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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菱蔓，土坯碗，茅苫屋，打鱼船。富裕些也就是：老汤鱼，粗瓷碗，灰瓦房，牧鸭船。母亲对先辈们生活状态的口述，给年幼的我大致的印象，清寒不说还土气。曾经的水边人家，夏日将晚，先将屋前洒扫一番，端出小方桌，然后使着粗瓷碗，嚼着小杂鱼和菱蔓菜，土气归土气，那也是一种文化。
近几年菜市里作兴卖菱蔓了，卖者见人走近他的摊位，便高喉亮嗓起来：“新鲜的菱蔓，不好吃不要钱。”大有走村串巷的经历。“新鲜”二字挺重吗？以至要使足了丹田气，而那个“钱”字仿佛是一串又重又长的古币，需咧着嘴拖个长腔，才提得动。听着这吆喝之调倒叫人开颜，于是问价，挑选，过秤，付钱。摊主的嘴才不闲着：“开始是湖阳佬吃菱蔓的，现在大家都学会吃了……”听着他一边热心地聒诞，心里也赞一下精明的摊主不失厚道，谁不喜欢听人说家乡菜好呢。
夏天的日头似火，下湖拉菱蔓得选在一早一晚才凉爽些，母亲不会撑篙，就使单桨划到野菱滩去。跟到水埠的我收不回难舍的目光，最后还是像个纤夫背着西斜的阳光，垂头转回家。抹簟子，扫净槐树下的地面，单等母亲回来一同择菱蔓。
总羡慕会使船的小伙伴，我最喜欢上她们的船，一路牵着荷叶，在玩伴将竹篙的一拔一送里，进入野菱荡。面对挤得不留罅隙的菱蔓，恨不得自己是湖腹，将菱蔓悉数怀抱回村才心甘。可一上岸就后悔了，被菱蔓水弄湿的衣服洗不出色，哪里逃得过母亲的眼睛，何况母亲对不会游泳的我的那层担心远胜过对弄坏了衣服的那份惋惜。
拉菱蔓在我是乐事，到了母亲的秤杆上就称不出乐的分量了；择菱蔓对我是苦差，母亲却从不说苦说累。母亲将菱蔓拎到槐树下，我有些被动地和母亲紧赶慢赶地择起来，别看青青菱叶浮在水面像水开出的花，但菱叶背面连柄带梗尽是污浊。直择得十指如蘸了麦酱，那酱色可是三两天都洗不净的，连天色也倦了，不顾归鸟相啼，目光恹恹，要入昏。我烧洗澡水的时光，母亲上水埠洗菱蔓，揉了又揉，搓了又搓，洗净了用开水焯，菱蔓的苦涩去了一半儿，其色由青绿色转成橄榄色。
卖菱蔓的才没工夫像母亲那样把菱蔓打扮得清丝丝的，他们的功夫在嘴上而不在手上。由菜市买回的那把橄榄色菱蔓，一看就是粗货，择得粗陋不说，还省去了揉搓的那道清洗工序。我便一根根地再择一遍，一边听着中国好声音，也算两不误了。择好了菱蔓，再像德国人那样较真地一遍一遍地洗，才有望在餐桌上一尝菱蔓的风采。
母亲的菱蔓择得嫩，洗得净，切得细，即便没条件放姜米和醋，味道也不差。母亲先将蒜米红辣椒煸香，再将菱蔓下锅，焯过的菱蔓只需略略煸炒，见盐出汁即可装进那口瓦钵。母亲先将菱蔓在灶台上凉一凉，然后端到通风处，覆一块夏布，苍蝇飞虫一律免进。这些流程早刻入了我的脑海，天经地义地上升到传统的高度。当时明明吃着菱蔓很下饭，却总撅着嘴：“又是吃菱蔓！”母亲用那句“要吃人参百味”来堵我的嘴，一堵一个准。
长大了才发现蔬菜切得细便见嫩，不同的切法，食材的化学性质没变，物理性质可大不一样了，嚼劲差别自然大。手撕甘蓝比刀切甘蓝口感好，手掐水蒿比刀切水蒿好吃，原来刀切甘蓝时，心用在刀上，手掐水蒿时，心意在水蒿里了。感情也有味，而且味美，母亲一日三举火，尽心尽意烹煮，做儿女的都依恋母亲那心意的味道。
我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喜欢原味，做菜不用鸡精和味素。趁着中国好声音进入广告阶段的空当，我以母亲的姿势细切了菱蔓，用调和油煸香了姜米蒜米和红椒米，然后将满满一青花高脚盘的菱蔓倒进又辣又香的红椒姜蒜里，平底锅里顿时铺开了一块碎花织锦。要起鲜，得加少许白糖；要起嫩，就拌些香醋。当塔斯肯一曲《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唱响时，我那刚出锅的菱蔓也像花儿一样飘香了。
菱蔓是水乡人的家常菜，水生水长，以艺术的口吻来说，简朴得非要配上原木桌、粗瓷碗才相宜。不过说简朴却不简单，要吃上一口菱蔓，需得经历又脏又累的采集、费时耗力的加工，不像山珍海珍那样费钱，却要耗时间、耗智慧和耐力。如今光是时间，很多人就耗不起，那些晒成荞麦色拎着竹篮卖菱蔓的老太太也算幸福了。见有人来买她采集加工的菱蔓，抬起开着菊花的笑脸，频频说：“不贵，不贵，就是卖个工夫钱。”
这个夏天太长太热，人们即便不疰夏，食欲也难提起来。毛豆红烧仔鸡倒下饭，但一吃就腻；虾子酱、红烧鱼之类开胃是开胃，动不动就上火，吃来吃去，也就菱蔓百吃不厌了。三天两头地吃，儿子居然不厌，他若抱怨，拿“要吃人参百味”这句哪堵不了现在孩子的嘴，没想到儿子的那句“苦的东西容易使人上瘾”叫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喝过一次苦丁茶，就忘不掉了，咖啡、黑巧克力都让人难舍。菱蔓味苦，也让人屡吃不厌，初夏的菱蔓细嫩水灵，吃起来苦涩就是不够味。到了盛夏，水深火热里泡大的丫头，肤也糙了，色也深了，老成着，沧桑着，就像有经历有沧桑感的歌者才对人胃口，动人心扉。菱蔓还有个的特点，隔夜不馊，没有冰箱的年代里就很招主妇们待见。从立夏到白露，人们都在吃菱蔓，怕是要等天凉了，水里的菱蔓化尽了，菱蔓才算逃过人们的饕餮之口。打小就爱吃菱蔓的我，初见苏轼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时，脑袋里立马蹦出七个字来：暑夏有味是菱蔓。
一盘菱蔓，一部人生，苦辣酸甜咸，味苦也是人生啊。有的人养尊处优，有的人命运多舛，有的人选择流浪，有的人选择坚守，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是用生命置换来的。人生本来就有残缺，有遗憾，没尝过苦的人怎么能懂得享受人生，真切地体验生命的深味呢。吃菱蔓要有颗能享受苦楚的心，用心去品，才能尝出菱蔓苦味里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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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苇岸-弦歌 于 2013-9-22 19:2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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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2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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