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素馨

　　1
        曲终人散，比预想的时间至少提前了三四个小时。
　　
　　本来，参加活动的一群大老爷们儿，还指望着饭后可以赛神仙地抽一口、吼两嗓子，再借着熏燎燎的酒劲灰蒙蒙的灯光，搂搂抱抱跳跳舞贴贴脸按按摩搓搓麻，顺带着揩点儿油过过干瘾，运气好呢说不定还可以过点湿瘾。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忠诚”通知的时候，可是说饭后要去老地方“薇安娜”high歌的，那儿的娘们儿可是在全市都叫得出名号的。
　　
　　结果，只是勉强吃了饭，酒都没喝多少，饭后的所有节目全泡汤了。一伙子人傻眼了，心里老大的不乐意。
　　
　　不乐意也没法。活动的女一号，程局的千金程橙说头痛要先行一步，她带来的几个女伴就和鸟儿一样，呼啦啦全跟着闪了，活动一下子只剩下清一色的男人，就像川人吃粤菜一样淡而无味了。更何况，老大程局见女儿走了，跟着说宝贝不舒服他也得回家，不然家里非来个河东狮吼不可，然后打着哈哈也走了。
　　
　　主角儿都走了，而且是带着明显的情绪走的，戏就演不下去了。一伙子人气鼓鼓地散在酒店门口，就像夏天夜晚池塘边准备扯破喉咙的青蛙，突然失去了卖弄的对象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有局里年轻帅气的未婚青年夏天雨，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叫陶桃的女孩子，他的女朋友，十指相扣地静静站在一隅，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幕，酒店招牌上的霓虹把他们的笑都闪烁得红红绿绿。
　　
　　焦躁不已，有人忽地就醒悟过来，就想着要生出点什么事儿。青蛙群里率先蹦出了人高马大的大刘。嗨，这儿还有一个超级美眉呢。他不管不顾夏天雨还扣着陶桃的手，迈上前去似笑非笑地说，唉哟，天雨兄弟，都忘了她是你的人，对不住啊。又掉转头对身后的人说，踩着一条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踩上另一条，真让人开眼哪！兄弟们，你们说是不？
　　
　　一伙子人跟着起哄。夏天雨没有理睬平时称兄道弟的这些人，也没有怎么理睬眼前一心想借程橙攀上程局这个高枝的小人，依然紧紧扣着陶桃的手，稍侧低着头冲她微微笑着，不愠不火地说，我就踩了桃子这唯一一条船。我老早就多次跟主席说我有女朋友，可主席偏不相信，说我这招蒙不了他，我就只好把桃子带来了。又转过头冲更远处站在一角气得差点晕过去的“忠诚”说，现在相信了吧，主席？
　　
　　一伙子人像听了命令似的，齐刷刷地向“忠诚”主席行注目礼。主席“忠诚”本名程运旺，只因局里局长是老程，工程质监科又有个小程，他只能是“中程”，又因了办公室主任和工会主席的身份，他时常都是围着局长老程转，久而久之，大家便戏称他“忠诚”。“忠诚”长得并不忠诚，尖嘴猴腮的，此时听了夏天雨四两拨千斤的话，又想着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一张山羊脸便气得跟染了草莓酱似的，气急急地挥了挥手，散了散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2　　
　　起风了。风卷得陶桃的长碎发扑拉拉地全打到脸盘上，高开衩的旗袍下摆也卷了起来，露出修长挺直的大腿。她忙着拨凌乱的发，掩卷起来的下摆，手忙脚乱的，还好，夏天雨已经从酒店后院停车场取来了她的车。
　　
　　他在她面前停车，开门下来，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车门，再扶着她的肩膀边走边说，桃子，起风了，可能要下大雨，我们快点儿到宾馆去。室内室外温差大，你小心着凉啊。
　　
　　好啦，我又不是林妹妹。天雨，你什么时候跟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她娇嗔地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顺从地上了车。
　　
　　夏天雨小心关上门，又绕过车头，开门，关门。车在呼嚎的风中呼啸而去。
　　
　　都行了好长一段路了，陶桃方大松一口气，头枕在座位上，后背紧贴着椅背，整个人跟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
　　
　　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来，累了吧，桃子？夏天雨盯着前面的车流，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关切地说，一会儿好好冲个凉，解解乏。
　　
　　开几个小时的车倒是小意思，就是演戏演得累。她边说边使劲抽自己的手，好在，戏终于演完了。
　　
　　手却被夏天雨钳得牢牢的。喂，天雨，戏已经演完啦，她朝左手努了努嘴，怎样，戏还演得不错吧？你姐我要是去拍戏，是不是可以拿个金鸡或是华表玩玩儿？
　　
　　夏天雨不作声，也不放手。
　　
　　她急了，嘴上不饶地嚷着，喂，死天雨，帮你揩了屁股，你就这样对待你姐我啊？天雨的手仍然像一把滚烫的火钳死咬着不放。一股麻丝丝热烘烘的异样感觉，瞬间千万只蚂蚁似地从左手爬到左前臂，再到左上臂，然后到达那颗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地方，最后又由那儿爬遍了全身。
　　
　　痒、热，继而觉着渴，就想吃冰淇淋。急得伸过右手抓夏天雨的右手背，揪他右胳膊上的肉。
　　
　　疼，桃子！
　　
　　叫你不松手，活该你疼！她咬牙切齿，手下的劲儿却卸去了一大半，求我帮忙时叫我姐，帮完忙就直呼我小名，我叫你长幼不尊。手又掐了上去。
　　
　　夏天雨终于松开了手。她抬起手，用嘴吹着使劲挣扎时弄疼的地方。等侧过脸看夏天雨时，正碰上他也在看她，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跳动着小小的火苗。
　　
　　碰上她的目光，夏天雨赶紧转回头，假装正经开车，又吭了吭喉咙开了腔，还长幼不尊呢，你好意思说，不就地上爬席子上，仅比我早一天出生吗？
　　
　　地上爬席子上又怎么啦？我还是你姐！
　　
　　这个夏天雨，跟陶桃是表亲。他们的母亲是一母同胞。夏天雨得管陶桃的母亲叫二姨妈。小时候，因为两个人出生前后只相差一天，所以在乡下外婆家，他俩最玩得到一起，疯疯打打的常没个正形。可吵的架也最多。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陶桃偏要天雨叫她姐，天雨却非要跟外婆一样叫她桃子。
　　
　　后来大了，也就习惯了，一个不叫姐姐，另一个也不叫弟弟，算是扯平了。大学毕业以后，陶桃留在省城一家事业单位，很快又成了家。夏天雨既没留在省城，也没回家乡凤城，而是去了风大沙大空气干燥的荆城，成了市公路局的一名财务会计。地域的阻隔，加上一个成家一个单身，慢慢也就有些生分了。有时会打个电话，网上碰到了聊会儿天，偶尔也假装打情骂俏，只有在家族有大事或是逢年过节时，两个人才能难得地碰上一面。

        3　　
　　这次陶桃到荆城来，用她的话说是来过戏瘾的。坐在车上，回想着刚才在酒店里聚餐时的细节，她就忍不住想笑。
　　
　　早上，夏天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说还早，下午坐动车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天雨却不，姐，开你的“高尔夫”来吧，人是辛苦了点，可戏演起来更圆满啊。她只好在炎热的午后开车过来，一路上开着空调还觉着渴，都到高速服务站买了好几个冰淇淋吃。
　　
　　夏天雨在高速出口等她。一见她下车，就扑上去来了个熊抱，哎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的好姐姐哟，可想死我啦！又用脸去蹭她的脸，动作幅度夸张又搞笑。她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边侧脸躲着一边叫，死天雨，在路边呢，你干嘛呢，谋杀你老姐呀！
　　
　　夏天雨嘿嘿一笑，又蹭了几下，我是怕呆会儿你习惯不过来，演练哈让你早点进入角色嘛！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歪着头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嗨，我的好姐姐，风采不减当年哪。咦？我们还算有心灵感应，衣服都是情侣装嘛，哈哈哈哈。
　　
　　她定睛一看，还真是。她穿着一款改良版的薄绸高开衩旗袍，天青色的底，上面缀满了手工绣的水粉海棠，夹杂着银色闪光的丝线勾边，海棠花儿一朵一朵全凸了出来，仿佛鲜活的还发散着迷人的芬芳。黑直发缎子一般披散在肩头，隆起的胸，平坦的腹，翘起的臀，葱白的胳膊和小腿，几乎是完美的曲线。而夏天雨，上身是粉色的棉T恤，改良版的唐装立领，有一颗天青色的小盘扣，左侧肩头斜着一枝天青色的海棠叶，下身是天青色的休闲裤，脚上蹬着米色休闲鞋。
　　
　　看到这些，她觉着清爽了许多，空气都没有先前那样干燥。哈哈，还真是呢，她笑着回应。夏天雨却盯着她的鞋子。她转身从车里掏出一双银色细高跟皮鞋，有准备啦，穿它开车不方便。
　　
　　夏天雨狡黠一笑，老实交待，是不是为了这次演戏，专门制备了这身行头？她咯咯一笑，美得你，你以为你谁啊！晒死人了，你还不走？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不枉费折腾了几天才选定了这一身。
　　
　　换夏天雨开车。到达帝豪酒店包间时，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从下车开始夏天雨就示意陶桃挽着他的胳膊，她也就挽着，小鸟依人般地偎着，脸上堆着得体的幸福的微笑。有那么一刹，她恍惚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八年前与郑东谈恋爱的时光，忍不住偷偷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一进包间，夏天雨抽出胳膊反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带领她走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五十上下的男人面前，大声介绍说，桃子，这是我们程局长，又介绍着旁边的山羊脸，这是我们工会主席程主席。然后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我女朋友，陶桃，刚从省城开车过来。
　　
　　喧闹的包间里就像嘎然停了电，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睛飞快地扫了一圈，马上打探到一个身着红色吊带裙的女孩明显眼露敌意。面前的两个男人脸色也都有些不太好看，大肚子不露声色地狠狠剜了山羊脸一眼，山羊脸赶紧垂下头，嘴唇嚅动了几下没有作声。
　　
　　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着说，程局好，程主席好！我在省城忙，一直没顾得上来看天雨。今儿过来准备和他一起过我们自己的情人节，听他说局领导特别关心局里未婚小青年，搞了个“七夕联欢”活动，我很好奇，同时也想着来感谢领导和同事对我家天雨的关照，就不请自来了。要是不合适……
　　
　　合适，合适，有什么不合适的？除了我们两个老头子，你们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这本来就是为你们准备的活动嘛。大肚子局长首先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冲山羊脸说，你说是不？
　　
　　嗯，那是，那是，合适，合适。山羊脸连连点头。
　　
　　很快，就开席了。夏天雨殷勤地给陶桃夹着各式菜肴，她都照单全收，笑着也给天雨夹了不少菜，还不准天雨喝酒，哎，呆会儿你还要开车呢，我开了几个小时，可不想再开啊。就有人接嘴，嗨，是不是在作特殊准备了啊？两人听了便暧昧地相视一笑。她便觉着对面的那个红影子，眼里都喷出火来了……

        4　　
　　想到那团火，还有散席时的情景，陶桃莫名地烦躁起来，有些担心地问，天雨，我们这样做，对程橙来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夏天雨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我们过分，也是给他们逼的。我可不想拿自己的终身幸福来开玩笑。
　　
　　原来，在荆城市公路局，程局的千金劳资科的合同工程橙，喜欢财务科的帅哥夏天雨，这几乎是人人尽知的事情。她有事没事总爱找各种理由往财务科跑，往会计夏天雨身上黏。偏偏夏天雨是根四季豆，人多的时候倒是同她礼貌性地说说笑笑，人少的时候却找各种由头溜号。
　　
　　财务科科长姚大姐好几次语重心长地跟夏天雨说，小夏啊，大姐看你人实在，品质也不错，大姐喜欢你才跟你说，程橙看上你了是个明眼人都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个人的事情了。大姐看她不错，要貌有貌，家里又有房有车，还是独生女，就是是个合同工，这也不是问题，再工作两年程局还不给解决好？局里好多小青年都削尖了脑袋想跟她好，她都看不上。你说你怎么就不热心呢？
　　
　　每次，夏天雨都以自己还没玩好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为由，委婉拒绝。拒绝得多了，姚大姐也就不说了，看见程橙再来找他就不停地摇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好像是自己的儿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一样失望不已。
　　
　　工会主席“忠诚”更把为局长千金和夏天雨牵线搭桥当作头等大事。夏天雨还说还没玩好不想考虑，“忠诚”就说先谈着嘛，又不影响玩，两个人在一起玩名堂还多些嘛。缠得没辙了，夏天雨就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是大学同学，一直在外地等他。“忠诚”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夏啊，你蒙谁呢，局里谁不知道你连个女朋友的人毛都没有。最后说得“忠诚”急了，哎，我说你个小伙子磨叽不磨叽，脑子进水啦，你当了局长的乘龙快婿，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不好？你看，就是以后有了孩子，名字都是现成的--夏橙，多响亮多有地域特色啊！
　　
　　就这一个“夏橙”，好长时间都是局里的一个笑料。碰到夏天雨的人，都要挤眉弄眼地说，嗨，我要吃夏橙。
　　
　　局里的人都知道，程局有三宝--女儿，狗儿，还有雀儿，女儿是排在头阵的。夏天雨的态度，终于激恼了他。程橙却警告他说，爸，我可跟你说啊，那是我跟天雨两个人的事，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又说，爸，我还非他不嫁啦，我看他这块硬石头臭到什么时候。
　　
　　宝贝女儿发话了，程局不得不听，可老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心里的那口气憋着还是挺难受的，一旁看着的人就跟着难受，不免有来献计献策的。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忠诚”，就是来表忠诚的最卖力的一个。他说，程局，再过几天就是“七夕”，咱们祖宗留下来的正儿八经的情人节，您看能不能把局里那几个没谈朋友的小伙子组织到一起，再去别的单位找几个姑娘来，搞个联谊会啥的，吃吃饭，说说话，唱唱歌，跳跳舞，给他们牵个线搭个桥，一来二去，说不定就成就美事了呢。
　　
　　程局是早混成人精的人物，哪能不嗅出他话里真正的意思？嗯，这倒是个好主意，关心职工们的感情生活，也充分体现了我们局以人为本的指导思想嘛。去别的单位找姑娘我看就算了吧，我家橙橙肯定算一个，她还有几个没谈朋友的闺中蜜友，我让她请几个来。还按老规矩，吃饭去“帝豪”，饭后去“薇安娜”，你去好好落实一下。哦，还有，那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忠诚”也能明白，夏天雨就成了他特意单独通知甚至说是下了死命令的对象。小夏，你说什么？你有事不能去？我可告诉你，这是工会组织的集体活动，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给我去！

        5　　
　　因为“七夕联谊会”事件，陶桃也被强拉下了水。
　　
　　那天晚上，陶桃草草吃过饭，百无聊赖，便在网上乱逛。上去没一会儿，QQ就在闪了，点开一看，是表弟夏天雨。
　　
　　对话框里，闪烁着一枚仿古印章，上书：江湖救急！！！后面一抱拳的表情。
　　
　　又在搞什么鬼呢？她咧嘴一笑，怎么啦？你妈又在逼你去相亲？
　　
　　迅速回过来一个张嘴大笑的表情。咦？那倒不是，不过跟这也八九不离十。
　　
　　又发过来一个委屈得要哭的表情。我就要被人强奸了！！
　　
　　她乐了，哈哈，你发烧吧，你被人强奸？你不强奸别人就阿弥陀佛啰。
　　
　　立马抛来一个狂汗的表情。姐，我是那样的人吗？你看你把你弟说的，好像是流氓似的。
　　
　　再来一个大颗大颗掉眼泪的表情。姐，救急，救急啊！你要不救我，你亲爱的弟弟真被人强奸啦！
　　
　　她笑得肚子都痛了起来。好，说吧，要姐怎么救你？
　　
　　姐，你可是答应啦？不准反悔啊！
　　
　　等知道了夏天雨要她做什么，陶桃愣住了，什么，要我假扮你女朋友，帮你摆脱上司女儿的纠缠？有没有搞错哦？天雨，这可不行。我是你姐。再说要是你妈和郑东知道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他们的唾沫星子还不把我淹死。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沉寂了一会儿，又闪着了，点开，是一个嘟着嘴亲亲的表情。唉呀，姐，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嘛。谁知道他们怎么就盯上你弟这个裂了缝的臭鸡蛋呢？就是帮忙演一场戏，把这关过了再说。你看他们跟强买强卖有什么两样嘛，不然我怎么说“被强奸”？姐姐，我的好姐姐，看在你比我大一天的情分上，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还大一天的情分，青梅竹马的情分，什么情分？你不晓得赶快找个女朋友，事情不就了结啦？
　　
　　哎哟，我的好姐姐，这又不是买衣服，一时半会儿就能搞定？再说，我也不能为了逃出虎穴就把自个儿塞进狼窝啊。
　　
　　姐姐妹妹那么多，你找别人不行啊？
　　
　　半天没有回话。陶桃正准备关了对话框，消息又过来了。
　　
　　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寂寞的孩子！
　　
　　这一句话，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一招就点中了陶桃的要害。她抬起头，电脑上方的书架一直延伸到侧墙，大大小小厚薄不一新旧不一的书占满了半壁墙。不用回头也不用四处走动张望，她就知道阳台上摆着七盆花，只有月季和玫瑰还在开放，月季是鹅黄的，玫瑰是火红的。从卧室到阳台的当口，挂着一盆常春藤，四散的藤蔓已经垂下来，就像一方小凉亭。客厅一角的花架上，黑色花盆里的金边虎皮兰，有三片叶子尖端刚起了黑斑。而且她还知道，除去植物，这个大房子里常年呆着的生命，有她，还有两只巴西龟。就是那两只巴西龟，她也仔细研究过，全是雌的，根本不可能指望生一堆蛋孵一堆小龟出来。
　　
　　这些，她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家里的角角落落，她都不知摸索过好多遍。
　　
　　的确，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
　　
　　好，天雨，我答应你。说吧，什么时候？

        6　　
　　哎，哎，桃子，在想什么呢？
　　
　　陶桃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看到夏天雨伸着右手在她眼前晃，而车已经到了石油宾馆门口，哦，没想什么。
　　
　　还没想什么呢，我看魂都不知丢哪坡去了！夏天雨笑道。好啦，给你房卡，你先上去。旁边不远正好有家DQ，我去给你买冰淇淋。还要“暴风雪”？
　　
　　她打了个呵欠，接过房卡，嗯哪，“奥利奥”口味的，要两大杯哟。
　　
　　还两大杯呢，看你吃了不拉肚子。快上去冲个澡，躺着歇会儿。
　　
　　等陶桃冲好澡裹着大浴巾出来时，夏天雨已经上来了，正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望着她笑。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两杯“奥利奥暴风雪”，还有一袋已经打开了的香酥腰果，两块抹茶蛋糕，一瓶张裕解百纳干红。
　　
　　洗完啦？快过来享受你的冰淇淋吧。夏天雨说完，站起来进了洗漱间。转身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干毛巾，径直走到她背后，替她揉着湿淋淋的发，边揉边问，空调开着，会不会着凉？要不要拿吹风来吹干？
　　
　　她坐在沙发上，贪婪地享受着“暴风雪”带来的清凉，忙碌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唔，唔，不用了。
　　
　　揉了一会儿，头发不再滴水了，夏天雨放回毛巾，在她对面坐下来，两只胳膊撑在茶几上，托着脑袋看她三下两下地就吃完了一杯“暴风雪”。哎，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女生吃多了凉的，对身体不好。
　　
　　她舔了一下嘴唇上粘的“奥利奥”饼干末，我已经习惯了，没什么。一年到头我就觉着心里烧，大冬天都要喝凉水，夏天要是没有冰的东西简直不能活。都多少年了。
　　
　　嘿嘿，夏天雨狡黠一笑，没有作声。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找好多老中医看过，说我心火重，吃了些药汤子，也不见起效。
　　
　　嘿嘿，夏天雨又笑，我看你哪是心火重，你是……说了一半，又闭嘴不说了。
　　
　　我是什么？你别说一半好不好？她不依。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夏天雨嘴里说着，身子已经立起来了，做着随时防御的姿势，你是，你是长久的等待和失望，心中焦渴难耐内分泌失调！
　　
　　她反应过来，顿时丢下手中的冰淇淋盒子，站起来伸手要打夏天雨，你个死天雨，敢拿你姐开涮，看我怎么收拾你。
　　
　　夏天雨往后一闪，她一个踉跄，直接冲到了他怀里。更糟糕的是，先前裹着的浴巾“扑”的一声，如蛇蜕的皮，在地板上堆成了一堆。
　　
　　啊？她尖叫一声，慌忙弯腰抓起浴巾往身上一披就往洗漱间冲去，顺手锁上了门锁。
　　
　　事情来得突然，夏天雨无奈地看了一眼洗漱间的门，默不作声地重新坐下，打开了红酒瓶塞，自己先倒了一点闷喝起来。
　　
　　陶桃已经换上了自己先前穿的旗袍，站在洗漱台前，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岁月的风尘已多多少少地爬上了额头、眼角和脖颈，一双眸子也不像先前那样水润灵动。她摸一把发烫的脸，忍不住问自己，陶桃呀陶桃，这还是你么？

        7　　
　　见洗漱间的门半天不开，夏天雨终于有些急了，起身去敲门，哎，桃子，快出来撒，你再不出来，红酒就被我喝光啦！
　　
　　没有声响，他举起手正准备再拍，门开了，他的手落了空。
　　
　　催什么催嘛，你敢喝完，快让开！陶桃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退去，目光一碰上他的眼睛就闪烁着移向别处，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又无处不在的微妙。
　　
　　夏天雨给陶桃倒了半杯红酒，又把腰果袋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吃点吧，中午也没吃好。望了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桃子，女人真不能喝太多冰凉的东西。你渴就要喝热的，越喝冰的越渴。
　　
　　陶桃斜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了嘴。
　　
　　陶桃喝了一口酒，反问夏天雨，哎，天雨，人家程橙条件也不错嘛，你为什么像躲瘟疫一样避着她呢？
　　
　　夏天雨想了一会儿，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说，桃子，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爱情和婚姻。我始终觉得老祖宗说的门当户对很有道理。你看，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双职工，家里有房有车有权有势，而我除了我这个人，没房没车也没权没势，而且，我来自单亲家庭，老头儿喝酒把自己喝死了，老妈就一乡下种地的。你说，我们俩要是走到一起，我还能叫男人么？
　　
　　陶桃心里一震，咬了咬嘴唇，说，天雨，你说的也有道理。男人嘛，总得有所担当，身上的责任与我们女人还是不一样的。哎，你有没有打算买房呢？按揭也行啊。
　　
　　呵呵，谁不想买房啊？可一个月了不起三千块钱，上班头一年全交麻将桌上了。租房，吃饭，穿衣，学车，上网，聚会，打牌，泡酒吧……哪样都得花钱。光是一个人情，什么婚宴、寿宴、满月宴、升学宴、乔迁宴、升职宴，还有什么整十岁、三十六……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儿，都可以拿来发请帖收礼金，轮番狂轰乱炸，你说我还活不活？我算了哈，光是这个月升学宴，我就要出去上千块，还不说其他的。
　　
　　夏天雨狠狠地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杯子在茶几上磕出清脆的响声。陶桃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能少打点麻将少随点人情？
　　
　　桃子，你们单位不是一样？你以为我想打麻将乐意把自己腰包里的钱掏给别人啊？你不打，上边说你不积极向组织靠拢，下边说你不主动与群众打成一片。再说，下班后光棍一条，时间怎么打发？都在一个单位呆着，每次都有人主动来收人情钱，你好意思同一个办公室就你一个人不上或是少上钱？
　　
　　唉，也是。只不过我比你强点，当初郑东家里给买了房，他挣的也远比我多，从不指望我养家。这一点上，你们男人就担子重多了。不过，女人在单位也有说不出的憋气。一说到这，陶桃就觉着胸口憋着一股浊气，躁得很。
　　
　　哦？
　　
　　跟你说吧，上次你要我来帮你那天，我刚跟我们头儿闹了不愉快。
　　
　　为了什么？
　　
　　那个老色鬼。整天屁事不做，端着个茶杯叼着根烟满楼里跑。那天窜到了我们办公室，碰巧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小郑回来啦，你又打被子啦？我没理睬他，他又说--是不是被子不厚实，要不要我来给你当被子？给我气晕了。
　　
　　你就任由他乱说？
　　
　　哪儿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现在到处都在曝光“黑心棉”，我可不敢弄这样的脏东西当被子。
　　
　　得，这下捅了马蜂窝吧？
　　
　　管他呢，捅了就捅了。嘿嘿，你不晓得，单位里的人现在背后都叫他“黑心棉”，跟你那个“夏橙”差不多。
　　
　　哈哈哈哈。

        8　　
　　聊着聊着，一瓶红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陶桃觉着有些头晕。夏天雨扶她起来，让她上床先躺会儿。
　　
　　陶桃和衣躺下，夏天雨拉过毛巾被，给她稍稍盖了腿脚和肚子。然后坐在床边，手指在她发间来回穿梭，渐渐就摩挲到了她脸上。她用手拂开，一会儿，又来了。脸上痒酥酥的，就像是蝴蝶在脸上不停地轻轻扇动翅膀。
　　
　　再拂开，手没再来。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夏天雨也上了床，而且紧挨着陶桃躺了下来，把她给抱在了怀里。
　　
　　陶桃挣扎着把他往外推。他搂得更紧，桃子，别，我都三十了，还没碰过女人，你放心，我就搂着你躺会儿，绝不干别的。
　　
　　你没碰过女人？鬼才相信。陶桃一边说一边继续挣扎着推他。
　　
　　我发誓，真没碰过。高中时谈过一个，那时不敢碰。大学尽忙着打工挣钱交学费过生活了，没时间和精力去碰。后来上班了，高不成低不就，见上一两次就黄菜了，哪有机会碰嘛。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催？
　　
　　真的没碰过？陶桃渐渐停止挣扎，安安静静地窝在了夏天雨的怀里。
　　
　　片是看过，真人，还真没碰过。夏天雨满脸诚恳地说，又忽然一笑，不过，我跟女人睡过，而且是跟两个女人睡过。今天，你是第三个。
　　
　　陶桃又挣扎起来，挣扎不过，就伸出手挠夏天雨的腋窝，你个死骗子，净欺侮人。
　　
　　哈哈，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奶奶，早到极乐世界去了，另一个是我老妈，一直只记得她不是被我那醉鬼老子打得皮开肉绽，就是在田里当牛当马，我都忘了她还是女人。夏天雨有些慽然地笑着说，没有爱的婚姻，我宁愿不要。桃子，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是不是？
　　
　　陶桃又老实了下来。
　　
　　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她的脑子一下子就像是空荡荡的山谷，声波在中间穿梭、游荡、回环，久久不消。
　　
　　夏天雨却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老实，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从陶桃的脸慢慢游移到脖颈，再到裸露的胳膊，顺势游到了胸前。陶桃死命挣扎起来，别，天雨，我是你姐，我是你姐！
　　
　　夏天雨丝毫没有犹疑，手的动作更大，扯开了领子和腋下的盘扣，手便蛇一样地游到了后背，又探到了胸前的山峰。我眼里，现在只有男人和女人。他像一头发怒的小兽，翻身压在了陶桃身上，滚烫的嘴巴封住了她的唇，突出的喉结频繁地上上下下地滑动。
　　
　　带着葡萄气息的热流，火焰般灼烧了陶桃，从唇烧到心，烧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到全身，到每一处肌肤每一个细胞。烧得旺了，内心里反倒如注入山泉一样明澈清爽。
　　
　　她的眼前，一会儿是弟弟天雨的影子--你哪是心火重啊，你分明是长久的等待和失望，心中焦渴难耐内分泌失调嘛！
　　
　　一会儿又是老公郑东的影子--亲爱的，你等着我，我春节就休假回来；还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再过一年我们的工程就结束了，以后就再也不接工程返回省城总部啦！
　　
　　一会儿又是弟弟天雨的影子--女人不能喝太多冰凉的东西，你要渴就得喝热的，冰淇淋不管用，还是我的热流管用吧？
　　
　　一会儿还是老公郑东的影子--亲爱的，我们这边已经干旱大半年啦，农民连稻子都没插上。他妈的到处都是灰尘。嘿嘿，我还在想，你来了咱们要是在野外整一出，汗裹上灰变成一层壳，精子倒真成了种子，我们也成了行为艺术家啦！
　　
　　天雨，郑东，郑东，天雨……两个影子直搅到火山喷发万簌俱寂方才罢休。

        9　　
　　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
　　
　　地毯上，凌乱地散落着天青色、水粉色的衣物。
　　
　　天青色等烟雨。
　　
　　窗外，却大雨滂沱。
　　
　　陶桃盯着窗玻璃上如注的水流，喃喃地说，下雨了，该湿的都湿了，郑东的种子，也可以在稻田里发芽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暴雨迎风

提一下

万里

细腻传神，漂亮！

素馨

谢谢版主！祝好！

素馨

谢谢朋友！因为没能很好地抛弃许多顾虑，反而束缚了手脚，没能把心理活动很好地描写出来，从而也就弱化了要表达的意思。

暴雨迎风

故事不错，描写精彩生动，写出了被压抑的人性的爆发和渴求。不错！

素馨

谢谢版主！问安！

西夏楼兰

得空细读后再评。

西夏楼兰

素馨写感情的高手。渴，写得充分，情写得特别。

若水

内心的寂寞成焦渴状，火需要雨来滋润，雨需要火来烘烤。

素馨

老师过奖了！祝安！

素馨

谢谢朋友赏读！问安！

一修

这小说真的很耐看。

暴雨迎风

http://www.vsread.com/article-318496.html你怎么又发到江山文学网了。这种就不算首发的。

荦春

真是饥渴啊！学习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