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记】：一泓秋水照人寒

周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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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是极闲逸的事。掩了门，任世事如何纷芸，都被轻轻挡在门外。安坐下来，书尚未翻开，眼前即似有一轮朗朗明月，迎着一树花影，又似远处有琴音，心跟随其悠扬。

　　其实这时周围是静的，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然而，当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字逐一在眼前闪过后，读书的人，心里随即滋生出些风景，风姿摇曳，让自己流连。

　　读《浮生六记》，正是天气寒冷的季节。窝在有暖气的屋子，一行行读去，顿觉字如玑珠，奕奕生辉，又有一种雪地上的清冷。

　　陈芸果然是极可爱的女子。生得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幼时学语便能背诵《琵琶行》，长大后，刺绣之暇，渐通吟咏。婚后做针线、侍弄花草、品茗制香，相夫教子，行动温柔而贤淑。

　　她的鬓边常簪一朵小而白的茉莉，与夫君在亭内邀月对酌，湖中荡舟，日子过得多么有情趣啊。这样的女子，即便不很漂亮，也有着流水落花的灵动活泼，让人喜欢，难怪许多人读过了《浮生六记》后对她念念不忘。那朵小而白的茉莉，让字里行间的她风致楚楚，仿佛有淡淡的茉莉香在读者面前氤氲。

　　这个被林语堂称作”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与她的丈夫沈复青梅竹马，琴瑟合鸣，一起度过的温馨而浪漫的时光，被沈复用文字记录下来，字里行间，有着初春萌发的嫩枝一般的清新，让人羡慕那段美好时光的同时也对沈复的文采叹服。

　　丛古至今，夫妻之间能够如此淡薄名利，一起谈诗论文的能有几人？对于一个追求风雅的男子来说，娶得一个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妻子，又能陪他吟诗赋词，也是人生一件极其得意的事情。

　　在家境尚可以维持所追求的诗情画意的生活的时候，去沧浪亭附近那“浓荫覆窗、隔岸观游人”的屋子消夏，一起赏月观花，谈古论今，在婚姻里继续着恋爱的浓情蜜意，享受一段静好的岁月，这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

　　遗憾的是，生活不仅仅是浪漫和风雅。

　　为了避暑迁居一老妪所居，听蝉鸣虫唱，垂钓于柳荫深处，观晚霞夕照，月光下对酌，那是一段何其悠哉快活的时光啊，难怪陈芸产生这样的愿望：“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这个带着田野清新的愿望，见出她的朴拙，也让许多人向往。人间的布衣女子，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如此单纯质朴，春草般的清新。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

　　沈复是一个非常有情趣的人，诗词绘画，无所不会，且爱花、养花，虽经常外出游幕和随人经商，心思没有放到功名利禄上，兴趣却在所到之处的山水之中。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在他看来，皆是那么有风致和雅趣。他醉心于游玩的乐趣中，似乎忘记了去担负起一个男人对家庭应有的责任。

　　有一年冬天，为朋友作中保所累的沈复，弄得家庭也起了矛盾，于是就寄居在别人家里。到了春天，他去投奔在上海的一位姓韩的故人。因为“衣敞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这位韩姓故人见到贫困潦倒的沈复后，知道他的日子艰难，慷慨赠助十金。寒酸的沈复得金返回的途中，忽然又起了游兴。于是“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因为怀揣着钱，心情亦随之大好，走起路来也从容多了。走到虞山书院时，却找不到入口，只好在墙外欣赏景色：“见丛书交花，娇红稚绿，依山傍水，极饶幽趣”，后来让一位卖茶的做向导，才得以登上虞山。下山后，又请这位向导“就野店沽饮三杯。”追求风雅浪漫的生活，寄情于山水没错，可这钱是朋友可怜你，要你来度日的，岂是给你用来满足闲情逸致的？据此看来，沈复不是个对家庭有担当的人，只适合做个浪子。

　　虽然沈复在开篇中他说自己出身于“衣冠之家”，但据后来的叙述来看，家境只是一般，算不得富裕。陈芸十七岁嫁给他，他并没有能够让妻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因为他的不担当和对家庭关系的不擅于处理，反倒让妻子陈芸陷入家庭矛盾的漩涡，在焦虑和贫困的生活中挣扎，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因沈复又一次为别人作保致使索债人上门来闹，导致家庭失和，再加上陈芸为沈复纳妾一事，惹沈父大怒，苛责沈复和陈芸，并将他们赶出了家门，陈芸也许不会死的这样早。读到他们被父亲赶出家门后寄人篱下，懦弱的沈复还要靠病重的妻子指点才知道去讨债这段文字时，心里真是郁愤，为陈芸的痴情和沈复的无能导致的悲凉结局。

　　当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几乎到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要靠他人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的地步，沈复的四处奔波讨借也无济于事了。而陈芸，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终至劳累成疾。贫困交加之下，只好把小女儿送人做童养媳，儿子跟人学徒，夫妻找了一个地方躲避债务，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可谓潦倒落魄。就是这种情况下，沈复游山玩水的兴致依然未减，也没有失去生活的情趣。他经常与一些意气相投、知情达意的朋友一起饮酒作诗，陈芸还跟着忙绿一番，甚至拔钗沽酒也要让沈复与朋友玩个尽兴。

　　面对日益贫困的生活，妻子陈芸不仅毫无怨言，还夫唱妇随地跟着操持。沈复与朋友游苏州南园、北园二处时，正是菜花黄的季节。为让他们赏花游乐之际，可以饮热酒吃上热饭菜，陈芸竟跟随而去，亲自为他们添柴煮茶，制作暖酒佳肴。况且那时，“风和日丽，遍地金黄，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又有陈芸的一番辛苦，众人自然是尽兴而归。陈芸可谓心灵手巧，会制作盛菜的梅花盒，夏天荷花初绽之时，取少量茶叶用小纱囊置于花心，取出后再用雨水烹泡，茶水清香无比。

　　倘若说陈芸聪慧娴淑，这些还都不算。在男人们的眼里，大约最能体现陈芸善解人意的是：她竟想到要为丈夫找一个神、韵都好的女子做妾。真是如《怜香伴》里的崔笺云一样的女子。不同的是，崔笺云为丈夫娶妾是为了自己，可以与所喜欢的女子“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而陈芸，想为丈夫娶一个绝色女子，仅仅是因为对丈夫的爱。都说爱是自私的，而陈芸，竟可以爱到亲自去为丈夫物色一个满意的妾，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在《浮生六记》的卷一中，沈复记下了陈芸为丈夫纳妾一事。当那位名叫憨园的妓女亭亭玉立地出现在面前时，沈复形容道：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初见一个女子，那份惊艳的心情，似乎与她是否是良家女子没有关系。

　　憨园不仅年轻，长得清纯貌美，还“颇知文墨”，沈复自然喜欢。只是顾虑自己囊中羞涩而不敢奢望，不想，妻子陈芸竟爱屋及乌，殷勤款待憨园，甚至与憨园结为姊妹，将臂上的翡翠钏赠与，竭力撮合憨园为丈夫之妾。孰料，“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就是说，陈芸不但为丈夫娶妾未成，她的死，是与此有关系的。陈芸本来就”素有血疾“，在憨园被”有力者“夺去之后，她哭着对沈复说：”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最终因受愚弄而至血疾复发。因为爱一个人而痴情至此，也许只有女人才会这样。

　　一泓秋水照人寒。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张爱玲。出身名门、又居于文学殿堂之高位的张爱玲是如何尊贵，在感情上也曾一度迁就所喜欢的人。当初胡兰成初次见到她，大约也有“一泓秋水照人寒”的感觉吧？虽不善与人交往却世事洞明的张爱玲，她是何其冰雪聪明的女子，却也是一样为爱痴狂。千里迢迢去探望胡兰成，面对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亲密，她悲戚隐忍，含泪而去。更为胡兰成对在武汉时结识的一名小护士的念恋而伤心，果真像她自己说的“低到尘埃里”，要不时地提起这名小护士来博取胡兰成的高兴。曾承诺与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胡兰成，并没有因她的才华而专情于她，随处沾花惹草的行为也没有因她的迁就而收敛，完全不顾及张爱玲的感受，随便一个女人就可以得到他的“五鱼二饼”之一，这真是委屈了张爱玲。

　　但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她最终还是从这场繁华散尽的梦里走了出来。回望里，那些男欢女爱的人间喜剧，不过是冷眼旁观里一声轻轻的叹息罢了。

　　而陈芸，她只是尘世里的一个普通女子。生活虽贫困，丈夫也常与欢场女子来往，陈芸似乎并不介意，反倒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沈复，只恨命薄，不能厮守一生。临终之际，她伤心叹道：“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凡百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在陈芸看来，如果能够过上“布衣暖，饭菜饱”，闲暇之际能与丈夫游山玩水的日子，那简直就是神仙一样了。

　　沈复回忆起那些快乐的情景叹道：“今天隔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哀则哀矣，痛则痛矣。陈芸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丈夫，希望丈夫在自己死后再续弦，替自己侍奉双亲，抚养孩子。沈复的回答是：断无续弦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然而不久之后，沈复还是纳妾重入春梦了。尽管他说是朋友琢堂知道他的遭遇后“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毕竟是接受了，也违背了他对陈芸临终时的诺言。曾经的恩爱，随着人去而烟消云散，现实里，新的人，总是要比旧人真实。可见誓言的脆薄，承诺的虚空。倘若陈芸九泉有知，不知该有何感想？但从她可以亲自为丈夫纳妾的行为来看，也许不会为此伤心。不过，从“爱情是自私的”一说来看，作为一个女人，陈芸是否果真曾这样热心地为丈夫纳妾，爱屋及乌地取悦丈夫，已是难以证实的事了。

　　《浮生六记》的前三卷到这里结束了，接下来的“游浪记快”几乎与陈芸无关了，偶尔提及，亦匆匆带过。倒是对一次狎妓的过程描述得有声有色，让人再次感觉到沈复浪漫温情的一面。只是他对那位与陈芸颇有几份相似的年轻妓女相处时的温情，到离去后杳无音讯对妓女造成的痛苦，又让人对沈复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不由得产生疑问。

　　陈芸去世后，沈复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他用清丽的文笔记录下曾经的欢爱，字里行间洋溢的浪漫气息，在我看来，大多是他的文采使然。至于在陈芸死后，他与新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他没有记录，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了。据说《浮生六记》的后两卷出自后人伪撰，并非沈复所写。假如在《浮生六记》之后，他又写下与新人的生活，不知又是如何的情景？

　　世间感人的故事本身有着它的感人之处，却也因着传颂者的叙述的恰当。许多原本平常的情景，若以诗情画意的手法来描述，自然添了一份神韵。大才子胡兰成即是例子，硬是用他斐然的文采将自己与多个女子之间的交往写成一段段看似才子佳人两相倾的篇章。换言之，如果沈复不是一个善于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人，即是陈芸有千般的好，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早已湮没无踪影了。陈芸虽然早逝，却又因着沈复的文字，让那鬓边簪着一朵白茉莉的可爱女子永生。

　　一泓秋水照人寒。世间有多少像陈芸一样的女子没能被好好爱惜珍藏，最终香消玉勋？又有多少可爱的女子没能如陈芸一样在文字里永存她绰约的风姿？冷寂的夜，悲欢离合的人生， 在融融的灯光下，一页一页翻过去了。


　　

[ 本帖最后由 周施梅 于 2014-2-25 18:18 编辑 ]

梅边

这本书我读了多遍了。也一直向朋友推荐。先顶起！

一孔

读过，思过，无果！施梅老师读得精细，思得贴切，结果徒生无奈，世间情为何物，生死岂能定矣！一页页翻过黄色的书签，一天天老去的容颜，图存眉宇之间。不喜欢沈复，也未必同情陈芸，倒是轻视了文字……
好文，赏读！

梅边

这陈芸倒是你们女人的榜样了？“好女人”也会不耻的吧？试看回帖。哈哈！

梅边

看来贞洁牌坊给你们女人树对了！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0:49 发表
这本书我读了多遍了。也一直向朋友推荐。先顶起！

谢谢哦。

周施梅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2-24 20:50 发表
读过，思过，无果！施梅老师读得精细，思得贴切，结果徒生无奈，世间情为何物，生死岂能定矣！一页页翻过黄色的书签，一天天老去的容颜，图存眉宇之间。不喜欢沈复，也未必同情陈芸，倒是轻视了文字……
好文，赏读 ...

谢一孔版主专注并鼓励，问好！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0:53 发表
这陈芸倒是你们女人的榜样了？“好女人”也会不耻的吧？试看回帖。哈哈！

谁说陈芸是“你们女人的榜样了”？大约是“你们男人”心中的榜样吧？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0:55 发表
看来贞洁牌坊给你们女人树对了！

”断无续弦之理“可是沈复自己信誓旦旦地说的，最终却还是纳妾了，虽然他说成是友赠的。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0:49 发表
这本书我读了多遍了。也一直向朋友推荐。先顶起！

书大约你是读过多遍了，这章字，估计你还是老例子：根本就没读。

梅边

是的是的，你们女人都是陈芸才好！可惜了你们啊，男人个个不是胡兰成，就是黄生，你说吧，这个沈三白，也是个那么个那么！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1:03 发表
是的是的，你们女人都是陈芸才好！可惜了你们啊，男人个个不是胡兰成，就是黄生，你说吧，这个沈三白，也是个那么个那么！

梅边啊，你怎么像是胡兰成，黄生以及沈三白等人的辩护律师似的呢？

梅边

说了的先顶起嘛，是还没读。梅边从来做真事说真话！是要和你计较的，等着！

周施梅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2-24 21:07 发表
说了的先顶起嘛，是还没读。梅边从来做真事说真话！是要和你计较的，等着！

老乡，干嘛要跟我计较呢？

梅边

你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文章里上来一个你们打一个！我有一篇《为男人辩护》，还没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