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读记】故事外的张爱玲

苏相宜

前几年，囫囵吞枣看过张爱玲的全部中短篇小说。这个夏天，卧床养伤的同时正适合看书养心，于是读完了她的电子版散文集。

张的生平笼罩着传奇的纱帐；她的小说也过于词藻华丽，过于沉浸在玫瑰色的情爱中；在她的散文里，我却看见一个更真切、平实的女子。那个她，不会削苹果，不知家里的电铃在哪里，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是个路痴……母亲用两年教她煮饭、洗衣，教她看人的眼色，教她对镜学习微笑。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她也能领略，比如看卡通片，看塞尚的画，在弄堂公寓楼上听市声，逛服装店和吃煎饼摊……但是一到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 有天才梦的她，  就‘显出惊人的愚笨 ’。

她文学里的生活，是一席华美的袍子，爬满虱子；她面对的实际生活，则像一领蓝布褂，平凡，粗糙，印着细碎的花。

看散文的一大乐趣，是寻到她笔下许多故事的源头。爱玲那个孱弱、敏感、在后母欺压下沉沦的弟弟，成为她后来小说《茉莉香片》的男主角聂传庆原型。小说《封锁》的场景，在她的身旁真实上演过——路人看见日伪军抓人似看戏般兴奋地品头论足，防空条与橱窗融为一体，军营学吹喇叭声和市井叫卖声相映成趣。《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战火中领结婚证，那样的情节在香港围城的十八天里屡见不鲜。

战争，是张爱玲在创作时从不涉及、现实中却逃避不开的话题。战争在一帮年青学生眼里是什么样子呢？‘像一个人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港大学生们最初还因为战时免考而欢呼；大小姐逃难都舍不得扔掉衣箱；子弹打碎浴室玻璃，炎樱大无畏地边洗边唱歌；张爱玲这个书呆子，则担心着炸弹掉下来容不得她把书看完。她给派到大学堂临时医院值夜班做看护， 重伤员们在寒夜里呻吟着死去， 她年轻的心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她都骂自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伤员一批批死了，而‘自私的我们若无其事地活下去’。生死边缘的人们，想攀住一点实在的东西，关心的领域压缩到基本的‘饮食男女’，香港市民在尸体堆旁边买小吃，恋爱的和结婚的人数都激增。（我不禁想起汶川地震后那些惊魂未定的日子，生意最好的是餐馆，人人似乎有了‘死也做个饱死鬼’的通达之心）。张爱玲从战乱中领悟到：想做什么立刻去做，许都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她在生死的夹缝间看到了人的自私、空虚和孤独，她觉得所见的许多人——包括她自己——并不比死去的人更配活下来，但不配活不等于不想活呀，‘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这种决绝的危机感，影响了她一系列人生选择。

张爱玲和普通女子一样对人生充满计划和梦想，然而她的命运是不断的‘打翻’。她从小渴望家庭的破镜重圆，可后母的到来、父亲的毒打，逼她彻底逃离了还算殷实稳定的家；她去香港，努力读书、努力讨好老师，但战争来了，几年的成绩记录和留学英国的梦想都毁于一旦；她成为上海一线女作家，文思泉涌，但是——胡兰成来了；她用漫长的时间走出阴霾，要重振声誉，这时新中国来了。她与苏青曾经说道：‘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寄人篱下了吧。’ ‘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 多年后的冬日，爱玲和她少年时的偶像胡适，站在异国他乡的河边，共同感到了她常提的苍凉的‘身世之感’。

张爱玲写书评、影评、画评，态度总近乎冷眼旁观，用语也刁钻、奇峻，此时那个写小说的张爱玲又回来了。看张爱玲的文字，我莫名联想到爱画一堆怪石上站一只翻白眼的鹰的八大山人，而他俩的身世也相似。

写小说故事的张爱玲，通过一篇篇散文也道出了她一生的故事。她评价自己的作品，都是关于不彻底的人物，他们是软弱的凡人， 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 他们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

张爱玲的存在，是时代的幸运，让人们在炮声和‘呐喊’声之外，还能听到红尘男女的声音。而张本人的幸福与否，也不是旁人可以定义的，像她自己所说：‘受了点伤，但不太严重，不够让我感到剧烈的憎恶；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切实；使我对于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爱惜，使这世界更加丰富。’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苏相宜

看张爱玲的作品前，我读过一本她的传记《爱恨倾城小团圆》，作者清秋子，用不错的文笔比较系统和理性地梳理了张的一生。推荐看看。

夏冰

张的小说，我看过印象最深的就是《倾城之恋》。
看来相宜在张的文脉中浸淫很深。
病中看书养心，很是感佩。问候相宜，祝早日康复。

苏相宜

回复 3# 夏冰


    我首先接触的还是许多张爱玲作品改编的电视剧。
已以文字论，我喜欢三毛远超爱

一孔

读张爱玲的文字快两十年了吧，那时竟有长安米贵的架势，小说也好，散文也好，都是印象颇深的，此外其对红楼梦的痴迷（曾买一本《红楼梦魇》已不知何处），和胡兰成的短期聚合都是人们乐于谈论的。就文字而言，人物的勾勒，如曹七巧、如白流苏都是入木三分，称得上是经典了，至于散文，虽然记得是琐事，却总有一股不群在里面——说到底还是胡兰成最为了解她，一个临水照花的女子啊！哎……相宜写得挺好，赞佩！

苏相宜

回复 5# 一孔


    不群——真是对她气质极好的概括。
早晨起来我就想起一句老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立马把它加到结尾了。

云小诺

与张爱玲有关的读和写，先就佩服作者的勇气了。太多嘛，敢动笔的必是有自己独异见识的。
果然是浸润不浅的读啊。喜欢呢。关于张爱玲和她的文学呢，佩服其懂人性的深，更不要说文字自身惊天才气，然而，然而就是不想靠近，甚而想远远躲开。张是喜暖的，却注定苍凉，当然苍凉并不掩丰满绚烂。就是总觉得是她靠人世太近了，飞也只飞在人心、情感、生存的一维天空，形式上如何超脱，是否究竟会有必然的局囿呢？呵呵~~ 一想耳。
拜读精辟读书笔记。学习着呢。

摇曳风铃

很多年前读过她的全集，还是喜欢这样一个奇女子。她用词的精准最令人欣赏。
问好相宜。

苏相宜

与张爱玲有关的读和写，先就佩服作者的勇气了。太多嘛，敢动笔的必是有自己独异见识的。
果然是浸润不浅的 ...
云小诺 发表于 2014-7-29 11:23

    小诺对张评价得相当精准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