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
作者:浅月依然
我要一碗炒凉粉。
她的清晨绿意清新,却有着微微的迷蒙。晨曦映透树木的繁华,扑闪着光影绰约的眼眸,看着我。不说话。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还是孩子般赌气执拗,甚至噘了一下嘴,近似嘟哝却又清晰无比地重复:我要一碗炒凉粉。
其实不用开口,她已全部知晓,可她并不搭腔。于是,我有些急恼,几乎要脱口:没有炒凉粉,那你要我回来做什么?我看到她的惊讶——一阵微风吹动树枝轻晃,光影斑驳,是她对我蛮不讲理无可奈何的包容。
这一路走来,你没有看到?有豆腐脑,馅饼,油条,豆浆,热干面,馄炖,扯面,鸡蛋汤,哪一样不是热气腾腾,营养丰富。我听到她的声音,轻微又细碎,贴近了耳朵却在心海荡开涟漪:非要吃炒凉粉不可吗?她温柔地问。我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是寄养多年的孩子,回到魂里梦里期盼的怀抱,欢喜却又隔膜。
等等,等等。她不理睬我心底的落寞。忽而兴奋起来,顿了顿又缓缓说:你不是要我给你再端一碗那个乡村小集市上的炒凉粉吧?卖炒凉粉的老婆婆笑眯眯地皱了一张慈爱的脸,穿越很多年的风尘,清晰地闪现,和我一同看向拘谨地坐在低矮的木头长凳上的青涩女子,在少年面前小口小口地吃着一盘炒热了的颤颤筋筋滑滑溜溜的炒凉粉。洁净的白碟,羞红的小脸,低垂着眉眼,吃的很慢很仔细,很斯文。有心让少年也尝一口,却只是一下又一下扑闪着大眼瞟了又瞟,暗暗咬红嘴唇,终于没有说出一句相让的话。老婆婆的笑脸和小女子连同少年,又一阵风消失在绿影里,无影无踪。
她看着我的神思在树荫斑驳的阳光里簌簌地抖动。
没有。我没有想再要二十多年前的那碗炒凉粉。我分辩。
恍惚里的分道扬镳,又毫无预兆地踱到了短暂交集。昨夜,停泊在旧梦里,聆听青春的呓语清晰地敲打现实的窗棂。屋顶太阳能管道里流水的嗡鸣声伴随着彻夜的辗转。一阵脚步声远来又踱去:
他的容颜在电话里,隔着二十六年的光阴。声音一如从前:当年,你走,我不知道。没有送你。
我轻轻笑着,看向时光深处自己鬓边的斑斑细雪:到现在,也不喜欢别人为我送行。
心念陡转,我突然感觉到在她目光包围里,身心很是通透,连声问:你知道?你知道吗?你怎么知道的?
她高深莫测默然地笑。我突然醒悟,原来我脱离母体的胎盘衣胞全部掩埋在她的身体里,她还是紧攥着我隐密的神经——有什么能逃脱她无所不知敏锐的法眼。
你既然知道,你就全部知道吧。我再一次选择不辩解。懒懒散散靠着记忆的大树,在她的轻拥里卸下所有伪装——离开她的怀抱,我又走过很多路程。她知道或许不知道。
我在少女莲的日记本里常见俊华的身影晃动——少女年代,能以青春的呢喃梦呓互相交换,是彼此最大的信任。推杯换盏间,俊华成了芳的丈夫。介绍人是莲。我和莲与芳是初中同学,俊华与莲是高中同学。
归来小聚,芳端起酒杯,盈盈笑说:欢迎月儿回到我们同学大家庭的怀抱!然后就有曾经的同学紧接着说:祝贺芳荣任所长。莲体贴地替我挡住劝过来的酒,温柔地说:你尝一碗酸菜包皮黑圪条(一种白面高梁面相夹的面食)吧,那会你去我们村子没好意思用简单粗陋的饭菜招待你,现在倒成了地方特色——我还记着在你家吃过的一碗西红柿鸡蛋拉面的味道呢。
芳依然小鸟依人,那会她喜欢吊挂在我的肩膀上,一路走着一路嘻嘻笑,她常拉我做陪,穿过一条小胡同去拜访少年秋的家。
哄哄闹闹着,见莲举着杯朝向我无数次耳闻大名却第一次见面的俊华:老同学,你们家芳可真不简单啊。来来来干一杯,值得庆贺!
无论我当初是主动走掉还是被动离开,这都不重要——可莲并没有离开你半步啊,你为什么这样安排莲的路?我气哼哼地质问她。又分明知道自己的质问纯粹孩子气——芳也是我的同学好友,难倒我真可以厚此薄彼?我撅嘴撒娇耍赖埋怨着她。她却只微笑着沉默。
好了,走,吃碗丸子汤去。我叹口气,安慰自己也宽慰渐渐模糊了容颜的她。小时候,我们叫做肉丸儿汤,在梦乡总见汤锅热气腾腾却遍寻丸子不见。
昨天早晨,走路时偶尔瞟见一个老旧的招牌,与其说是眼睛余光,还不如说是狗狗对骨头天生的敏锐嗅觉,毫无道理更不需要提点。扯了她随我兴冲冲向前。
就在前方不远拐角。翠绿的香菜末漂浮,伴了白胡椒粉的辛香,几滴陈醋散出一些开胃的鲜酸,呷一口正宗浅酱红色的老汤,温吞的牛肉丸在嘴里慢慢咀嚼品味。磕了边沿的蓝花老碗,磨褪了光泽的瓷勺。一小卷汗津津的钞票,一点小心思里的奢侈,暗红的炉火,慢吞吞咕嘟着的大锅老汤。烟火里香气缭绕,丁记牛肉丸,重新找回了味道的记忆。
一碗下肚,意犹未尽。高声喊道:老板娘,再来一碗肉丸儿汤。她在我对面开怀一笑迅速消隐——别人看不懂我的趔趄,她已看透。
于是,人声鼎沸,人群开始流动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真实的路程,短暂停留处,总会有一个很自然的转弯。
远处,催我回家的汽笛声响起。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4-6-6 16:3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