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民工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1 22:23

　　民工聚集在南大桥转弯处的台阶上打瞌睡，或者看过往的行人。南大桥附近是民工的人才市场，他们和自己的架子车相依为命，等待被人挑选——你，吃干粮的；你，戴草帽的；还有你，挽裤管的，你们三个，跟我来——然后被领走，然后干苦力，打夯、垒墙、背水泥，然后领了工钱回来，继续等下一桩活。

　　在农村老家，民工是我们的左邻右舍，难兄难弟，我们在村子里和他们论辈份，比手劲，打架骂仗。在城里，比如在南大桥附近的这个转弯处，我们和民工素不相识。世事太大了，百十万民工的盲流涌进吞吐能力吓人的城市，转瞬就淹没了，要想邂逅到小时候和自己一起撒尿和泥巴的狗蛋、粪圈之类，简直比中彩票还难。如果在城里生活得久了，比如少小离家虽乡音无改而鬓毛已白之类，即使邂逅到邻家狗蛋、粪圈的儿子，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我们和民工素不相识，所以我们才蒙上一层城里人的面孔，朝他们吆三喝四，指手划脚，所谓“一阔脸就变”，正是如此。

　　我们和民工互称“师傅”，我们的“师傅”是对下人的称呼，是不打算和这个“师傅”沾亲带故的称呼，是出了十元钱的资产阶级对能够自由出卖劳动的无产阶级的称呼。民工的“师傅”是对老板的称呼，是希望顺利干完活顺利拿到工钱的下意识的称呼，他们实在想不出比“师傅”二字更能拉近雇主与自己距离的词了，“同志”太旧了，“先生”又太洋了，只有“师傅”不威不武，不愠不怒，声音怯一些，含一些尊敬，含一些谦恭，是可以让老板应声的。

　　民工租住在山脚下的村舍，他们是城里的知更鸟，也像每日迁徙一次的候鸟，日出即迁往城里，日落则逶迤回村。和建筑工地上有固定劳动项目的农民工相比，他们是超短工，没有被老板拖欠工资之虞，2003年春节全国“ 以人为本” 地大涨旗鼓地追讨民工工资的风潮与他们无关，他们是看热闹的。他们每天把自己的力气现炒现卖：搬一袋沙石到五楼一元，拉一张桌子走四里路三元，使多少力气获多少报酬是有比例的，也是可以量化的。在与人商讨工钱的过程中，他们显出了农民的厚道与狡黠，他们拨拉心里的那把算盘，拨拉的其实就是自己无穷无尽的力气。

　　我骑着单车去南大桥叫民工。他们一溜儿坐在各自的架子车上，威武如坦克司机。时间是上午九时，正是出工的好时机，他们不敢懈怠，密切注视着过往行人，一伺有人向他们注视、靠拢、招手或者喊话，他们立马就冲刺般围拢去，稍有怠慢，出工的机会就可能错失。

　　我站在民工前想起了古罗马的劳动力市场。民工才不管我的思绪翩翩，轰地一下就把我包围了，其迅捷的气势犹如要群殴我。我面前是一颗颗凌乱的脑袋，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我听出他们要求我赶快点人，为此他们还起了内讧，互相争辩是谁先抢到我面前。我在心里把他们按肌肉发达程度、行动迅速程度、面相和善程度的标准排了队，然后说，你，你，还有你，跟我走。我很少有这么大权利干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一不小心便用的是警察带闹事者进局子的那种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权威。听到这一点将，围拢的其他民工立刻散去，被点到的民工兴高采烈，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其一人还忽地一下窜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他得意得嘴都要歪了。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得不说，下来！他便讪讪地笑着下来了。

　　我要将新居中用剩的一堆沙石搬到楼下去。民工进得屋里，却四处找卫生间，一人进去，半天不出来，门一推开，立刻臭气冲天，他显然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然后看着我欲怒未怒的脸舔舔嘴唇，无辜得要死的样子。这卫生间我还没用过一次呢，“处女秀”倒让民工给作了。

　　讨论工钱之前，民工围在沙石周围，感慨这楼是如此之高，沙石是如此之重，而天气又是如此之热，感慨得我面有愧色，似乎欠了他们天大的人情。他们最后大度地挥挥手说，你安顿吧。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老板，是出钱让他们来的！可是我偏不安顿。“安顿”是民工的专用术语，犹如牲口市场买卖双方在衣服下面摸指头。我不安顿，民工便安顿说五十元。我就笑了，两方沙石前几天搬上来时花了四十元，用去一大半，你说搬下去要多少钱？十五元撑死！他们便不干了，嚷着要走，走到楼梯口，看我没有要挽留的意思，耳语一阵，就派了代表要求十五元外加四碗牛肉面，等于我请他们一顿午饭。最后还辍了一句：叫化子到你门上还能讨个热馒头呢！

　　民工开始干活。他们每天要经历数次刚才这样的劳资矛盾，一当价钱讲定，心里有那么几块钱垫底，他们便十分卖力，他们的喘气、上楼下楼、大声的咳嗽，处处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强悍。呵呵，我明白了，只有弱小的势力任何时候才那么咋咋呼呼，城里人太强大，他们在给自己壮胆啊。这时我袖手站在一旁，我是一个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民工像提棉花那样只一下就把沙石搬到肩上，更感到自己像一只羸弱的幼虫。

　　可是在民工眼中，我是不是一只不想多出钱却想支使他们多劳动的凶狠的大雕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李华丰 · 发表于 2004-7-1 22:55

同情、理解民工，反思自己，有良知。叙写挺好的。

袁和鲁 · 发表于 2004-7-1 23:09

关心社会底层的人，现在的人少了。
不错。问好。

缥缈孤鸿 · 发表于 2004-7-2 08:29

　　民工聚集在南大桥转弯处的台阶上打瞌睡，或者看过往的行人
　　——这是一个惯常看到的场面；

　　在农村老家，民工是我们的左邻右舍，难兄难弟，我们在村子里和他们论辈份，比手劲，打架骂仗。在城里，比如在南大桥附近的这个转弯处，我们和民工素不相识
　　——这是一个无法言传的隐秘；

　　我们和民工互称“师傅”，我们的“师傅”是对下人的称呼，是不打算和这个“师傅”沾亲带故的称呼，是出了十元钱的资产阶级对能够自由出卖劳动的无产阶级的称呼。民工的“师傅”是对老板的称呼，是希望顺利干完活顺利拿到工钱的下意识的称呼，他们实在想不出比“师傅”二字更能拉近雇主与自己距离的词了，“同志”太旧了，“先生”又太洋了，只有“师傅”不威不武，不愠不怒，声音怯一些，含一些尊敬，含一些谦恭，是可以让老板应声的
　　——这是一个大家都习惯了的称谓；

　　可是在民工眼中，我是不是一只不想多出钱却想支使他们多劳动的凶狠的大雕呢？
　　——这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冷眼看 · 发表于 2004-7-2 10:38

“我很少有这么大权利干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一不小心便用的是警察带闹事者进局子的那种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权威。”这句好玩，呵~~

这是一篇描写农民工与城里人劳资互换的妙文！

行文幽默，人物刻划逼真，好！

精华！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2 23:11

最初由李华丰发表
同情、理解民工，反思自己，有良知。叙写挺好的。

在反思中看见自己
向李兄问好！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2 23:12

最初由袁和鲁发表
关心社会底层的人，现在的人少了。
不错。问好。

谢谢版主，让我们继续关注底层的人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2 23:13

妙批山中万户侯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2 23:14

最初由冷眼看发表
“我很少有这么大权利干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一不小心便用的是警察带闹事者进局子的那种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权威。”这句好玩，呵~~

这是一篇描写农民工与城里人劳资互换的妙文！

行文幽默，人物刻划逼真，好...

冷版主让我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问好！

雨雪霏霏 · 发表于 2004-7-3 10:16

最初由袁和鲁发表
关心社会底层的人，现在的人少了。
不错。问好。

同感！

忆眉如黛 · 发表于 2004-7-3 18:04

现在我们的国家已经出台了一些维护民工利益的文件和规定了，我想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健全制度都会出台的。

刑天丁 · 发表于 2004-7-3 20:36

我站在民工前想起了古罗马的劳动力市场。民工才不管我的思绪翩翩，轰地一下就把我包围了，其迅捷的气势犹如要群殴我。我面前是一颗颗凌乱的脑袋，在众多嘈杂的声音中，我听出他们要求我赶快点人，为此他们还起了内讧，互相争辩是谁先抢到我面前。我在心里把他们按肌肉发达程度、行动迅速程度、面相和善程度的标准排了队，然后说，你，你，还有你，跟我走。我很少有这么大权利干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一不小心便用的是警察带闹事者进局子的那种口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权威。听到这一点将，围拢的其他民工立刻散去，被点到的民工兴高采烈，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其一人还忽地一下窜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他得意得嘴都要歪了。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得不说，下来！他便讪讪地笑着下来了。

生动逼真，又充满底层的关怀，很难得的文字。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4 22:07

刑版主视察工作了？谢谢

山中万户侯 · 发表于 2004-7-4 22:09

最初由忆眉如黛发表
现在我们的国家已经出台了一些维护民工利益的文件和规定了，我想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健全制度都会出台的。

相信如此，问你好

紫荷 · 发表于 2004-7-4 23:10

[QUOTE]最初由山中万户侯发表
　　真实的生活。
   无奈的生活。
   心里“咯噔”几下的生活。
   说什么好呢？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注册

[原创] 民工

缥缈孤鸿

回复

回复: [原创] 民工

[原创] 民 工

缥缈孤鸿

回复

回复: [原创] 民 工

[原创] 民工

回复: [原创] 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