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引
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罗曼·罗兰
-------题记
远年的某个时段,乡里有时还能看到行乞的人。对于行乞的人,村里不少人是避之不及的,有时候还放任恶狗去咬,但爹正告我们,那些人的做法不对,行乞也是万不得已。爹经常会到米缸里撮点米送给行乞的人。那时候,我家的粮食也不多,闲月就吃一些杂粮饭。有时候遇到远行寻求寄宿的行人,爹一律接纳。他不仅提供住处,还提供晚饭。爹说出门在外的人,哪有不遇到困难的,吃一餐饭、歇一夜也穷不到哪里去。爹的话传扬出去后,不少村民遇到借宿的远行人,就径直指向我家,爹也乐于接受。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五的清晨,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上吃饭。一阵狗的狂吠声打破了寂静。爹端着饭碗,赶紧出门看过究竟,还是小孩子的我也紧跟其后。发现的是一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中年妇女,背着背篓,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爹跟她的艰难的对话之后,爹明白她是要讨口饭吃。爹跑进屋里,盛了一碗夹了一些肉的饭递给她,没想到她还在继续表达。在沟通之后,爹明白是她还有一些姐妹也没吃饭。爹二话没说,也让他的几个姐妹在我家饱食了一顿。他们千恩万谢,一再说父亲是难得好人。
爹并不在乎他们发自内心表达的谢意,爷爷颇有些怨艾,爹对爷爷的责怪不以为然,爹说,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呢?先祖不也一个人独行到四川雅安,不是路遇热心的人周济,何来后来的成就。爷爷仿佛茅塞顿开,就不再多言。
那个时段,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平实的日子,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不吃什么荤腥。爹和娘勤劳,稻子、麦子、玉米、花生、黄豆、绿豆、土豆、红薯,凡是地里能生长的农作物,他们一律种植。同时,也因为风调雨顺,所以家里也能不愁生计。娘扯猪草,把赊来的猪喂得差强人意,猪吃的全部是猪草,也就长得极慢,一年到头,能杀到一百多斤,算是功劳不小。一家人喜欢得紧。爷爷一再声明,节俭节俭再节俭,家里的熏腊肉能吃到对头对年。爷爷看到我们吃饭撒了饭,吓唬我们说,踩饭遭雷打,他就把掉在地上的饭,捡起来吃了。家里一旦遇到借宿或者行乞的人,爹娘却让其饱食一顿。爷爷也能对爹的做法容忍,探究起来,恐怕与爹的那一席话有关。
爹娘没读书,自然也不知道漂母的故事。当然,也没有行乞的人像韩信那样叨念着饭食之恩。但爹娘还是愿意那样去做。那时的我问过爹娘为什么要这样做,爹娘说这是行善积德。
村里有位光棍,娘教我们叫他为真生叔。真生叔平日里赶场,做点小买卖,因为一个人,那时候,赶场还是靠行走,他经常回来的吃,自恃因是邻里,又觉得我爹古道热肠,就跑到我家来,问我娘讨点饭吃。娘是比较厌恶的,娘就一口回绝,说没有。而我却赶紧打开木碗橱,拿出了饭菜,递给了他。他也不管娘是否生气,就拿了一点去了。事后,我得了一顿严厉的训斥,我说,爹和你不也给叫花子饭吃。娘说,你几时看到我把饭菜给了年青人了?好手好脚,自己弄不得饭吃,要讨要么。我回顾了爹娘施舍时的对象后,就不再分辨。此后,我长了个心眼,凡是年青力壮的行乞者,一律拒绝。
爹在九0年的时候,曾经和几个乡党远行四川秀山做桐籽生意。爹的生意没做大,倒是总结了一些至理。爹说,在外面只要找到家门和和善的人家就好办了,一是就有了歇脚之地了,二是生意也就好做了。爹还说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路在嘴上。这里面就包含了一些至真至纯的朴素的观念,让我们接受间接经验的陶冶。也许这就是反作用于爹乐善好施的原因。
对于那些年老体弱的行乞人,他们有的要的是米,有的要钱。娘会吩咐我舀半斤米给他们,要钱的给五角钱。说实在话,那时候我们读书,爹老是欠账,跟学校的老师说好话,央求老师把书给我,爹说在放假之前,一定会把书杂费交清。爹很守信用,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拿到新书。关于爹娘给行乞人钱的事,我曾经质问过他们,自己都穷得不得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给人家钱。爹说,是的,咱家缺钱,但给人家的不过是五角钱,何况一个不是身不由已的人又怎么会乞讨呢?
有时候,行乞的人眼含泪水,说自己家里遭了灾,水灾或者火灾,没了房子。不断地说大帮小凑,行行好,或者干脆跪地磕头。我仔细地观察过,那些行乞的人也确如爹所说,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牺牲尊严和人格,一路行乞了。我也就释然了,何况,那时候,也不是天天都有行乞讨钱的人来,偶尔的几次,又有何妨。
爹还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那时,爹的话总是深刻地很,我们不懂,问爹,爹也说得弯弯绕。不过,我们总觉得爹娘做的是好事。我们还没有深究这样做的意义,但我们也会受到传染。偶尔爹娘不再家,遇到了行乞的人,声言要讨饭之后,我也会跑到饭甑里,盛上一碗饭给他们,看到他们或吃得那么狼狈,或吃得那么感激,或吃得那么拘谨,我想我是否也极了一回德。在他们的感谢不尽和神情一鞠躬里,我获得了空前的心理满足感。
在爹回来之后,我给爹汇报了我做的善事,爹说,你做的对。别人不是千难万难,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得到了表扬,我欢呼雀跃。但我却在疯玩回家时听到了爹和娘关于余粮不多厉行节约的谈话。那一刻,我的鼻子蓦地一酸。但爹娘的慈悲的心性却不曾改变。
1994年的一个冬日,天气隐晦,阴雨霏霏。大地笼罩着暮色的时候,一位步履蹒跚、满身泥泞的中年汉子叩开了我家的门。他给我爹说他想要借宿一晚,他说他已经询问了好几家人但没人答应,他还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的哀怨的眼神里透露着无助和凄凉,他低弱的声音在陈述着他的窘迫。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晚,他吃了三大碗饭。爹还给他烧了几个红薯。那晚,他给爹说了他的不幸:他从江西到贵州给人挖煤,矿上出事之后,老板跑了,这一年就干了白工,他就这样一路走来的,仅有的一点钱也用光了。说到凄凉时,他还不住地抹泪,家里的情况也不太好,所以他才出远门。不凑巧的是,第二天居然下了大雪。爹留那个江西人停留了三日。临了,爹还资助了他十元钱。这一次娘有些震怒。娘说,让他吃就不错了,你还给他钱,真是糊涂。你对自己抠门,对野鬼大方。等娘骂够了,爹说,你没出过远门,你不知道出远门的苦,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我感同身受。
三个月后,爹收到了江西人寄来的感谢信和一包特产。娘说,那个江西人还真是有意思。爹不做声,他是在以言传身教引导着我们实现平民的善念和慈悲。
时间继续向前,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敞开着力所能及的慈悲胸怀,在平淡的生活中表达着善念。1998年之后,乡里已经不见了行乞人,倒是时有打着修桥补路、修建寺院的所谓的居士和方外之人,言之凿凿地拿着本子,逐一登记着善男信女的名字,要求捐款的人出现。娘跟我说,她捐过几回,她向佛和菩萨祈求着我们的健康、平安。我知道娘的慈悲是没有时间限制和进化观念的。我也没有多说,怕拂了娘的好意,弄得心里难过。实际上,这里面的化缘有着太多的虚伪,只是爹娘以及像爹娘一样的心怀慈悲的乡人还没有勘透玄机。
但爹娘心怀慈悲的言行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我们穿行在城市,被忙碌和压力充斥,虽然不时偶遇有蓄意的行乞人,但目睹那些断手断脚、匍匐而行的残疾人、年迈的老者,营养过生命的慈悲心依然会开启,我们也会略尽一份心意,只不过,此时我们多了一份鉴别的念想。
2006年,做小生意的小弟给我说了一件事。他说他遇到了一位邋遢的老者,他一直拿着破碗行乞,但碗里的收获却寥寥。小弟刚好在那家小饭馆吃饭遇到了他,看到那个老者无助、萎靡的样子,小弟就给那个老者买了个盒饭,并给了他二十元钱。那个老者却感激不尽,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小弟积德行善前途无量,他并且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古书送给小弟,说年轻人你心肠好,我把这本书送给你,你好好研读吧,将一生受用无穷。遗憾的是,小弟忙于生意,老人送的古书,最终散佚了。小弟说或是丢在店里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了。但在小弟说起此事时,我却分明看到了我们在父母谆谆教诲之下的平民的淡如水的慈悲心性的光辉。
时光湮灭过往,现实变得骨感和强硬,精神似乎被物欲污染,变得潦草不堪,甚至遮蔽了心性,令我们有一种惶惑和可怖之感。在冷漠泛滥的时候,哀叹之余,我却想起了爹娘的慈悲心怀和带给我们的深刻影响,就无限感怀,是不是在滚滚红尘中忙碌的现代人已经迷失得太远?
近来闲读,看到了失贝尔的一句话:假如你是一个穷人,你应该用你的操守来维护你的名誉;假若你是一个富翁,你应该用你的慈悲来维护你的名誉。想来,如今强调起来就觉得意义宏大旨趣深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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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澧水寒儒 于 2014-6-25 10:4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