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丁老二

田瞳

　　　　
　　

       有一个人躺在看守所大门口呼呼大睡。
　　
　　你看他多会找地方，哪儿不能睡啊，竟然在这儿打起呼噜来了。
　　
　　是夏日的午后，天气酷热，火烤着一样。那人就躺在晒焦的地皮上，滚了一身土，身子拧成三道弯，黑瘦的脸上挂着一层汗珠子。
　　
　　他肯定是喝醉了。
　　
　　这时候看守所大院里静寂无声，宽大的铁门紧闭着，门外那地方空空荡荡，就躺着一个醉汉，那场景颇有点触目惊心。
　　
　　我和妻从那地方走过。
　　
　　“你看那是谁？”妻悄悄碰了我一下。
　　
　　我随便瞅了一眼，没认出来。
　　
　　“那是丁老二。”妻轻声说。
　　
　　谁？我的心怦地一跳。再看一眼，差不多，是有点像丁老二。
　　
　　“不是吧？”我还有点不信。
　　
　　“咋不是？”妻十分肯定。
　　
　　这个丁老二，他怎么睡到这儿来了？
　　
　　妻叹息一声：“还不是想他的娃子，喝醉了，就跑到这儿来了。”
　　
　　是啊，这个大门里面，曾是他的娃子呆过的地方……
　　
　　
　　小城里现在知道丁老二的人不多了。早在十几年前，丁老二差不多是个名人。
　　
　　十几年前丁老二是个卖肉的。那时候的情况不比今日，而今菜市场上半条街都是卖肉的，随你挑着买。十几年前可不是这样，一条街上就一个卖肉的，那人就是丁老二。
　　
　　丁老二在北街卖肉。他在街边一片空地上栽了两根木桩，上面担一横竿，挂上几个铁钩子，就是肉架子了。丁老二每天早晨从屠宰场提来两扇猪肉，用刀子分解成几段，往铁钩上一挂，把那一方地面弄得血淋淋的。丁老二穿一身糊满了油腥的工作服站在肉架子右边，手提一把剁肉的刀子，嘴里叼着半截烟卷，在人们眼里天天都是一个样子。
　　
　　一条街的人都少不了和丁老二打交道，谁家也不能一年不吃肉。就是不买肉，只要从北街上走过，便会看见丁老二和他的肉架子。丁老二可以说是个公众人物了。
　　
　　不过，一个在街边卖肉的人，大家虽能认出他的模样，却未必知道他的名字。而丁老二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人们都知道他叫丁老二。
　　
　　丁老二的出名，先是因为他卖肉有特点。丁老二那张嘴不值钱，卖肉时满嘴的“杂话”。他那些杂话又专门在女人面前说。买肉的女人为了让丁老二多割些瘦的，也不怎么在意，只能随他胡说一气，一笑作罢。丁老二就抓住这个时机在口头上占一点便宜，心里也乐活了。
　　
　　丁老二靠卖肉认识了很多人，他这人是个见面熟，见过一回面，说过一回话，就算认识了，其实他本人也不知道人家姓什名谁，而别人却都知道他是丁老二。
　　
　　丁老二能够扬名，另有一个原因是他频频在舞场亮相。卖肉的丁老二和舞场似乎连不到一块儿，但丁老二就爱往那场合去，而他一出现就能被人们认出来。
　　
　　那些年社会上兴起舞热，就我们这一座小城市里也呼啦啦一下子涌现出十几个舞场，人们疯了似的往舞场跑，为顺应潮流，我们文化馆大院里也搞了个露天舞场，可容二三百人纵情欢跳，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丁老二走的就是我们那个舞场，几乎每晚必到。
　　
　　丁老二进舞场从不买票。文化馆的人他全认识，即便不认识，只要打过一回招呼也算熟人了，见了面伸出手就问你要赠票，你怎么也不好意思让那手空着收回去吧。反正他的脸皮厚，今天要过了，隔两天见了又把手伸过来。我就是那时候和丁老二相识的，也说不清是怎么弄的就认识了。
　　
　　丁老二进舞场容易，难的是找舞伴。别看他卖肉时认识那么多女人，可在舞场碰见了，谁也躲着他。这家伙来跳舞也不知道收拾干净一点，脱掉卖肉时外面那一层皮，就那一身皱巴巴的灰衣服，一摇三晃就挤进舞场来了，一看见仿佛就能闻见肉腥味儿，哪个女人肯让他搂着跳舞啊？好在丁老二无心，邀请女人时被拒绝了也不在乎，照样在舞场上溜来溜去，一点也不寂寞。
　　
　　丁老二在舞场上多半时候是当看客。偶尔抓个舞伴跳上一曲，那可得意了，你看他身子微微向一边歪着，脑袋不停地摇来晃去，那样子十分的好笑。
　　
　　前边我说了丁老二差不多是个名人，指的就是这些。丁老二当然不是名人，只是知道丁老二的人多，很多人都能认出来那个人叫丁老二，他在舞场上一露面，就会有人说：“丁老二又来了！”如此而已。
　　
　　
　　我也听到过一点丁老二的事。
　　
　　丁老二是光棍一条，没有老婆。也不能说没有，是跟别人跑了。想想，丁老二的老婆跟着别人跑掉也不奇怪。你看看丁老二那样子，什么时候都是邋里邋遢，身子老是软不拉几的，就像少了几根骨头，打不起一点精神。那张脸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疙里疙瘩的，再加上一脸痞气，嘴又臭，就没听他说过几句正经话，别人怎么看他就可想而知了。丁老二每天在街边赚得几个钱，不交给老婆过日子，收了摊儿就往酒馆跑，喝醉酒就回家打老婆。家里穷得叮当响，他挣的钱都买了酒喝，老婆不跑才怪！
　　
　　老婆跑了，丁老二更没遮拦，除了卖肉那一阵儿，其余的时间便四处游荡，晚上则到舞场胡混，别的再也无事可干了。
　　
　　不过丁老二还不能完全无牵无挂，因为他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丁老二的老婆跑了，却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娃儿，我们很难想象丁老二是怎样拉扯那个没娘娃儿的。我认识丁老二时，那娃儿才五岁，瘦瘦小小，模样儿酷像他的老子，长条儿脸，细眼睛，黑皮肤，一眼就能认出是丁老二的儿子，绝对错不了。
　　
　　可以说丁老二是天底下最不负责任的老子了，他每天对儿子做的一件事，就是早晨把娃儿送到幼儿园，一天再也不管。丁老二每天早早去提肉，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屠宰场。而在这之前，先要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小娃儿睡不到天亮就被老子从被窝里拉起来，到了幼儿园门口还没醒过来，而那时幼儿园的大门还没有开呢。丁老二没别的办法，只能把孩儿放在幼儿园门口，让他自己在那儿等着开门。这个五岁的小娃儿孤零零站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站在刺骨的寒风中，要过一个多钟头，才能等到开门。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清晨接着一个清晨，那娃儿在黑夜中是怎么站过来的？
　　
　　一天过完，娃儿从幼儿园回到家里，而丁老二又要赶往舞场了。那孩子等于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儿。
　　
　　文化馆的舞场红火了两三年，风头就过去了。舞场停办，丁老二也就失去了乐园。那些高档次的舞厅他不买票可混不进去。
　　
　　再过不久，北街上的肉架子也不见了。因为城市整顿市场秩序，卖肉的一律集中在菜市场。随着市场的开放，有好多乡下人在四乡收购了生猪，自己杀了拉到城里来卖，菜市场上出现了许多来自农村的肉贩子。丁老二从屠宰场提肉的方式已经过时，他竞争不过那些乡下来的肉贩子，再也不会有女人缠着丁老二买瘦肉了。真是时过境迁，丁老二只好收摊儿了。
　　
　　丁老二不再卖肉，那以后我好象就再没看见过丁老二。
　　
　　我们在生活中行走，岁月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周围的人事在不断变化，某一个人不见面了，也就在我们的记忆中渐渐退出了。像丁老二这样的人，不卖肉也不跳舞，也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谁还老记得这城里有一个丁老二呢？他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现在知道丁老二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没想到忽然又见了丁老二。
　　
　　我应该说是见到了丁老二的儿子。
　　
　　这是绝没有想到的事，因为那不是个一般的地方，而是看守所，本城的监狱。
　　
　　去年冬天，我为写一篇作品，到看守所去采访，意外遇到一个小犯人。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却因卷入抢劫团伙，持刀伤人，判了无期徒刑。
　　
　　小犯人从大墙铁门里带出来，一照面，我不觉一怔，这孩子怎么好像见过呀？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答说：丁小刀。
　　
　　丁小刀？多么耳熟的名字。
　　
　　忽地，我的眼前仿佛又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朦胧夜色里呆呆站在幼儿园门口，他的小名叫小刀。
　　
　　“你的小名叫小刀？”      
　　
　　“我就叫小刀。”
　　
　　我的心头震动了。再看这个孩子，黑黑瘦瘦，长条儿脸，细眼睛，酷像一个人。我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丁老二的娃子？”        
　　
　　“是。”那孩子眼睛里有一点亮光跳了一下，“叔叔，你认得我的老子？”
　　
　　怪不得！••••••
　　
　　啊，丁老二的娃子已经长这么大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从初识丁老二到现在，不觉已是十二个年头过去了，当年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待天亮的娃儿，已长成十七岁少年。不过这孩子个头儿还是没长起来，自然是因为小时候缺了养分。
　　
　　“你犯了什么罪？”
　　
　　“抢劫••••••”该死的丁老二！我心里不由骂了一声。小刀落到这一步，只能怪他那个老子。小刀只读了三四年书，小学没念完，就不上学了。丁老二也不管，由着娃子在大街上乱跑。跑来跑去只能和街上的一群小二流子混在一起，除此而外，他还能有什么出路呢？没娘娃又碰上丁老二那样一个老子，既得不到抚爱又缺管教，早就跑野了，三天五天不回家，他老子也没问过一声。这样的孩子走上犯罪道路，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在抢劫团伙里，丁小刀本是个小角色，算不上主犯。但小东西自小野惯了，胆大逞强，抢劫作案总是一马当先，闯祸最多。团伙里的规矩，抢劫时动刀子的事，各人轮流着干，这回你掏了刀子，下回就轮到别的人了。丁小刀却出格，回回抢先耍刀子，刀刀见血。团伙一落网，他的事大了。只因年龄不到十八岁，才没掉脑袋，判了个无期徒刑。我望着这个判了重刑的十七岁少年，心里觉得很沉很沉，眼前似又看见了幼儿园门口站着的那个五岁娃娃••••••这样一个从小就孤苦无靠的孩子，他是怎样一天天拉着岁月的衣角长到十七岁的啊，而当他长成十七岁少年时，他将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出在丁老二手里，今天这孩子该是个欢乐的高中生，快要考大学了。
　　
　　到底是年龄小，丁小刀似乎还没明白“无期徒刑”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表情上还是无所谓的样子。只在临别的时候，这孩子忽然说了一句撞疼我心的话：“叔叔，你见了我的老子对他说一声，过年的时候给我送些吃的来。”我知道犯人进了看守所，家里的人常会往里边送些吃的。可谁给小刀送呢？他也知道他老子没能力给他送，只能盼望过年上时吃上一顿家里的饭，这要求是太小太小了。我一定要把小刀这个心愿转告给丁老二。     
　　这时我才想起，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丁老二了，不知他现在干什么呢？
　　
　　妻子倒知道一些丁老二的情况，说丁老二就在街边摆地滩儿，卖些小零碎，袜子、手套、毛巾、卫生纸之类，不知道一天能卖几个钱，还要提防着，看见收税的过来了，赶紧把东西包起来，背上就跑。这类小打小闹的活计，一般都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婆子干的，挣几个小钱零花，没想到风云一时的丁老二竟落到这般地步。
　　
　　不过，丁老二喝酒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妻说有一回看见丁老二喝醉了酒躺在大街上睡得一塌糊涂，吓得骑车的人都绕着他走。更让人惊奇的是，听说他还勾搭了一个在茶馆里倒茶的女人。你看这个丁老二！
　　
　　几天后，我走过东街，看见街边摆着一片花花绿绿的地摊儿，在摆摊儿的几个老婆子中间，果然有丁老二。他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地上铺开一条床单，上面摆着他的货物，没一样值钱的。我走到跟前，叫了一声丁老二，他抬头看见是我，淡淡笑了一下，再没什么表示。我和他几年不见了，从他那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就像昨天才见过一样。
　　
　　我看着丁老二，心中略感惊讶的是，这家伙一点没变，长条儿脸上依然疙里疙瘩，就连身上那皱巴巴的灰衣服也似乎还是当年那一件。天气已经很冷了，脚上还穿一双很旧的布鞋，没穿袜子。他的脸上也没见老相，十几年前认识他时，看着有三四十岁，今日看来还是四十岁的样子，生活的沧桑竟没给他留下一点痕迹，这倒是怪事。再想想，也不奇怪，丁老二是个无心的人啊，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日喝凉水，过得好赖都不当回事，就那么大咧咧混日子，活得虽不像样，却也自在。这大概就是他不见老相的原因吧？
　　
　　我对丁老二说，我见到了小刀。丁老二的神情竟无丝毫反应，一点也没激动，只说：“哎哟，判了个无期，等他出来，我早死掉了，指不上了。”
　　
　　我愕然。没想到他竟这样说！他没问一句孩子的情况，却只想着他自己。这还像一个父亲吗？可见他就没想过儿子是怎样进了监狱。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再也无话可说了，便告诉他，过年时给娃子送些吃的。他听了却摇着头说，我自己吃的都没有，哪有给他送的？
　　
　　就是这样一个丁老二！
　　
　　到了年跟前，我想起小刀的事，不知丁老二给儿子送吃的没有？我又到东街摆摊儿的地方去了两趟，都没见着丁老二的面。
　　
　　
　　过年以后，再也没见过丁老二的影子。不知他又谋什么生路去了？
　　
　　转眼又是半年多，寒冬过去，到了炎热的夏天。我脑子里见渐渐又忘了丁老二这个人。
　　
　　不料丁老二又突然出现了，他酩酊大醉，横陈街头，而且是在铁门紧闭的看守所门口。
　　
　　丁老二喝醉了酒，找他的儿子来了。
　　
　　然而，他的儿子早已转送到劳改农场去了，是个很远的地方。这事丁老二不会不知道。但是现在他喝醉了，他就到这儿来找儿子，因为这儿是他儿子最后消失的地方，唯有这地方留有他儿子的模糊身影。
　　
　　丁老二在大醉不醒时想起了找他的儿子。



　

[ 本帖最后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16 15:31 编辑 ]

暴雨迎风

可怜的丁老二，更可怜了丁小刀。小说体现了一种深深的悲悯情怀，让人警醒和深思。

昨夜秋风

以倒叙的手法，讲诉了丁老二的生活片段，个人感觉，节奏慢了些。

木门长子

一个人物，一种悲剧，发人深思与深省。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1-16 15:32 发表
可怜的丁老二，更可怜了丁小刀。小说体现了一种深深的悲悯情怀，让人警醒和深思。

谢谢版主点评!

小河

优秀的小说作品是写人，这篇小说的人物描写可圈可点，是太虚版少见的写人作品，版主竟对此视而不见，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