香烟却让老百姓吃了。像我，一个当老师的，一节课下来，靠住一棵树，点上一支烟，美美地吸一口，那味道，真是美不可言。不过我最爱抽的烟，还是不抽烟的学生送给我的烟。逢年过节，如果他们能够给我送一包两包烟，不论是什么烟，便宜的最好，贵的也行，我都会高兴得合不上自己的嘴。我认为我和学生们确实是应该对我的嘴巴好一些的，因为我浑身上下，能够奉献也确实奉献了出去的，也只有我的嘴巴。我的嘴巴，一不能天天演讲，糊弄公众，二不能天天吃山珍海味，挥霍民脂民膏，三不能权财两施，和女秘书亲吻，四不能……，除了给你烟抽，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我的嘴巴？

　　林语堂《秋天的况味》中有句云：“比如酒以酵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辩。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无穷的意味”，正就是抽烟的意味。

３、烟蒂

　　烟蒂就是烟屁股，说好听些就是烟把儿。

　　现在，我正望着烟缸。烟缸窄长，像条船，是我的朋友张应生送我的礼物。草船借箭，烟把儿满满地插在船形的烟灰缸里，像是聪明的小诸葛借来的箭。望烟缸望得没意思了，就望那一簇烟把儿，望那一堆自己思想的残骸，望那一团自己的文字折戟沉沙的证明。

　　“宁舍千军万马，不舍一个烟屁股。”

　　当年我在和我就职的乡村师范校长谈话时，突然就说了这一句并无出处的豪言壮语。我的意思是，你即使不让我当班主任收受学生的毕业留念礼物，即使不让我当什么教研组长占大家的小便宜，即使不让我出去学习开会揩公家的油，我也不会给你赔笑脸说奉承话八月十五送月饼十月初一送寒衣。烟屁股在我的这句话里，成了我一个得意的比喻，比喻我一个平民身份的所有幸福：清贫、自尊、自在。

　　花间一壶酒，饭后一支烟。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我不知道那个英国的国王爱德华是不是也抽烟，是不是也非常留恋一支烟的最后那韵味深远的一口，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宁舍江山却不舍美人的真正的英雄。攻击他的人，比如中国古代那些给别人送美人以求江山稳定的政治家，会说一个女人，不过是一个烟屁股而已，不值得放弃江山而厮守，然而赞美他的人，比如我，却认为心心相印的女人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无限江山，而那个王位帝位或者什么处长位科长位者，其实才是一个烟屁股，不仅要扔掉，而且要弹指一挥潇洒地扔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世间万物，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正如烟屁股，既可以是一个人之所最不爱，也可以是一个人之所最爱。

　　爱德华舍江山不舍美人，固然名传世界，足让天下所有的美人为之青睐不已，但是他却比不上中国清朝的顺治皇帝，因为他据说是江山兮舍得，美人兮亦舍得，再比如中国近代的弘一大师，美人兮舍得，诗歌兮也舍得，绘画兮亦舍得，比诗歌绘画还要庄严伟大的教育兮竟也舍得，虽然他出家后一直也写字，但是看他那字，其实他对书法其实也是舍得的，他全身浩荡的清气急速地要向人生的真理奔去，他眼里的世间万物其实都成了一个烟屁股－－如果他抽烟，他一定知道：放弃一个烟屁股的感觉，其实和放弃一个女人或者一种艺术或者一个名号的感觉颇为相似。

　　这是一种叫做“最后”的感觉。

　　最后的最后，就是放弃。

　　有人说抽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我认为此说有理。攻击抽烟的人，一般都是物质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他们觉得烟民们抽来抽去的，不过是一口青烟而已的东西么，虚幻得连一颗花生豆都比不上，花上大把的钱去买烟抽，真是天大的傻瓜；而喜欢抽烟的人却一般都是精神主义者与浪漫主义者，他们恰恰于虚无中体会到了实在，从过口的云烟中感受到了人生。我的看法，是倾向于后者的。其实以我的身体，我是最不应该抽烟的，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哲学而坚定不移地做着在中国为数日少的烟民。烟真是一种太形而上的创造，它简直就是一种与我们血肉相联的哲学。燃烧。毁灭。过往烟云。深呼吸。吐故纳新。第六个手指。身体的另一根骨头……即使就是这样烟屁股，也在每天不断地教我们：扔掉吧，从头再来吧，放弃吧……就像放弃一个烟屁股一样放弃了吧！

　　如果需要放弃的一切就是烟屁股，那么，放弃一切，也就像放弃烟屁股一般容易，只需一个穷人的砖头地缝，只需脚尖的一抹；只需一个富人的白瓷烟灰缸，只需指头的轻轻一摁。

　　事实上，我们在人生中的所有放弃，不过就是放弃一个烟屁股，可是，可是，天下有几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呢？《庄子》里有一个关于腐鼠——死老鼠——的小段子，说是庄子的朋友惠子瞎猫儿逮了个死老鼠，做了个什么官，担心庄子嫉妒他，就躲躲闪闪地。庄子知道了，就讲了一个小故事，其中就讲到了死老鼠，意思是在庄子眼里，那不过是只死老鼠而已，有什么值得躲躲闪闪的。

　　庄子的时代，人们还不曾抽烟，如果当时大家就抽烟，庄子比喻里的喻体，也许就不是死老鼠，而是烟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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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看

嚓嚓嚓，却就是打不着火来，对方的嘴努了又努，却一次次扑空。
我甩手亮火的动作像一个古代疾风般的刀客，又像一个现代闪电派的枪手。
那一副老朋友般不分大小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把他的几根短胡子也给点着了。

以上引用的句子真是太有趣了，佩服雪笑运用语言的功夫！

从抽烟引发这么多感慨，而且行文幽默风趣，好！

精华！

张时胜

好文。拜读。

半树

戒烟～～～，呵呵，呵呵

雪笑好文，半树学习～～～～～

达亮

这样文章，我是写不得来的，本人从来不吸烟，当然也得不到个中味！！

得失之间，这就是吸烟得来的。

李子树

最初由 达亮 发表
这样文章，我是写不得来的，本人从来不吸烟，当然也得不到个中味！！

得失之间，这就是吸烟得来的。

雪兄的这篇文章，
使我这个不抽烟的人禁不住吃了一支烟，
可惜没有雪兄文章中的那般感觉。
我是不抽烟的人，
不抽烟的理由有N种，
但最主要的是见过一次我最祟拜的诗人，
在一次夜深人静的活动中拾烟屁股，
于是我对抽烟的充满感叹，
也就发誓不抽烟，
直到如今。

不抽烟，就不知抽烟的乐趣。

雪笑

最初由 李子树 发表
雪兄的这篇文章，
使我这个不抽烟的人禁不住吃了...

等了两天，等到的几个人，都不抽烟，唉，现在不抽烟的人越来越多了。抽烟之香，妙不可言。我的健身秘诀：多抽烟、少运动。

冷眼看

最初由 雪笑 发表
等了两天，等到的几个人，都不抽烟，唉，现在不抽烟的人越来越多了。抽烟之香，妙不可言。我的健身秘诀?..

偶不抽烟，但喜欢闻烟味，算是附合雪笑兄一下吧，哈哈！

还是有个字没改过来哟，嗬嗬！

雪笑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偶不抽烟，但喜欢闻烟味，算是附合雪笑兄一下吧，哈?..

哎呀，我以为只有一个地方错了，没有想到我的错也是成双成对的。现在改过了。特别地感谢冷版主。

雪笑

抽烟人怎么这么少？大家怎么都这么文明？

雪笑

最初由 雪笑 发表
抽烟人怎么这么少？大家怎么都这么文明？

冷眼看

最初由 雪笑 发表

雪笑兄没有知音，好难过哟，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