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女人

周施梅

　


       烫成大花的头发蓬松凌乱，浮肿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嘴上的口红是猩红色的，且涂到了唇线外，显得很夸张。冲进来发了一阵怒后，她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翘着腿，从随身带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根烟，又摸出打火机，娴熟地点着，吸了一口，不看我，只拿眼睛的余光斜瞥了我一下，轻蔑地说：“你还写文章吗？”说完，不等我回答，只管用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仰着脸，吐出一屡烟，瞬间，这烟雾模糊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我不该写了么？她的话让我一时有些愕然。
　　
　　这时，她又说：“实话告诉你吧，写文章有屁用。你那本破集子，我丈夫是不看的。”说完这话，她又傲慢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缓缓地说：“还有，我要告诉你们，哼，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哼，趁早死心，谁也别想把我丈夫夺走，我们恩爱着呢！哼！”
　　
　　这些，都是在我走进同学的店里之后，大约两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别说是我，连我同学也一时之间都懵了。
　　
　　跟我们说话的，也是个女性，是我和同学的校友萧。这是我们第二次相见时的情景。
　　
　　萧现在大约接近五十岁，早先跟我们在一个学校读书，但比我们高几个年级，是校友。只是毕业后各奔东西，已很多年没见了。分别后第一次见到，也是在我同学的店里。
　　
　　隔了许多年的光阴和沧桑变化，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准确无误地喊着我的名字，然后，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萧上学时，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经常参加学校的文艺活动，因此，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学校的歌咏比赛时，我们班得了个三等奖，而且，也记得我们班的合唱指挥是我。
　　
　　那次比赛，不单是萧，我自己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离学校的歌咏比赛还有一天了。晚上，学校停电，没法上课，班主任就让我们用这时间再练习下比赛的歌曲。于是，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班的同学排好队，开始练习唱歌。我做领队指挥，同学们随着我的指挥开始练习。
　　
　　那晚，我围了一条红围巾，带着些金丝线的红围巾，在那个年代，似乎是件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是我一个假期的劳动报酬，我交给了母亲。母亲没舍得买其它，最后给我买了条围巾。红围巾，在昏暗冰冷的夜晚，泛着火焰一般的光，吸引着所有同学的目光，听从着我的手臂指挥，完美无缺地练习着我们的合唱。
　　
　　我们的歌声在教室里回荡着，回荡着，像一条沸腾的河流在奔流。虽然天气很冷，每个同学的脸却都红扑扑的。正是因为那个晚上的练习，第二天的比赛中，我们班稳操胜券地拿了个全校比赛的三等奖。这个奖，让我们的班主任好一个高兴，全班同学也神气了很久。
　　
　　隔了许多年之后，当萧以这件事为引子，将我们带到往事的回忆里，心里，涌动的不仅仅是对往昔岁月的美好回忆，也对眼前的人，生出许多的亲切。于是，在同学的店里，我们促膝畅谈，谈学生时代的种种回忆，也说起之后各自的生活。
　　
　　从萧的叙说中得知，她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如今早已病退在家。没什么事做，每天就是买菜做饭，出来转转。
　　
　　这次邂逅，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许多美好，也以为，倘若有闲暇，去我同学的店里坐坐，说不定还会遇见萧，再愉快地聊聊，给平淡的日子添得几份乐趣。
　　
　　岂料，一切都充满着意外。这天，我因事去同学的店里商谈一件事情，正谈着，忽然店门开了。就见萧冲进来，怒目而视地说：“你们！你们在说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说我的坏话我都知道了！告诉你们，就你们这样的，一个个人老色衰的样子，我丈夫能看上你们？告诉你们，趁早别打鬼主意，也别做你们的美梦了！我们好着呢！谁都休想拆散我们！”我和同学一时都楞在那里，最后还是我同学反应快些，她对萧说：“萧，你这是哪跟哪啊，我们正谈着业务呢，再说了，我们都有丈夫，哪会打您丈夫的主意？说话说话，说了也就化了，您想多了呢！”
　　
　　听了我同学的话，萧的情绪稍微稳定些，但还是有些余怒未消地说了一通，说了开头那番什么我的破集子她丈夫连看都不看之类的话，还嗤笑我，这年纪的人了，写什么文章。起初听了她的话，我很生气，几次想打断她的话反驳她，但在她喋喋不休的话语里，我慢慢明白了些什么。看着她浮肿苍白的脸已泛红，因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我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眼前的萧，跟我那天见到萧，可以说，几乎判若两人。
　　
　　第一次见到萧时，不仅谈起了学生时代的美好，我们也谈到现在的生活。当同学说起我现在偶尔在报刊发点小豆腐块，并将我钉装的一本文字小册给她看时，萧高兴地说，写文章好，是一件雅事。她的丈夫是写材料出身的，早先在单位写材料，有时也在报刊上发通讯稿，算是半个文化人吧，他平时也喜欢看文章，看过我写的字，还赞赏过。
　　
　　临走时，萧就顺便带走了那本小册子，说拿回家让她丈夫看看，有机会互相交流下。
　　
　　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却换了一个似的。她的态度不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整个人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对劲。明明是她要拿走我的小册子，说什么给她丈夫看看，怎么反倒说起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个年龄怎么了？谁说中年就不能写文章了呢？看我没有反驳她，她又继续说，人家说了，你那文章，写了也没用。看她撇着猩红的嘴继续说着，神情恨恨的，我还是没有反驳她。文字，能有什么用？倘若写文字是为了当成某种跳板，达到什么目的，岂不是亵渎了文字？即使文章里写得多么冠冕堂皇，毕竟是违心的。对于她，我似乎无法去解释。
　　
　　等到萧吸完烟，情绪也稍微平稳多了。她站起来，用手挠了下头发，神情傲慢地说，官太太就是官太太，素质自然是高的，跟你们这些人不能一般见识。说完，迈着“官太太”的步子，一摔门就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萧的这番举动是有着原因的。
　　
　　萧上学时活泼开朗，学习好，也很有个性，学校有什么文体活动，她都跑前跑后的，非常热情。高中毕业后，去师范学校进修，后来当了老师，又早早地恋爱结婚，享受人生的甜蜜，可以说，从小到大，都很顺利。丈夫为人谦和，又非常能干，很得领导赏识。
　　
　　那一年，丈夫与单位的一位年轻女同事，不知怎么，就擦出了感情的火花，有了些传言。后来被萧得知，很受打击，大病了一场，精神上就受到了些刺激。病情好转时，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有时莫名其妙地就发作，一派胡言，看谁都怀疑，尤其是对女性，充满敌意，以为都是狐狸精，个个都在谋划着勾引她的丈夫，神经越发不稳定，严重时就被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
　　
　　病情好转接回家后，说起她发病时的样子，她自己却全然不知，并为此很难过和羞愧。因此，家人和朋友都怕刺激她，很少跟她提起她生病时的胡言乱语。
　　
　　那天她看见我走进同学的店里时，突然病情发作，以为我们在合谋勾引她的丈夫，于是，就冲到了店里，发生了开篇时的那一幕。
　　
　　得知了这些之后，我对萧充满了同情，对她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也谅解了。
　　
　　萧是一个病人，熟悉她的人都这样说。既然她的话不是在正常情况下所说，我也就没必要跟她计较。何况，她有此遭遇也很可怜。这类病人，得了这种疾病，虽说与生命暂时无大碍，但对于她和她的家人，精神上，生活中，也许更痛苦吧？为了避免遇见萧，避免听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很长时间不再去同学的店里。约有接近半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再遇见萧。
　　
　　可是，人生里，有些相遇是注定的。那天，我去早市又遇上了萧。
　　
　　因为喜欢早市上那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喜欢早市叫卖声里的生活气息。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为着买得一份新鲜，我顾不上梳理，蓬头垢面地赶到早市上。在一个摊位前，正探着身子拿一捆水灵灵的油菜，就听旁边响过一声柔柔轻唤：“施梅，买菜么？”
　　
　　目光转过去，就看到了正微笑地看着我的萧。苍白的脸，没涂口红的嘴让她显得很憔悴。想起上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一阵冰凉瞬间从脚底升到头顶。我听见自己颤栗的声音：“是的，我买菜。”说着这话，我的心里迅速猜测和担心着，接下来萧会不会又嘲弄我这么大了还写文章？嗤笑我写出的文字没用？怒斥“阴谋”抢她的丈夫？倘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说出那些话，我又不能反驳她，情景岂不尴尬？
　　
　　大约是我冰冷的声音也在瞬间传递给了萧，她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楞了几秒，又换做一个尴尬的表情望着我，似乎期待着什么，我却逃也似地，菜也不买就离去了。
　　
　   匆匆回到家，关上门，两手空空地站在厨房里时，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我忽然意识到，这次遇到的萧，也许没有犯病。想着萧那期待的神情，还有第一次相见时的愉快，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痴痴地立在那里，怅然若失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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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小鱼

可怜的女人，值得同情！

llhygsc

看的出一个人在坚守，努力，坚持
另一个人在极力的掩饰什么
或许，是你勾起了她的以前的憧憬，让她不安之余，还有心痛
萧是一只醉虾，你让她清醒，她却不屑着痛苦
从她莫不精心地她拿走你的集子，可以看的出来

吴墨

读之酸涩的故事，令人同情的女人。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吴墨 于 2012-11-11 20:12 发表
读之酸涩的故事，令人同情的女人。问好！

谢谢吴版主的关注，文中的萧是我的校友。
几次跟她接触，为她的变化感慨，随记之。对于她的遭遇，因为抱有同情，所以也就隐忍了她犯病时的不当言语。我希望她的病早早治好，再遇到她，一起回忆学生时代的美好，重温愉快的时光。
问好吴墨版主！

一水

问好施梅。有句话说得好：生活得往前看。

陀螺

这篇文字上午就看了，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评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这个女人我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看法才妥当。

茉莉

问好周施梅朋友！细腻的文笔，真实的故事，很令人心酸！

周施梅

原帖由 鲁小鱼 于 2012-11-11 15:25 发表
可怜的女人，值得同情！

是啊，小鱼，虽然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于萧，我还是同情的。她有时的“疯狂”举动，也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问好小鱼。

周施梅

原帖由 llhygsc 于 2012-11-11 20:00 发表
看的出一个人在坚守，努力，坚持
另一个人在极力的掩饰什么
或许，是你勾起了她的以前的憧憬，让她不安之余，还有心痛
萧是一只醉虾，你让她清醒，她却不屑着痛苦
从她莫不精心地她拿走你的集子，可以看的出来
...

你好，不懂英文，也就不知道怎么称呼。
你读的如此仔细，很感动。萧的不同举动，是因为心理的变化，毕竟是个病人。我只是真实地写了跟她几次接触中的观察，尝试这个题材写作，你过奖了。
谢谢你的细读，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2-11-11 20:59 发表
问好施梅。有句话说得好：生活得往前看。

嗯呢，一水版主，心存善念和美好，向前看。:handshake

雨沐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是我强迫自己承认的观点。
因此，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从这些“合理”中，感受存在的价值。

太和五中张奇

心存善念，大道自然，道法一切随缘！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雨沐 于 2012-11-12 09:19 发表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是我强迫自己承认的观点。
因此，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从这些“合理”中，感受存在的价值。

谢谢雨沐关注。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太和五中张奇 于 2012-11-12 10:51 发表
心存善念，大道自然，道法一切随缘！问好。

是的，相信，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