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风

田瞳

　　　　
　　
       农历八月天，风在苞谷穗儿上撒欢儿、奔跑，把一浪接一浪褐黄和深绿的波直赶到山根子下面。“苞谷该收喽！”老头儿站在苞谷地旁边，嘿嘿的笑出了声，那一嘴烟熏的黄牙在阳光下灿烂成一排熟透的苞谷粒，惹得身边吃草的羊眼馋地朝他咩咩的叫两声。
　　
　　“今年的苞谷又是好收成！”
　　
　　这是老头儿跟儿子打的保票，说今年的苞谷要是卖不出儿子的学费，他一定在手心里烧个豆子让他看看。儿子眯着眼镜后面的近视眼笑了。儿子相信父亲说的话。二十多年了，父亲啥时骗过他？
　　
　　儿子在南京上大学。南京很远，还在中国地图的那头儿，老头儿从来没去过南京，也不知道儿子上的大学啥样。他一辈子生活在大西北，哪儿也没去过。可这有什么？他去不成，有儿子呀，这不儿子替他去了谁也没去过的地方，还是去上大学。一想到这些，老头儿心里那个高兴哟，眼角的笑纹直推到耳边的白发里去。
　　
　　八月里的风，是金风。只要金风吹过来，苞谷呀，草呀，树呀，几天就变了样子，那黄黄的颜色不是风染的，是植物们吹了金风心里畅快，打心里透出来的金色。树上的麻雀被这金色照得眼睛发亮，站在树梢远远的看准一颗金豆、金籽儿，呼啦落下来啄进肚子里，吃得肉呼呼的，毛色也发亮。老头儿的心让金风一吹，那个痒痒呀，好像一下子从心里散发出浑身的气力，年轻了十岁一样，卷起袖管，露出晒了一夏的焦黑胳膊，往手掌心里吐两口唾沫，真想一口气把所有的苞谷都掰回家。
　　
　　老伴儿把饭端到老头儿手里，笑里瞪着眼说：“急啥，迟早不是拿回来，到时候累得手疼膀子疼，可别冲我喊！”老头儿不说啥，心里甜着呢。老伴儿伸手给他倒上半杯酒，几十年他就着酒吃习惯了。这酒可不是什么好酒名酒，就是邻村小酒坊烧的苞谷酒，他一次打回来十斤，泡上自己晒的枸杞、甘草，再加上冰糖，喝起来吸的“滋滋”响，比那茅台差不了多少。
　　
　　“见天喝，没酒你就没命了。”老伴儿鼓着嘴。
　　
　　老头儿还是不说话，伸手再倒上半杯，拉起老伴儿的手交给她。“老婆子，喝两口。”老伴儿抿嘴笑了。
　　
　　这酒该给老婆子喝，要不是老伴儿，能有他老头儿的今天？就是当年，她那热乎乎的身子，一挨就生了个儿子，喜的老头儿站在地上直跳脚。她那双手，要粗有粗，要细有细，地里的活儿不比老头儿干的差，家里的更是拾掇得紧紧凑凑、停停当当，蒸馍做饭、烧炕喂鸡、绣花做鞋，哪样儿都是行家，把他们爷儿俩照顾得稳稳当当、妥妥帖帖，有了她，是老头儿一辈子的福气。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事儿，那时候心气儿高，火气大，拳头也硬，遇着烦心的事，他也照她身上捶两下。她不说话，抹着眼泪回娘家去了。他从地上干活回家，鸡也叫，羊也嚎，肚子也闹，安顿好后院子里的牲口，才能张罗自己，就做碗面条也没那么容易。面和软了，一擀就粘在了擀杖上，暖瓶塞子怎么一伸手盖在了开水锅里。好容易做好了，厨房里已经像败仗的战场，死伤无数。没有老婆子还真不行，他挤着笑脸去把她接回来。她一路上也不给他好脸，回来睡觉，把脊背撂给他，怎么叫她也不回头，他急了，从被子上翻过去一看，她满脸豆大的泪珠。他的心疼的哟，大蒜头一样碎成了七八瓣。打那儿开始，他再也没打过她。几十年了，她一直老老实实地伺候着他，这一杯酒可不该喝吗？
　　
　　老头儿爬上热乎乎的炕，靠在被子上看起了电视，老伴叮叮当当的收拾碗筷。她有腰疼病，着不得凉，年年这会儿已经开始烧炕了，老头儿也跟着沾光。睡这样的炕，夜里连个梦都顾不得做。等老伴儿收拾停当进去一看，老头儿已经盹着了。老婆子蹑手蹑脚关了电视，也睡了。一晚上，老头儿呼噜打的震天，心里有喜事睡的就是香。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五点，老头儿醒了，是让尿憋醒的。他起来，在后院里给羊添了草。天还没亮，鸡们还静静地卧着，但老头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从鸡栏旁边的墙上取下镰刀，又摸到磨刀石，进屋开灯，“呲拉呲拉”的磨起来。老伴儿给他这声音吵醒了，嘟哝着：“又没人抢你的，等天亮了再去。”老头儿继续磨着：“你睡你的，别管我。”老伴儿哪里还睡得住，打了个哈欠，起身也下炕了。这屋里的活儿看不见，干起来却很费时间。从老头儿出门开始，老伴儿就擦洗、打扫，生火做饭弄吃的，眨眼天就大亮了。老伴儿急忙吃了两口，就往地上赶去。每年这个时候，老头儿就不要命了，要不是老伴儿催，他大概晚上都舍不得睡觉。
　　
　　地里，笔直粗壮的苞谷秆子被齐刷刷砍倒了好几排，老头儿还在奋力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往苞谷的根部狠狠地砍下去。“嗵……呼啦……”一棵苞谷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那黄黄的苞谷穗子在太阳初升的蓝天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苞谷熟了，也和人老了一样，该倒的时候就要倒，身后还有延续，倒了也是高兴的。以往掰苞谷，都是先掰完了再砍秆子，可今年的这新品种秆子长得高，够起来不方便，老头儿就创了个新，先砍倒了再掰。
　　
　　“先回去吃点再来。”老伴儿伸手去接老头儿的镰刀。
　　
　　农历八月里的天气，早晨已经开始冻人了，可老头儿胳膊和手都烫烫的。他直起腰，转过身看看砍倒的苞谷，眉梢翘起来。“我跟崽娃子打赌来，今年的苞谷卖不出他的学费，他要吃我手心里烧的豆子。”
　　
　　“你就烧一个给儿子吃呗！”老伴儿已经抡起了镰刀，一刀下去，手震得有些发麻。老头儿抡了一早上，手心里的老茧大概又上来了。抬头的瞬间，老伴儿看见老头儿用手抵着后腰使劲的揉捏着。
　　
　　老伴儿把那一排剩下的苞谷砍完，就蹲在地里掰起来。苞谷皮已经从里到外都黄了，但韧性还好，从顶端一分两半，用力往下一撕，再“啪”地折断连着的那段秆子，一根黄灿灿、饱叽叽、沉甸甸的苞谷棒子就躺在手心里了，那苞谷粒闪烁着油亮的光泽，有些上面还附着细密的水珠，让人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太阳升高了，老头儿骑着他的三轮摩托车又来了。那是他前年花一千多块钱买的，不上马路，也没牌照，就在家里拉个苞谷麦子啥的，按老头儿的话就是当驴使，养个驴还得天天喂料，他这个使的时候给口“吃的”就行，虽说只是个三轮儿，可他和爱名车的大款们比起来也不差半分，不用的时候，就用麻袋片子把车头盖起来，溅了泥点水渍都要赶快用破布擦净。
　　
　　“这新品种就是好，一个棒子这么老长，比原来的那老品种大概要多一把籽儿哩。”老头儿用红褐粗糙的手抚摩着金黄光滑的包谷棒子，笑意更深了。
　　
　　在唏唏簌簌和咔嚓的声音里，苞谷散发出一种特有的清甜香气，薰得人心里暖和，在老头儿和老伴儿身后，掰掉棒子的苞谷皮像一路盛放的莲花。
　　
　　粗壮的苞谷棒子从老头儿手里飞出去，飞鱼儿一般，不偏不倚落在不远处的筐里，老头儿跟着收音机里的秦腔哼唱着。路上过来的人都奇怪，老头儿的收音机里怎么一天到晚都有唱戏的，自己的咋收不上呢。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我这里头有秘密武器哩。”
　　
　　“啥秘密武器能一天到晚唱戏呢？”
　　
　　“MP3。”
　　
　　“爱母屁三是个啥东西？”马家大爷问。
　　
　　“说给你也不懂。”老头儿看着马家大爷宝贝似的捧着那个能唱戏的小盒盒，心里更得意了。这还是儿子去年从南京给他带回来的，儿子得了一千五的奖学金，知道他爱听戏，就给他买了这个。儿子说别看这半个巴掌心大的小盒，里面大着呢，二百五十六兆的。老头儿也不知道二百五十六兆说的是啥意思，看着这个东西，只知道笑，别的不说，这奖学金也不是谁想要就能拿的，那得学习好，品德优。老头儿先前算是小瞧了崽娃子了。儿子嫌耳机塞在耳朵里不舒服，就一剪子把耳机剪断，又麻麻利利拆开收音机，捣鼓了半天，做了个小插头，把MP3和收音机连在一起，一放开，声音就从收音机的喇叭里传出来了，里面还尽是好戏，窦蛾冤、蝴蝶杯、辕门斩子、拾黄金，听得马家大爷舍不得放手。
　　
　　“让你儿子给我带一个行不？”马家大爷询问。
　　
　　“你别看这么大一点儿，要二百多块哩，再说就你那充电充到耳机眼儿里的本事，买了也不会使。”老头儿说着哈哈笑起来，原来儿子寒假回来，马家大爷拿着收音机来，说充了一晚上电，怎么早上起来听的时候还是没电。儿子学的就和这个有关，拆开查了半天，哪儿都没问题，最后问他插在哪儿充的电，马家大爷指着耳机插孔说：“就这儿嘛！”惹得大家笑了一下午。今天老头儿又拿出来取笑他。
　　
　　马家大爷也跟着笑了两声，站起身走了。老头儿“嗤嗤”用力扯苞谷皮，唱到“俺的黄金出来——了。”
　　
　　老两口一直掰到太阳照头顶，才打算吃点东西，老伴儿要和老头儿抬筐，老头儿一挥手要自己搬，他抓住筐边儿，一腆肚子，还真的搬起来了，可是到底在地里不比平路上，刚走几步就有些踉跄了，正巧脚让突出来的苞谷根一绊，手里的筐“嗵”的滑落下来，老头儿也腿一弯，半截身子爬在筐上。“还以为你是那几年呀，小心牙别绊掉了，要不然只能天天喝糊糊了。”老伴儿笑着赶上来。老头儿也服了，“老喽，真的老喽！”儿子都那么大了，能不老吗？
　　
　　等老两口把掰下的苞谷弄回来倒在院子里再一看表，已经两点多了，老伴儿赶紧洗手和面。刚才手上弄的全是土，这会儿往水里一浸，才感到手心手背没有不疼的。那苞谷叶子的边儿就像一把一把的小锯子，划手最利索了。等老伴儿和好面，老头儿火也生好了，锅里倒上水，水开的时候面也切好了，下熟捞上来，浇上酱油、醋，再挖上一块猪油一拌，就色香味俱全了。老头儿蹲在炉子边上吃完，再喝一碗面汤，肚子就交代好了。他又在院子里的树上摘了几个苹果梨装好，下午干活容易渴，这梨一包冰糖水儿，解渴最好了。就在这当儿，老伴儿已经给鸡喂了食，给羊添了草。收拾停当，老两口又出门了。
　　
　　下午的情形和早上一样。天气特别好，瓦蓝瓦蓝的天上连个云渣儿也找不见，远处近处的树把金黄的叶子撑在天上，像个烧着的火把。老两口鼓足了气，把砍倒的半地苞谷全掰完了。筐里盛不下，苞谷棒子全堆在地上，一堆一堆的，像小坟包一样，可那颜色却金黄的像一堆一堆的金子，把老两口的喜悦沉甸甸地装满了整个心房。
　　
　　老两口的手越来越疼，手上让苞谷叶子划的小口子也越来越多，但院子里的苞谷垛也越堆越高。等到十来天之后，老两口掰完了所有地里的苞谷，院子里简直盛也盛不下了，地上、墙根里、树底下，到处都是一片金黄。老伴儿的腰这几天一直疼的厉害，连老头儿硬朗了一辈子的腰都开始疼了，老伴儿一屁股坐在苞谷棒子垛上，起也起不来了。老头儿还是行，去给老伴儿烧了炕，又去烧火做饭。老伴儿一看笑了，挣扎着起来做了半锅萝卜面条。
　　
　　儿子来电话了，问苞谷掰的咋样，老头儿嘿嘿笑着说：“儿子哟，你是吃不上你爹手里烧的豆子喽！”儿子好象也在那边笑了，说爹啥时候说的事情干不好。老头儿心里乐得开了大红花。其实老两口干活，说得最多的就是儿子。“将来儿子工作找到外地咋办呢？我也不去给儿子添麻烦，咱就在家里挺好。”老头儿说。“我也不去，只要让我多看两眼孙子就行。”老伴儿才舍不得丢下老头儿去找儿子呢。
　　
　　这一觉，老两口睡的香极了，老头儿做了个梦，自己家的房子变成了金子的，屋顶亮得闪人眼，远远的就能看见。老伴儿说这梦好，把人的心照亮了，老了就不犯糊涂了。
　　
　　苞谷掰下来就要晒，堆在一起就霉了，老头儿爬上房顶，用一只筐子把堆不下的苞谷全吊上去，老伴儿把苞谷棒子一个挨一个摆的整整齐齐。阳光好的很，几天就晒的嘣儿干了。到下午，四间屋的屋顶全铺满了苞谷棒子，再连一个都放不下了，老头儿坐在苞谷中间，望了望远处。一轮夕阳躺在山尖儿上，眼看就要睡过去了，柔红橘黄的阳光斜斜的扑过来，把金屑子撒了一天一地，连老头儿的肩上头发上都是。铺满屋顶的苞谷被夕阳一照，更加黄得耀眼，看起来就像一座金屋顶，远远的，闪着灿烂的光……
　　
　　

[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13-8-30 15:58 编辑 ]

昨夜秋风

传统的写作笔法，注重细节的描写。两个可亲可爱的老人，一副收获的画面。

邱天

欣赏田主席小说。

木门长子

先提后读，问好田老师。

夏冰

十分的亮，十分的暖。这幅秋景图亮得晃眼，又暖得心热。圆熟老辣手法，人物形象鲜活到位。欣赏。

淡淡不如风

　这是老头儿跟儿子打的保票。应该是“包票“吧？

淡淡不如风

质朴的田家生活，欣赏。

木门长子

饱满，润滑，细腻，温暖，庄稼地上的生活却也有着新时代的脉搏。　

暴雨迎风

先支持！

暴雨迎风

生活细节生动可感，语言精妙，动感十足，将一对农村夫妻的一个生活片段和美好的愿望写得风趣生动，像一幅朴实而优美的农村生活画。

田瞳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8-30 20:07 发表
传统的写作笔法，注重细节的描写。两个可亲可爱的老人，一副收获的画面。

佩服版主精当点评!

田瞳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3-8-30 20:30 发表
欣赏田主席小说。

问好邱天兄!

田瞳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8-31 10:17 发表
先提后读，问好田老师。

握手问候!

田瞳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8-31 16:08 发表
十分的亮，十分的暖。这幅秋景图亮得晃眼，又暖得心热。圆熟老辣手法，人物形象鲜活到位。欣赏。

感谢夏冰朋友的热情点评!:handshake

田瞳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8-31 19:22 发表
　这是老头儿跟儿子打的保票。应该是“包票“吧？

呵呵,多谢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