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英雄

裳裳者华

遍地英雄

    你整天不说句话，就一个人腰板直挺地坐着。或眯着眼，说不上是养神，还是打瞌睡，表情是一贯的安详；忽又睁开眼，好似战场上吹响集结号，那样半天警怔怔地盯着窗外，连儿媳倒水或喊你吃饭也不理。


    真是老了，越老越小孩脾气！气管炎刚好些，又吸上烟，中午照例要喝上一酒盅古贝春。儿媳若劝一劝，烟也会减些，但酒必不可少，若饭桌上空了酒瓶，你就使性子、掉脸子。不管多么可口的饭菜，只吃几口，便倔倔地回屋。如此一连几天，直至儿媳架不住劲儿，直至饭桌上又添了酒。


    儿媳也为此生闷气，私下里嘟囔：“这喝酒的毛病怕是要带到棺材里去！”


    可你仍硬实朗朗地活着，过了这年也89了！


    你总说，每天不到九龙湾走走，心就空落落的。


    人说老就老了，可再老，你也认得这条河，认得运河边上生你养你的小村。如今，黄土里埋着爹和娘；去年秋上，92岁的老姐姐下世后，你这一辈份里，堂叔伯姊妹32个，就闪下自己了。他们都秋风落叶样离去，在运河岸边的黄土上隆起一朵朵低微的坟包。


    更不消说，你的老伴，当年那个秀挺俊俏的妮子，在你不到70岁时就扔下你，去那边享清闲了。追随而去的还有儿子，他早早丢下老父，丢下妻子和俩女儿，去那边孝敬他亲娘去了。


    儿子也是军官，也是大尉，同自己55年所授军衔一样。他哪儿都好，只是身子骨不禁折腾。


    没什么不可放下，要离去的抓也抓不住。你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了多少来回儿的人，活下来的日子都是老天爷的恩舍。


    开春，咋暖还寒，离清明还有些时日，你就絮叨着去淮北濉溪，去双堆集烈士陵园看你的战友。


    儿媳贤孝随和，虽说顾虑你的身体，却也不好说你。孙女、女婿们通情达理。俩孙女女婿又都是部队转业干部，对你这个老军人更多一层敬重。


    孩子们就备下车，怀了十倍的小心，一路把你护送到淮北。


    与鲁西北相比，江淮春早，粉壁黛瓦的点缀里，一片片彩锦样的油菜地，把中原大地这块饱经战乱的古战场包裹得严严实实。


    只有眼前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巍然高耸的纪念塔，枝干铮铮的松柏，像硝烟散尽之后，那场大决战在流水的时间上存留下来的黑白底片。


    历史的真实太过宏大和沉重，它以无语再现着令今人无语的峥嵘岁月。


    门卫对你说：“老人家，您这岁数，一看就是淮海战役上过来的！”你听这话受用。


    你走得缓慢、轻飘，走的小心翼翼，孩子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你的目光抚摸着每块墓碑，试图擦亮每张曾经鲜活的音容。


    你魔魔道道说些什么，孩子们听不懂，花草树木听不懂，杏花烟雨听不懂，但你自己懂，长眠于此的这些英魂们懂。


    你说：“老连长，三连的弟兄们，我又来看你们了。我也老了，看你们一眼，少一眼了。可我只要还有这口儿气，就年年来看你们！”


    “你在听我说吗？老连长！咱三连从博爱县打到双堆集，大小战斗不下几百次，啥时候怂过？伊河脱险，三连奉命掩护团机关转移，进攻的敌人一个团，你领着弟兄们硬是扛了一天一宿，没让敌人挪动半步。”


    “徐家寨子打阻击，仗打到最后，咱们三面临敌，危急关头，你甩掉棉衣，一手持枪，一手拎手榴弹，独守一方。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扔完了，你就与敌人白刃格斗，赤手夺刀枪，胳膊被刺穿了，仍毫无惧色，夺第四支枪时，你手腕血管被割破，鲜血喷溅，把敌人都吓退了。”


    “小张庄战役，地堡密布，部队冲锋伤亡大。是你最先提出来挖堑壕。咱们白天冒着炮火挖，晚上顶着照明弹挖，直到把堑壕挖到敌人眼皮子低下，一个冲锋就敲掉了万恶的小地堡。纵队把你的做法在全军做了推广，叫‘迫近作业’，在淮海战役的攻坚上派了大用场。”


    “老连长，双堆集东北角上的最后一个据点，撂倒了我们20多弟兄。我爬着过去炸开了6米多高的铁丝网，接着一个冲锋，匍匐到一棵树下。刚在树后立起身，却忽被一人推倒。老连长，那一刻，你左胸被打成了马蜂窝，压在我身上，热血流了我一身，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怀里合上眼，手脚渐渐变凉。”


    “老连长，你把那么多活着的机会留给别人，轮到我这儿，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个？我想不通！老连长，是我欠你一条命啊！自打我们分开手，我又活了六十多年，无论是参加以后的战斗，还是转业到地方，从没给你丢人，从没给咱三连抹黑！”


    “老连长，今天，你喝一口酒吧，这是我老家上好的“百年老窖”，味醇，厚实，有烈性，就像你我扛枪打仗的野性子。”


    你一边念叨，一边让孙女女婿打开一瓶酒，颤颤巍巍倾洒在地上。于是，遍地都是飘飘荡荡的酒香了。


    你继续迟迟缓缓地走，在一座合葬墓前停住，再次魔魔道道地说：“小山子，我又来看你了。我在心里天天跟你说话，你都听见了吗？今天，咱俩靠得近一些，多说会儿话。”


    “小山子，你小我两岁，若活着也该八十七了。就是活到八十七，你也是个长不大的娃子头。你小子调皮，逗人，鬼机灵。”


    “记得淮海战役刚开始，我们打宿县，打得惊天动地轰轰烈烈，可是，直到战斗结束了也不见你的人影儿，都以为你‘光荣’了。不久，你又回来了，神气十足地穿一身国民党军官服，手里举着一捆手榴弹，背着两挺机枪，还押着八个俘虏。你小子打仗从不死缠硬拼，总爱钻空子，弄玄虚，装神弄鬼，收获往往大得吓人。”


    “小山子，你总爱占我便宜，转战伏牛山那阵子，咱队伍供给紧张，谁挂了彩，若伤的是上身，就贴补一件新上衣，若伤的是下身，就贴补一件新裤子。新上衣、新裤子我都得过，一次是伤了胳膊，一次是伤了腿，至今胳膊腿里还有没取出的碎弹片。新衣新裤拿到手，想想它是己个儿身子遭了罪换的，就不舍得穿。”


    “小山子，后来，我的新衣裤都被你死皮赖脸地借走了，穿旧了，穿破了。我找你讨要，你泼皮耍赖，说；‘若要旧的，我就把身上这套衣服脱下来给你。若要新的，你得等着，等我挂了彩还你，到时，我胳膊一处伤，腿上一处伤，包扎包扎就得。既不耽误打仗，还能领新衣、新裤，到时儿两件衣服一块还你。’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张围子的守敌是胡琏的‘青年团’，是黄维兵团的子弟兵，号称王牌之王，团队冲锋了三次都没成。敌人的地堡沟道通联，就像七纵八横的老鼠洞。加之四周是一片开阔地，炮火支援随叫随到，部队久攻不下。那次，我们把沟壕一直挖到地堡群下，直到能听见敌人说话时，才发动突然攻击。你一口气炸掉了俩地堡，在炸第三个地堡时，被炮弹炸断了腿，我一眼不眨地看着你，生命的最后五分钟，就是在五分钟里爬完三十米，引爆身上的炸药包。”


    “这一仗下来，我们没俘虏几个活口，敌人尸横遍野，地方政府发动群众掩埋敌尸，埋一具，发高粱24斤，最终发放高粱万斤，可想这伙子敌人多凶顽。”


    “小山子，你还欠我一套新衣裤呢！你怎么不还上我就走了？你的身体被炸得零零散散，我无法辨认哪是你的胳膊，哪是你的腿。无法辨认你到底哪儿挂了彩？——山子兄弟，你浑身都是‘彩’啊！”


    “小山子，我又来看你了，除了照例给你带来一身新衣裤，还给你带了瓶酒，在我们当地，敬客的最大诚意，就是让客人喝‘百年老窖’。喝了这酒，穿上这身新衣裤，你还是那个神灵活现、不缺胳膊少腿的‘活宝’小山子！”


    这时，孙女女婿就递过来一身新衣裤，一瓶白酒。你把衣裤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墓身上，把一瓶酒颤颤巍巍倾洒在地上。于是，遍地都是飘飘荡荡的酒香了。


    你继续向前走，在一片空地前停住，看看地，再看看天，又魔魔道道地说：“二狗，老哥又来看你了，那年你裹伙我参军，我听了你的话，真的参了军，命好还提了军官，转业当上了干部，离休领上了养老金，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年月。你命不济，没享一天太平光景就倒在了战场上。”


    “我也是五年后才知道，那时我刚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战争都结束了，你依旧不见音信，你哥找上你的部队。队伍上说，确实有这么个人，打淮海，队伍上有些无名烈士，部队始终与家属联系不上。你哥又找上我，让我开了证明信，证明你与我是同批当的兵，同批分在九纵里的两个团。”


    “二狗，你生前未娶，没留下一男半女。你老爹活到六十三，心绞痛死在收麦的场院上，你亲娘活到七十一，咽最后一口气，还念着你的小名挂了两颗泪。你哥倒是子孙满堂，一年四季，孩子们按日子给你烧纸钱。二狗，我不知哪块黄土埋了你，今天，我就在这里，跟你说说老家的事儿，陪着孤孤单单的你喝点酒。”


    “二狗，你知道，咱那块儿里自古出英雄，窦建德、刘黑闼……，个个都是为民请命，扛着大旗冲锋陷阵的主儿。另外，咱那儿还出好酒啊，隋唐时，声名鹊起的‘状元红’，让一条大运河千里飘香。两宋到民国，回香不绝的小米香，列为皇家贡酒。”


    “二狗，你还是回家看看吧，当年的老酒小作坊，早已家雀变凤凰，变成了汪汪赫赫的大酒厂，什么‘中国名酒’、‘中国历史文化名酒’，荣誉多得就像夏夜运河两岸的满天星。”


    “二狗，喝一口家乡酒吧！也不枉咱俩好一场，自穿着开裆裤起就在运河边上捉蛐蛐，数星星，看月亮，偷瓜摘豆，叉鱼摸虾，桨声灯影里，听水腥潺潺的老船调。然后，一块儿当兵，一块儿上战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没辱没了那片水土的好声名。”


    你伸了伸手，孙女女婿递过来一瓶酒，你又把酒颤颤巍巍倾洒在地，酒香再次飘飘荡荡地四散开来。


    接着，你又走向下一个熟悉的墓碑，同样说上一些话，同样颤颤巍巍倾洒下一瓶酒…….。


    于是，满园里都是冲天而起的酒香了，铺天盖地，恣恣漫漫，就像运河两岸三月里的槐花雨，潮水一样，一波一波，起起伏伏。连陵园的雪松、龙柏、黄杨，此时也静下来，不摇不晃，怕打断了你的话语。连小鸟也站在枝头，不飞不叫，一派安然，怕惊扰了你的思绪……。


    离去时，你拉着陵园负责人的手说：“同志，辛苦你了！你常年照顾我这些人世里走散的弟兄，我替他们谢谢你。他们活着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死了也是站着的一条好汉，莫让他们的墓碑倒下，莫让荒草埋没了他们的身子。冬天下了雪，要组织人员及时清扫，莫让积雪遮盖了他们堂堂烁烁的名姓。”


    “同志，我这一辈子，从没为己个儿的事儿求人。那年，儿子在部队上晋职，央我到老战友那里去通融，我不干。那年，外贸局建宿舍楼，老伴想让我把至今还住着的平房换成楼，要我去离休单位找领导说句话，我不干……。”


    “我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今天，趁着还有这口气，我要替这些弟兄求你一次，答应我好好照看他们，就当他们还活着，就当照看你的亲人一个样。你向这里看，我老头子给你跪下了。”


    说着，你就真的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跪得那样真真切切，堂皇正大，像一块巨石砸在地上，咚的一声，把周围听着的人，把他们的心神魂魄磕得七零八落，沸沸扬扬。陵园负责人，在场的工作人员，还有孙女、女婿们，就都呜呜咽咽地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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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石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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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5-8 05:08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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