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上之冢

敬一兵

　　　　　　　　　　　　　　文/敬一兵

　　师妹在一本书上看见了绳上之冢这几个字后，脑袋里一下子就跳起了舞蹈。乱糟糟的好一阵子都没有平息下来。在不留长头发，不留长指甲，也不跳嘭嚓嚓的年代里，这样的情形堪称稀奇。她想。

　　出窍的灵魂选择一根绳子来安放自己，是方便轮候它们的肉身再次出现，还是另有神灵指点，说在一根绳子上才能知遇到真正的湛寂？

　　她坐在图书馆里复习植物分类学。植物区系，形态特征，拉丁学名已经把她的脑袋搅成了一锅粥。原本想拿同学放在桌子上的文学书籍调剂一下脑子，没想到脑子不但没有得到调剂，反而更累更乱。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师妹对身边的小王嗤之以鼻，收拾书包离开了图书馆。

　　师妹的寝室旁边是门卫室。每天晚上一过新闻联播节目，她就会停下阅读植物学书籍的眼光，把所有的安静预留给隔壁的一台电视机。而那台电视机，也会把野禽猛兽的声音连同精彩的解说词预留给她的耳朵。

　　盘旋在天上的苍鹰俯冲下来捕获灌丛中的蛇。急速奔跑的豹子狂追拼命逃逸的野鹿。啄木鸟灵活机敏地捕食藏在树干内的蛀虫。螳螂在前面捕蝉黄雀在后面准备吞噬螳螂。枚不胜述的镜头用声音和解说词，在她的脑袋里呈现了动物世界一物降一物的残酷现实。

　　小王，走啰。有人探头进来喊道。

　　小王没有动静。

　　同寝室的同学都习惯了师妹这种只听不看的行为。没有人敢在背后说她是个怪物，是个神经病患者。她的学习成绩太好了，好到了别人无法比拟高不可攀的地步。要知道，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在大学的女生里面，绝对是凤毛麟角，绝对是恋爱季节里的所有女同学心中的圣女。只有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女生为了挽回面子不被人低看，才会从拜倒在她们石榴裙下的男生中选一个最英俊最帅气的来绷绷面子。

　　她不去算了，不要喊她了，等她呆在寝室里学师妹的样子。话音是从走廊远处飘过的。

　　师妹本想像往常一样盼着室友们赶快去教室上晚自习，自己好安安静静听电视。不曾想到今晚怪了，睡在她上铺的室友小王也坐在凳子上发呆。于是对发呆的室友说：小王，你还不去教室复习，明天就要期中考试了？

　　我没有心情复习。小王用幽怨的眼睛盯着师妹回答道。

　　出了什么事情？小王是师妹的好朋友，平日也十分关心师妹的生活，所以师妹对小王一直有好感，说话从来不带轻蔑的语气。

　　那个臭男人有了新欢！小王像是告状又像是伸冤，喊出这句话后竟嘤嘤地哭起来了。

　　师妹知道她说的臭男人是谁。过去师妹就告诫过她，她相貌平平，不会有男生真心喜欢她的，喜欢她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男生。可是恋爱中的小王哪里听得进师妹的告诫，结果自己陷深了，别人却拔腿走人了。

　　师妹没有再和她说话，也不想宽慰她。油盐不进的人历来都是师妹很烦的人。师妹要继续听电视。

　　半天师妹不和小王说话，小王就主动和师妹说话：你为什么不去看电视呢？

　　听电视更能够发挥想象。唉，我和你说这些干嘛，一天到晚就知道谈恋爱。

　　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听电视了。

　　师妹没有搭讪。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学习不如你，现在又被人抛弃的我啦？师妹不理她，小王有点恼羞成怒地说道。

　　师妹还是没有理她。


　　我敢打赌，你根本就没有听懂电视节目的意思！小王提高嗓门对师妹说。

　　那你说说你听懂了什么？师妹这回转过身子来盯着小王，很是不屑地甩出了这句话。

　　虽然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这些惊心动魄杀戮的声音镜头，还是会在脑海里萦绕之际，像飞禽啄虫那样一点一点把我无神论的坚定立场吃掉。小王说完开场白，故意停顿下来不说了。

　　听到小王的开场白，师妹心中暗自一惊：有意思，接着往下说呀。

　　如果真的没有上帝的神灵存在，那么又是谁才经过艰难曲折的探索，安排了这场一物降一物的食物链条来维护动物世界的秩序呢？不要说动物世界，就是在人的身上，一物降一物的秩序照样存在。小王仿佛挤牙膏般又说出了这几句话后再次停顿下来。她决定要好好调教一下师妹表面看似谦和骨子里却盛气凌人的烂德性。

　　这回师妹真的惊讶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师妹想争辩，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怎么争辩了。

　　伴随人的成长，人改造世界的能动性也在成长。这样无休无止发展下去，人的能动性就会彻底覆盖自然的调节能力。我看不出这样的结果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只有神灵才看得出来。小王也不看师妹的惊讶面色了，一股脑倒出自己的理解后，又故意踩了一脚语言如车行驶的刹车。

　　小王，我平时没有看出来你对动物世界还有如此高深的见解呀。师妹认真地对着小王又说：你不要急我了，快往下说吧。

　　不说了，我还是去教室上晚自习，不打扰你了。小王说完就准备抬屁股走人。

　　师妹见小王真的要走，赶紧拉住她的手央求道：小王，是我错了，刚才我不该那样对你，看在好朋友的份上，你原谅我好吗？

　　神灵看见人的能动性太过旺盛，就会像拨动念珠一样拨动人身体内的器官，唆使器官用衰老或者病变的形式背叛大脑，直到死亡降临。反之亦然。难怪我们总是把病亡或者衰竭而死在性质上都归结到他（它）杀的范畴内，而把大脑背叛身体的死亡归结于自杀。原来在他（它）杀和自杀中，都能找到一物降一物这条上帝安排的秩序痕迹。小王又从牙膏筒里挤出些牙膏给师妹。

　　师妹边听边点头。

　　一物降一物是秩序是过程。死亡是秩序的结局是上帝点名把亡灵召回天堂的结果。这里提到了天堂。小王喝了一口水又说：提到天堂就会让活着的人对天堂生出无比的好奇与憧憬。一点也不奇怪。

　　见小王的杯子里没有了水，师妹赶紧倒进了开水。

　　在童话里，在民俗的最深处，死亡都被说成是升天。并且，凡是升入了天堂的人，没有一个愿意返回来告诉我们天堂是什么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活着的人凭藉亡灵不愿意从天堂返回来的事实，推测出天堂应该是一个依云高阁，绿映朱栏，水周堂下，祥光普照和湛寂祥和的地方。小王说完这些后看了一眼师妹，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天堂其实很不起眼，比如你下午说的绳上之冢，它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它就是一个天堂！

　　小王说完话本想好好陶醉一下，让师妹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可是她的陶醉还没有开始，师妹像被雷劈了的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先让小王不好意思起来了。

　　小王从来没有看见师妹这么虔诚和自卑过。统考统招毕业后又统一分配铁饭碗的情况，给考进大学的年轻人编织出了一顶绚丽耀眼的光环，被别人羡慕地叫做天之骄子。师妹十分珍惜自己头顶上的光环。除了吃饭和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让给了为光环增辉添彩的过程。她的自尊心很强。把考试分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向着学习成绩的高峰攀登本无可厚非，但她却把自己拼命往这个制高点上推，还把这个高峰当成了自己独有的领地。占山为王然后笑看指点落草为寇的江湖，在她看来是与生俱来的英雄气质，命该如此习以为常。她完全忘记了风水轮流转江山轮流座也是自然的规律和秩序。

　　那天晚上师妹失眠了。

　　第二天的期中考试如期举行。

　　公布试卷成绩的早晨，打完分数的试卷被老师逐一发到了每个学生的手中。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了一眼试卷上的分数是78分。78分是一个并不十分糟糕的分数。但这个分数却像一把尖刀，带着凉飕飕的寒风凶狠地扎进了她的胸膛。五脏六腑在绞痛，骨头正在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鲜血在肌肤的裂口处汩汩涌出，她的制高点也在瞬间彻底崩塌了。为了巩固自己的制高点，她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一台永不停歇的抽水机。心血、精力、少女的青春还有本该分配给身体生长和容颜滋润的营养，全部都被她抽出来添补制高点的基础。


　　教室里的同学不由自主都把目光投向了师妹。他们看见师妹的表情很不自在，像偷东西时被人发现了似的。他们原本以为师妹一定又是最高分，可现在看见她的那副表情，大家也明白了她肯定考砸锅了。

　　望向她的关切目光，被她当成了一颗讥讽或者仇恨的子弹。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攀上的高峰并不是风光无限的美景，而是自尊让她无法摆脱的喧嚣顶峰。她的脸色寡白，像是突然之间得了一场大病。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胀痛，脑海里原本荡漾的碧波在紊乱和失衡中逐渐干枯露出了狰狞的岩石，挡住了希望和憧憬的道路。一段美丽的故事，以疼痛和荒凉结束在了她的脑壳中。

　　她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借口身子发冷要加件衣服而避开小王和其他室友独自回到了宿舍。

　　上课玲响了。大家再次走进教室，等着听老师点评这次考试结果。老师站在讲台上东看西看就是没有看见师妹，便问班长师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她没有和我说。班长答道。

　　报告老师，她说天冷回宿舍加衣服去了。小王赶紧站起来说道。

　　那，那就请你快去宿舍叫她。我们等一会儿再点评考试结果。

　　小王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我利用这段时间先说说考试的成绩。老师对同学们说：这次期中考试我的出题变换了方式，多了判断和分析的成分，目的是想看看大家掌握知识的程度和举一反三的能力。结果很不理想，全年级及格的寥寥可数，最高分数仅78分。


　　很多考试不及格的同学听了老师这话，内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唯一的78分真不简单。要知道，这次考试的难度等同博士考试的水平和分量了。老师正要继续往下说，只见小王气喘嘘嘘跑进教室哭喊道：师妹自杀了！


　　大家急冲冲赶往师妹的宿舍，看见在宿舍里她用上吊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师妹走得太突然了。

　　老师和同学虽然能够从她自尊心极强这一点上推断出她自杀的动机，但自杀前的具体心理变化都觉得莫名其妙。大家都把探寻和迷惑的眼光投在了小王身上，希望小王能够给出一些线索。因为只有小王平日里和师妹相处甚密关系最好。

　　求求你们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了。小王痛哭道：说句老实话，她自杀的行为让我感到寒颤和惊悚，也让我感到了疼痛和难受。

　　那些在小王身上扫来扫去的眼光依旧顽固地不愿意离开。

　　求求你们给师妹一个圆满安静的地方吧，不要再问我了。小王央求大家道：我知道你们怀疑我考试前那天晚上和师妹在寝室里说了什么，让她受了刺激！

　　刺激？什么刺激？老师自言自语：她获得的那个78分，是整个年级期中考试的最高分呀。


　　小王自己脑袋里也变成了一锅粥。绳上之冢，最高分数。两者不是小王说的也不是小王给的，但到了师妹那里，咋个就成了这个结局呢？

暴雨迎风

先提一下。问好，敬老师。

徐慧莉

看了让人扼腕。前段时间，我儿子学校也发生了女生自杀事件，现在的孩子怎么了？问好敬老师！

木门长子

教育体制下的悲剧，僵化了的考试制度，可怜而有可气的“分数”生。

寻找文字

这个悲剧让人难过也让人思考。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3-1 14:05 发表
先提一下。问好，敬老师。

期待你的意见。

文佳

校园故事听来有些回味。欣赏，问好老师！

西夏楼兰

整天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美丽梦想中的优秀学生，在听到一番对世界的哲学般议论对话后，仿佛另一种的深刻及对生活的认识撕裂了那个精致的梦，而后又遭受了成绩不佳的更加直接的打击，虽然那成绩实际上是特别的优秀，但是，自信心的消失让女主人公的精神崩溃了。

敬老师的这个小说写得有深度，表现手法和构思都有独特之处。

曾经沧海

教育制度的悲剧，看了让人唏嘘。

朱建勋

堪忧的教育！
欣赏并问好敬老师！

敬一兵

原帖由 徐慧莉 于 2013-3-1 16:44 发表
看了让人扼腕。前段时间，我儿子学校也发生了女生自杀事件，现在的孩子怎么了？问好敬老师！

谢谢回帖，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3-1 21:31 发表
教育体制下的悲剧，僵化了的考试制度，可怜而有可气的“分数”生。

谢谢回帖，握手致意！

荦春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3-2 15:41 发表
整天沉醉在自己编织的美丽梦想中的优秀学生，在听到一番对世界的哲学般议论对话后，仿佛另一种的深刻及对生活的认识撕裂了那个精致的梦，而后又遭受了成绩不佳的更加直接的打击，虽然那成绩实际上是特别的优秀，但是 ...

赞同，学习了！

暴雨迎风

这篇小说该是敬老师精心构思的力作。通过小说解读人对生命的哲学理解，很有创意。师妹的好强和过度自尊终于让她用一根绳子将生命的灵魂安放了，可事实上她在选择这种结局的时候没想其实她依然是江湖第一，这种情节安排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扼腕痛惜的强大的灵魂冲击，让小说的艺术魅力一下子飙升，铭记难忘。很好的小说，当属精华，支持！！

夏冰

直入人物心灵深处，自信心的缺失，导致悲剧发生。应试教育，该当何罪！
赏读敬版的深度心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