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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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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5 23: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人活着有什么好!”廖鹜在心里把这句话说了一万遍,真正想到死,还是瞬间的事情,仿佛在窒息的晦暗里,突然现出一个黑洞,不管不顾地跳进去,就是解脱。


    此时,窗外的白玉兰一身缟素,白得夺目;红叶桃猩红如血,红得惊心。


    他嗅到了死亡气息。说也奇怪,自有了这个念想,连草木都具有了蛊惑力。


    在彻底了断之前,他还想见个人,他最想见的人是个画家。


    在画家宽敞得近乎奢侈的画室里,主人正面壁作画,他背对着廖鹜,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一幅丹青长卷,高山流水,翠峰如簇;石径横斜处,一座寺院的山门在白云之上若隐若现。山门之后尚有大片空白,显然,此画还在创作之中。


    画家擅长工笔牡丹,画牡丹曾为他赢得财富和声誉。不知为何,近几年,他画风突变,转攻于禅境幽邃的写意山水。


    “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吗?”他头也不抬,好像是对着那片空白自言自语。


    “哀莫大于心死!人世祸福,我也算滚了多少来回儿,按说没什么放不下的。可这次,我却把所有活着的理由都输光了。”


    时间静寂,廖鹜甚至都听到了画上的流水声。在长久沉默之后,画家终于转过身。“既然你视死如归,我也劝不住你。”


    声气,依是从前的声气,懒散,淡然,无关悲喜。说完,他继续面壁看画,似乎已置身事外。


    早些年,廖鹜曾资助画家办过画展,那时,画家还一文不名。廖鹜做为生意人,对画并不感兴趣,能与画家走成朋友,更多是精神上的吸引和关照。


    朋友一场,廖鹜已完成告别,剩下的都显多余,他甚至都懒的说句“再见!”


    他向外走,手触摸到门把手的刹那,却听见画家在身后喊他“等一等!”


    他回过头去,与画家四目相视,发现他一贯空渺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实在的东西。


    画家说:“你不该把这事儿告诉我,这对我来说是个负担;我似乎参与了一场谋杀,深感罪孽。”他示意廖鹜坐下,继续说:“说实话,你破坏了我对生活的信念,你应该为此负责。”


    廖鹜嘲弄地看着他:“你倒说说,我该怎么个负责法?”


    画家说:“在你自杀之前,你必须先救下三个自杀的人,以此恢复我对生命的信仰!”


    廖鹜的嘴几乎凑到画家脸上,不屑地说:“你想拖我是吗?你想制止我自杀是吗?谢谢你的好意,但你这套把戏没用!”


    画家变得声色俱厉:“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感受,你让我有当帮凶的感觉!你一死百了,可我还要活着!”


    廖鹜坐下来,点着一支烟,厌恶地喷了画家一脸烟雾。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是,自杀的人天天有,哪就让我碰上?这会拖累我寻死,我多活一天,都是煎熬,你懂吗?”


    “我给你指条道。”画家说:“本市的悬河大桥,桥面距水面80多米,人跳下去无异于摔在水泥地上,五脏俱裂。这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城市,每月,都有十几人从那儿跳下去。运气好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救下三条命,然后,你就可以无牵无挂,心想事成!”

【二】
    对于这座桥,廖鹜并不陌生。过去,他驾着豪车,经常在桥上穿来穿去。每次乘坐飞机,离去或归来,桥,做为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都在心里溢满迎来送往的温馨。


    而此时,他却孤独地走在桥上,疲惫,憔悴,心事重重。先前,自桥上往下看一眼,那种悬空感会让他紧张得双腿发软。如今,这种悬空感却变得格外亲切、仁慈。


    “这真是个自杀的好地方!”仿佛某种发现。廖鹜真想就这样纵身一跃,在身体与水面“啪”的一声激吻里,结束一切。


    若从引桥算起,桥长近十里。站在桥的正中,两岸城市模糊不清,唯见天高江阔,水波浩渺。


    桥上车如流水,却行人稀少。廖鹜在桥上走了几趟,别说自杀者,就是可疑的人影也没发现。


    他从不缺少做事的信念,这得益于生意场上多年的打拼。事实上,事情的进展比想象的要容易,很快,他盯上一个“目标”。


    廖鹜跟了他很久,一个中年男人,身形瘦削,脸色苍白,愁苦。他漫无目的,在桥上走走停停,风一吹,就用手背擦着眼角。或驻足,就靠在护栏上,目光呆直地看着江面。


    怎么看,他都是想象中的自杀者。廖鹜与他近在咫尺,心里咚咚跳着,只等他在攀越护栏的瞬间,将他一把抱住。


    可是,直到夜幕降临,两岸燃起万家灯火,直到江面上升起一轮明月,中年男人始终没做出跳桥的举动。廖鹜实在忍不住,走过去说了句:“大哥,再想不开,也别走自杀这条道!”


    “什么?你说什么?”月色下,中年男人先前呆直的目光变得雪亮,仿佛受到了愚弄或羞辱。“老子心里堵得慌,想出来散散心,怎么会碰到你这么个败兴玩意!”


    他一边大骂,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去。“你他妈的才想自杀呢!神经病!”江风习习,把十几米外的一句话冷冷地甩过来。


    廖鹜优雅地摊了摊手,就像西方人遭遇尴尬的样子。然后,披着月光,径自离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哪会在意这些!


    鹜很快捕捉到第二个“目标”,一个神思恍惚的贵妇,轻薄翠绿镂空针织衫,碎花雪纺百褶裙,通身琳琅的饰物,连同绰约浮动的香水味,都是廖鹜熟悉的。


    这不奇怪,廖鹜过去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人,用当下最时髦的话说,“高端、大气、上档次。”此时此地,再回首那些人和事,却恍如隔世了。


    一连几天,都能在桥上碰见她。擦肩而过时,廖鹜看清了她的神情,一张原本秀美精巧的脸,写满绝望的悲恸。


    “她必是在寻找跳下去的位置,这些人一贯讲究。或者,她还没最终敲定下自杀时间。”廖鹜想。“到我自杀时,绝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女人停下来,桥下,江面大理石样平展,没有轮渡扰攘。她飘曳的裙摆被风撩起,无遮无拦地露出两条玉润的秀腿。她的头探出护栏,闪出一截子颀长的粉颈。


    廖鹜分明看见,她的脚尖正在翘起,重心正从小腿上移至大腿、臀部、腰身,廖鹜感觉,她整个身体都在双手和护栏的支撑下,开始上纵、悬空……


    “不要这样!”廖鹜弹簧样跳起,从后面迅疾抱住她的细腰,女人尖叫了一声,翻卷的长发,把他的脸瞬间埋住,以至于他后面所说的话含混不清。


    女人始终在挣扎。廖鹜放开她,却被她劈头扇了一记耳光,很重,猝不及防。“流氓!你个臭流氓!光天白日的,你居然敢耍流氓!”


    廖鹜觉着右耳轰的一声,一时听不见声音。他蹲下来,想缓解一下听力。头和后背,接连又挨了几巴掌。女人又踢了他一脚,才愤愤离去。


    有人停住脚步,不明就里地围观。


    他有些泄气,想到对画家的承诺,开始后悔。


    节气,正值仲春,到处是煦色韶光,风起处,从两岸送来丝丝花香。


    廖鹜无精打采地向回走,心情糟糕到极点,他浑浑噩噩,近乎醉酒。突然间,他被一声尖厉的喊叫惊起,寻声看去,在前方几十米外的护栏上,一个瘦小的身影一晃,径直跌下去。


    仿佛一个纸人,在空中卷起,摊平,又卷起,廖鹜甚至没看见拍起的水花,那身影就在宽展的水面上不见了。生命如此之轻,竟然没在水上划出几丝痕迹。


    廖鹜赶过去。路遇的几个人,有的报警,有的喊救人,但他们很快就回到现实,无助地安静下来。


    一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兀自说着:“她还是个孩子,好像是个中学生,她一直在我前边走着,谁承想,她会突然跨上护栏跳下去……。”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下大桥的。深夜,他空茫的脑际,总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翻卷,在飘坠,然后“啪”的一声,把他从梦中拍醒,通身冷汗。


    几天后,廖鹜颓丧地坐在画家的画室里。那幅画仍在,山门之后,已然画出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重檐歇山,雕梁画栋,极具庄重恢宏之势。


    在廖鹜看来,画家完全是个不着调的怪物,才思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他想说点什么,但又觉着无话可说。画家,依旧是置身事外的淡然,旁若无人,又自以为是。


    “德行!”廖鹜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把半支香烟,深仇大恨地掐死在烟灰缸里,抬腚就走出了画室。

【三】
    廖鹜救的第一个人是个国企下岗职工,年轻,经过一番肉搏,廖鹜好容易才将他制止住。


    走下大桥已是灯火初上,二人皆已疲惫不堪,又加饥肠辘辘,便就近吃饭。


    廖鹜要了三个热菜一个凉盘,外加两罐青岛啤酒。青年人头发极短,近乎光头。一大筷子蒜爆羊肉入口,仰脖咚咚喝下半罐啤酒,手背抹抹嘴,这才开口说话。


    “你救不了我,我这是第二次寻死了。”他眼神散乱,却始终没离开那几盘菜,在啤酒的作用下,铁锈色的脸上稍有光晕。


    “我小名叫‘留住’,我妈在生我之前,生下一个死一个,轮到我,总算活了下来,所以叫‘留住’。可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


    青年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讲自己的身世。廖鹜认真听着,他对青年人自杀的动机充满好奇。


    看上去,青年人很帅气,甚至眉宇之间还透着几分英气,很像香港的郭富城。


    “我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我不挑长相,两个女人都很丑,她们图的就是我的人样子。可人样子毕竟不能当饭吃,谈情说爱是一码事,油盐酱醋过日子,是另一码事。”


    廖鹜给青年人又要了一罐啤酒,顺便把跟前的葱爆鸡丁向他推了推。


    青年人接着说:“第一个女人离开我,是因为她的企业效益越来越好,而我的企业却越来越差,收入悬殊,整个家里装不下她。第二个女人离开我,是因为我已养不起她,我们企业效益本来就差,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把大火烧了一半厂房,很快我就下岗了。”


   “走向社会,我才发现,出了车间那个门,我早已什么都不会。为了六十岁的老妈,三岁的女儿,我修过自行车,蹬过三轮,卖过菜。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说不定嘛时候心脏病发作,就一头扎在马路上爬不起来。”他说得从容、坦然,无遮无拦,好像是说着与己不相干的事儿。


    青年人的话,说到廖鹜的伤心处,他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这种感觉在以前是没有的,尤其是过去的交际圈。廖鹜说:“小兄弟,其实我也活得很惨,你想听吗?”青年人这才把目光从杯盘狼藉上移开,直勾勾地看过来,像两道阴风。


    廖鹜就说起来,从自己不幸的童年,说到成长的苦难,从创业的艰难,说到人生的阔达、富贵、荣耀,从无常的变故,说到生不如死的处境,从亲情的叛离,说到世情的薄凉……


    他讲得极为投入,动情,悲惨哀伤处,几度哽咽,泣不成声。其实,生活早已把他捶打成铁石心肠,这些年,他从没流过这么多泪,也从没把自己细软的一面示人。


    如果说,他还有所保留的话,就是他隐瞒了救人的真实动机,以及正在实施的自杀计划。救他人的目的,是为了帮助自己完成自杀,谁也不会相信,这让谁听起来,都会认为是闲扯淡。


    青年人眼睁得溜圆,吃惊的样子像听一段天书,呆傻地不吃不喝,筷子愣愣地举在半空,眼里竟含着两汪泪。


    他说:“哥们,你能坚持活下来就算个奇迹!我总觉着天底下,我是最惨的那个人,没想到你比我还惨!”


    “哥,就冲你救我一场,就冲你这样的人还坚持活着,我不寻死了。”分手时,青年人搂着廖鹜,鼻涕、热泪贴了廖鹜一脸。


    “别忘了自己叫‘留住’!要对得起你妈给你起的这名字。”廖鹜最后对他说……

【四】
    廖鹜救的第二个人是个国企政工干部,中年男人,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待他情绪稳定下来,二人就坐在大桥护栏下的石阶上说话。


    中年人说:“你干吗要救我?让我死了多好!”廖鹜差点说出:“死了是好,我也想死呢!”但他遂改口说:“只要活下来就有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走这条道!”


    中年人说:“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大道理我比你懂得多!每个绝望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不捅别人,就捅自己。自杀者是自私的,但又是善良的,他们最终把刀子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听你这话,你对自杀还挺有研究!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自杀?”廖鹜觉着中年人很好沟通,说话也挺有意思。


    中年人说:“我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服从分配进国企,那时,政工干部比技术人员吃香,工作环境好,提拔快。我勤快,厚道,恰又碰上好领导,还在市委党校脱产学习了三年。谁承想,三年归来,企业搞政企分开,厂长负责制让书记彻底靠边站。你想,连书记都成了边缘人,更何况我们这些小砍草的政工干事!眼见着同批来的大学生,纷纷从技术岗位跳到管理岗位,当上车间主任甚至公司副总,心里很失落。”他苦大仇深,两鬓斑白,满脸褶子,让其显得尤为苍老。


    他接着说:“我也想转行,也想‘活动活动’跳出政工圈,但家庭的变故让我彻底断了这念想。结婚不久,妻子查出神经性肌肉萎缩症,这种罕见的病,让她开始还能扶着我下楼,但随着病情的加深,最终被彻底禁锢在楼上。


    我们夫妻感情好,我从没嫌弃她,就像当初,我不嫌她没文凭,现在,我也一样不嫌她有病。恰恰相反,我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负罪感。是我无能啊!除了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和精神关爱,我不能给她更多。


    她已多年没下楼,在我看来,五层楼上的家,那个狭小空间,就是个活棺材。阳光,泥土,草木,鸟鸣,蝼蚁,所有与土地有关的事物,都与她无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捆绑在楼上,就像笼中的病鸟。


    我做梦都想买一套新房,小高层,带电梯,每天用轮椅把她推出来,晒够太阳,再乘上电梯回家。


    为了这个梦,我想尽千方百计发财。如今企业江河日下,用工极为短缺,公司鼓励科室人员外出招工,条件优厚,我毫不犹豫就报了名。为了增加提成,我像个人口贩子一样四处奔波,到市郊农村赶过集,到人才市场蹲过点,到破产企业挖过人,最远还到过四川的大山沟里,连蒙带骗招来一批彝族妹子。


    尽管公司为留住新工提高了实习待遇,但留下的还是不如走的多。走时,都说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招工并不好干。恰巧,一个大学同学正在南方发展,他邀我南下,说有很好的发财项目。到了才知道,叫什么资本运营,说白了就是传销。但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在一夜暴富的心理驱使下,瞒着妻子,取出全部积蓄,又以做买卖为名,找朋友借了一些,算是入了行,上了道。


    最让我痛悔的是,后来,我把自己的兄弟姊妹们也引上了这条道,几乎整个家族,都被我带入一场迷梦的陷阱,祸害不浅。


    我是个罪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死,是不是最大的解脱?”


    廖鹜没插话,听着中年人的讲述,他再次有了倾诉的冲动。过去,生意场,名利圈,从来就是显摆光鲜的地方,从不给孤独和伤痛留出滴漏的缝隙。


    此情此景却不同,廖鹜开始给中年人讲起自己的经历,他语调冷峻,不疾不徐,删繁就简,并再次隐瞒了自己的救人动机和自杀计划。


    他不想吹灭一个绝望的人内心原本微弱的风烛,他想给别人以力量和信念,哪怕是装出来的假象。


    事实上,他们都有了灵魂分享的快乐,内心淤积的太多沉重,在彼此的倾诉中被稀释,缓解,并在交换中互生奇异的感觉,仿佛春天两粒获救的芽孢。


    最后,中年人说:“你让我看到了生活逃避的可耻,你的人生经历比我更具悲剧色彩,你能坚持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更何况,生活中还有太多牵挂和不舍,比如,我那有病在身的妻子……。”

【五】
    廖鹜救的第三个人是个知名企业家,在全市甚至全省,他都是个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他的企业是新兴产业,绿色,环保,规模很大,是全市民营企业的一块招牌,也是全市工业的一张脸。


    省部领导和中央领导来本市指导工作,他的企业是必到一站。人们经常在电视或晚报上看到他,领导们参观现场,他陪伴左右,一副儒雅从容的学者风度。


    廖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认错了人。但眼前这个血肉鲜活的男人,文弱,疲惫,一头银发,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确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民营企业家。


    过去,在市民营企业的发展论坛上,廖鹜与他多次见面,还在一个桌上喝过酒,他对廖鹜有些印象。


    廖鹜在多年的商海沉浮中,一直把他当做成功者的典范,当做干事创业的强者和智者,仿佛一种倾慕,他几乎就是自己的精神导师。


    二人肩并肩,自桥心向一端的桥下走。在外人看来,就像散步唠嗑的一对老朋友。


    “是不是感觉挺奇怪的?你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自杀!”面对廖鹜疑惑的目光,他打开了倾诉的出口。


    “别看我外表荣光,其实我内心很悲苦。我非常留恋企业刚起步的那段时光,上千万的资产,干净,单纯,不扎眼,不招风,没有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那时,我能说,企业是我的。


    当企业有了一定社会影响力,得到了政府扶持,赢得了金融部门的垂爱,当企业得以快速发展,资产上了亿,我能说,那时,企业有一半是我的。


    当企业被人为地高举成一面旗帜,成为全市民营企业的龙头老大,当企业投资从市场行为蜕变为政府行为,当我民营的性质发生质变,当企业资产气泡样达到现在的几十亿,这时,我只能说,企业不再是我的,它是银行的,政府的。


    巨额债务常常压得企业透不过气来,实际上,它已资不抵债,但作为政府一手抚养大的政绩工程,绝不允许它垮掉,它像颗炸弹,哪任政府领导都不愿爆在手里。金融资金还在不断输入,哪天,资金链断了,就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


    政府领导换了再换,一成不变的是,我永远是企业的法人,上天入地,我无路可逃,这违背了我办企业的初衷,实际上,我被政府绑架了,早已沦落为政府的人质。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很羡慕甚至嫉妒某些国企老总,他们骑着公家的马,耍着自己的大刀,把企业搞垮了,把‘自留地’养肥了,只要上边的人脉维护好了,哪怕职工闹起事儿来,也照样拍拍屁股走人,平安着陆。


    我也想玩‘金蝉脱壳’,玩‘移花接木’,玩‘空壳破产’,可企业毕竟太大了,外界宣传上,又是那样高的声誉,让这样一个企业破产,简直是给高升的、卸任的、在任的领导们抹黑,最要命的是谁来养活那几万职工?破产意味着把他们推给政府,估计给政府八个胆儿,他们也不敢拍板。


    事情就是这样,企业抱着小国寡民的思想不发展,那是等死,企业拼命地做大,简直是找死。因为企业做大了,却无法做强。就像瓦盆里很难养出万年松,这块土地打造不出百年老店。


    反正死活就我一个,我只能与企业同生死共存亡,顶着一脑袋天文数字得过且过。除非我死了,才算个了结。


    现在,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归隐山林,找一片田园山水,小木屋,两三畦菜地,四五亩庄稼,一个人过流水落花的日子,没有人世的扰攘,忧患,没有处心积虑的人情世故,没有惊心动魄的争斗。


    说心里话,我也很羡慕你,你看你多好,既有成功的事业,也不像我这样活得外强中干,你要倍加珍惜,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我保证不自杀行吗?”廖鹜脱口说出这句话,感觉有些幽默。“我说我曾经活得堪称辉煌你信吗?我说我现在一切都没了你信吗?我说我救你不是我的本意你信吗?我说我答应过一位朋友,只要救下三个人就去自行了断你信吗?”廖鹜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感觉特别痛快。


    企业家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守着一件瓷器,开始重新鉴赏,良久,才字斟句酌地说:“我相信,别人不相信,我相信!”


    二人的手很自然地握在一起,就像两个孤独的人,在黑暗中,在对方身上,彼此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廖鹜说:“你不该自杀,你的死,等于一颗炸弹自行拆除引信,很多人期盼已久,会乐不可支。”


    企业家笑了。他说:“你也不该自杀,既然你已经救下三条命,为什么不再多救一条。第四条命,是你自己。”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走下大桥,在引桥的末端,是车如流水的城市,灯红酒绿,人声扰攘,一如常态。


    企业家优雅地向路边抬了抬手,廖鹜就听见了熟悉的引擎声,强劲,欢快。灯影里,一辆奔驰S600徐徐打开车门,水晶样的烤蓝闪着幽光。


    他轻盈地跳上去,按下车窗,探出头来,想说话,或是等着廖鹜给他说什么。廖鹜走过去,恳切地说:“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保证不自杀行吗?”他说出这话,自己先笑了。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在抽离的瞬间,彼此的手指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六】
    画家的朋友圈里,能够进入画室的不多,能够进入画室,看着画家作画的少之又少,而廖鹜却算一个。


    画室里,依旧摆着那幅画,近于完成。中轴线上,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卧佛殿,一字排开。左右两侧的四大菩萨殿,钟鼓楼,禅院,回廊,皆已画出。


    仿佛点睛之笔,画家正在画佛塔,八角玲珑,细巧翘檐。“浮屠,佛也,后有佛塔之意。修造浮屠佛塔,是建功大德之事。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应有之义就在这里。”画家一边面壁作画,一边自言自语。


    他突然停下来,仿佛想起什么心事。对廖鹜说:“谢谢你,你让我得偿所愿。现在,你可以心想事成了,再也没人拦你。”


    廖鹜吸一口香烟,仰起脸,从鼻孔喷出两股直烟,气冲霄汉。“我放弃自杀了,因为我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不能保证我永不自杀,但至少现在,我想活着。”


    画家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渺起来,懒散,淡然,无关悲喜。


    一个月后的某天,廖鹜成了那位知名企业家公司的一名高管。


    一年后的某天,廖鹜在该市的晚报上,看到了画家出事的消息,在进山采风的盘山道上,他死于一场车祸,据目击者说,起因是画家为了躲避一只突然跳出的猴子。


    廖鹜急忙打电话找朋友核实消息,回答是:“千真万确!”


    画家的葬礼很隆重,一些人极尽哀容。追悼会上,还来了很多电视台的记者。在现场,听人介绍画家的生平,廖鹜才知道,画家不仅画画,还是“大桥守望者”志愿者协会的创建人。几年来,他向“大桥守望者”投了很多钱,几乎是他的卖画所得。几年来,他的“大桥守望者”的志愿者们,先后在大桥上救下上百人。


    灵堂就设在画家的画室里,想必画家地下有知,也必称善。檀香缭绕,画家的遗像一如生前,眼神空渺,懒散,淡然,无关悲喜。


    “为一只猴儿搭上一条命,太不值!何况,他又是这样的身价!”有人在廖鹜的身边窃窃私语。


    在画室的正墙上,依旧挂着那幅画,想必画家生前完成了它。廖鹜盯着画出神,恍惚之间,觉着画家没有离去,他遁隐画中,就在画中的佛塔里,拾阶而上,正好是七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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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裳裳者华 于 2014-5-17 00:07 编辑 ]
2#
发表于 2014-5-16 10:42 | 只看该作者
以生命呵护生命,以自己照见他人,在世事的苍茫、人情的漠然下能够独思、独存也是一种境界。小说借事说事,很有现实感,也直击了某些人性的脆弱。
3#
发表于 2014-5-16 11:46 | 只看该作者
应该说作者的驾驭能力很强大,语言叙述,构思情节,场面描写·,勾勒肖像等创作手法运用自如,挥洒得当。小说对人性的挖掘很深刻,其中有些禅悟颇能让人醒悟。以死谈生也算扣题。说实在的此类内容写到这程度上实属不易。赞一个 问好
4#
发表于 2014-5-16 15:09 | 只看该作者
小说通篇透着禅意,以死说生,以人说人,可见作者居细的洞察力,以及精准的文字驾驭能力。好小说,学习!问好!
5#
发表于 2014-5-16 22:04 | 只看该作者
先支持!
6#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2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5-16 10:42 发表
以生命呵护生命,以自己照见他人,在世事的苍茫、人情的漠然下能够独思、独存也是一种境界。小说借事说事,很有现实感,也直击了某些人性的脆弱。

感谢木门的评析和关注。
7#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2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5-16 11:46 发表
应该说作者的驾驭能力很强大,语言叙述,构思情节,场面描写·,勾勒肖像等创作手法运用自如,挥洒得当。小说对人性的挖掘很深刻,其中有些禅悟颇能让人醒悟。以死谈生也算扣题。说实在的此类内容写到这程度上实属不 ...

感谢清风版主的悉心鼓励。
8#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4-5-16 15:09 发表
小说通篇透着禅意,以死说生,以人说人,可见作者居细的洞察力,以及精准的文字驾驭能力。好小说,学习!问好!

向若水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14-5-16 23: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5-16 22:04 发表
先支持!

向暴风版主问好。
10#
发表于 2014-5-19 16:32 | 只看该作者
一个画家救了三条人命,应该是造了十级浮屠了,但最后却为救猴子一命丧失了自己姓名。所以,一切的生命都是脆弱的,一切的死亡都是意外,跟道德、人性无关。小说恢弘大气,探索生命哲理,挖掘出深刻的人性,别样主题的小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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