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以近500篇的故事,塑造了数百名性格迥异的女子形象,若问作者蒲松龄,他最偏爱的是哪一个,则非婴宁莫属。因为在每篇文末评述性的“异史氏曰”中,唯有《婴宁》一篇用了“我婴宁”的字眼。而据有关学者论断,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哭得最美的自然是林黛玉,而笑得最美的就是婴宁。以短短几千字的一篇小故事,便塑出可与遑遑百万字的巨著相提并论的人物,不得不说,蒲松龄创造了一个奇迹(而且不止一个)。
与《聊斋志异》中的其他奇女子们相比,婴宁未必是最美的,但绝对是最文弱书生自然、最天真活泼的,最真实可爱的。婴宁之美,除了美在她“容华绝代”的外表,最美的就在于她的笑,在于她那种自然天成、不饰雕琢、无拘无束、放纵恣肆的笑。读者们喜欢婴宁,自然也是被她的笑所吸引,被她的笑所打动。而吸引文中男主人公王子服的,无疑也是婴宁的笑。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上元节,有表兄吴生邀他同游。结果“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于是,他就只好“乘兴独游”了。就是这次独游,他邂逅了婴宁,并且一见倾心。
尽管上元节“游女如云”,但婴宁却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她“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一是长得美,二是喜欢花,三是喜欢笑。所以一见之下就把王子服给迷住了。他“注目不移,竟忘顾忌。”——要知道,这样死盯着的看着人家女子,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可是婴宁更与其他女子不同,她非但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避忌,只是“顾婢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然后“遗花地上,笑语自去。”如此潇洒大方,如此率性自然,在那个时代绝对罕见。所以尽管婴宁仅仅是惊鸿一瞥,可是对于王子服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先是“拾花怅然,神魂丧失”,后是“藏花枕底,不语不食”,最后直弄得“肌革税减,忽忽若迷”,简直就要为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单相思对象殉情了。而就在这时,表兄吴生来探望他,得知缘由,答应代他寻访,他这才“颜顿开,食亦略进”,总处是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
可是吴生探访许久,竟然毫无消息。是啊,在那个时代,除了上元或清明这样特殊的日子,又有谁家的女孩子会没事总出来乱走呢?吴生无奈之下,只好骗他说,那美女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表妹,就住在西南山中三十余里,这婚事保证一说就成。消息一旦有了着落,王子服的相思病很快就彻底好了。可是吴生怕他询问,却从此不敢上门了。几次邀请不成,王子服心中“益怨恨之”,可是转念又一想,不就是三十里路吗?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亲自走一趟又有何妨?
照理说,一个大概的方向,又是三十里路,又是在山里,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可是神奇的是,他照吴生所说的西南走了三十里,居然走到了一个“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去处,又看见“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没想到,就在这个小山村里,在一家的园墙内,他真的遇见了朝思暮想的爱人,只见她“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
有意思的是,前一次路上偶遇,婴宁并无顾忌,也没有回避,还故意说话取笑他。而这次到了家门口,她却连花也来不及插在头上,急急忙忙就避开了。可见她已经猜到了王子服的来意。
虽然见到了爱人,可是却又无从达意。无奈之下,王子服只好守在门外,“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而婴宁家中,除了丫鬟小荣外,就只有养她长大的鬼母。那个时代,这种事女孩儿家总是不能自主的。门里“时见女子露面来窥”,并最后把消息通报给鬼母,正是婴宁的聪慧之处。然而这一切,不只是鬼母,就连王子服也被蒙在鼓里。
鬼母终于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她家门口守了一天,出来探看,得知是来探亲的,又说不清亲属的姓名,见他也像个书呆子 ,就把他让进屋里,安排饮食。一唠起家常才知道,原来这老太太正是他的亲姨妈,王子服正是她的亲外甥。而婴宁,自然就是她的亲表妹了——吴生的话居然全是真的。
既然攀上了亲戚,就可以无所忌讳了,鬼母便叫婴来见表兄,结果婴宁再一次华丽登场,而且与前两次的“一笑”不同,是用一连串的“连环笑”把她“呆痴如婴儿”的本色描绘得淋漓尽致。
鬼母打发丫鬟去叫婴宁来见表兄,婴宁人还没露面,便“闻户外隐隐有笑声”;鬼母又叫了一声,她仍然“嗤嗤笑不已”;丫鬟把她推进屋来,她“犹掩其口,笑不可遏”;鬼母责备了她几句,她方才“忍笑而立”;而当王子服问她年龄,鬼母因耳背听不清时,她又“复笑,不可仰视”;而当王子服“目注婴宁,不遑他瞬”,丫鬟悄悄和她说了句“目灼灼似贼未改”时,她更是“又大笑”;实在忍不住,于是急忙找了个借口“视碧桃开未”,便“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这一节,无论是最初的“隐笑”“ 嗤笑”还是后来的“忍笑”、“大笑”、“纵笑”,无不将一个长在林野、未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描绘得活灵活现。
婴宁除了爱笑,爱花,另一个特点就是“呆痴”了。鬼母将王子服留下小住几天,他终于有了和婴宁单独相处并且表白的机会。第二天,他到后园闲逛,突然发现婴宁爬到了树上,一见他来便“狂笑欲颠”。王子服急忙叫她小心。她“且下且笑,不能自止。”结果“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王子服赶忙过去扶她,并且也没忘了借机揩油,“阴捘其腕”。婴宁却也只是“笑又作,倚树不能行”,并没有拒绝,更没有生气。
是她真的“呆痴”,不懂男女之事?看下面的对话似乎是的。她笑过了,王子服便从袖中取出上元节婴宁丢的那枝梅花示好。婴宁却似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枯矣,何留之?”王子服只好明说:“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结果他说了一大堆情真意切的话,却只换来了婴宁一句:“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送之。”王子服无奈,只好进一步明言:“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可是婴宁却继续装傻充楞::“葭莩之情,爱何待言。”——我们是亲戚啊,相爱也很正常嘛!当王子服说出“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时,婴宁居然一本正经的问了句:“有以异乎?”当王子服只好进一步解释:“夜共枕席耳。”没想到,婴宁煞有介事地“俯首思良久”,居然来了一句:“我不惯与生人睡。”至此,王子服是彻底被她的天真打败了。
更有甚者,饭桌上,当鬼母问起他二人唠了些什么时,婴宁居然说出了“大哥欲我共同寝”的话,看来她实在是“呆痴”得可以的。
然而仔细想来,却不难发现其中另有关窍。一向爱笑的婴宁在两人说起私房话时竟然一次都没有笑过,他们你来我往,一个暗示,一个呆痴,相映成趣。就如梁祝故事十八里相送的路上,祝英台一再示爱,而梁山伯却呆痴不懂一样。不同的只是,梁山伯是真不懂,而婴宁却分明是假痴不呆,她之所以一次都不笑,就是要装出憨呆认真的样子,逗他一次又一次深度表白。而在饭桌上,他虽然说出了“大哥欲我共寝”的话,也是因为在座的只有耳背的鬼母。而在弄得王子服“大窘,急目瞪之”后,她却及时“微笑而止”,不再多说了。都说恋爱中的人是傻子,此时的婴宁却是狡黠无比,把个痴情的王子服一次又一次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却始终一无所知。而当婴宁说出“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的时候,他还“恨其痴,无术可悟之”,却不知道,他自己才是真正痴的的一个。他的一言一行无不被婴宁牵着走,为她制造了情侣间嘻笑的无数调料。在婚后王子服怕她“憨痴,恐泄房中隐事,而女殊秘,不肯道一语”,即是明证。(聊斋里另有一篇《书痴》,其中的郎玉柱初尝男欢女爱后便“乐极,逢人辄道”,那才是真痴。)
真正能体现婴宁不痴的还是她与王子服成亲之后。鬼母知道婴宁跟自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借机叫王子服带她回到人间。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婴宁有了最终的归宿,王子服也佳人在抱。然而,那个生长在山野中,带有“纯天然纯色”笑语的婴宁,一旦走进尘世,就难免不被俗世的生活所污染。尽管她“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然而作为世俗代表者的婆婆,却分明不能容忍她这样恣意不羁元所顾忌不分场合的乱笑。由于婴宁酷爱花,王家“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婆婆就看不下去了,“时遇见辄诃之”。婴宁却不知改过,仍然我行我素。结果没过多久,就惹出祸事来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西邻的那位男人看见了婴宁的“绝代丰华”,居然也和王子服一样“凝注倾倒”,而婴宁居然也和当初一样“不避而笑”。然而不同的是,当年的婴宁只是一个无知少女,现在却是已为人妇了。她这一笑虽是出乎无心,出乎天然,而照世俗标准,向其他男子示笑,便是大有深意了。(《红楼梦》中甄士隐的丫鬟娇杏,就是偶然向落魄书生贾雨村回头一笑,结果被贾误会,使她“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成了正宗的官太太。)西邻子一见之下“心益荡”,想来是丑态百出,婴宁便将计就计,略示薄惩,“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夜晚前去赴约,没想到被蝎子伤了身,送了性命。这一下,给王子服一家惹来了官司,尽管邑宰“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却为王母管教婴宁提供了更进一步的理由。而到现在,婴宁也终于接受了俗世的规则,不仅“矢不复笑”,而且真的“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从此,那个拥有“纯天然绿色”笑容的婴宁彻底沦陷,成为俗世规矩的牺牲品。
可是婴宁究竟为什么从此再也不笑了呢?就连责备管教她的婆婆也没有那么不通情理,她也曾明白告诉她:“人罔不笑,但须有量。”其实这个要求是很有人情味儿,她的婆婆也绝不是什么“封建卫道士”,只是一个俗世间普普通通的老太太罢了。可是从此,婴宁就是再也没有开口笑过。一个那么爱笑,笑得天真烂漫、笑得汪洋恣肆的人,真的可以忍住从此不笑吗?恐怕是很难做到的。可是蒲松龄就这么写了,可是读者们就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合情理。因为我们都知道,即使婴宁再笑,也完全不是否昔日情境,也再不能带给我们那种纯净的、天然的、自由的、野性的精神享受了。
好在她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老子说过:“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婴宁的笑离我们远去了,可是她的的儿子刚刚出生,还没有被尘世所污染,所以至少在他长大成人之前,他的笑仍是“纯天然绿色”的。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蒲松龄也写道:“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矣。”正是怕走出山林步入社会的婴宁也同样变得惺惺作态,所以蒲老夫子宁愿叫她从此终身不笑。正如李夫人临终前绝不叫汉武帝见她的丑容一样,虽然叫人失望、失落甚至恼怒,但至少不会破坏她曾经带给我们的美好形象,至少还能给我们留一点儿念想。其实,蒲松龄又何尝不知道,那种能使人“笑不可止”的异草“笑矣乎”,其实是只能生长在山里的,一旦移植到居室中,还会有那种神奇的功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