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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聊斋之——仙人情智
人所共知，政治斗争向来十分残酷。身处官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官做小了，难免要受上司的气，一不小心就可能惹祸上身。可是又“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即使再谨小慎微，一念之差站错了队或选错了主子，仍有可能无辜成为派系斗争中的牺牲品。而官做大了，更可能遭人嫉妒，但凡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生怕你不出点儿问题，好给其他政敌创造攻击的机会。所以即便是如娄师德贵为宰相，对当刺史的弟弟还要有“唾面自干”的警告。当身为太守白居易提醒住在树上的鸟窠禅师“禅师住处甚危险”时，鸟窠禅师却反说他“太守危险犹甚”。可见，官场内危机四伏，稍一不慎就可能触礁翻船。
然而在蒲松龄的生花妙笔下，却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子，能在疯狂胡闹的闺房游戏间，便将政治危险消于无形，更能在无形中将政敌置于死地。所谓假痴不癫，或大智若愚，真无过于其人矣！她就是《聊斋》名篇《小翠》中的主人公小翠，也是被一代又一代影视工作者所青睐的人物。从早期的电影《精变》，到最新的电视剧《聊斋奇女子之小翠》、电影《白狐》，无不取材于此。
小翠是一个狐仙，而与辛十四娘、莲香等狐仙不同的是，她似乎并没有什么超人的法术，甚至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智慧，更没有那种在问题来临时指挥若定的气质，她只是老妈为报答王太常救命之恩而送给王家当媳妇的一件工具。而她本人，似乎也只有一派天真无邪，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然而就是这个大孩子，却屡次将王家的政敌玩弄于股掌之上，拯王家于危难之中。
王家的家长叫王太常，年轻时曾有狐狸到身下来避雷劫。照民间说法，妖仙修行到一定时候便会有雷劫降临，躲过了便会仙缘有份，躲不过则会灰飞烟灭。而雷劫是不会打到“贵人”身上的。王太常尽管年少，但有狐仙来避雷劫，他哥哥便说，他将来是一定会做高官成为“贵人”的。果不其然，他“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早早便踏上仕途，看来是前途无量了。可是官场如战场，哪是那么好混的，他刚刚有了个升迁的机会，就有政敌王给谏要来下绊子了。
这个王给谏，和王太常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好歹也是同宗，而且“相隔十余户”，住得又近，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本来关系是该不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两家的关系就是处不好。这一年，正赶上每隔三年的官员考核，因为王太常“握河南道篆”，王给谏就暗地里打起了坏主意，想要找他的麻烦。王太常虽然混迹于官场多年，可是面对对方不知何时就会射过来的冷箭，却仍然是“忧虑无所为计”。然而个难题，却被他那个没心没肺只知道疯疯癫癫玩闹不休的儿媳妇给解决了。
王太常娶儿媳妇也颇具戏剧性。尽管他少年有成，可是生个儿子元丰却“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所以要娶媳妇就成了大问题。正当老两口子一筹莫展的时候，被他救过的老狐仙主动把女儿小翠送上门来。这个小翠，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不要财礼，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美事，所以老王家马上就同意了。 只有一点不足的是，这个儿媳妇小翠似乎和其他女孩子不大一样，丝毫没有什么安静贤淑之德，反而有些“憨然”，连家住在哪儿也说不清楚；又“善谑”，整天就知道翻着花样儿的玩玩闹闹。一会儿是踢球，一会儿又是化妆，一会儿又是演戏……她带着元丰和丫鬟无休无止地玩得不亦乐乎。即使偶尔玩大了，闯了祸，把球踢到公公脸上，或是把元丰画成个“花面如鬼”，被公公婆婆骂了，也不知生气，事情过后仍是我行我素，丝毫没有改悔的意思。好在王太常夫妇也知道儿子元丰痴呆，而小翠又丝毫没有嫌恶这个傻女婿的意思，所以也不忍心过于苛责儿媳妇。就这样下去，一家人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王太常正为王给谏不知何时会来的中伤忧思难解时，儿媳妇小翠却仍是照玩不误，而且这回有些玩大了。“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剪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侯，窃跨厩马而出。”她如此精心设计打扮成宰相的样子要干什么去呢？照她的说法是“将谒王先生”。而且一下子就跑到王给谏的家门口。到了门口后，她又像模像样地“鞭挞从人”， “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然后“回辔而归”，直接转回自己家去。这一来，连公公王太常都信以为真，急忙出来迎接，一见是儿媳妇闹着玩儿的，当时就气坏了：人家王给谏正愁找不到他把柄呢，现在儿媳妇把人都丢到人家门口去了，这还有好吗？回去一告诉夫人，夫人也气坏了，跑过去冲着儿媳妇就是一通臭骂。可是面对“惟憨笑，并不置一词”的小翠，她是“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竟然无计可施，最后就只有“夫妻懊怨，终夜不寝”。摊上这么个儿媳妇，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然而小翠带给他们的并不是无妄之灾，而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因为小翠的胡闹既然骗过了王侍御，自然也骗过了王给谏，他一见宰相大人深更半夜地去王太常家，放心不下，于是派人“屡侦公门”，结果却发现宰相大人居然在王太常一宿都没出来，照官场规则看，这里面一定大有问题了。为了一探究竟，第二天早上遇见王太常，他便特意问起这件事。而王太常呢，正为这事闹心呢，“疑其相讥，惭言唯唯，不甚响答。”这样一来，王给谏就更确定他与宰相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了。既然人家搭上了宰相这根高枝，自己还哪敢搞什么阴谋诡计呢，还是上赶子巴结巴结才是正道，于是他一改往常态度 ，“由此益交欢公”。结果，一场政治危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没想到转过年来，宰相被免了官，于是，王侍御的靠山倒了。正好又有一封给王侍御的私信误投到王给谏手里，一下子被抓住了把柄，只以结交罪臣这一条就够他受的了。不过王给谏这回首先想的不是扳倒对手，而是借机敲上一笔。他“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遭到拒绝后，又亲自上门讹诈。这时候，王太常或是破财或是免官，总之都要面临着极为严重的后果。没想到王给谏正在王太常家客厅里等候的时候，却“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王家的公子居然穿上了龙袍，戴上了皇冠，这下子问题可严重了。连一直惦记着要彻底扳倒王侍御的王给谏都没有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这套皇冠龙袍可比一封罢职宰相的信分量重多了。所以他先是“大骇”，一寻思过味儿来便“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在他心里已经认定，这次可不仅仅是扳倒王侍御，而是会彻底要了他全家的性命。所以当王太常得知消息时也是“惊颔如土……与夫人操杖往”，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惹祸的儿媳妇，后来，还是小翠在房内说了句“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铖自受之，必不贻害双亲。翁若此，是欲杀妇灭口耶？”王太常听着觉得似乎有理，才没有斧劈房门闯进去。
然而王给谏告了御状的结果却是反给自己惹祸上身，正所谓“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他先是“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然而皇帝一看，皇冠是高梁秸扎的，龙袍则是破布和黄包袱皮做的。结果是 “上怒其诬，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皇帝懒得理这码事了，就把案件交给司法部门去裁断。王给谏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接着“又讼公家有妖人”，可是司法部门一调查，“并言无他，惟癫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并无异词。”于是终于定了王给谏的诬告之罪，将他充军云南，从此彻底扫除了王太常的心腹大患。
至此为止，我们并没有看到小翠使用什么法术或是超人的能力，只是一个贪玩好闹的小女子弄了一些游戏手段而已。然而就是这个一味玩闹不休的小女子，却将一个阴谋老辣的政坛老手王给谏玩弄于股掌之上，真真是打败他的不是天真，是无邪。
然而故事至此并没有结束，她那个事到临头只会“忧虑无以为计”，全靠儿媳妇解危济困的公公王侍御，终究还是被王给谏的余党“劾奏免官，小有挂误”。这时候，他却忘了这个最有本事的儿媳妇，只想着把一个受贿得来的“价累千金”的玉瓶再向上级当权者行贿，以解决政治前途的问题。可是这个被王侍御视为救命稻草的宝贝，没想到却被小翠失手打破了。这时候，老两口子却全然忘了小翠斗倒王给谏的功劳，“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这一来，小翠终于待不下去了，对着公子元丰一通陈述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
这时候，元丰的傻病早已让她治好了，二人也是夫妇“琴瑟如形影”。她一离开，元丰自然痛不欲生。然而小翠作为一个狐仙，报恩已毕，夙缘已了，是不可能长驻人间的。当她与元丰再次相遇后，见公子确实对自己用情至深，所以就将与元丰有婚姻之缘的钟氏女子预先化为与自己一样的相貌，“以慰他日之思”，而自己则“从容而去”，彻底了结了这段因缘。
小翠的结局究竟如何，文中没有如其他故事一样，叫一个无关轻重的人物再外地与她偶遇，并且捎话回来：“为我致意主人，吾已名列仙籍矣”（《聊斋•辛十四娘》）。至于小翠本人，除了把公子元丰放到热水缸里，再盖上被子闷死后死而复生治好傻病外，就只有预化钟氏之貌，这两件事里尚可看出她不是凡人，是只有法术在身的狐仙，而在与王给谏斗争的过程中，她展示的始终都是凡人的智慧，而且是属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子的智慧。而在与元丰再次重逢后，他劝元丰说：“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嗣，请娶妇于家，侍奉公姑……”能够为王家的后嗣着想，则更是完全符合古代社会普通女子贤孝的标准。蒲松龄在文末的“异史氏曰”中，则对狐母为王家的“无心之德，而犹所报”大加赞赏，对王太常夫妇身受再造之福者却为“失声于破甑”而大加抨击，至于小翠，则由衷地感叹：“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其实，又岂止是“仙人之情”，试看小翠母女，仙人之德、仙人之智，哪一样不比俗世的官员王侍御夫妻高出百倍？俗世间官场中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仙人眼中，不过是一些卑鄙小人之间的卑劣游戏，而仙人不过只是稍稍“游戏人间”一回，便可轻松搞定。而这个过程根本就用不着什么仙家法术，用的只是一个小女子的寻常智慧。可见，要想做一个仙人，至少首先要当一个有德、有智、有情的真人，否则，纵然机缘巧合，一时有“仙人在室”（《聊斋•辛十四娘》），也只能帮我们解决暂时的麻烦，至于“仙缘有份”之类的好运，则只能与我们失之交臂了。
[ 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4-2-27 09:4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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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7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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