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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4-10-16 16:04 编辑
一
在村子里,吃饭是大事,一家人聚齐吃饭尤其重要。
这天中午吃饭人不齐。我和儿子到老家时11点半,母亲自己在家。父亲在天津打工;哥哥在德州打工;大侄女在天津实习;嫂子领侄女去走亲戚;爱人上班;弟妹领侄子进城玩儿,中午吃饭时只有母亲、我、弟弟和我儿子。
人不齐,饭时也比较晚,弟弟一个人去集上卖货,散集到家已经是下午1点多钟,虽然他说不让等,先吃着,但是我们还是坚持一直等到他回来才吃。
儿子一时没有玩儿伴,有点闷闷不乐。母亲担心他饿,先给他煮了碗炝锅荷包鸡蛋面,把煮的肉和我带回的鸭肉先盛给他吃,疼爱之心溢于言表。我感觉有点溺爱,趁母亲不在屋里,提醒儿子注意顾及大家,别太自我。
这种体会我是自小就有的。三世同堂,有爷爷奶奶,父母、姑姑,加上我们弟兄三个,在吃饭这件事上需要一个人从小就要懂眉眼高低——吃什么不吃什么,什么时候吃、吃多少,这里面都有学问。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放下板子一样饭,这里的一样是指一家人不管老小都吃一样的饭,不会因老和小而有所优待,这种规矩是爷爷立下的。饭端上来,玉米面饼子多馒头少,每个人根据自己的饭量先吃8成饼子,然后才可以吃2成馒头——现在想想,自己的胃口大概就是那时候给撑开的。
照例要喝酒。母亲炒了两个菜,买了两个凉菜,加上炖的肉和鱼,也够丰盛了。父亲打来电话确定我们都回来了,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提前去中途接——儿子晕车,以前回老家只要父亲在家,儿子都喜欢让父亲骑电动三轮去接,不用坐村村通公交车绕来绕去。然后父亲又释然,对母亲说可能是以为他不在家,不想麻烦她。知子莫如父这话是对的。村村通公交车一直送我们到家门口,挺方便的,而且我也喜欢沿途晃来晃去拐弯末角,顺便看看路边的树、地里的庄稼、沟渠边怒放的野向日葵花,这于我来说是一种趣味,很乡野。
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母亲自己喝了一瓶啤酒,主食吃的是母亲自己做的韭菜馅包子,里面放了鸡蛋和肉。酒是话引,扯到哪儿算哪儿,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儿子早早吃完,躺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电视,又到院子里转了一遭,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干些什么。一个孩子真是有点孤单。
一家人吃饭说话,话题因人而异,人多话题少,扯的多是些外围的事儿,人少话题多,有些关于家庭之间的话说得略多些。弟弟提起一次家庭纠纷,明摆着是要我主持公道,我给了他公道——这于他是一种安慰,让他明白,自己没错,有时候一个男人需要这种来自家人的肯定。
二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5点半,我拉开母亲立柜的抽屉,发现母亲夹鞋样的本子换成一本侄女高中时用过的辅导书籍,大开本,封面上印着5年高考3年模拟,里面隔几页夹着各种纸张剪裁成的鞋样,有大人的,有孩子的。外出上学之后再没穿过母亲做的布鞋,母亲给孙子孙女们分别做过小鞋,有单的,有棉的,有鞋底样,也有鞋帮样,挺好玩儿的。有大人鞋样,估计是父亲和母亲的。我们弟兄三个都成家之后,几乎没穿过母亲做的鞋——用母亲的话说,布鞋不赶形势了。母亲给孙子孙女分做的小鞋明显也不赶形势,可是大家都接受,这种时候她做为奶奶的一份关爱比形势重要,这代表一种骨血的贴近,暖脚暖心。
我展开其中一张鞋样,发现是一张1982年6月11日的报纸4版,看不出是什么报,其中一篇文章题目只能辨认出三个字,浅谈鱼,从内容来看,是关于鱼鳞病的诊治方面的。另外一张像是一页杂志,上面有插图,里面有英雄的大寨人、英雄的厉家寨人民等字样,让我心生潮汐,如月悬空。还有一张看样子是一张报纸,题目是多瑙河畔人们时刻警惕……文章中有一个完整的小题目:中立国也需要武装来保卫。没想到母亲无意间剪裁的鞋样竟然有这种时间跨度和复杂内容,无意插柳成就了一种片断档案,透过只言片语,竟然能把人带回不太远的某些过往。还有一些鞋样分别是用我读初一时的寒假作业封皮和一些课本的内页裁剪成的,看到上面自己的青涩字迹,真有些百感交集,心下感谢母亲竟然用这种方式将我的过去留存下来,虽然只是一点儿,也心满意足了。母亲没读几年书,勉强胜过睁眼瞎,却无意间做了一件读书人该做的事儿。
在母亲的鞋样夹里有一个半截信封,牛皮纸质,磨得起了毛边儿,我发现里面有7样东西:1、哥嫂的黑白合影1寸照片连同底版——哥哥好年轻;2、一张林权证,里面写着房西树几棵,盖着村主任的姓名章;3、村委会给父亲的2000年秋季集资缴纳通知单,4口人,252元,时间是2000年11月18日,盖有村委会印章;4、县供销社社员证,红色封皮,里面写着认股数3,入社时间无,缴股时间83年12月20日,缴股金额13元5角7分,股金分红,84年1月8日7角8分,84年5月10日1元零4分,84年12月25日1元9角;5、1990年7月县选举委员会印发给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四个人的选民证,当时奶奶70岁,父亲母亲41岁,哥哥19岁——我一直怀疑他们是否知道自己选了谁;6、县人民法院出具的嫂子为原告的民事调解书(内容略);7、一张带包装的光盘——父亲曾一时兴起,买了个二手小型家庭影院,淘弄了几张京剧、二人转、歌曲等光盘。
母亲的鞋样夹原来是一本北京文学,那里面的文章我看了好多遍。
在放置杂物的西屋,门后角落竖放着一些铁锨、锄头、三齿、三股四股叉等等,这些农具我都用过。旁边竖着木推车、简易播种机——有两台,一台人工畜力拉的,一台机械动力的。机械喷雾器。墙上挂着奶奶用过的纺车。下面竖立用来盛放玉米锤的立栅,都生了锈。三台摩托车,分属于父亲、哥哥、弟弟。床上一只敞口箱,里面散放些五金工具和零碎零件。这里曾经是我结婚时的洞房。后来长期不住人,变得冷寂异常。
三
天阴沉。母亲种的小菜园只有韭菜可食,有几棵开了白色的花儿,结出种子。白菜刚种下去,有几棵钻出了圆圆的叶芽。猪窝早废弃了,猪圈里杂物渐平了坑面,苦楝树结出种子落进坑里,竟然长出几棵小树苗,圈外一棵明显不是今年长出来的,隐然有了一棵树的架势。香椿树长出长长的叶子,在风里摆来摆去。院外的杨树、柳树、苦楝可劲儿疯长,令人怀疑这是否是秋天。
院外胡同路边上长了些茂盛的水白子草和马蛇子菜,一直蔓延到东西大街上,与街边的野草连在一起,顺着杂草丛生的排水沟通往村外。草盛虫多,蚂蚁不搭数,最多要数黑褐色的蚰蜒,有大有小,密排细足,沿着路边草丛不停出没。
棉花有花有桃,叶子厚而绿,像一场生命盛筵。玉米呈现绿色方阵,都结了锤。虽说今年大旱,好在有井可用,零星几场雨下来,也救了老百姓一命,庄稼最懂感恩,可着劲儿地窜。谁家种的番瓜秧蔓叶曲折,开出明黄的花,小瓜蛋儿绿绿的,隐在阔叶间,孩子拳头大小,可爱得紧。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有一米多高,屈身于一堆瓦砾中,叶并不突出,开出类似紫荆的穗状花,颜色比紫荆花还要粉些,明亮,秀美,这样的美丽面前,文字显得苍白无力,一眼便破了色戒。
池塘干了,蒲草一株株如刀似剑,杂乱中自有章法,令人不可小觑。茅草早已将水沟覆平,长得不管不顾,看到它们,我有些手痒,搁在小时候,早一把镰刀在手,侧着身子一通狂删。
一块棉田边地上有两只包装袋,一只上印着“吡虫磷”,另一只上印着“磷钾动力”。旁边的田埂空地上地瓜叶蔓匍匐开来,让我忍不住想像小时那样拽出一棵来,看结了地瓜没有。于我来说,这些叶蔓以及地下埋藏的根茎极为欣喜,胜过某些靓丽的花朵美丽的容颜。
几根黑色电线从一棵树端经过延伸到远处的养鸡场。听不到鸡鸣,只闻到鸡粪散发出的臭味儿。果然,几米见方的鸡粪堆在前面小路旁,招来蚊蝇蚕食。据说今年发鸡财,一只鸡能挣8元钱,鸡蛋由之前的4元左右涨至5.6元。
村南河里基本干了,偶尔有几处小水洼,引来禽鸟饮水,被我的脚步声惊飞,发出嘎嘎咕咕的叫声;有白色的,有灰色的,有褐色的,我猜有野鸡,野鸭,白色的不确定是不是鹭,我没争渡,结果却惊起一滩“白鹭”。
掉落的杨树叶子正面油黑,反面灰白。第一次见识。
采到一簇纯正的木耳,弹性非常好。看到两朵蘑菇,没动。只拍了照片。
四
路上遇到健法。健法是我的初中同学,在村里务农,一个男孩子读初二。他说来地里套袋,自己一块地正好在路边上,喜雀啄食未长成的玉米,套上塑料袋,能管点用。
健法在高唐县城亲戚那里干建筑,焊工,不管吃住,一天140块钱,和同伴租了间月租金170块钱的两间平房,早晨、中午在外面买着吃,晚上有时回来煮点面条。
健法又高又瘦,和上学时候面相变化不太大,成熟了,少了些书呆子气。有一年我在外地上学放假回家,他来找我玩儿,我们俩在村外漫地里边转边聊,被人笑话俩书呆子。同学时我们一起吃住,为了省钱以大蒜、辣椒酱、咸菜佐饭,结果他得了夜盲症,天黑看不清路,我得了难言之隐,被父亲用摩托车从学校接回,带到高唐一家私人医院做手术,住了几天院,父亲请医生吃羊蹄喝酒,给我做正宗炸酱面,自己就着葱叶啃凉馒头,声音很响。这些回忆,每一件事都可以单独成篇,我视为宝藏,在心底珍藏。
我们俩谈及孩子教育,谈及孩子的逆反,扯开话头便滔滔不绝,没有一丝顾虑,没有一点隔阂。他一再让我去他家吃饭,我没允,我又反过来请他去我家,他也没允。回去的路上我想,其实自己该去他家坐坐,喝点酒,聊聊天。可是又一想,他不易,省省吧。
五
晚饭后聊天,母亲谈起大哥的女儿菲菲,说菲菲打来电话,在宿舍里用电锅熬米饭,问米该什么时候放。
菲菲8岁时嫂子因病去世,哥哥再婚后,菲菲一直跟着我母亲生活。这期间,是是非非一直没断线,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连续剧。
菲菲的名字是我奶奶给起的,一直沿用。
我忽然想起来,选民证上有奶奶的名字,叫赵金凤。奶奶比爷爷大三岁。民间有女大三抱金砖之说,可惜我一直没见过奶奶抱的金砖啥样,梦中也没见过。
母亲说我姑姑七月十五来给奶奶上坟,说我不回来一定记着给奶奶遥烧一下,我说当然记得;说中午浇地回来晚了,没来得及弄菜,买了些手工水饺煮了吃了,5块5一斤。
我劝母亲晚饭后出去走走——她体型胖,我有些担心。弟弟说邻村每晚有跳广场舞的,去的人挺多;也有结伴散步的,到冬天人特别多,跟赶集似的。母亲推说不习惯,然后又说怕生是非。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由她。
母亲收拾碗碟,我顺着音乐声来到邻村——这个村子叫西曹庙,比我们村子差一个字,两村之间一桥之隔,鸡犬相闻。看到一群妇女孩子在一家饭店前跳舞,很是热络,不停地有女人参与进来,队伍渐渐变得庞大,有人骑电动三轮车从村西来,不晓得是哪个村的。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在灯影里看,念叨着,又换曲子了。
回去的路上,我杂七杂八想了一些,似乎没有什么头绪,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夜空中群星灿烂,有飞机拖着几盏彩灯从村子上空经过,很遥远的样子。音乐声音渐次变小,在母亲院子里听得还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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