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前

若水

一路向前

若水/文

1

    市人民医院抢救室外一阵忙乱，医生一脸严肃地走在前面，几个护士快速地推着一辆担架车，车的后面是一脸悲伤的家属。车被推进抢救室，那两扇写着肃静的门毫不客气地把家属挡在了门外，而门外的一干人也一下子仿佛被定了身一样僵在那里，除了满脸的焦急无奈，剩下的就只能是内心的祈祷了。


    被推进抢救室的是八十九岁的老吴头，今天早晨惯例在楼下公司的小花园遛弯时，一不小心让一个小石子绊了一下，结果老人摔倒了。走廊里靠墙蹲着的是老吴的儿子，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他的身旁站着的是他的妻子，面无表情，嘴角上翘，似乎有些释然的样子。还有一对年轻人站在走廊的一角，女孩子低声饮泣，男孩子两手搓掌，焦躁地来回转着圈。他们是老吴的孙女和孙女婿。还有一位老太太安静地坐在走廊里的联椅上，那充满沟壑的脸上是难以想象的平静，老人是老吴的老伴，比老吴小了整整一轮。


    老吴的老伴之所以内心平静，是因为老吴不知多少次这样被推到这里，然后是住院，再接着是回家。可能是老吴那久经战场杀戮和磨练的身体及意志，让老伴始终认为老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没那么脆弱，枪林弹雨都没要了他的命，何况是这小病小灾的。可这一次她们失算了，老吴没能喘着气从抢救室出来，而是偷偷地谁也没告诉就走了。


    儿子儿媳开始不断地打电话，像是叫人帮忙。孙女则通知姑姑说爷爷走了，边打电话边呜咽着。此时谁也没注意一旁老吴的老伴，她就像木偶般坐在那里，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又好像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局面。

2

    老吴大号吴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十四岁时便参军跟了队伍，辗转南北枪林弹雨地不知打了多少次仗，战友们一个个、一批批地倒下了，而吴铭虽几次负伤但却是坚强地活了下来。后来，他还跟随部队到了朝鲜战场，他仍是九死一生奇迹般地活着回来了。此时的吴铭不再是红小鬼、兵蛋子，而是排长、连长、营长、团长。这期间，他和一位女护士结了婚，并育有一儿一女。在他三十八岁那一年，吴铭复员到地方企业，成为一名企业领导干部。和平的年代，妻儿再也不用为他上战场牵肠挂肚了。


    老吴担任企业的党委书记后，雷厉风行，办事果断，且慧眼识人用人，从严治厂，从而扭转了常年亏损的局面。就在他雄心壮志地想甩开膀子继续扩大规模生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平日里那些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不爱干活的人，因受到过他的整治，早就对他恨得压根疼，这下有机会了，便窜合起来把老吴拉下了台。这还不算，他们还给他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说他为了保命临阵脱逃，是个逃兵，现在是与他清算的时候了。可怜老吴被捆绑着游街，吃不饱饭，喝不上水，还经常挨打批斗。这些人真是无所不能，竟然把老吴的老伴是地主女儿的历史翻了出来，一块进行批斗。这聪明劲要是用在工作上，绝对是把好手，可惜用错了地方。老吴的老伴身子虚弱，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和侮辱，在一天夜里上了吊，撇下了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两个孩子，饱一顿饥一顿，相依为命。学校里也停了他们的课，说他们被开除了。两个孩子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更对父亲充满了憎恨，恨父亲为什么是反革命，恨母亲为什么是地主的女儿，让他们姐弟俩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说，还遭人唾弃，无学可上，无业可就，不是躲在家里，就是像幽魂一样在杂乱的城市街道上闲逛。


    好在雨过天晴，老吴恢复了原有的待遇，但不再主政企业经营，而是被任命为厂里的纪委书记。女儿小莲进了他所在的企业，当了一名纺织工人。儿子小勇则说什么也不上班，而是瞅准了市里正在修建的城隍庙市场，做生意挣多挣少，自己说了算，他可受不了上班的束缚。没办法，老吴拿出所有的积蓄给了儿子小勇，让他做本。几年后，女儿小莲找了个出租司机嫁了。小勇则在生意场上周旋，生意越做越大，钱挣了不少但却没有积攒下一星半点，而是全花在了女人身上和垒长城上。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个定性，连个媳妇也没有，愁的老吴头发都白了。


    老吴的工资在厂里是最高的，比新任厂长还高出不少。老吴见小勇不争气，一心想攒点钱给他找个媳妇，再就是自己也想找个老伴，毕竟自己才五十多岁，身子骨还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天，老吴把儿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和儿子谈了一次，也算是交了自己的底。老吴说，现在厂子里还实行福利分房，干脆你回来上班吧，好歹找个媳妇过日子，咱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再有几年我就退了，到那时我可真就管不了你的事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行的话，我这里有两万块钱，留着给你娶媳妇，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我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小勇最怕的是老吴和他瞪眼，他知道老爷子戎马一生，性格刚直，决定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小勇心想自己玩的也可以了，暂且听老爷子一句话，等以后再说。于是小勇在老吴的安排下，也进了纺织厂当了一名保全工。后来，老吴又通过关系把他调到了销售处跑业务。小勇有生意头脑，没成想在这里竟施展开了，很快就在销售处干的风生水起，令人们不再小瞧他，更不再说他沾老子的光了。工作稳定了，便有人开始给他介绍对象，三十三岁上小勇终于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了女儿楠楠。


    老吴见儿子一家其乐融融，不免想起了自己的孤单，深埋心底找老伴的想法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正当他准备和儿子、女儿说明的时候，儿子女儿却双双登门来了。

3

    纺织厂过去职工住房都是福利分房，看病也不花钱，全是厂里担着，随着国企改革的深入，先是医疗改革，看病要花钱了，接着就是房改。以前小勇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基本上没有什么积蓄，按现在时髦的词来说是月光一族。小莲的日子也不怎么好，丈夫开出租车出了事故，赔了不少钱，要不是老吴资助，现在根本就揭不开锅了。如今厂里房改，虽然让职工把房子买下来花钱并不多，也就是一两万块钱，可这在房改初期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儿媳整天吊着脸，小勇明白那是让他给父亲要钱。小莲的丈夫整天没个好脸，小莲心里明镜似的，那是丈夫让自己回家给老爷子伸手。


    星期天，老吴见儿子女儿回来看他，心里很是高兴，忙了大半天整了一桌子菜。喝着酒说着话，老吴想了又想，想把找老伴的事说出来，可还没找着时机，儿子小勇和女儿小莲先后发了言。小勇说，爸，这次房改我实在是没辙了，大家都要买房，借钱都没处借去。小莲也说，爸，别说买房了，到现在借的债俺还没还上呢。老吴明白，儿子女儿这哪里是来看自己，分明是来给自己要钱的。自己手里可就剩下一万多块钱了。这两年，给儿子娶媳妇、儿媳妇生孩子、女婿出事故，哪一次他不是拿个一两千，要不是自己工资高，平日里省吃俭用，这钱能从天上掉下来？老吴滋地一声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慢慢地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存折说，这上面还有一万五千块钱，你姊妹俩把它取出来，咱们爷儿仨一人五千，我也得买房子啊。小勇接着说，爸，你就别买了，要不以后你住我们那儿。小莲也不示弱，也表达了让老吴住她们家的愿望。老吴说，我哪里也不去，说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我还要养老呢。我就要退休了，人老了毛病也多了，看病现在还得花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儿子女儿拿着钱走了，老吴的心里空的难受，找老伴的愿望愈发强烈起来。老吴没有和儿子女儿商量，自己直接找了一个老伴，而且登了记悄悄地过起了日子。

4

    又到了星期天，小莲和小勇姐弟俩带着孩子来看老吴，一进门猛然发现自己的小姨在家里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着。小莲小勇都高兴地叫了声姨，说正想过两天去看她呢。小姨见他们姐弟俩来了很是尴尬，老吴见此便直接挑明了，说小莲和小勇以后叫小姨也行，叫妈也行。姐弟俩这才大眼瞪小眼地如梦方醒，老爸感情把自己的小姨子给娶了。


    小姨夫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小姨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虽然女儿几次让她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可她去了没几天便回来了，说住不惯。老吴的老伴就姐妹俩，老伴去世后，老吴一直很关心自己这位小姨子的生活，前两年自己的连襟去世后，他在心底里萌发了和小姨子一起生活的想法。小姨子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毕竟他们差了整整一旬。可老吴没事就往她家里跑，陪她说话，帮着她做一些女人做不了的家务。渐渐地，小姨子喜欢上这位姐夫了，别看他年纪比自己大不少，可军人出身的他，身子骨不比年轻人差。她曾经试探女儿的心思，结果女儿很高兴他们能走到一起，说这样彼此有个照应，当女儿的也好放心。就这样，两个有着亲情的孤独老人走到了一起。


    小莲和小勇见老爸不但没听他们的找了老伴，而且找的还是自己的小姨，心里甭提多别扭了。更让他们担心的是，父亲最近这几年工资简直是打着滚地往上涨，一个人能顶他小勇好几个人的工资，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如今老爸找了老伴，这钱说不定会被小姨吹枕边风，全给了自己的表妹。还有这房子，这可是厂里给领导们配的厂长楼啊，一百多平，按现在的房子涨势，几年后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说不定呢。姐弟俩的心思老吴早看出来了，不由地气从心生，张嘴骂道：你们光知道伸手要钱，你爸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你们问过吗？你们让我上你们家去住，光那儿媳妇的脸我看了都会折寿。让你们住在我这里，可你们有一个愿意的吗？俗话说，养儿防老，我白养了你们两个白眼狼，你们光知道过好日子，住大房子，眼里只知道往前看，心里光惦记着我这俩钱……姐弟俩见情况不对，灰溜溜地没吃饭就赶紧走了。


    姐弟俩商量好了，老爸既然找了小姨做老伴，小姨毕竟不是外人，只要他们以后多孝敬老爸，老爸肯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自此，姐弟俩每周都会隔三差五地回老吴这里，说是来看老吴，其实是来白吃白喝。就是这样，老吴心里也感到欣慰，毕竟他们没忘了自己这个老家伙。

5

    老吴退休了，他是老革命，应该说是离休。离休后的老吴一下子闲了下来，生活打乱了节奏，整天就知道发脾气。后老伴从来不和他拌嘴，而是陪着他散步逛街看电视，或者外出旅游。渐渐地老吴从离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乐观地和后老伴享受着恬静的晚年生活。


    老两口的日子淡定有规律，老吴是越活越年轻，好像自从娶了后老伴他又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春。儿子女儿见老爸精神矍铄，心里也是乐开了花，他们往老爷子这里跑的更勤了，照顾的也算周到。这两年老吴的工资已经涨到了五千多，他的房子也疯长到快三十多万了，抱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他们能不高兴吗。再说了，这几年老吴嘴上说不再给他们钱，实际上孩子生日、孩子上学等等，老吴哪一次也没少掏钱，而且每次还不是小数。这就更令姐弟俩不敢怠慢，小心伺候了。


    按时下的人们说，老吴真不愧是扛过枪上过朝鲜战场的，八十多岁的他依然每天能小酌两杯，每顿吃一个小窝头、一碗米饭、一个鸡蛋。但老吴毕竟是老吴了，他老了，经常小病缠身了。小莲小勇便隔三差五地领着他到职工医院里检查一下，隔一段时间到医院里打个吊瓶通通血管等。反正是没病预防，有病早发现早治疗，他们盼望着老爸能长命百岁呢。


    老吴的工资还是不断地涨，据说每个月都万八了。他住的房子也是一而再地上涨，据说能卖到六十万。可就在这时，老吴摔倒了，老吴最终还是走了，走的义无反顾，走的悄无声息，走的令小莲小勇很是无奈。

6

    处理完老吴的后事，小姨叫过小莲小勇，递给他们老吴写的一封信：


燕子（小姨的小名）：


    首先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伴着我，照顾我。我知道你来我们家后受了很多委屈，但你却从未给我提起。我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内心里想的什么，但人生在世，凡事总得往前看，我相信他们会变好的，相信他们不是满脑子只认钱的人，当父亲的只能这样，如果他们不孝，这也是我教育的不好。


    人活百年总有一死，比起我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老前辈和战友们，我值了！说真的，我不盼着我比你先走，那样你就不会因为我先走而悲伤。如果我真的走在你的前面，你也不要悲伤。如果两个孩子孝顺，你就在这里颐养天年，如果不孝，你就把房子卖了，带着钱去找你的女儿。但愿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没有伤害过你，如果有，请您原谅！


    另外，你没有工作，没有工资，我给你买了十万块钱的保险在柜子里，还有五万块钱的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还有一个存折，上面有十万块钱，就交给小莲小勇吧，让他们用这钱办理我的后事，毕竟孩子们不容易。


    燕子，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在此，我要说一声：我爱你，但愿你看到时能开心！此当永别，代为遗嘱！

  吴铭

   2013年中秋夜

    小姨又递给姐弟俩两个存折还有房产证等，说这是你爸的，我不要，我全交给你们了，那十万块钱的保险我带着了。孩子，明天，我要走了，去你表妹那里，临走前我要说明一下，我真的爱你们的爸爸，他是一个好人！


    小姨回身又望了望自己和老吴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二十多年了，走了，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老吴。老太太偷偷抹了把眼泪，转身欲走。小莲和小勇普通跪下了：小姨，不，妈妈，求求您，别走……

碣石清风

此篇小说叙述节奏快慢有致，结构完整，人物刻画成功，形象鲜活，很人性化的作品。弘扬了正气，结尾最成功，是最感人地方，主题在这里升华了，人物思想在这里一起闪光。好作品，喜欢。建议精华。
问好并祝贺

暴雨迎风

小说很感人。虽然事件跨度大，但选材裁剪得当，有张有弛，对人物的个性品质表现突出，主题鲜明，如果在细节上在花点功夫就完美了。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4-8 17:23 发表
小说很感人。虽然事件跨度大，但选材裁剪得当，有张有弛，对人物的个性品质表现突出，主题鲜明，如果在细节上在花点功夫就完美了。

支持精华！

昨夜秋风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4-8 17:23 发表
小说很感人。虽然事件跨度大，但选材裁剪得当，有张有弛，对人物的个性品质表现突出，主题鲜明，如果在细节上在花点功夫就完美了。

赞同这个看法。

西夏楼兰

最喜欢结尾的情节，好感人。若水小说越写越出彩了。

若水

感谢清风老师第一时间阅读和细致点评，问好！

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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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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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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