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聊斋之——轻薄孽债
读《围炉夜话》,有一句话印象颇深:“语言深刻,终为福薄之人。”这里,“深刻”一词其实是作“尖刻”解的。当然,一个人如果语言尖刻,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点儿“深刻”,二者之间毕竟有些关联。因为很难想象,一个极其肤浅的的人语言会“尖刻”到怎样的程度。可是,为什么“语言深刻,终为福薄之人”呢?大概是因为“语言深刻”者大多是些怀才不遇之辈吧?怀才不遇,或自以为怀才不遇,便多多少少有些愤世疾俗;一愤世疾俗,便自然而然地“语言深刻”起来了。这一观点,在读《聊斋志异·仙人岛》时再次得到了印证。
《仙人岛》,讲的是一个叫王勉的书生的故事。王勉这个名字,总不免叫人想到元末明初的那个大诗人,以及《儒林外史》中那个感叹“一代文人有厄”的大才子。这里且不管他,只以故事论,权当其中全无寓意,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罢了。
王勉,字黾斋,是灵山人(这个地名也颇有意思),他“有才思,屡冠文场”,经常考第一,所以就有些才高气傲;更兼“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这就与前面所说的“语言深刻”有些吻合了。那么他是否也是个“福薄之人”呢民?至少以世俗眼光来看是的。不仅如此,就连相面的先生也都这样认为。他途中“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近矣。’”原来,一个人的富贵是可以因为“语言深刻”所造成的“轻薄孽”折除干净的。不过在这个道人眼里,这倒不算什么,“富贵不可求”了,咱们还可以修仙嘛。他就劝王勉说:“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可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子哪能听得进这样的话呢?他当即“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其实,他哪里是真的认为“福泽诚不可知”,分明就是认为以自己的才华,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可是修仙一事嘛……毕竟是太过渺茫了。
结果道士又说了句“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他当即亮出了自己的神仙身份。王勉自然更是不信。于是,道士便决定一展手段,带他见一见其他神仙,也见识一下神仙境界。于是“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转眼之间,拐杖即“粗如五头囊,凌空翕飞”,直飞到了一个神仙境界,又见到了一群真仙。尤其是见到了一个“跨彩凤,宫样妆束”的“丽者”。这一下,他的心乱了,一会儿是“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想的是美女神仙;一会儿又是“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想的是荣华富贵……那真是“顷刻百绪,乱如蓬麻。”有意思的是,儒家向来以“修齐治平”为己任,这位“心气颇高”的王大才子,这时候偏偏就没有想到一旦致仕如何“匡扶社稷”、“拯救黎民”,他的“百绪”之中,想的全都是自己名色财食的那点儿事儿。
当然,这点心思是逃不出那个道人——人称崔真人——的法眼的,他“似已知之”,便明确告诉他,咱们上辈子是同学,本来是一起修道准备一起成仙的,如今我早已修成正果了,可是你呢?由于“意念不坚,遂坠尘网。”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你“拔出恶浊”的,却没想到你到了仙境还是这么胡思乱想,真是“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这一来,仙境你是呆不下去了,修仙的事儿将来再说,你还是走先人吧!就这样,王才了错失了一次成仙的机会,被崔真人遣送回去,再履风尘。可是他却没想到,半路上因为不听崔真人“坚嘱勿视”的要求,想在半天空借机偷偷地看一眼下方的景色,结果连同他骑乘的石头一起掉到海里去了。后来被一个采莲女救起,来到了仙人岛。
有意思的是,这位流落海外无家可归的王勉,在介绍自己时,还没忘了提上一句自己是“中原才子”、“才名略可听闻”,真是自负得可以。然而,就是这位“有才思,履冠文场”、又“善诮骂,多所凌折”的“中原才子”,一到了海外的仙人岛上,就只有被人“诮骂”和被人“凌折”的份儿了,而且“诮骂”“凌折”他的还是两个小丫头。
且说那位采莲人把王勉带到岛上,带进村中,带到了身为地仙的桓家。老桓头有两个女儿,长女芳云十六岁,次女绿云则十岁刚出头。虽然年纪都不大,虽然又都是女流,却“颇慧,能记典坟矣。”就是桓家两姐妹,着实让才子王勉丢尽了面子。
先是在宴席上,王勉应桓翁之请,“顾盼自雄”地吟了一首七律,他最得意的句子“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被芳云解释成了“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结果引得“一座抚掌”。接下来又诵了一首《水鸟》诗,首句是“潴头鸣格磔”,一时忘了下句,结果芳云随口就给续了句“狗腚响弸巴”,又引得“合席粲然”。
由此看来,诗是诵不得了,王勉不愧为才子,忽然想到“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于是在众人面前炫耀起他的“冠军之作”来了。那篇文题是《孝哉闵子骞》,结果他刚读了句“破题”:“圣人赞大贤之孝”,就被绿云给驳斥了:“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明确告诉他:向来长者称呼晚辈,都是直接叫名的,哪有师父称徒弟字的道理呢?可见这句根本就不是孔子说的。这一下,弄得王勉很有些“意兴索然”。好在桓翁出头为他打了圆场,接着再念下去,说到得意处,顺便还把“文宗评语”也讲了出来。这一下,芳云姐妹也跟着开始点评了。比如,文宗的评语是“字字痛切”,芳云就说“宜删‘切’字”;文宗的总评中有“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就说“羯鼓当是四挝”。什么意思呢?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明白,最后还是小丫头绿云忍不住,给做了解释:“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 ‘不通又不通’也。”结果又是引得“众大笑”。而这位以才名自栩“目中实无千古”的王大才子,则只有“神气沮丧,徒有汗淫”的份儿了。
这时,桓翁为了安慰他,又给了他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诗不能吟了,文不能念了,对对子可是读书人的入门功课,那么对个对子总可以吧?于是随口出了一个拆字联: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结果“众未措想”,别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呢,小丫头绿云早已“应声对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要知道,王勉字黾斋,这分明是骂到他的头上来了。
最为精彩的是,芳云姐妹不但以其敏捷的才思,把诗文对联随意曲解,制造笑料,甚至连“圣人之言”也可以信手拈来,胡乱解释,制造闺房之趣。
桓翁把芳云许配给王勉,王勉虽“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好在“芳云语虽虐,而且房帏之内,犹相爱好。”王勉为了报答采莲女明珰而与之暗渡陈仓,还叫芳云善待她。有一天,二人“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芳云不许,他就搬出孟子的“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来说事,结果芳云却说他“不通”,她对此语的回答是:“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王勉只好“一笑而罢”。
后来,王勉又趁着芳云外出的时候与明珰绘,结果弄得“小腹微痛,痛已前阴尽肿。”当芳云“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的时候,他来了一句“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鷁焉’”芳云随口就是一句:“卿所谓‘胸中不正,则鷁子眸焉’。”“鷁子”自然是指男人的私处了,而“眸”在俗语中则与“没”字同音,芳云是用孟子的话来讥讽他与明珰的私情呢!不仅如此,当她探衣为他治病时,又抓住他的私处,用《诗经》中的句子“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以“黄鸟”指男人的私处,以“楚”指痛楚。在芳云姐妹口中,什么儒家经典,什么圣人之言,丝毫没有神圣之处,都不过是用来调剂生活的笑料罢了。
那么,屡遭闺房“诮责”的王大才子是否还有功名之念了呢?至少暂时还有,而且他的“尘缘”也还没有断绝,因为他又惦念起“亲老子幼”来了。可是回到家乡后,却得知“母与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到了现在,他才真的看破了红尘,“自念富贵纵可攫取,与空花何异?”残酷的事实终于教育了他,使他最后下定决心,从此远离凡尘,在一个夜里“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王才子最终没有成为“王大人”,而是成了“王神仙”,固然是崔真人渡化的结果,而于芳云姐妹更是功不可没。若没有她们的“以尖刻对尖刻”,王勉的功名之念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抛除;而若没有芳云姐妹,王勉的“轻薄孽债”更不可能那么轻易消除,从而无羁无绊,从容踏上修仙之路。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王勉因“轻薄孽”而得不了功名,却丝毫不影响他去做神仙,难道修仙对此就不忌讳了吗?在一点,就连蒲松龄都觉得不可思议:“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忌哉?”岂止不忌,且看芳云姐妹,其尖刻程度,又岂是那位在人世间“善诮骂”的王才子所能及万一的?连蒲松龄都认为“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可是人家却早已经是堂堂正正的正牌“地仙”了。由此看来,王勉之所以能够仙缘有份,也许正是因他“语言深刻”而积累了功德的缘故。因为一心慈悲而制造“和谐”固然是渡人之道,因切责而发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亦何尝不是渡人之道?只要有一颗济世之心,纵然因“轻薄减其禄籍”又何憾哉?
[ 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3-11-12 16:4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